日瓦戈醫生 正文 第六章帶雕像房子的對面-1
    商人大街沿著通往小斯帕斯卡亞街和諾沃斯瓦洛奇內巷的斜坡近通而下。城市較高地區的房屋和教堂從上面俯瞰著這條街。

    街道拐角的地方有一座帶雕像的深灰色房子。在立傾斜屋基的巨大的四角形石板上,新近貼著政府報紙、政府法令和決議。一群過路人已站在人行道上默默地看了半天了。

    不久前解凍後天氣已經乾燥。現在又上凍了。氣候明顯地變得寒冷起來。現在天還很亮,可不久前這時候天已經黑了。冬天剛剛過去。空出來的地方填滿了陽光,它沒有離開,被黃昏留住了。陽光使人們木安,把人們帶往遠方,恫嚇他們,令他們提心吊膽。

    不久前白軍撤出城市,把它交給紅軍。射擊、流血和戰時的驚恐停止了。這同樣使人驚恐不安,如同冬天過去、春天變長一樣。

    街上過往的行人藉著一天天變長的白天的光線,讀著牆上的通知。通知上寫道:

    居民須知:本市合格居民可到尤里亞金蘇維埃糧食局

    去領取工作證,每張繳納五十盧布。地點在十月革命街,即

    原總督街五號,一百三十七室。

    凡無工作證者,或誤填以至偽造工作證者,將依據戰時

    法律嚴懲。工作證的細則和使用方法公佈於本年度尤里亞

    金執委會第八十六號(1013)通知中,該通知張掛在尤里亞

    金蘇維埃糧食局一百三十七室中。

    另一張佈告通知道,本市糧食儲備充裕,只是被資產者藏匿起來,目的在於破壞分配製度,在糧食問題上製造混亂。通知用這樣一句話結尾:

    囤積糧食者一旦被發現就地槍決。

    第三張公告說:

    為了正確安排糧食工作,不屬於剝削分子者准許其參

    加消費者公社。詳情可向尤里亞金糧食局查詢,地點在十月

    革命街,即原總督街五號,一百三十七室。

    另外一張對軍人警告道:

    凡未上繳武器和未經新制度許可攜帶武器者依情嚴

    懲。持槍證可到尤里亞金革委會換取,地點在十月革命街六

    號,六十三室。

    一個瘦弱不堪、很久沒洗過臉因而顯得臉色烏黑的流浪漢模樣的人,肩上挎著一個背包,手裡握著一根木棍,走到看佈告的人群跟前。他的頭髮長得長極了,但沒有一根白髮,可他滿臉深棕色的鬍子已經發白了。這便是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日瓦戈醫生。他的皮襖大概在路上早被人搶走了,不然便是他自己拿它換了食物。他穿了別人的一件不能御寒的短袖破舊上衣。

    他口袋裡還剩下一塊沒吃完的麵包,這是他經過城市附近一個村子時別人給他的,還有一塊腑豬油。他從鐵路那邊走進城裡來已經快一個鐘頭了,但從城門口到這條十字路口競走了一小時,最近這些日子他已經走得筋疲力盡了。他時常停下來,拚命克制倒在地上吻這座城市石頭的慾望,他沒想到有一天還能見到它,看見它就像看見親人那樣高興。

    他走了很久,一半路都是沿著鐵路線走的。鐵路完全廢置不用了,積滿了雪。他經過一列列白軍的車廂,有客車和貨車,都被雪埋住了。由於高爾察克全線崩潰和燃料耗盡,白軍不得不丟下火車。這些陷在雪地裡、永遠也不能開動的火車像帶子一樣伸延幾十俄裡,它們成為沿途搶劫的土匪的堡壘,躲藏的刑事犯和政治難民——當時迫不得已流浪的人的避難所,但更主要的是成了死於嚴寒和斑疹傷寒者的公墓。鐵路沿線傷寒猖獗,周圍整村整村的人都死於傷寒。

    這時應驗了一句古諺:人比狼更凶狠。行路人一見行路人就躲;兩人相遇,一個殺死另一個,為了自己不被對方殺死。還出現了個別人吃人的現象。人類文明的法則失靈了。獸性發作。人又夢見了史前的穴居時代。

    有時,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前面很遠的地方,出現幾個孤單的身影,有時悄悄躲在一旁,有時膽怯地跑過小道。醫生盡量繞開這些身影,他常常覺得它們很熟悉,曾在哪兒見過。他覺得他們也是從游擊隊營地裡跑出來的。在大多數的情況下他都弄錯了,可是有一次眼睛並沒欺騙他。一個少年從遮住國際列車臥車車廂的雪堆裡鑽出來,解完手又鑽回雪堆裡。他確實是林中兄弟中的一員。這便是大家都以為被槍斃了的捷連秀·加盧津。他沒被打死,只受了傷。他躺在地上昏迷了很久,後來恢復了知覺,從行刑的地方爬走了,躲進樹林裡,在那兒養好了傷,現在改了姓,偷偷趕回聖十字鎮自己家裡去,路上見到人便躲進被雪掩埋的火車裡。

    這些畫面和情景使人產生一種非人間的、超驗的印象。它們彷彿是某種玄妙的、另一個星球上的生命的一小部分,被錯誤地搬到地球上來。而只要自然仍然忠於歷史,它顯現在眼前的樣子就同現代畫家所表現的一樣。

    冬天的黃昏是寂靜的,淺灰色的和深紅色的。晚霞的餘輝映照出白作樹烏黑的樹頂,清秀得宛如古代的文字。黑色的溪流在薄冰的灰霧下飛馳在雪白的峽谷中。峽谷的上端白雪堆積如山,而下端則被深色的河水浸蝕了。這便是尤里亞金的黃昏,它寒冷,灰得透明,富於同情心,如同柳絮一般,再過一兩個小時便要降臨到帶雕像的房子的對面了。

    醫生想走到房子石牆上政府佈告欄跟前,看看官方的通告。但他向上凝視的目光不時落在對面二層樓的幾扇窗子上。這幾扇沿街的窗戶曾經刷過白灰。窗內的兩間屋子裡堆放著主人的傢俱。儘管下窗榻上結了一層晶瑩的薄冰,但仍然能看出現在的窗戶是透明的,白灰洗刷掉了。這種變化意味著什麼?主人又回來了?或者拉拉搬走了,房間裡搬進新的房客,現在那兒一切都變了樣?

    情況不明使醫生很激動。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動。他穿過街道,從大門走進過道,爬上對他如此親切而熟悉的正門樓梯。他在林中營地時就時常回想起生鐵階梯的花紋鐵格,連花紋上的渦紋都回想起來。在某個向上轉彎的地方,從腳下的柵欄裡可以看到難在樓梯下面的破桶、洗衣盆和斷腿的椅子。現在依然如此,毫無變化,一切都跟先前一樣。醫生幾乎要感謝樓梯忠於過去了。

    那時門上就有個鈴。但它在醫生被游擊隊俘虜之前就壞了。他想敲門,但發現門鎖得跟先前不一樣,一把沉重的掛鎖穿在粗笨地擰進舊式柞木門裡的鐵環裡。門上的裝飾有的地方完好無損,有的地方已經脫落。先前這種野蠻行為是不允許的。門上使用的是暗鎖,鎖得很牢,要是壞了,有鉗工修理。這件瑣事也說明總的情況比過去壞了很多。

    醫生確信家裡沒有拉拉和卡堅卡,也許尤里亞金也沒有她們,甚至她們已不在人世。他做了最壞的打算。只是為了免得以後後悔,他決定到他和卡堅卡都很害怕的牆洞裡摸一摸。他先用腳端了瑞牆,免得摸到牆洞裡的老鼠。他並不抱在他們過去約定的地方摸到什麼的希望。牆洞用一塊磚堵住。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掏出磚,把手伸進裡面去。嗅,奇跡!鑰匙和一張便條。便條相當長,寫在一張大紙上。醫生走到樓梯台的窗口跟前。更為神奇,更加不可思議!便條是寫給他的!他馬上讀了:

    上帝啊,多麼幸福!聽說你活著,並且出現了。有人在

    城郊看見了你,便趕快跑來告訴我。我估計你必定先趕到瓦

    雷金諾去,便帶著卡堅卡上那兒去了。但我把鑰匙放在老地

    方,以防你萬一先到這兒來。等我回來,哪兒也別去。對啦,

    你還不知道呢,我現在住在前面的房子裡,靠街的那一排。

    樓裡空蕩蕩,荒蕪了,只好變賣了房主的一部分傢俱。我留

    下一點吃的東西,主要是煮土豆。把熨斗或別的重東西壓在

    鍋蓋上,像我那樣,防備老鼠。我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

    便條正面上的話完了。醫生沒注意到背面也寫滿了。他把打開的便條托到唇邊,然後沒看便疊起來,連同鑰匙一起塞進口袋。刺骨的痛苦摻進無比的快活中。既然她毫不猶豫地、無條件地到瓦雷金諾吉,他的家必然不在那裡了。除了這個細節所引起的驚恐外,他還為親人生死末卜而痛不欲生。她怎麼∼句話也沒提到他們,說清他們在哪兒,彷彿他們根本不存在似的?

    但已經沒有考慮的時間了。街上開始黑了。天亮前還來得及做很多的事。看掛在街上的法令也是很要緊的事。那時,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由於無知而違犯某項行政命令可能會送掉性命。於是他沒打開房門,也沒放下把肩膀壓得酸痛的背包,便下了樓,走到牆跟前,牆上各式各樣的印刷品貼了一大片。

    牆上貼有報刊文章、審判記錄、會議演說詞和法令。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迅速地看了一下標題。《對有產階級徵用與課稅的辦法》、《工人的監督作用》、《建立工廠委員會的決定。這是進城代替先前制度的新政權所公佈的指令。公告提醒居民新政權準則的絕對性,擔心他們在白軍暫時統治期間忘記了。但這些永無止境的單調的重複把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頭弄昏了。這些都是哪一年的標題?屬於頭一次變革時期還是以後的幾個時期,還是白衛軍幾次暴動當中?這是哪年的指示?去年的?前年的?他生平只有一次讚許過這種專斷的言辭和這種率直的思想。難道為了那一次不慎的讚許,多年之內除了這些變化無常的狂妄的吶喊和要求,他就得付出再也聽不見生活中的任何東西的代價嗎?況且這些吶喊和要求是不合實際的,難於理解並無法實踐的。難道他因為一時過分心軟便要永遠充當奴隸嗎?

    不知從何處撕下來的一頁工作報告落到他眼前。他讀道:

    有關飢餓的情報表明地方組織極端不稱職。明顯的舞

    弊事實,投機倒把活動,極為猖獗,可當地工會委員會都干

    了什麼?城市和邊區的工廠委員會都幹了什麼?如果我們

    不對尤里亞金至拉茲維利耶地區和拉茲維利耶至雷巴爾克

    地區的商店倉庫進行大規模的搜查,不採取直至將投機倒

    把分子就地槍決的恐怖手段,便無法把城市從飢餓中拯救

    出來。

    「多麼令人羨慕的自我陶醉啊!」醫生想。「還談什麼糧食,如果自然界裡早已不長糧食的話?哪兒來的有產階級,哪兒來的投機倒把分子,如果他們早已被先前的法令消滅了的話?哪兒來的農民,哪兒來的農村,如果他們已經不再存在了的話?他們難道忘記了自己早先的決定和措施早已徹底完蛋了嗎?什麼人才能年復一年對根本不存在的、早已終止的題目如此胡言亂語,而對周圍的一切閉目不見,一無所知呢?」

    醫生頭暈了,失去知覺,倒在人行道上。等他恢復過知覺來,別人把他從地上攙起來,要把他送到他準備去的地方。他道了謝,謝絕了別人的幫助,解釋說他只要走到街對面就行了。

    他又上了樓,打開拉拉住所的門。樓梯口上還很亮,一點都不比他頭一次上樓時黑。他發現太陽並沒催他,心裡很高興。

    開門聲引起裡面一陣騷動。沒住人的空房迎接他的是打翻罐頭盒的嘔嘟聲。一隻隻老鼠整個身子撲通掉在地板上,向四下逃竄。醫生很不自在,竟無法對付這群可惡的東西。它們大概太多了。

    但要想在這裡過夜,首先得防備老鼠,躲進一間門能關緊、容易躲避它的房間,再用碎玻璃、破鐵片堵住所有的老鼠道。

    他從前廳向左拐,走進他所不熟悉的那一半房間。穿過一條黑暗的走廊,他來到兩個窗戶朝街的一間明亮的房間裡。窗戶正對著街那邊那座帶雕像的灰房子。灰房子牆的下面貼滿了報紙。過路的人背對著窗戶站著讀報紙。

    室內同室外的光線一樣,都是清新明亮的早春傍晚的光線。室內室外的光線如此相仿,彷彿房間沒同街道分開。只有一點微小的區別,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所在的拉拉的房裡比外面商人街上冷一點。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快走到尤里亞金的時候,一兩個鐘頭以前,他在走最後一段距離的時候,忽然覺得體力驟減,彷彿馬上就要病倒,自己嚇了一跳。

    現在,室內和室外的光線一樣,對此他不知為何非常高興。院子裡和住宅裡充滿同樣的寒氣,使他同傍晚街上的行人,同城裡的氣氛,同人世間的生活接近起來。他的恐懼消失了。他已經不再想自己馬上要病倒。穿透四周的春天傍晚透明的光線使他覺得是遙遠而慷慨的希望的保證。他相信一切都會變好,生活中的一切他都能得到,親人都能找回來,都能和解,什麼都能想到並表達出來。他把等待同拉拉會面的快樂看作最近的保證。

    極度的興奮和遏止不住的忙碌代替了剛才體力的衰弱。這種活躍比起不久前的虛弱是即將發病的更為準確的徵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在屋裡坐不住。他又想到街上去,想去幹什麼。

    他在這裡安頓下來之前,想先理個發,把鬍子刮掉。他蓬頭垢面地穿過城市時一直往先前理髮店的櫥窗裡張望。一部分理髮店空了,或者改作別的用途了。照常營業的幾家上了鎖。沒有地方理發刮鬍子。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自己沒有剃鬚刀。要是能在拉拉屋裡找到剪刀,也能使他擺脫困境。但他在慌亂中翻遍了拉拉的梳妝台,也沒找到剪刀。

    他想起小斯帕斯卡亞街上有一家裁縫店。他想,如果裁縫店還存在並且工人還在幹活的話,如果他能在她們關門前趕到,便能向一位女裁縫借一把剪刀。於是他又上街去了。

    他的記憶並沒欺騙他。裁縫店還在老地方,女裁縫們還在裡面幹活。裁縫店總共一間門面,門面有一扇朝街的大玻璃窗,一直垂到人行道。從窗口能看到店舖的內部,直到對面的牆。女裁縫們就在過往行人的眼下幹活。

    屋裡擠滿了人。除了真正的女裁縫外,還加上一些業餘縫紉愛好者,尤里亞金社會上的上年紀的太太們,是為了領取工作證才到這兒來的。帶雕像的房子牆上貼的法令裡提到過領取工作證的辦法。

    她們的動作同真正女裁縫的麻利動作木同,一眼便能看出來。裁縫店裡做的全是軍服,棉褲和棉上衣,還用各種毛色的狗皮縫皮襖,這種皮襖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在游擊隊的營地裡見過。業餘縫紉愛好者用僵硬的手指把衣邊折短,放在縫紉機下縫起來,對一半是熟制毛皮的活兒很不習慣,幾乎難以勝任。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敲了敲窗戶,做了個手勢讓她們放他進去。裡面同樣做手勢回答他,她們不接私人活計。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不走,重複那些手勢,堅持讓她放他進去,他有話對她們說。她們向他做推辭的動作,讓他明白,她們的活兒很急,他別來糾纏,別妨礙她們,趕快往前走。一個女裁縫臉上現出困惑不解的神情,為了表示懊惱,手掌向上翻著,用目光問他究竟想幹什麼。他用食指和中指做出剪刀的動作。但她們沒看懂他的動作。她們認為這是某種下流動作,挑逗她們。他那身破爛的服裝和古怪的舉止讓她們覺得他不是病人便是瘋子。女裁縫們吃吃笑起來,揮手叫他從櫥窗前走開。他終於想到去找通往後院的路,找到了裁縫店的後門,敲了起來。

    開門的是一個黑臉膛的上年紀的女裁縫,穿了一身黑衣月R,神色嚴厲,大概是店裡管事的。

    「你這傢伙怎麼賴著不走!真該懲辦。我說,你快點說有什麼事?我沒空。」

    「您別大驚小怪,我想借剪刀用一下。我就在這兒當您的面剪掉鬍子,剪完就還您。我先向您表示謝意。」

    女裁縫的眼裡現出詫異。顯然,她懷疑跟她說話的人神經不正常。

    「我是從遠處來的。剛來到市裡,頭髮長得很長,滿臉鬍鬚。我想理個發,可一家理髮店都沒有。所以我想自己動手,只是沒有剪刀。勞駕借我用一下吧。」

    「好吧。我給您理髮。您可得放明白。如果您有什麼打算,玩什麼花樣,為了偽裝而改變相貌,出於某種政治原因,那您可別怪我告發您。我們不想為您去送命。」

    「天啊,您哪兒來的那兒多顧慮呀!」

    女裁縫把醫生放進去,把他帶到旁邊比貯藏室大不了多少的一間屋裡。他馬上像在理髮店裡似的坐在椅子上,脖子上圍了∼塊不可缺少的白罩單,白罩單的邊塞進衣領裡。

    女裁縫出去取工具,一會兒便拿著剪子、幾把不同型號的梳子、推子、磨刀皮帶和剃鬚刀回來了。

    「我一生當中什麼都幹過。」她解釋道,發現醫生很驚訝,怎麼她手頭什麼都有。「我當過理髮師,上次戰爭時當過護士,學會了理發刮鬍子。咱們先用剪刀把鬍子剪短,然後再刮。」

    「頭髮清理短點。」

    「我盡力而為吧。這樣的知識分子卻裝成大老粗。現在不按星期計算,而是十天一計算。今天十七號,理髮店逢七休息。您好像不知道似的。」

    「我是不知道。我幹嗎要假裝呢?我已經說過我從遠處來,不是本地人。」

    「坐穩了,別動彈。∼動彈就要割破。這麼說您是從外地來的了?坐什麼車來的?」

    「走著來的。」

    「走的是公路?」

    「一半是公路,一半沿鐵路線。多少列火車被雪埋住了!什麼樣的都有,豪華的啦,特快的啦,都有。」

    「剪完這一點就完了。這兒再去一點,好啦。為了辦家務事?」

    「哪兒來的家務事!為了先前信用合作社聯盟的事。我是外埠視察員。派我到各地視察。天曉得都到過什麼地方。困在東西伯利亞了。怎麼也回不來。沒有火車呀。只好徒步行走,別提多苦啦。走了一個半月。我見過的事講一輩子也講不完。」

    「也用不著講。我教您長點心眼。現在先等等。給您鏡子。把手從白罩單裡伸出來,接住它。欣賞欣賞自己。喂,怎麼樣?」

    「我覺得剪得太少。還可以剪短點。」

    「那樣就流不起頭來了。我對您說,現在可什麼都別說。現在最好對什麼都沉默。像信用合作社、豪華火車被雪埋住、檢查員和監察員這些話,最好統統忘掉。您說這些話要倒霉的!這不合時宜。您最好說您是大夫或教師。先把鬍子剪短,再刮乾淨。咱們擦上肥皂,喀嗓喀呼一刮,年輕十年。我去打開水,燒點水。」

    「這女人是誰呀?」她出去的時候醫生想。「我有一種感覺,彷彿我們之間會有共同點似的。我得弄清她是誰。是否見過或者聽說過她。也許她使我想起別人來。可真見鬼,到底是誰呢?」

    女裁縫回來了。

    「咱們現在刮鬍子吧。對啦,永遠也別多說話。這是永恆的真理。說話是白銀,沉默才是黃金呢。什麼免費火車和信用合作社都別說。頂好編造點什麼,比如大夫或教師。把您見過的一切都擱在心裡。這年頭您還想向誰炫耀?刮得疼不疼?」

    「有點疼。」

    「剃鬚刀不快,我也知道。忍一忍,親愛的。不這樣不行。長得太長了,發硬了,皮膚不習慣了。是啊,這年頭見過的場面沒什麼可炫耀的。人人都長心眼啦。我們也吃了不少苦。那幫土匪什麼沒幹過!搶劫、殺人、綁人、搜捕人。比如,有個小暴君,伊斯蘭教徒,不喜歡一位中尉。他讓士兵埋伏在克拉普利斯基住宅對面的樹林子裡,解除了他的武裝,把他押到拉茲維利耶去。拉茲維利耶那時跟現在的省肅反委員會一樣,是執行死刑的地方。您幹嗎搖頭呀?刮疼了?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一點辦法也沒有。需要一直刮到頭髮根,可頭髮硬得像豬鬃。那種地方。妻子歇斯底里大發作。那個中尉的妻子。科利亞!我的科利亞!直接找最高長官。直接找最高長官不過說說罷了。誰放她進去。找人求情。隔壁那條街上住著一個女人,她能見最高長官,替所有人說情。只有一個人心腸慈善,富有同情心,別人都不能同他比。他就是加利烏林將軍。而到處都是私刑、殘暴和嫉妒的悲劇。跟西班牙小說裡寫的一樣。」

    「她說的是拉拉。」醫生猜想,但由於謹慎沒作聲,也沒詳細詢問。「當她說『跟西班牙小說裡寫的一樣』的時候,又非常像一個人。特別是她所說的這句不恰當的話。」

    「現在當然完全是另一碼事了。不錯,現在偵查、審訊、槍決也多得到處都是。但在觀念上完全不同。首先,政權是新的。他們剛剛執政,還沒入門。其次,不論怎麼說,他們為的是老百姓,他們的力量也就在這兒。算上我,我fIJ一共姐妹四個,都是勞動者。我們自然傾向布爾什維克。一個姐姐死了,她生前嫁給了政治犯。她丈夫在當地一家工廠裡當管事的。他們的兒子,我的外甥,是當地農民起義者的首領,可以說是個有名氣的人。」

    「原來如此!」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恍然大悟。「這是利韋裡的姨媽,當地的笑柄,米庫利欽的小姨子,理髮師,裁縫,鐵路上的扳道員,赫赫有名的多面手。可我還照樣不吭聲,別讓她認出我來。」

    「外甥從小就嚮往人民。在父親那兒的時候,在工人當中長大。您也許聽到過瓦雷金諾的工廠吧?哎呀,瞧咱們幹了什麼事!我真是個沒記性的傻瓜。半個下巴刮光了,半個沒刮。都是說話走了神。您看什麼呢,怎麼不提醒我?臉上的肥皂干了。我去熱水,水涼了。」

    通采娃回來後,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問道:

    「瓦雷金諾不是個安全的偏僻地方嗎?到處是密林,任何動亂都波及不到那裡。」

    「要說安全看怎麼說了。這些密林也許比我們遭災遭得還厲害。∼伙帶槍的人從瓦雷金諾經過,不知是哪邊的人。說的不是咱們這兒的話。把一家家的人趕到街上,統統槍斃。走的時候也沒說過一句難聽的話。倒在雪地上沒人收的屍體現在還躺在那兒呢。是冬天發生的事。您怎麼老抽搐?我差點割破了您的喉嚨。」

    「您剛才說過您的姐夫是瓦雷金諾的住戶。他也沒逃過這場慘禍吧?」

    「不,怎麼會呢,上帝是仁慈的。他同他妻子及時逃脫了。同他第二個妻子。不知他們在什麼地方,但確實脫險了。還有從莫斯科來的一家人。他們離開得更早。年紀輕的男人,醫生,一家之主,失蹤了。可什麼叫失蹤?說他失蹤,只是免得家裡人傷心罷了。實際上他必定死了,被打死了。找呀,找呀,可沒找到。這時另一個男人,年紀大的那個,被召回莫斯科。他是農業教授。我聽說是政府召回的。他們在白軍再次佔領尤里亞金之前經過這裡。您又犯老毛病了,親愛的同志。要是在剃鬚刀底下動彈、抽搐,顧客準會被割傷。您可真是一位難伺候的顧客呀!」

    「這麼說他們在莫斯科了!」

    「在莫斯科了!在莫斯科了!」他第三次沿著生鐵樓梯往上爬的時候,每邁一步都從心裡發出這樣的回聲。空住所迎接他的仍然是一群亂跑亂竄的老鼠。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很清楚,不管他多麼勞累,同這群髒東西一起別想合眼。他準備過夜先從堵老鼠洞開始。幸好臥室裡老鼠洞比別的房間裡少得多,就是地板和牆根壞得比較厲害。得趕緊動手,黑夜慢慢降臨了。不錯,廚房的桌上放著一盞從牆上取下來的燈,燈裡加了一半油,想必是等候他的到來。油燈旁邊一隻打開的火柴盒裡放著幾根火柴,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數了一下,一共十根。但煤油和火柴最好還是保存好。臥室裡還發現了一個油盞,裡面有燈芯和長明燈燈油的痕跡,油幾乎被老鼠喝光了。

    有幾個地方牆腳板離開了地板。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往縫裡平著塞進幾層玻璃碎片,尖朝裡面。臥室裡的門同門檻合得很嚴。門本來能合得很嚴實,∼上領,便把這間堵上老鼠洞的房間同其他房間牢牢隔開。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用了一個多小時把該堵的地方都塔好了。

    臥室的瓷磚壁爐把牆角擠斜了,砌著瓷磚的飛簷幾乎頂到天花板。廚房裡儲存著十幾捆劈柴。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打定主意燒拉拉兩抱劈柴。他一條腿跪下,往左手裡摟劈柴,把劈柴抱進臥室,像在爐子旁邊,弄清爐子的構造,匆忙檢查了一下爐子是否還能使用。他想把門鎖上,但門鎖壞了,便用硬紙把門塞緊,以免敞開。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開始不慌不忙地生爐子。

    他往爐子裡添柴的時候,在一根方木條上看到一個印記。他驚奇地認出了這個印記。這是舊商標的痕跡,兩個開頭字母「K」和「江」印在尚未鋸開前的木材上,表明它們屬於哪座倉庫。克呂格爾在世時從庫拉貝捨夫斯克林場運到瓦雷金話來的木材底端都打著這兩個字母,那時木材過多,工廠把用不完的木材當燃料出售。

    拉拉家裡出現這類劈柴說明她認識桑傑維亞托夫,後者關心她,就像他當年供應醫生一家日常所需要的一切一樣。這個發現像一把刀子紮在醫生心上。他先前也曾為安菲姆·葉菲莫維奇的幫助而苦惱。現在,在人情中的不安裡又摻入了別的感覺。

    安菲姆這樣關照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未必僅僅為了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回想起安菲姆·葉菲莫維奇的那種無拘束的舉止和拉拉作為一個女人的輕率。他們之間木可能完全清白。

    爐子裡的庫拉貝捨夫斯克劈柴很快就僻僻啪啪地著旺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起初還只有一種由缺乏根據的猜測所引起的盲目的嫉妒,但隨著劈柴越燒越旺,他已深信不疑了。

    他的心受盡了折磨,一個痛苦擠掉另一個痛苦。他無法驅散心頭的懷疑。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它付自己從這件事跳到另一件事。一陣對親人的思念向他襲來,暫時壓住了嫉妒的猜疑。

    「原來你們在莫斯科,我的親人?」他已經覺得通采娃證實了他們安全抵達莫斯科。「那就是說你們沒有我的照料又重複了一次艱辛而漫長的旅行?」「你們是怎麼抵達的?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這次被召回是什麼性質?大概是學院請他回去重新執教?咱們的房子怎麼樣了?算了吧,還有沒有都很難說。嗅,上帝啊,多麼艱難和痛苦啊!別想了,別想了。腦子多亂!我怎麼啦,東尼娜?我覺得病了。我和你們大家將會怎麼樣?東尼娜,托漢奇卡,東尼姐,舒羅奇卡,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將會怎麼樣?上帝為什麼要遺棄我?為什麼永遠把你們同我分開?為什麼我們永遠分開?讓我們很快就結合在一起,團聚在一塊兒,對吧?如果沒有別的辦法,我走也要走到你們身邊。我們會相見的。∼切都會稱心如意,對吧?

    「可世上怎能容得下我這個壞東西,我竟連東尼娜該生產,或許已經生產了這件事都忘記了?我已經不是頭一次健忘了。她是怎麼分娩的,他們回莫斯科的時候到過尤里亞金。不錯,儘管拉拉不認識他們,可同他們完全無關的女裁縫兼文理髮師對他們的命運都不陌生,你拉拉怎麼在便條裡對他們隻字不提呢?一張多麼奇怪、不關心和不留意的便條啊!如同她隻字不提同桑傑維亞托夫的關係一樣無法解釋。」

    這時,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換了一副挑剔的眼光打量了一下臥室的牆壁。他知道擺在這裡和掛在周圍的東西沒有一件是屬於拉拉自己的,躲藏在不知何處的神秘的主人的陳設不能說明拉拉的情趣。但不管怎麼說,他在牆上這些放大相片上的男人和女人的注視下突然感到不大舒服。粗笨的傢俱似乎對他懷有敵意。他覺得自己在這間臥室裡是個多餘的陌生人。

    可他這個傻瓜多少次回想起這座住宅,思念它,他走進的並不是一個房間,而是進入自己心中對拉拉的思念。在別人看來這種感覺方式大概太可笑了。那些堅強的人,像桑傑維亞托夫那樣的實踐家、美男子,也像他這樣生活,這樣表現嗎?拉拉為什麼非看上性格軟弱的他,以及他所崇拜的、晦澀的、陳腐的語言不可?她需要這種混亂嗎?她自己願意成為他眼中的她嗎?

    像他剛才所表達的,她在他眼中算什麼人呢?懊,這個問題他隨時都可以回答。

    院子裡是一片春天的黃昏。空氣中充滿聲音。遠近都傳來兒童的爆戲聲,彷彿表明整個空間都是活的。而這遠方——俄羅斯,他的無可比擬的、名揚四海的、著名的母親,殉難者,頑固女人,癲狂女人,這個女人精神失常而又被人盲目溺愛,身上帶著永遠無法預見的壯麗而致命的怪病!嗅,生存多麼甜蜜!活在世上並熱愛生活多麼甜蜜!嗅,多麼想對生活本身,對生存本身說聲「謝謝」呀!對著它們的臉說出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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