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正是拉拉。同它們不能說話,而她是它們的代表,它們的表現形式,它們的耳朵和嘴巴,不會說話的生存原則因她而有了生命。
他在猜疑的一剎那對她的所有責備完全不對,一千倍不對。她身上的一切都多麼完美無假啊!
欣喜和悔恨的眼淚遮住他的視線。他打開爐門,用火鉤撥了撥火。他把燒得通紅的柴火撥到爐子的頂裡面,沒燒著的木頭撥到爐門口,那兒很通風。他半晌沒關上爐門。溫暖的火光照射在手和臉上對他來說是一種享受。微微跳動的火焰的反光終於使他清醒過來。嗅,他現在多麼需要她,他在這一剎那多麼需要觸及她所接觸過的東西啊!
他從衣袋裡掏出揉皺的便條。他把便條打開翻過來,不是他剛才讀過的那一面。現在他才看清這一面也寫滿了字。他把便條抹平,在跳躍的火光中讀道:
「你想必知道你們家人的下落了。他們到了莫斯科。東尼娜生了個女兒。」下面的幾行字劃掉了。後面接著寫道:「我劃掉了,因為寫在便條裡太蠢了。我們當面談個夠。我急著出門,跑去弄馬。不知道弄不到馬怎麼辦。帶著卡堅卡太困難了……」句子的末尾磨得模糊了,字跡模糊不清。
「她跑去向安菲姆借馬,大概借到了,因為她走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平靜地想。「如果她的良心在這件事上不絕對清白,她便不會提到這個細節了。」
爐子生著後,醫生關上煙道,吃了些東西。吃完東西他已經困得支撐不住了。他和衣倒在沙發上便睡著了。他沒聽見門後和牆那邊老鼠放肆的、震耳的吵鬧聲。他接連做了兩個噩夢。
他在莫斯科,在一間玻璃門上了鎖的房間裡,為了保險起見還抓住門把手使勁拉住它。門外他的男孩子舒羅奇卡要進來,哭著拉門。他穿著小外套,水手褲,戴著一頂小帽子,既可愛又可憐。他背後自來水嘩啦嘩啦從壞管道或下水道裡沖在他身上和門上,那個時代管道破裂是常見的事,說不定正是這道門堵住了從幾世紀寒冷和黑暗積蓄的峽谷中衝擊下來的山洪。發出轟鳴的飛瀑把小男孩嚇得要死。聽不見他的喊叫聲,喊叫聲淹沒在轟鳴裡。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他嘴唇的蠕動上看出他在喊:「爸爸!爸爸!」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心都要碎了。他整個身心想把小孩抱起來,貼在胸前,頭也不回地往前跑,跑到哪兒算哪兒。
但他淚流滿面,拉住上鎖的門的把手,不放小男孩進來,出於對另一個女人的虛假的榮譽和責任感,犧牲了小男孩。那個女人並非小男孩的母親,她隨時都可能從另一個門裡走進屋裡來。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醒了,驚出一身冷汗,眼睛裡含滿淚水。「我發燒。我生病了。」他立刻想。「這不是傷寒。這是一種可怕的、危險的、類似疾病的疲勞,一種轉變期的疾病,像所有傳染病那樣,問題就在於什麼佔上風,生命還是死亡。可我多想睡覺呀!」於是他又睡著了。
他夢見昏暗的冬天早晨在莫斯科一條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街上還點著燈。從各種跡象來看,清早街上擁擠的交通,第一班電車的叮噹聲,街燈在石板路的黎明前的白雪上投下的一個個黃圈,這是革命前莫斯科的冬天早晨。
不是他自己,而是某種更為普遍的現象在哭號,傾吐出溫存的、明亮的、在黑暗中像磷火一樣閃光的話語。他自己也隨同哭訴的靈魂一起哭訴。他真可憐自己啊。
「我生病了,病了。」他在清醒的時刻,在睡眠、發燒、說囈語和昏迷的間隙想道,「這也是一種傷寒,但沒寫在我們在大學醫學系所讀過的教材上。得準備點東西,吃點東西,不然我會餓死的。」
他剛想從沙發上撐起來,便明白他已經動彈不了。他失去知覺,又昏睡過去。
「我穿著衣服在這裡躺了多久啦?」他有一次暫時恢復知覺的時候想道,「幾個小時?幾天?我病倒的時候春天剛開始。可現在窗戶上結了霜花。這麼鬆散、骯髒,房間裡都變得昏暗了。」
廚房裡的老鼠把碟子撞得唱劇匡嘟響,往隔壁那面牆上爬,肥碩的身子摔在地板上,討厭地尖叫起來,像女低音一樣哭號。
他昏睡過去又醒過來,發現結滿霜花的玻璃上映照出玫瑰色的霞光,霞光在霜花中發紅,就像倒在水晶酒杯裡的紅葡萄酒。他不知道,便問自己,這是朝霞還是晚霞?
有一次他覺得旁邊有人說話,他極為沮喪,以為這是神經錯亂的開始。他憐憫自己,流出了眼淚,用無聲的耳語抱怨上蒼,為何拋棄他不管。「你為何遺棄我,永不落的陽光,並把我投入可詛咒的黑暗中!」
突然他明白,他並不是在做夢,這完全是現實。他脫了衣服,擦洗乾淨,穿著乾淨的襯衫,沒躺在沙發上,而躺在剛剛鋪好的被子裡,拉拉坐在床邊,俯身向著他,頭髮碰著他的頭髮,眼淚同他的眼淚流在一起。他又幸福得失去了知覺。
不久前他在病中說胡話時,還責備過天空對他無動於衷,可整個遼闊的天空都降臨到他的床榻上,還有女人的兩條一直裸露到肩膀的雪白豐腴的胳膊向他伸過來。他快活得眼睛發黑,彷彿失去知覺,墜入極樂的深淵。
他一生都在做事,永遠忙碌,操持家務,看病,思考,研究,寫作。停止活動、追求和思考,把這類勞動暫時交還給大自然,自己變成它那雙迷人的手裡的一件東西、一種構思或一部作品,那該有多好啊!那雙慈悲的手正到處散播著美呢。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康復得很快。拉拉忙忙碌碌地用白天鵝般的嫵媚護理他,用充滿潮潤氣息的喉音低聲詢問他或回答他的問題。
他們的低聲細語,即便是最空泛的,也像相拉圖的文藝對話一樣,充滿了意義。
把他們結合在一起的因素,是比心靈一致更為重要的把他們同外界隔開的深淵。他們倆同樣厭惡當代人身上必然會產生的典型特徵,他們那種做作出來的激情,耀武揚威的昂揚,還有那些數不清的科學和藝術工作者拚命宣傳的極度的平庸,其目的仍然是使天才成為世所罕見的現象。
他們的愛情是偉大的。然而,所有相愛的人都未曾注意到這種感情的奇異。
對於他們呢——這正是他們與眾不同的地方——當一絲柔情從心中升起,宛如永恆的氣息飄進他們注定滅亡的塵世時,這些短暫的時刻便成為揭示和認識有關自己和生活更多新東西的時刻。
「你必須回到自己親人身邊去。我多一天也不留你。但你看見周圍的形勢了吧。咱們剛併入蘇維埃俄國,馬上便被它的崩潰所吞沒。他們用西伯利亞和遠東來堵它的窟窿。可你什麼都木知道。你生病的時候城裡發生了很多變化!把我們倉庫裡儲存的糧食運往中心,運往莫斯科。對莫斯科來說簡直是滄海一票,這批糧食在莫斯科消失,就像倒進無底的桶裡,可我們便沒有糧食了。郵政不通,客車停止運行,只剩下運糧食的貨車了。城裡又像蓋伊達暴動前夕那樣怨聲載道,肅反委員會又像對待任何不滿表現那樣猖獗肆虐。
「可你瘦得像皮包骨,只剩下一口氣了,往哪兒走呢?難道又步行嗎?那你可到不了啦!養好身子,恢復元氣,到時候再說吧。
「我不敢勸告你,說我要是處在你的地位,尋找親人之前先找份差事幹。一定要符合自己的專業,他們很重視這點,比如,就上我們的省衛生局。它就設在先前的醫療管理局裡。
「不然你自己想想。一個自殺的西伯利亞百萬富翁的兒子,妻子又是當地地主兼工廠主的女兒。在游擊隊裡呆過,又逃跑了。不管你怎麼說,這是脫離革命部隊,是開小差。你絕對不能不幹事,當個根奪公民權的人。我的處境也不牢靠。我也要去工作,進省國民教育局。我正站在火山口上。」
「怎麼站在火山口上呢?斯特列利尼科夫呢?」
「正是因為斯特列利尼科夫,我才站在火山口上呢。我過去對你說過,他樹敵太多。紅軍勝利了。現在非黨的軍人都被從軍隊裡攆出來,因為他們靠近上層,知道的事情太多。要是僅僅從軍隊裡攆出來,不幹掉,銷蹤滅跡,那還算好呢。帕沙在這批人中首當其衝。他的處境極端危險。他到過遠東。我聽說他逃跑了,躲藏起來。據說正在搜尋他。不說他了。我不喜歡哭,如果再多說他一句,我便要嚎啕大哭了。」
「你愛他,你至今仍非常愛他?」
「我嫁給了他,他是我的丈夫呀,尤羅奇卡。他是個品格高尚的人。我很對不住他。可我沒做過任何傷害他的事,因此這樣說可能不確切。但他是個了不起的人,非常非常爽直的人,可我是個下賤的女人,同他比起來微不足道。這就是我的過錯。行啦,不說這些啦。我答應你,什麼時候我會再對你說的。你的那個東尼娜多迷人啊!波提切利油畫裡的人物。」她生產的時候我在她身邊。我同她非常要好。可這些以後再說吧,我求你。好啦,咱們一起做事吧。兩個人都上班。每月能有幾十億盧布的收入。西伯利亞的票子前些日子咱們這兒還通用呢。剛剛廢止,很長一段時間,你生病的全部期間,我們都沒有錢。是的。簡直難以想像,可也熬過來了。現在往過去的國庫裡運來一整列車紙幣,四十車廂,不會少。票子印得很大,藍紅兩種顏色,跟郵票一樣,上面分了許多細格,藍的有五百萬個方格,紅的每張一千萬個方格。褪色,印得不好,顏色模糊。」
「我見過那種票子。我離開莫斯科前夕剛剛流通。」
「你在瓦雷金諾這麼久幹什麼?那兒不是一個人都沒有,荒廢了嗎?什麼耽擱了你?」
「我跟卡堅卡打掃你們的住宅。我怕你先上那兒去。我不想讓你看見住宅那種樣子。」
「什麼樣子?那兒房子倒塌了,雜亂不堪?」
「雜亂不堪。骯髒。我打掃過了。」
「你怎麼吞吞吐吐,回答得這麼簡單。你有話沒都說出來,對我隱瞞了什麼。隨你的便,我不會追問你。給我講講東尼姐的事吧。給小女孩起了什麼教名?」
「瑪莎。紀念你母親。」
「給我講講他們的情況。」
「以後再講吧。我對你說過了,我快要哭出來了。」
「借給你馬的桑傑維亞托夫是個討人喜歡的人物。你看呢?」
「非常討人喜歡。」
「我很熟悉安菲姆·葉菲莫維奇。他是我們一家人在新地方的朋友,幫助過我們。」
「我知道。他告訴我了。」
「你fll大概很要好?他也盡量替你效力吧?」
「他給我的恩惠實在太多了。沒有他,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這不難想像。你們之間的關係大概是親密的、同志式的,交往很隨便?他一定拚命追求你噗。」
「那還用說。死纏著不放。」
「可你呢?對不起。我說得太過分了。我有什麼權利盤問你?對不起。這太放肆了。」
「嗅,隨你的便吧。你感興趣的大概是另一個問題——我們關係的性質?你想知道,在我們良好的關係中是否摻入更多的私人因素?當然沒有。我對安菲姆·葉菲莫維奇感恩不盡,欠了他不知多少情,但即使他給我一大堆金子,為我獻出生命,也不會使我更接近他一步。我從小就仇視那種氣質不同的人。在處理實際事務的時候,他們精明強悍,自信,發號施令,簡直是無價之寶。可在愛情上,留著小鬍子男人的自鳴得意,動不動就發火,叫人無法忍受。我們對男女間的私情和生活理解得完全不同。除此之外,安菲姆在對待道德的態度上,使我聯想起另一個更為討厭的人,我變成今天這樣子是他一手造成的。」
「我不明白。可你是什麼人呢?你指的是什麼?給我解釋解釋。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唉,尤羅奇卡,你怎麼這樣說呢?我認真跟你說話,可你卻像在客廳裡似的恭維起我來。你問我是什麼樣的人。我是心靈受了創傷的人,一生帶著污點的人。人們過早地,早得不能容忍,把我變成了女人,讓我看到生活最壞的一面,並用舊時代∼個老寄生蟲的虛假而庸俗的眼光看待它。這個自信的傢伙為所欲為,利用可以利用的一切。」
「我猜到了。我多少感覺到了。可等一等。那個時代你所受到的痛苦,由於缺乏經驗而被驚嚇出來的恐怖,未成年少女初次經受的屈辱,都是不難想像的。但這都是過去的事了。我想說的是,現在為此而難過的不應是你的悲傷,而應是像我這樣愛你的人的悲傷。應當痛不欲生、陷入絕望的是我,因為我知道得太遲了,因為我當時沒同你在一起,以便阻止事情的發生,如果它對你確實是痛苦的話。真妙。我覺得,我只會強烈地、極端地、發狂地嫉妒低賤的、與我毫無共同之處的人。同上流人競爭在我心中喚起的完全是另一類的情感。如果我所敬愛的並同我精神相近的人愛上我所愛的那個女人,我便會對他產生一種可悲的手足之情,而不是爭吵或競爭。我當然決不會同他分享我所鍾愛的對象,但我會懷著完全不同的痛苦感情退讓:這種感情不是嫉妒,不那麼火辣辣的和血淋淋的。我同藝術家接觸的時候,只要他在與我類似的工作中以優越的力量征服了我,我也會產生同樣的感覺。我大概會放棄我的追求,因為這種追求所重複的正是他已勝過我的嘗試。
「可我離題了。我想,如果你沒有什麼可抱怨的或沒有什麼可遺憾的,我不會愛你愛得這樣熱烈。我不愛沒有過失、未曾失足或跌過跤的人。她們的美德沒有生氣,價值不高。生命從未向她們展現過美。」
「我說的正是這種美。我覺得要看到它,必須有本經觸及的想像力和混沌的感受力。而這些正是我被剝奪的。如果我最初沒看到生活同自己格格不入的庸俗化的痕跡,也許會形成自己對生活的看法。但還不僅如此,由於一個不道德的、只顧自己享樂的庸才干預了我剛剛開始的生活,此後我同一個偉大而卓越的人的婚姻才很不美滿,儘管他熱烈地愛我,我也回報他以同樣熱烈的愛情。」
「等一下。此後再告訴我你丈夫的事。我對你說過,通常引起我嫉妒的是低賤的人,而不是和我同等的人。我不嫉妒你丈夫。可那個人呢?」
「哪個『那個人?」
「毀了你的那個生活放蕩的人。他是什麼人?」
「在莫斯科相當有名的一名律師。他是我父親的同事,爸爸去世後,我們貧困的時候他接濟過母親,獨身漢,有財產。我這樣詆毀他反而使他顯得過分有趣,增加了他的份量,其實他是很普通的人。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說出他的姓名來。」
「木用。我知道他是誰。我見過他一次。」
「真的?」
「你母親服毒的那天在旅館裡,已經很晚了。我們那時還是孩子,中學生呢。」
「我記得那天晚上的情景。你們來了,站在黑樓道裡。也許我自己永遠也回想不起這一幕來,是你幫我回想起來的。你曾對我提起,我想是在梅留澤耶沃。」
「科馬羅夫斯基在那兒。」
「真的?完全可能。很容易看見我同他在一起。我們經常在一起。」
「你怎麼臉紅了?」
「聽見『科馬羅夫斯基』從你嘴裡說出來。由於突然和不習慣。」
「跟我一塊去的還有一個中學生,我的同班同學。他認出科馬羅夫斯基來,科馬羅夫斯基就是他在意外情況下偶然看見的那個人。有一次,在路上,就是這個男孩子,中學生米哈伊爾·戈爾東,親眼看見我父親——一個百萬富翁兼工業家自殺的情景。父親從飛馳的火車上跳下去自殺,摔死了。陪同父親的是科馬羅夫斯基,他的法律顧問。科馬羅夫斯基常常把他灌醉,攪亂他的生意,弄得他破產,把他推到毀滅的道路上。他是父親自殺和我成為孤兒的罪魁禍首。」
「這不可能!這個細節太重要了。居然是真的!這麼說他也是你的喪門星了?這使我們更親近了。簡直是命中注定的!」
「這就是我瘋狂地、不可挽救地嫉妒的人。」
「你說什麼?我不僅不愛他,還蔑視他。」
「你真完全理解你自己?人的天性,特別是女人的天性是不可理喻的,充滿了矛盾。你所厭惡的某個角落也許正是使你比起你所真心地、毫不勉強地愛上的人更願意屈從於他的原因。」
「你說的多麼可怕。並且,像你通常所說的那樣尖銳,使我覺得這種反常現象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
「安靜點。別聽我說的話。我想說我嫉妒神秘的、無意識的東西,嫉妒無法解釋和不能猜測的東西。我嫉妒你為他人梳妝打扮,嫉妒你皮膚上的汗珠,嫉妒瀰漫在空氣中的傳染病菌,因為它們能夠依附在你身上,毒害你的血液。我嫉妒像科馬羅夫斯基那樣的傳染病,他有朝一日會把你奪走,正像我的或你的死亡有一天會把我們分開一樣。我知道,你準會覺得這是一大堆晦澀難懂的話。我無法說得更有條理、更好理解。我愛你愛到頂點,永遠永遠愛你。」
「多給我講講你丈夫的事。『在命運之書裡我們同在一行字之間』,就像莎士比亞所說的那樣。」
「這是哪個劇本裡的話?」
「《羅密歐與朱麗葉》裡的話。」
「我尋找他的時候,在梅留澤耶沃鎮已經對你講過不少他的事了。後來在這兒,在尤里亞金,咱們剛相遇的時候,從你的話裡知道他在自己的車廂裡曾想逮捕你。我彷彿告訴過你,也許並沒告訴過你,只不過我那樣覺得罷了。有一次我遠遠地看見他上汽車。簡直難以想像,多少人保衛他,我覺得他幾乎沒變樣。他的臉仍然那樣英俊,誠實,剛毅,是我所見過的所有人當中最誠實的臉。毫不賣弄,性格堅強,沒有一絲做作的痕跡。先前總是那樣,現在仍然那樣。但我仍然發現一點變化,使我深感不安。
「彷彿某種抽像的東西注入他的面孔中,使它失去了光澤。一張活生生的臉變成思想的體現,原則的化身。我觀察到這一點時心揪在∼起。我明白這是一種力量的結果,他獻身於這種力量,這是一種崇高的力量,但也是一種能置人於死地的無情力量,總有一天連他也不會放過。我覺得他太引人注意了,而這就是他注定滅亡的原因。也許我沒弄清楚。也許你向我描繪你們會面時說的那些話深深印在我心裡。除了咱們心O相印外,我還受了你多大的影響呀!」
「你還是給我講講你們革命前的生活吧。」
「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幻想純潔。他就是純潔的體現。我們可以說是在一個院子裡長大的。我和他,還有加利烏林。我是他童年迷戀的對象。他看見我便發呆,渾身發冷。也許我知道並說出這一點不大好。但如果我假裝不知道,那就更壞。我是他童年時依戀的人,孩子的驕傲不允許他流露出那種人們都遮掩的服帖的愛情,但卻寫在臉上,每個人都能看見。我們很要好。我同他不同的程度就像我們相像的程度一樣。我那時真心挑選了他。我打定主意,只要我們一成人,便把自己的一生同這個絕妙的小男孩結合在一起,而在心裡我那時已經嫁給他了。
「真了不起,他多麼有才能啊!非凡的才能!一個普通扳道工或鐵路看守員的兒子,憑自己的才能和頑強的努力達到當代兩門大學專業課程(數學和人文科學)的——我差點說水平,不,我應當說——高峰。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既然你們如此相愛,什麼破壞了你們家庭的和睦呢?」
「唉,這可真難回答。我現在就講給你聽。真妙極了。像我這樣的弱女子竟然向你,這樣一個聰明人,解釋在現在的生活中,在俄國人的生活中,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家庭,包括你的和我的家庭在內,會毀滅?唉,問題彷彿出在人們自己身上,性格相同或不相同,有沒有愛情。所有正常運轉的、安排妥當的,所有同日常生活、人類家庭和社會秩序有關的,所有這一切都隨同整個社會的變革,隨同它的改造,統統化為灰燼。日常的一切都翻了個個兒,被毀滅了。所剩下的只有已經被剝得赤裸裸的、一絲不掛的人的內心及其日常生活中所無法見到的、無法利用的力量了。因為它一直發冷,顫抖,渴望靠近離它最近的、同樣赤裸與孤獨的心。我同你就像最初的兩個人,亞當和夏娃,在世界創建的時候沒有任何可遮掩的,我們現在在它的末日同樣一絲不掛,無家可歸。我和你是幾千年來在他們和我們之間,在世界上所創造的不可勝數的偉大業績中的最後的懷念,為了悼念這些已經消逝的奇跡,我們呼吸,相愛,哭泣,互相依靠,互相貼緊。」
她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說下去,已經平靜多了。
「我告訴你吧。如果斯特列利尼科夫再變成帕申卡·安季波夫,如果他不再發狂,不再暴動,如果時間倒流,如果在某個遠方,世界的盡頭,我們家窗口的燈奇跡般地亮了,照亮了帕沙書桌上的書,我大概爬也要爬到那兒去。我身上的一切都會猛地一振。我抵擋不住過去的召喚,抵擋不住忠誠的召喚。我會把一切統統犧牲掉,甚至你和我同你的親密關係,這麼信然自得、這麼自然而然的親密關係。嗅,原諒我。我說的木是這個意思。這不是真的。」
她撲到他的懷裡放聲大哭。但她很快就鎮靜下來,擦掉眼淚說道:
「這便是把你趕到東尼妞那兒去的責任的呼聲。上帝啊,咱們多麼可憐!咱們將會發生什麼事?咱們該怎麼辦?」
等到她完全恢復常態後,她繼續說下去:
「我還是沒回答你,為什麼我們的幸福遭到破壞。我後來完全明白了。我講給你聽吧。這不只是我們倆的故事。這將是很多人的命運。」
「告訴我,我聰明的孩子。」
「我們是戰前結婚的,戰爭爆發的兩年前。我們剛剛按照我們的理智生活,剛剛建立起自己的家,便宣戰了。我現在深信,所有的一切,隨之而來的、至今仍落在我們這一代頭上的不幸,都應歸咎於戰爭。我清晰地記得童年的生活。我還趕上了上個世紀的和平。信賴理性的聲音是愉快的。良心所提示的被認為是自然而需要的。一個人死在另一個人手裡是罕見的,是極端例外的、不尋常的現象。拿謀殺來說吧,只在悲劇裡、偵探小說裡和報紙新聞裡才能遇見,而不是在日常生活裡。
「可突然∼下子從平靜的、無辜的、有條不紊的生活跳入流血和哭號中,跳入每日每時的殺戮中,這種殺戮是合法並受到讚揚的,致使大批人因發狂而變得野蠻。
「大概這一切決不會不付出代價。你大概比我記得清楚,一切是如何一下子開始崩潰的。列車的運行、城市的糧食供應、家庭生活方式的基礎以及意識的道德準則如何崩潰於一旦。」
「說下去。我知道你下面要說什麼了。你分析得多麼透徹啊!聽你說話多麼快活!」
「那時謊言降臨到俄國土地上。主要的災難,未來罪惡的根源,是喪失了對個人見解價值的信念。人們想像,聽從道德感覺啟示的時候過去了,現在應當隨聲附和,按照那些陌生的、強加給所有人的概念去生活。興起了辭藻的統治,先是君主的,後是革命的。
「這是一種籠罩一切、到處感染的社會迷誤。一切都置於它的影響之下。我們的家也無法抵擋它的危害。家庭中的某種東西動搖了。在一直充滿我們家庭的自然歡快氣氛中,滲入了荒謬的宣言成分,甚至滲入我們的談話中,還有那種對於非談不可的世界性話題不得不放意賣弄聰明的風氣。像帕沙那樣感覺敏銳、嚴於律己的人,像他那樣準確無誤地區別本質與假象的人,怎能注意不到這種隱蔽的虛偽呢?
「這時他犯了一個命中注定的錯誤。他把時代的風氣和社會的災禍當成家庭現象。他把不自然的語氣,把我們議論時生硬的官腔歸咎於自己,歸咎於他是乾麵包,庸才,套子裡的人。你也許會覺得不可思議,這些瑣事竟對我們的共同生活產生影響。你簡直難以想像,這件事多麼重要,帕沙出於這種幼稚幹了多少蠢事。
「他去打仗,可誰也沒要求他去。他這樣做是為了把我們從他想像出來的壓抑中解脫出來。他的瘋狂就是由此而開始的。一種少年的、毫無根據的自尊心促使他對生活當中誰也不會見怪的事惱火了。他開始對事件的進程惱火,對歷史惱火。於是他同歷史嘔氣。他至今還在同它算賬。這便是他那些瘋狂行為帶有挑釁色彩的原因。由於這種愚蠢的自負,他必死無疑。唉,要是我能挽救他就好了!」
「你愛他愛得多麼真摯,多麼強烈!愛吧,愛他吧。我不嫉妒你對他的感情,我不妨礙你!」
夏天不知不覺來到並過去了。醫生恢復了健康。他打定主意去莫斯科,暫時在三個地方工作。飛漲的物價迫使他想盡一切辦法多干幾份差事。
醫生天一亮就起床,出門來到商人街,沿商人街往下走,經過巨人電影院到先前烏拉爾哥薩克軍團印刷所,這所印刷所現在已改為紅色排字工印刷所。在市杜馬的拐角,管理局的門上他看見掛著一塊「索賠局」的木牌子。他穿過廣場,轉入小布揚諾夫卡街。經過斯捷貢工廠,他穿過醫院的後院走進陸軍醫院門診所。這是他主要的職務。
他所經過的一半路被從院子裡伸向街道上空的樹枝的濃蔭所覆蓋,經過的木房子大多數都是奇形怪狀的,屋頂陡峭,方格柵欄,門上飾著花紋,護窗板上鑲著飾框。
門診所隔壁,在女商人戈列格利亞多娃先前的花園裡,有一座與一般建築沙然不同的、具有古俄羅斯風格的木高的房子。房子外面砌了一層稜形著釉的瓷磚。從對面看,各個邊角都是錐形體,很像古代莫斯科大貴族的郵宅。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每十天都要到舊米阿斯克街利相吉家先前的住宅去,參加設在那裡的尤里亞金州衛生局的會議。
在相反的一端,離陸軍醫院很遠的地方,有一所安菲姆的父親,葉菲姆·桑傑維亞托夫,為了悼念亡妻所捐獻的房子,他妻子生了安菲姆後死於難產。在這所房子裡,桑傑維亞托夫開辦了一所婦產科學校,現在改為以羅莎·盧森堡命名的外科醫生速成班。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給他們上普通病理學和幾門選修課。
他辦完了所有的公務,回到家裡已經是夜裡了,又累又餓,總碰到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忙得不可開交,不是在爐灶前便是在洗衣盆前。她家常打扮,頭髮亂蓬蓬,袖口捲起來,下擺掖在腰裡,她身上那股使人屏住呼吸的強健的魅力幾乎嚇壞了他,即使他突然看見她要去參加舞會,穿著使身材變高了的高跟鞋、大開領的連衣裙和引起轟動的寬裙子,他也不會如此著迷。
她做飯或者洗衣服,然後用洗過衣服的肥皂水擦地板。或者平心靜氣,不急不躁地縫補自己的、他的和卡堅卡的內衣。或者,做完飯、洗過衣服和打掃完房間之後,教卡堅卡讀書認字。或者專心閱讀教材,進行自身的政治再教育,以便重新回到新改造過的學校當教師。
這個女人和小姑娘對他越親近,他越不敢把她們當成一家人,他對親人的責任感和他的不忠實所帶來的痛苦對他的思想也禁煙得越嚴厲。在他這種克制中沒有任何侮辱拉拉和卡堅卡的成分。相反,這種非家庭的感情方式包含著全部的敬意,排除了放肆和押呢。
但這種雙重人格永遠折磨他,傷他的心,不過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已經習慣了這種雙重人格,就像他能夠習慣尚未長好並經常裂開的傷口一樣。
這樣過了兩三個月。十月的一天,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對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說:
「你知道嗎,看來我好像該辭職了。老一套又來了。開始的時候好得不得了。『我們永遠歡迎誠實的勞動,特別歡迎新觀點』等等。怎麼能木歡迎呢。歡迎歡迎。工作呀,奮鬥呀,尋求呀!
「實際上,原來他們所指的新觀點無非是他們的假象,頌揚革命和當局那套陳詞濫調。這太乏味了,令人厭惡。我不擅長幹這種事。
「也許真是他們對。我當然不同他們站在一起。但我很難容忍這種看法:他們是英雄,是光明磊落的人,而我是渺小的人,擁護黑暗和奴役的人。你聽說過尼古拉·韋傑尼亞平這個名字嗎?」
「當然聽說過。認識你之前就聽說過,後來你還經常提起他。西拉菲瑪·通采娃也時常提到他。她是他的追隨者。但他的書,說來慚愧,我沒讀過。我不喜歡純哲學著作。照我看,哲學不過是對藝術和生活加上的少量佐料而已。專攻它就像光吃姜一樣古怪。算了,對不起,我用蠢話岔開了你的話。」
「不,恰恰相反。我同意你的觀點。這同我的思維方式非常接近。好啦,再說我舅舅吧。也許我真受到了他的影響的毒害。可他們異口同聲喊道:天才的診斷醫師,天才的診斷醫師。不錯,我很少誤診。可這正是他們所仇視的直覺力,彷彿這是我的罪過,一下子便能獲得完整的認識。
「我對保護色的問題入了迷,也就是一種機體外表適應環境顏色的能力。在對顏色的適應中隱藏著從內向外的奇妙過渡。
「我在講義中大膽地觸及了這個問題。立刻有人喊道:『唯心主義,神秘論。歌德的自然哲學,新謝林主義。』
「該離開了。我自己請求辭掉州衛生局和速成班的職務,但還盡量留在醫院裡,直到他們把我趕走。我不想嚇唬你,但我有時有一種感覺,不是今天便是明天,他們就會把我抓起來。」
「上帝保佑,尤羅奇卡。幸好到這一步還遠著呢。但你說得對。謹慎些總不是壞事。就我所見到的,這種年輕政權的每一次確立都要經歷幾個階段。開始時是理智的勝利,批判的精神,同偏見進行鬥爭。
「以後進入第二個階段。『混入革命分子』的黑暗勢力佔據上風。懷疑、告密、陰謀和仇恨增長。你說得對,我們正處在第二階段的開端。
「眼前就有個例子。兩名工人出身的老政治犯季韋爾辛和安季波夫從霍達斯克調到這兒的革命法庭委員會裡來。
「他們兩人都非常瞭解我,其中的一個是我丈夫的父親,我的公公。但他們一調來,不久前,我就開始為自己和卡堅卡的生命擔憂了。他們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安季波夫向來不喜歡我。說不定有一天他們會為了最崇高的革命正義而把我同帕沙一塊消滅掉。」
這次談話很快就有了下文。這時,小布揚諾夫卡四十八號、門診所旁邊的格列格利亞多娃寡婦家夜間被搜查了。在寡婦家裡搜出了武器庫,揭發出一個反革命組織。城裡很多人被捕了,搜捕仍在繼續。人們交頭接耳說,一部分被懷疑的人已經逃到河對岸去了。還有人發表了這樣的議論:「可這能幫他們多大的忙?河跟河不一樣。想必河多得很。海蘭泡邊上的黑龍江就是一條河,岸這邊是蘇維埃政權,岸那邊是中國。跳進河裡游過去,再見啦,一去無音信。那才算是河呢。這是另一碼事兒。」
「氣氛一天比一天緊張,」拉拉說,「咱們的安全時期過去了。我們,你和我,必然遭到逮捕。那時卡堅卡怎麼辦?我是母親。我應當防止不幸發生,想出個辦法來。對這一點我必須做好打算。一想到這兒,我便失去理智。」
「讓咱們一塊兒想想辦法,能想出什麼解救辦法。我們是否有力量防止這次打擊?這是命中注定的事啊。」
「無法逃脫,也無處可逃。但可以躲到隱蔽的地方,退居次要地位。比如上瓦雷金諾去。我仔細考慮過瓦雷金諾的房子。那是個非常偏僻的地方,那裡一切都荒蕪了。我們在那兒不礙任何人的眼,不像在這兒。冬天快到了。我願意上那兒過冬。在他們到我們那兒之前,我們又贏得一年的生命,這可是個勝利。桑傑維亞托夫可以幫助我們同市裡聯繫,也許他同意接待咱們。啊?你說呢?木錯,那兒現在一個人也沒有,可怕,荒涼。至少我三月份在那兒的時候是那樣。聽說有狼。可怕。可人呢,特別是像安季波夫和季韋爾辛那樣的人,現在比狼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