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兒是胡鬧呀。要是胡鬧倒好了。倒霉的是恰恰相反,他簡直跟我和孩子們長在一塊了,為我們把心都操碎了。我知道他操的是什麼心。他想的是把軍營分成兩半,他上一個地方去,我們上另一個地方去。我們可能碰上巴薩雷格手下的人,他又不跟我們在一塊。沒人保護我們。他們折磨我們,拿我們的痛苦取樂。我知道他的想法。可別對自己人幹出蠢事兒呀。」
「讓我想想。我們會減輕你的悲傷。說第三件倒霉事兒吧。」
「哪兒有第三件呢!就這麼兩件,母牛和丈夫。」
「唉,你就這麼一點倒霉的事呀,親愛的,上帝會寬恕你的。這樣的人上哪兒找去!可憐的人兒有兩件傷心事,而一件是疼愛你的丈夫。我給你治母牛,你給我什麼?咱們開始治母牛啦。」
「可你要什麼呢?」
「一個大白麵包外加你丈夫。」
周圍的人哈哈大笑。
「你在開玩笑吧?」
「你要太心疼的話,那就除掉麵包。光你丈夫,咱們保管成交。」
周圍的人笑得更厲害了。
「它叫什麼名字?不是你丈夫,是母牛。」
「美人兒。」
「這兒有一半的牛名叫美人兒。好吧,畫十字吧。」
於是她開始對母牛唸咒。起初她的咒語是針對牲口的。後來她念得入了迷,向阿加菲妞傳授了一整套巫術。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彷彿著了魔,聽她唸唸有詞,就像他從莫斯科坐火車到西伯利亞來的時候聽馬車伕瓦克赫繪聲繪色地閒扯一樣。
士兵老婆念道:
「聖姑莫爾格西娜,請到我們家做客。星期二,星期三,除掉邪病和膿瘡。膿瘡快離開乳頭。美人兒,別動彈,別碰翻凳子。站得穩如山,牛乳流成河。駭人的斯特拉菲拉,揭掉它身上的癲疤,把癲疤扔進尊麻。巫師的話將同聖旨一樣靈驗。
「阿加菲什卡,你什麼都得學會,辭謝,訓示,逃避咒和保護咒。你瞧,你以為那是一片樹林。其實那是妖精在同天使開仗,互相砍殺,就像你們同巴薩雷格作戰一樣。」
「我再舉個例子,你看我指的地方。你看的方向不對,我親愛的。你用眼睛看,別用後腦勺看,朝我指的地方看。對啦,對啦。你看那是什麼?你以為風把禪樹上的兩根樹枝卷在一起?你以為鳥兒要築巢?可別那樣想。那是玩的把戲。那是美人魚在給女兒編花冠。它聽見人從旁邊走過,扔下花冠,被人嚇跑了。夜裡它準能編好,你瞧著吧。
「再拿你們的紅旗來說吧。你怎麼想?你以為它是一面旗子?其實它才不是旗子呢,而是瘟疫姑娘誘惑人的紫手絹。我為什麼說誘惑?她向年輕的小伙子們揮手絹,眨眼睛,誘惑他們去殘殺,去送死,然後放出瘟疫。而你們卻相信了:全世界的無產者和窮人都到旗子底下來。
「現在什麼都得知道,親愛的阿加菲妞,一切都得知道。不管哪隻鳥兒,哪塊石頭,哪株草。比如,那隻鳥兒是灰歐驚鳥,那隻野獸是灌。
「現在我再舉個例子。你看上誰了儘管說,我準能讓他迷上你。哪怕是你們的長官呢,不管是列斯內赫還是高爾察克,或者是伊萬皇太子。你以為我在吹牛?我才不吹牛呢。不信你就聽著吧。到了冬天。刮起暴風雪,捲起雪柱,我拿刀子插進雪柱,一直插到刀柄,拔出來的時候刀子上全是鮮血。什麼,你沒聽說過?啊?你以為我吹牛?可雪柱裡哪兒來的鮮血?這是風呀,空氣呀,雪沫呀。妙就妙在這兒,大嫂,這雪柱不是風刮起來的,而是女巫丟失的孩子變成的。女巫正在野地裡找他,哭號,但無法找到。我刀子插的就是他,所以才有血嘛。我還能用這把刀把任何男人的腳(賭u下來,用絲線縫在你的裙子上。你上哪兒,甭管是高爾察克,斯特列利尼科夫,還是新的皇太子,都會跟在你屁股後頭。你上哪兒他上哪兒。你以為我吹牛,這也跟『全世界無產者和窮人都到旗子底下來』一樣?
「再比如石頭從天上掉下來,像下雨似的。人一邁出家門口,石頭就落在他腦袋上。有人見過騎兵在天空奔馳,馬蹄碰著屋頂。先前魔法師還發現:有的女人身上有五穀或者蜜或者皮貨。武士們便打開她們的肩膀,像打開箱子一樣,用劍從一個女人肩腫骨裡挑出一斗麥子,另一個身上有一隻松鼠,還有一個身上有一個蜂房。」
人世上有時會遇到一種博大而強烈的感覺。這種感覺中總摻雜著憐憫。我們越愛我們所鍾愛的對象,我們便越覺得她像犧牲品。有些男人對女人的同情超越了想像的限度。他們的同情心把她置於無法實現的、在人世上找不到的、只存在於想像中的處境當中。他們嫉妒她周圍的空氣,自然規律,以及她出生前的兒千年。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文化修養足以使他在巫婆最後的話裡聽出某部編年史,不是諾夫戈羅德編年史便是伊帕契耶夫編年史開頭的幾段,但已被歪曲得不像樣子,變成偽書了。多少世紀以來,它們一代代口頭流傳,被巫師和說故事的人隨意歪曲。它們早先就弄亂了,又被抄錄的人照抄下來。
為何暴虐的傳說竟如此打動他?為何他竟把這種胡說八道,這種荒謬已極的話當成現實狀況呢?
拉拉的左肩被扎開了一點。就像把鑰匙插進保險箱的鐵鎖裡一樣,利劍轉動了一下,劈開了她的肩腫骨。在敞開的靈魂深處露出了藏在那裡的秘密。她所到過的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住宅,陌生的遼闊地方,像捲成一團的帶子一下子抖開了。
嗅,他多愛她!她多美啊!她美得正像他夢寐以求的那樣。但她哪一點可愛呢?能說出來並能分析出來的是什麼呢?懊,不。那是造物主從上到下一氣勾勒出來的無與倫比的單純而流利的線條,而她便在這絕妙的輪廓中把靈魂交給了他,就像浴後的嬰兒緊緊裹在襁褓中一樣。
可他現在在哪兒?出了什麼事?樹林,西伯利亞,游擊隊隊員。他們被包圍了,而他同他們分享共同的命運。多麼荒謬。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又開始頭昏眼花了。一切都從他眼前浮過。這時本應下雪,但卻落起雨點來。彷彿一條橫跨街道的條幅上的標語,林間空地從這一邊到那一邊的空氣裡延伸著一個奇異的、令人肅然起敬的巨大頭像的模糊幻影。頭像在哭泣,下得越來越大的雨親吻著它,沖洗著它。
「你走吧。」女巫對阿加菲娜說,「我已經替你的牛念過咒,它會好的。向聖母禱告吧。全世界最輝煌的宮殿,一本獸語的書。」
大森林的西部邊界發生了戰鬥。但大森林太大了,在它看來戰鬥彷彿發生在一個大國的遙遠邊界上,而隱沒在它的密林中的營地裡的人是如此之多,不管多少人出去參加戰鬥,都還有更多的人留在營地裡,它永遠不會是空的。
戰鬥地方的槍炮聲幾乎到達不了營地深處。樹林裡突然響起了幾聲槍響。在很近的地方槍聲一聲接一聲,一下子又變成了混亂的密集射擊。他們聽到槍聲的地方發生一片騷亂,大夥兒急忙向四面八方衝去。屬於營地後備隊的人向自己的大車跑去,引起一片驚慌。人人都作好了作戰準備。
驚慌很快就消失了。原來是一場虛驚。人們又都奔向開槍射擊的地方。人越來越多。新來的人不斷地走到圍著的人群跟別。
人群圍著一個砍掉手腳的人。他躺在地上,渾身都是血。他的右手和左腿被砍掉,但還沒斷氣。簡直不可思議,這倒霉的傢伙竟用剩下的一隻手和一條腿爬到了營地。砍下來的血肉模糊的手和腿綁在他的背上,上面插了一塊木牌子,木牌子上寫了很長的一段話,在最難聽的罵街的話當中寫道,這是對紅軍支隊獸行的報復。但林中的游擊隊員同那支部隊毫不相干。此外,木牌子上還寫道,如果游擊隊員們不按照木牌子上規定的期限向維岑軍團的軍代表繳械投降的話,他們將這樣對待所有的游擊隊員。
被砍掉手腳的人渾身冒血,用捲起的舌頭低聲向大家講述他在維岑將軍的後方軍事偵查隊和討伐隊裡所受到的拷打和折磨。他幾次失去知覺。原來判處他死刑,但沒把他吊死,改為砍去手腳,以示寬大,然後把他放回營地,恐嚇游擊隊員。他們把他抬到通往游擊隊營地前哨線的路上,然後放在地上,命令他自己爬,又追著在他後面向天空鳴槍。
被折磨得快要斷氣的人微微龕動著嘴唇。周圍的人彎下腰,把頭垂到他嘴邊,想聽清他含混木清地說的是什麼。他說:
「弟兄們,小心點。他衝破咱們的防線了。」
「已經派出了阻截隊。一場惡戰。我們擋得住。」
「缺口。缺口。他想出其不意。我知道。哎呀,我不行啦,弟兄們。你們瞧我渾身冒血,咳血。我馬上就完了。」
「你躺一會兒,喘口氣。你別說話了。別讓他說話了,沒心肝的傢伙們。這對他有害。」
「我身上一塊好肉都沒有了,吸血鬼,狗日的。他說,你要不說出你是誰,我叫你用你自己的血洗澡。我告訴他,我是一名真正的逃兵。我就是這麼說的。我從他們那兒跑到你們這兒來了。」
「你老說『他』。審問你的到底是誰?」
「哎呀,弟兄們,內臟都要出來了,讓我喘口氣。現在我告訴你們。別克申首領。施特列澤上校。都是維岑的部下。你們在樹林裡什麼也不知道。全城的人都在慘叫。他們把人活活煮死,活剝皮,揪住你的衣領把你施進死牢。你往四外一摸——囚籠。囚籠裡裝四十多個人,人人只穿一條褲權。不知什麼時候打開囚籠,把你抓出去。抓著誰算誰。都臉朝外站著,像宰小雞似的,抓住哪只算哪只。真的。有的絞死,有的槍斃,有的審訊。把你打得渾身沒有一塊好肉,往傷口上撒鹽,用開水澆。你嘔吐或大小便,就叫你吃掉。至於孩子和婦女,嗅,上帝呀!」
不幸的人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了。他沒說完,尖叫了一聲,便噎了一下,便斷氣了。大家不知怎的馬上就明白了,摘下帽子,在胸前畫十字。
傍晚,另一件比這樁慘無人道的事件更可怕的消息傳遍了整個營地。
帕姆菲爾·帕雷赫也在圍繞著死者的人群當中。他看見了他,聽了他講的遭遇,讀了木牌上充滿恐嚇意味的話。
他為他死後妻子兒女的命運擔心害怕到了極點。他在想像中看到他們受著緩慢的拷打,看到他們疼痛得變形的面孔,聽到他們的呻吟和呼救聲。為了免除他們將受到的痛苦並減少自己內心的痛苦,他在一陣無法克制的悲傷中自己結果了他們。他用鋒利得像剃刀似的斧子砍死了妻子和三個孩子,而那把斧子正是幾天前他替女兒們和愛子費烈努什卡削木頭做玩具的那把。
令人不解的是,他並沒有馬上殺死自己。他在想什麼呢?他會出什麼事?有何打算和意圖?這是個明顯的瘋子,無法挽救的廢人……
利韋裡、醫生和士兵委員會成員開會討論如何處置他的時候,他正把頭低垂在胸前,在軍營裡遊蕩,兩隻渾濁的黃眼睛發直。任何力量也壓制不下去的、非人的痛苦擠出的癡呆笑容一直沒離開過他的臉。
沒人可憐他。人人躲避他。有人說應當對他處以私刑,但得不到支持。
世上再沒他可做的事了。第二天清晨,他從軍營裡消失了,他躲避自己就像躲避得了狂犬病的狗一樣。
冬天來臨了。天氣冷得徹骨。嚴寒的大霧裡出現撕裂的聲音和看起來並無聯繫的影像,它們凝滯,移動,消逝。太陽不是通常看到的太陽,而換成了另外一個,像個紅球掛在樹林中。像蜜似的搖用色的光線,彷彿在夢中或童話裡緩慢地向四外擴散,但擴散到一半的地方便凝滯在空氣中,凍結在樹枝上。
許多只看不見的穿著氈鞋的腳,沿著所有的方向移動,像一堵牆似的擦著地面,踩在雪上的每一步都發出憤怒的吱吱聲。那些戴著圍巾帽、穿著短皮襖的形體彷彿在空中飄浮,彷彿沿著星體的天球旋轉。
熟人們停下步,聊起天來。他們把像洗過蒸汽浴那樣通紅的和鬍鬚凍成一團的臉互相靠近。粘成一團的蒸氣像雲團似的從他們嘴裡噴出,同他們彷彿凍僵的不多的話相比,顯得大得木成比例。
利韋裡在小路上碰見醫生。
「啊,是您嗎?多少日子沒見面了!晚上請您回窯洞,跟我一塊過夜。咱們像過去那樣聊聊天。我有消息。」
「信使回來啦?有瓦雷金諾的消息嗎?」
「我們家的人和你們家的人在信使的報告裡∼個字也沒提。可我正是從這裡得出了令人欣慰的結論。這意味著他們逃脫了危險。不然準會提到他們的。其他的情況,咱們晚上見面時再談。說好了,我等您。」
在地窯裡,醫生又重複了一遍他白天問的問題:
「我只請您告訴我,您有我們家的人什麼消息沒有?」
「您又不想知道鼻子以外的事。您家裡的人看來活著,沒危險。不過,問題不在他們身上。我有絕妙的新聞。要不要來點肉?凍小牛肉。」
「不,謝謝。別把話扯遠了。」
「隨您的便。我可要吃啦。營房裡的人得了壞血病。大家都忘了麵包和蔬菜是什麼味了。早知道這樣,秋天應當組織更多的人采胡桃和漿果,趁逃難的婦女還在這裡。我告訴您,情況好得不得了。我一向預言的都實現了。形勢有了轉機。高爾察克正從各條戰線上撤退。這是自發的全面潰敗。我說的您明白嗎?可您卻在唉聲歎氣。」
「我什麼時候唉聲歎氣了?」
「時時刻刻。特別是維岑緊逼我們的時候。」
醫生回想起剛剛過去的秋天,槍斃叛亂分子,帕雷赫砍死妻子和兒女,沒完沒了地殺人,把人打得血肉模糊。白軍和紅軍比賽殘酷,你報復我,我報復你,使暴行成倍增加。鮮血使他嘔吐,湧進他喉嚨,濺到他的頭上,浸滿他的眼睛。這完全不是唉聲歎氣,而是另外一回事兒。可怎樣才能對利韋裡講清呢?
窯洞裡有一股芬芳的焦炭味。焦炭味直衝上臉,嗆得鼻子和喉嚨發癢。劈碎的木頭在三腳鐵爐上燃燒,把窯洞照得很亮。木頭燒完後,炭灰便落進下面的水盆裡,利韋裡又點燃一段插進三腳爐的鐵圈裡。
「您看我燒的是什麼?油點完了。劈柴曬得太平,所以燒得快。是啊,營區發現了壞血病。您真的不吃點小牛肉嗎?壞血病。您怎麼看,醫生?要不要召開隊部會議,講清形勢,給領導上一堂壞血病的課,再提出同它進行鬥爭的方法?」
「天啊,別折磨我了。您都確切知道我的親人的哪些情況?」
「我已經對您說過了,他們一點確切的消息都沒有。可我還沒說完從最近的軍事情報中所得到的消息呢。內戰結束了。高爾察克被打得頭破血流。紅軍沿著鐵路線把他們往東面趕,一直把他們趕進海裡。另一部分紅軍趕來同我們會合,共同消滅他分散在各處的後勤部隊。俄國南方的白軍已經肅清。您怎麼不高興呢?這還不夠嗎?」
「不,我高興。可我的親人們在哪裡?」
「他們不在瓦雷金諾,這是莫大的幸運。儘管卡緬諾德沃爾斯基夏天對您講的那些話,我當時也那樣估計過,沒得到證實。您還記得有什麼神秘的民族進犯瓦雷金話的荒謬傳說嗎?可鎮子完全荒廢了。看來那裡還是來過什麼人,幸好兩個家庭提前離開了。我們就相信他們得救了吧。據我的偵察員們報告,留下的少數人就是這樣想的。」
「可尤里亞金呢?那邊怎麼樣?在誰手裡?」
「說法也有點荒謬,肯定是個錯誤。」
「怎麼說的?」
「好像城裡還有白軍。這完全是胡說八道,決不可能。我現在用確鑿的事實向您證明這一點。」
利韋裡又在三腳爐裡加了一根松明,把一張揉搓得破爛不堪的地圖捲到露出劃分這一地區的地方,其餘的部分捲進去,手裡握著一支鉛筆指著地圖向他解釋道:
「您看。這些地區的白軍都撤退了。這兒,這兒,整個兒圓周裡。您注意看我指的地方了嗎?」
「是的」
「他們不可能在尤里亞金方向。換句話說,他們的交通線一旦被切斷,必定會陷入包圍圈。木管他們的將軍多麼缺乏指揮才能,也不可能不明白這一點。您穿上皮襖啦?上哪兒去?」
「對不起,我出去一下。我馬上就回來。屋裡馬合煙味太哈鼻子了。我不大舒服,到外面透透氣。」
醫生從窯洞裡爬出來,用手套把洞口前當凳子坐的粗木墩子上的雪撣掉,坐在上面,兩手托著頭撐在膝上,沉思起來。冬天的大森林,樹林裡的營地,在游擊隊裡度過的十八個月,彷彿都不存在了。他把它們忘了。他的想像中只有自己的親人。他對他們命運的猜測一個比一個更可怕。
東尼娜出現在眼前。她抱著舒羅奇卡在刮著暴風雪的野地裡行走。她把他裹在被子裡,兩隻腳陷入雪中,用盡全身的力氣從雪裡拔出腳來。可暴風雪把她往後刮,風把她吹倒在地上,她跌倒又爬起來,兩條發軟的腿無力地支撐著。嗅,他老是忘記,她已經有兩個孩子,小的還在吃奶。她兩隻手一手抱一個,就像契裡姆卡的難民,痛苦和超出他們控制力的緊張使他們喪失了理智。
兩手抱著孩子,可周圍沒有人幫助她。舒羅奇卡的爸爸不知到哪兒去了。他在遠方,永遠在遠方,他一輩子都不在他們身邊。這是爸爸嗎,真正的爸爸是這樣的嗎?而她自己的爸爸呢?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在哪裡?紐莎在哪裡?其他的人在哪裡?嗅,最好不要提這些問題,最好木要想,最好不要弄清楚。
醫生從木墩上站起來,打算回到窯洞裡去。突然,他的念頭轉了個方向。他改變了回到利韋裡那兒去的念頭。
雪橇、一袋麵包干和逃跑所需要的一切他都早已準備好了。他把這些東西埋在營地警戒線外的一株大冷杉下面的雪地裡,為了準確起見,他還在樹上砍了一個特殊的標記。他沿著行人在雪堆裡踏出的小徑向那裡走去。這是一個明亮的夜晚。一輪圓月在天空中照耀。醫生知道夜間崗哨的配置,成功地繞開了他們。但當他走到凍了一層冰的花揪樹下的空地上的時候,遠處的哨兵喊住了他,直著身子踏著滑雪板飛快地向他滑過來。
「站住!我要開槍啦!你是誰?講清楚。」
「我說老弟,你怎麼糊塗啦?自己人。你不認識啦?你們的醫生日瓦戈。」
「對不起。別生氣,日瓦戈同志。沒認出來。就是日瓦戈我也不放你過去。咱們得照規矩辦事。」
「那好吧。口令是『紅色西伯利亞』,回答是啊倒武裝干涉者』。」
「那就沒說的了。你願意上哪兒就上哪兒好啦。夜裡出來找什麼鬼?有病人?」
「睡不著,渴得要命。想道個彎兒,吞兩口雪。看見花揪樹上的凍漿果,想摘幾個吃。」
「真是老爺們的糊塗想法,冬天摘漿果。三年來一直在清除你們的糊塗想法,可就是清除不掉。一點覺悟也沒有。去摘你的漿果吧,腦筋不正常的人。我有什麼捨不得的?」
哨兵使勁一蹬滑雪板,踏著吱吱響的長滑雪板,像來時一樣快,站著滑到旁邊去了,在沒有人跡的雪地上越滑越遠,滑到像稀稀拉拉的頭髮似的光裸的冬天樹叢後面。而醫生走的雪中小徑把他帶到剛才提到過的花揪樹前。
它一半理在雪裡,一半是上凍的樹葉和漿果,兩枝落滿白雪的樹枝伸向前方迎接他。他想起拉拉那兩條滾圓的胳膊,便抓住樹枝拉到自己跟前。花揪樹彷彿有意識地回答他,把他從頭到腳撒了一身白雪。他喃喃自語,自己也木明白說的是什麼,完全把自己忘了:
「我將看見你,我如畫的美人,我的花揪樹公爵夫人,親愛的小。乙肝。」
夜是明亮的。月亮在天上照耀。他繼續穿過樹林向朝思暮想的冷杉走去,挖出自己的東西,離開了游擊隊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