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便是那本風行一時至今仍為小學後期,初中學生喜愛讀物之一的《愛的教育》。這本由日文重譯的意大利的文學教育名著,在譯者動筆時也想不到竟能銷行得那樣多,那樣引起少年的興味。但就版稅收入上說,譯者獲得數目頗為不少。我知道這個譯本從初版至今,似乎比二十年來各書局出版白話所譯西洋文學名著的任何一本都銷得多。
戰前創辦了四年多的《中學生》雜誌,他服勞最多。名義上編輯四位,由於年齡,經驗,實際上夏先生便似總其成者。《中學生》的材料,編法,不但是國內唯一良佳的學生期刊,且是一般的青年與壯年人嗜讀的好雜誌。知識的增益,文字的優美,取材的精審,定價的低廉,出版的准期,都是它特具的優點。夏先生從初創起便是編輯中的一位要員。
浙東人尤以紹興一帶的人勤樸治生,與浙西的杭,嘉,湖浮華地帶迥不相同。夏先生雖以「老日本留學生」,住在「洋場」的上海二十多年,但他從未穿過一次西裝,從未穿過略像「時式」的衣服。除在夏天還穿穿舊作的熟羅衫褲,白絹長衫之外,在春秋冬三季難得不罩布長衫穿身絲呢類面子的皮、棉袍子。十天倒有九天是套件深藍色布罩袍,中國老式鞋子。到書店去,除卻搭電車外,輕易連人力車都不坐。至於吃,更不講究,「老酒」固是每天晚飯前總要吃幾碗的,但下酒之物不過菜蔬,腐干,煮蠶豆,花生之類。太平洋戰爭起後上海以偽幣充斥物價騰高,不但下酒的簡單餚品不多制辦,就是酒也自然減少。夏先生原本甚儉,在那個時期,他的物質生活是如何窘苦,如何節約,可想而知。記得二十八年春間,那時一石白米大概還合法幣三十幾元,比之抗戰那年已上漲三分之二。「洋場」雖尚在英美的駐軍與僱傭的巡捕統治之下,而日人的魔手卻時時趁空伸入,幸而還有若干文化團體明地暗裡在支持著抗敵的精神。有一次,我約夏先生章先生四五人同到福州路一家大紹興酒店中吃酒,預備花六七元。(除幾斤酒外尚能叫三四樣雞肉類。)他與那家酒店較熟,一進門到二樓上,撿張方桌坐下,便作主人發令,只要發芽豆一盤,花生半斤,茶干幾片。
「滿好滿好!末事貴得弗像樣子,吃老酒便是福氣,弗要拉你多花銅鈿。」
經我再三說明,我借客打局也想吃點葷菜,他方贊同,叫了一個炒雞塊,一盤糖醃蝦,一碗肉菜。在他以為,為吃酒已經太厚費了!為他年紀大,書店中人連與他年歲相仿的章錫琛都以畫先生稱之(夏讀畫音)。他每天從外面進來,坐在椅上,十有九回先輕輕歎一口氣。許是上樓梯的級數較多,由於吃累?也許由於他的舒散?總之,幾成定例,別人也不以為怪。然後,他吸半枝低價香煙,才動筆工作。每逢說到時事,說到街市現象,人情鬼蜮,敵人橫暴,他從認真切感動中壓不住激越的情緒!因之悲觀的心情與日並深,一切都難引起他的欣感。長期的抑鬱,悲憫,精神上的苦痛,無形中損減了他身體上的健康。
在三十三年冬天,他被敵人的憲兵捕去,拘留近二十天,連章錫琛先生也同作系囚(關於這事我擬另寫一文為記)。他幸能講日語,在被審訊時免去翻譯的隔閡,尚未受過體刑,但隆冬四室,多人擠處,睡草荐,吃冷米飯,那種異常生活,當時大家都替他發愁,即放出來怕會生一場疾病!然而出獄後在家休養五六天,他便重行到書店工作,卻未因此橫災致生劇病。孰意反在勝利後的半年,他就從此永逝,令人悼歎!
夏先生的體質原很堅實,高個,身體胖,面膛紫黑,絕無一般文人的蒼白臉色,或清瘦樣子。雖在六十左右,也無佝僂老態,不過呼吸力稍弱,冬日痰吐較多而已。不是虛虧型的老病患者,或以身子稍胖,血壓有關,因而致死?
過六十歲的新「老文人」,在當代的中國並無幾個。除卻十年前已故的魯迅外,據我所知,只可算夏先生與周啟明。別人的年齡最大也不過五十六七,總比他三位較小。
自聞這位《平屋雜文》的作者溘逝以後,月下燈前我往往記起他的言談,動作,如在目前。除卻多年的友情之外,就前四五年同處孤島;同過大集中營的困苦生活;同住一室商討文字朝夕晤對上說,能無「落月屋樑」之感?死!已過六十歲不算夭折,何況夏先生在這人間世上留下了深沉的足跡,值得後人憶念!所可惜的是,近十年來你沒曾過過稍稍舒適寬懷的日子,而戰後的上海又是那樣的混亂,紛擾,生活依然苦惱,心情上仍易悲觀,這些外因固不能決定他的生存,死亡,然而我可斷定他至死沒曾得到放開眉頭無牽無掛的境界!
這是「老文人」的看不開呢?還是我們的政治,社會,不易讓多感的「老文人」放懷自適,以盡天年?
如果強敵降後,百象煥新,一切都充滿著朝氣,一切都有光明的前途,陰霾淨掃,晴日當空。每個人,每一處,皆富有歌歡愉適的心情與氣象,物產日豐,生活安定,民安政理,全國一致真誠地走上復興大道,果使如此,給予一個精神勞動者,——給予一個歷經苦難的「老文人」的興感,該有多大?如此,「生之歡喜」自易引動,而將沉鬱,失望,悲憫,愁悶的情懷一掃而空,似乎也有卻病銷優的自然力量。
但,卻好相反!
因為丏尊先生之死,很容易牽想及此。自然,「修短隨化」,「壽命使然」,而精神與物質的兩面逼緊,能加重身體上的衰弱——尤其是老人——又,誰能否認。
然而夏先生與晉未間的陶靖節,南宋的陸放翁比,他已無可以自傲了!至少則「北定中原」不須「家祭」告知,也曾得在「東方的紐約」親見受降禮成,只就這點上說,我相信他尚能瞑目!
寫於一九四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