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星期日,安利柯又和舅父去公園散步,在科全套的石級上坐下。今日遊人仍多,從港埠那面沿了墓場小道走著的,約有二三百人光景。有拽著母親的小孩,有曲背白髮的老人,有醫生,有漁夫,有軍人,有船員,有憲兵,有農夫,有侯爵,也有小富翁。
舅父熟視著他們,忽然不高興了,哪哈地說:
「喂,安利柯,看那樣兒啊!看那全不調和的醜態啊!」
「舅父,你說什麼?」安利柯問。
「那服裝羅。服裝原須適合自己的職業或趣味才好,可是現今卻和從前不同,只以模仿富者為事了。這種服裝表現著虛偽的心,大家想把自己裝扮成自己以上的人,多可笑!」
舅父繼續說:
「喏,你看那邊攜著手在走的二少女,一個是漁夫的女兒,一個是洗衣作的女兒哩。她們卻都穿著有絲結的摩洛哥皮的鞋子,真是像煞有介事!那種鞋子,如果在從前,只有侯爵夫人或博士夫人才穿舵.
「啊,那邊不是有一個貴婦人來了嗎?你看,那個似乎產熱地著黑衣服的。其實,那是以搬運石灰為業的女紅歡夫哩.不管鞋子匠與裁縫師怎樣地苦心,那種服裝和那種女子是不相稱的。服裝由式樣或色彩雖模仿了貴婦人,不能說就可適合於任何姿態或步調的女子的。
「那些少女的母親的時代真好啊。那樣華貴的長靴,天鵝絨或綢類一切不用,在樸素的木棉衣服上加以相稱的圍裙,寶石等類不消說是沒有的,至多不過在頭上插些石竹花而已。那種樸素而穩量的樣兒,全像是一種雕刻,看去很是爽快。農家的女兒們,下級船員或澳大的女兒們,心與形相一致的,真可愛哩。
「風氣壞了的不但是女子,男子也成了偽善者了。我在這許多行人裡面曾仔細留心,看有否戴從前勞動者所曾戴的帽子的,竟一個都找不出哩。在現在,連下級船員也把他們上代所戴的帽子加以輕蔑,都戴起飾有絹帶的流行麥稈帽或高貴的巴拿馬帽來。他們從前原是只要有粗樸的上衣一件就到處可去了,現在卻飾著嵌寶石的袖紐,穿著有象牙雕刻紐扣的背心了。唉!昔時的壯健正直的船員們現在不知哪裡去了!昔時的船員們,自有其和那被日光照黑了的臉色相調和的服裝,無須漂亮的襯衫與領帶。
「瀰漫於現代的虛偽,不但造出了職業與服裝的不調和。那些勞動者們大都已忘去了自己的美,傷了自己的德,一心想去模仿富豪博士或貴族。其中竟有從侯爵或博士討得舊衣服,穿了來賣弄的青年,還有喜歡穿每年來此避暑的旅客們所棄去的舊衣服的孩子們。那樣子多難看啊!他們把虛偽的現代社會整個地表現出來了。
「看啊!我這恰好合身的用汗換來的化斯蒂安織品的衣服,有素樸味的這仿麻紗的襯衫!這是我可以自豪的,這和從富豪身上取下的天鵝絨服,與任你怎樣洗滌也有污點的向人討來的綢襯衫,是全然不同的。近代人常做著平等主義的樂園的夢,其所謂樂園,只是女婢想希望有和伯爵夫人同等的服裝。這種滅亡的平等觀,是會把強壯與健康的自然美破壞的。
「但是,安利柯啊!裁縫與鞋匠雖造成了社會的虛偽,還不必十分動氣,更有可怖的事哩。
「看啊,那些人們不但詛咒適合自身的服裝,還以自己的身份職業為恥呢。這才是可怖的近代病啊!此風在大都會中日盛,且竟波及到這小小的桑·德連寨來了。
「安利柯!你將來如果選定了自己的職業,要以職業自營,決不可以自己社會的地位為羞恥。
「我旅行柏林,曾為意大利人感到大大的恥辱。那裡的人們並沒有我們意大利人一樣的伶俐與懂得藝術,可是所有一切的階級的人,對於自己的地位都有著一種矜誇。不論是電車上的車掌、馬車上的馬伕、小卒、店員,或清道夫,都不問其社會地位的高下,對於職業用了矜誇與自信,執行著自己的義務。在那裡,誰都不看上方,但看下方,似乎誇說:『我才是了不得的人,』向上拈著髭鬚。
「可是在意大利卻完全相反。意大利人只看上方,一味苦心於模仿上方。自己沒有一定的立足點,拈著髭鬚以自己的地位自負的人,到處都找不到。意大利人所最擅長的就只是裝無為有。做鞋匠的如果要想成一個全街首屈一指的鞋匠,照理只須拚命努力就好了,可是他卻一味想向世間誇耀自己不是鞋匠,即使只是星期日一日也好。到了積得些許的財產時,就想不叫自己的兒子再做鞋匠,至少想養成他為律師,為醫生,為官吏了。所以,意大利人是想把自己的無能用虛偽來遮成的卑怯者。像這樣的傢伙,哪能一生不苦啊!
「要想把自己提高的向上心原是好的東西、但虛榮心與自視自己的職業的精神是可詛咒的、只要能完成自己的職務,在鞋匠就應以正直的鞋匠自誇,在農夫就應以正直的農夫自誇,在兵卒就應以正直的兵卒自營,還應自誇是一個正直的人。決不會有想以平民冒充貴族或捐買爵位等下等的事。
「我有一個朋友,他到了五十歲,積得了財產,就會捐買爵位。對於那種人,我即不願再交友了。平民出身有什麼可恥?爵位在人有什麼用?捐買了爵位,結果適足為真正的貴族所嘲笑,為平民所鄙敗而已。那樣的人,和那因鄙夷父親傳下來的帽子一定要戴巴拿馬帽的下級船員,及平目赤了足背石灰桶的女扛駁夫在粗蠻的足上套著貴族用的摩洛哥皮的鞋子一樣。
「如果我真是伯爵或侯爵,那未對於這代表著國家一部分歷史的爵位,也原不該引以為恥。我對於伯爵侯爵不艷羨,也不放意加以鄙薄,只是見了伯爵稱伯爵,見了侯爵稱侯爵而已。我決不想受非分的權利。
「安利柯!如果樹根向上生長,鳥住在水裡,魚住在空中,將如何?可是,世間盡有這樣的人哩,不知身份,也應有個分寸,我與其做那樣不知身份的人,寧願做窮人,寧願做病人。窮人只要勞動就可得錢,病人只要養生就可治癒,至於不知身份的人,是無法救治的。」
舅父說到這裡,安利柯不禁插口問:
「舅父,不知身份的人,世上確似乎很多。他們究竟有什麼不好呢?」
「這嗎?唔,喏,有個很好的實例在這裡。」
舅父繼續說出下面的話來:
「喏,那邊走著兩三個不知身份的人。我很知道他們的歷史哩,你且聽著!
「看那昂然闊步的青年吧,他不是戴著漂亮的黑帽子,穿著時髦的印度綢的褲子與華麗的背心,像煞一個紳士嗎?無論他怎樣地裝作紳士,素性是一見就可知道的。那血紅的領帶與綠色的背心,多不調和?那閃閃發著光的表鏈也不是真金,是鍍金的。指上雖亮晶晶地套得有兩三個指環,當然也是贗物。
「喏,看啊,他帶領了四五個跟隨者,樣子多少驕慢!那帽子大約值三十元吧,你看他脫下咧,戴上咧,已不知有幾次了。他的用意似乎在引人去注目他,他以得到闊人的注意為榮。
「他是一家酒店裡的兒子,其親戚不是裸體的漁夫便是赤足行走的女子。他怕這些人們呼他為『侄子』、『從兄弟』或『舅父』。有一次,他與斯配契的富豪之子在街上同行,有親戚和他招呼,他竟裝作不相識的路人管自走過去了。
「他的父親從一升半升酒裡,積得若干錢,想把他培養成為律師,叫他入了賽爾茲那的法律學校。他毫不用功,一邊卻以博士自居,結果就被斥退了。於是,父親又想使他成為教師,把他轉學到斯配契的工業學校的預科去。在那裡也連年落第,等到被學校斥退的時候,口上已生出髯鬚了。從此以後,學校的椅子在他就不及彈子房與咖啡店的有趣味。他什麼都不知道,卻要像煞有介事地談什麼政治,談什麼社會問題,喜歡發毫無條理的議論。
「有一次,那傢伙曾在激進黨的無聊報紙上發表一篇荒唐的文章,當地的不學無術的人們居然讚許他是個學者了。那樣的傢伙沒有從事職業的腕力,至多只會在選舉時做個替人吶喊者,或在鄉間做個惡訟師而已。
「那傢伙是不喜飲母親手調的湯羹的人,是恐怕漂亮的褲子弄髒要用手巾拂了籐椅才坐的人。無論他怎樣做作,自以為了不得,究竟是個卑賤無學的傢伙,故遇事動輒埋怨富人與有教養者,把由自身的弱點而起的不平委過於社會,於是就懺然以革命家自許了。那情形宛如水中的魚硬想住在室間,拚命掙扎著。如果那傢伙不做這樣愚舉,棄去了虛榮心,去做一個身份相應的正直的下級船員、漁夫或農夫,還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