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中學時,我在《無線電與試驗》中第一次讀到了有關磁錄音的文章。那時候在日本甚至擁有電留聲機的人都很少,這種留聲機的唱片是用蟲膝或者鋁材製成的,質量粗糙,鋼針發出難聽的聲音,而且很快就把唱片磨壞了。但是NHK,也就是日本廣播協會,當時從德國引進了一台鋼帶錄音機。這台機器的設計是嶄新的,它用一條金屬帶作為錄音媒體,它的保真度比我們家那台維克多牌電留聲機高得多。也就在相同的時候,有報道說,東北大學的永井健三博士製造出一種鋼絲錄音機。我對錄下自己的聲音很感興趣,決定自製一台鋼絲錄音機。實際上我對這種錄音機一無所知,但我有年青人勇往直前的熱情,我到外面去買了一些鋼琴弦回來,就動手幹了起來。第一個挑戰,至少也是最嚴峻的挑戰,就是設計和製造一個錄音頭。我搞了一整年,用各種各樣的東西試了一次又一次,但是全都失敗了。後來我總算弄懂了失敗的原因,關鍵在於錄音頭的間隙,聲音就是通過這個間隙以電信號的形式傳輸到鋼絲上去的,這個間隙太寬了,所以信號都耗散掉了。我一點都不知道偏置電流的重要性,也不知道怎樣產生偏置電流,而永井博士已經完滿地解決了這個問題。當時我能夠弄到手的書籍和雜誌上都沒有解釋這個問題,而我自己的知識又少得可憐。就這樣,僅憑知道一點基本原理和簡單的實際方法,我硬是試了很久。失敗了多次,我感到失望,自信心也受到挫傷,但是我並沒有喪失勇氣。
初中的最後一年,我告訴父母親和老師,我想參加第八高等學校(現在的名古屋大學——譯者)的理科考試。當時在日本,中學課程的水平非常高,高等學校教的東西甚至包括了美國的大學一、二年級課程。我的決定使他們都感到震驚,因為雖然我的理科與數學成績較好,但我的總體成績卻相當差。他們提醒我,要想進高等學校理科,必須通過一些課目的嚴格考試,而其中正好有幾門是我所忽視的。我知道這一點,但我還是下定了決心。這樣我就變成了一個浪人。在古代,如果一個武士沒有家主或者失去了封地,就被稱作浪人,而今天一個學生如果脫離常規、用額外的時間自已學習以應付畢業後的下一次考試也被冠以同樣的稱呼。一年中,我努力學習,比以往更加用功。我有家庭教師為我補習英語、高等數學、國語和古典漢語。一整年中,我沒有搞別的,只是學習,最後終於如願以償。
我很想說,那一年由於我的強化學習,我的成績在班上名列前茅,但是實際上卻並非如此。然而,我卻出了另外一個風頭,我成為我們學校以最低成績排名考入第八高等學校理科的學生。以前還沒有一個像我那樣排在第一百八十名的學生考入過理科,而我的成功來自一整年的有效學習和堅定不移。其實我一直是堅定不移的。
當然,高等學校也並不那麼輕鬆,我發現甚至在理科課程中也有很多一點意思都沒有的科目,例如材料學、植物學等等,我對它們不感興趣。有一段時間我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失敗的邊緣,但是自從進入三年級以後,我們就可以選擇專業了,我選擇了物理,這門課的分數我一向都是「A」。我熱愛物理,並且崇拜我的老師。
儘管我保持著樂觀和熱情,但是當時正是1940年,前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渺茫。世界陷入了一片混亂。在歐洲,法國已經向德國軍隊投降,英國正受到德國空軍的攻擊,溫斯頓。丘吉樂告訴他的人民,他們的已經沒有什麼別的指望了,只有「鮮血、苦難、眼淚和汗水。」日本正在走上災難之路,雖然國內的報道總是說形勢有利,新聞檢查卻十分嚴厲。作為學生,我們不太關心全球性的問題,甚至不太關心國內的政局,但是控制著整個國家的軍方在1938年宣佈了動員令。當我開始大學的學習時,日本已經佔領了東亞的大部分版圖。國內所有舊的政黨都被解散。在美國和其它盟國的經濟緊迫以及切斷對日本提供原材料和石油的威脅下,日本政府為了自身的生存,為了繼續控制被它強迫納入所謂「大東亞共榮圈」的其它國家,準備在必要的時候做出對美國作戰的決定。歷史正在寫下重要的一頁,但是我在那個時候只對物理學感興趣。
我最喜歡的高中老師之一,服部學順先生待我非常好,對我的一生都有很大的影響。我的物理成績不錯,服部教授看在眼裡,喜在心頭,他知道我的志向,即使讀完高中也會繼續在這方面努力的。所以到了該我考慮讀大學的時候,我去找他商量。我知道在大阪帝國大學物理系有一批有名的研究人員,例如八木秀次先生,他發明了八木天線,這對現代的雷達起著重要的作用。這個系裡還有一名教授,他是磁控管的發明人,而正是有了磁控管,才有可能產生微波能量。
有一天,服部教授告訴我說:「盛田,我有一個東京大學的同學,他現在也在大阪教書,這個人的名字叫淺田常三郎。他是應用物理領域中最傑出的科學家。如果你打算學這一行,你就應該去見見淺田教授。你不妨在放暑假時去拜訪他,我可以為你安排一下。」我立即表示同意,並且一到放假我就直奔大阪,去見淺田教授。
我在走進他那雜亂的辦公室的第一步時,就開始喜歡這位先生了。淺田教授身材不高,是個胖墩墩的人,他的眼睛炯炯有神,說著一口帶鼻音的大阪話。一眼就可以看出來,他喜歡開玩笑,也喜歡聽別人開玩笑,雖然他是個權威,但他並不擺出盛氣凌人的教授派頭。他這樣的人在日本是很少有的,因為在日本教師受到極大的尊重,所以他們一般都有點趾高氣昂。淺田教授看上去對地位的標誌一點都不感興趣。我們兩人之間從一開始就將這些繁文縟節拋到了一邊。正是因為遇到這樣一個不同尋常的人,決定了大阪才是我將要去學習的地方,而不是更加有名的東京或者京都大學。東京和京都大學裡都有很好的物理系,還有全國有名的教授任教,但他們卻更加學究氣,更加古板。起碼當時我是這樣認為的。
淺田教授帶我在他的實驗室裡轉了一圈,那天我們談了許多。他對我進行了一次口頭考試。他想知道我已經學會了什麼,做過哪些試驗,製作過什麼,對什麼感興趣。然後他又告訴我,他的試驗室正在進行什麼樣的工作,這些深深地吸引了我。淺田教授對待應用物理學非常認真,他正在做的工作中還包括光束電話傳輸,用的是高壓水銀燈。他可以顯示如何用音頻信號調製高強度的光束。我願意與這位才華橫溢、充滿自信,而又平易近人、令人愉快的科學家一起學習。
在現代物理學領域中,大阪帝國大學成了認真的學生和實驗者們的聖地,它是全日本大學裡最新的理科學系,所以它也具備最現代化的裝置。另一方面,正因為這所大學是一所新的大學,所以它的教授和老師都是年青人,他們的思想活躍,不受陳規舊俗的約束。
我的父親對於我沒有選學商業而去學理科感到失望,按照他的觀點,即使我進了理科,也應該學農業化學,這個專業中有些課程與釀酒業還有點關係。但是我追求的卻是理科中最基本的專業——物理學。我想知道事物的原理。他並不想改變我的主意,但是我敢肯定,他還是希望到時候我會擔當起家裡的角色,他相信物理學只是我的一種嗜好,其實有時甚至我自己也擔心會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