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父親從天性上講是個非常保守的人,但他還是希望他的家人能夠得到他們需要和想往的東西。他對新的、引進的技術和外國貨總是很感興趣。我們家還住在小鈴谷村的時候,他就從國外買了一輛福特旅遊車,在家鄉辦起了出租車和公共汽車。他找了一個原來拉兩輪人力車的車伕來當第一任司機,當時人力車在日本還很普遍。在兒時的記憶中,我們星期日要出去郊遊,坐在一輛福特T型或者A型敞篷車上,沿著凸凹不平的狹窄道路,慢慢地顛簸向前開,母親神氣十足地坐在後面的座位上,把她手裡的陽傘莊重地舉直,遮擋住陽光。後來父親總是乘坐由他的司機駕駛的「別克」車。我們家裡還有一台通用電器公司出產的洗衣機和一台西屋電器公司出產的電冰箱。
雖然我們家在某種程度上西化了,但是對我的生活第一次真正產生作用的外來影響卻是我的叔叔敬三,他在國外住了四年,從巴黎歸來,第一次把正宗的西方風尚帶入我們家。我的叔叔久經世故,比家裡的任何人見的世面都要多得多。在他回來之前,沒有人要求我穿和服,父親上班時穿西裝,回家後再換上傳統服裝,甚至我的祖父也經常穿西裝。祖父對西方很感興趣,他喜歡看美國電影,我記得我很小的時候他帶我去看過一部叫作「空王」的電影。但是叔叔敬三卻帶給我們他在外部世界的親身經歷,這激起了我們的興趣。他帶回來他在巴黎畫的油畫,在法國拍的照片,在去倫敦和紐約的旅途中畫的寫生,他還給我們看他用「巴塞」電影攝影機拍的電影,那種攝影機用的是9.5毫米的膠卷。他在巴黎有一輛有雷諾車,自己駕駛,還照了一張照片來證明此事。當時我雖然只有八歲,這些事還是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記住了我能夠記住的全部外語單詞,像協和廣場、蒙特馬利高地、柯尼島等等。特別是他給我講柯尼島時,我聽得著了迷。由於這個故事的魅力,很久以後的1953年我第一次去紐約時,第一個星期天我就去了柯尼島,在那裡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我坐了滑道車,甚至還嘗試了一下跳傘的滋味。
我的父親也學著祖父那樣,總是說,如果一個人自己不願意坐下來刻苦學習,世上再多的錢也不能使他成為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但是有錢卻可以提供一種教育的機會,那就是通過旅遊增長見識。我的叔叔正是這樣。他回來後在家裡建立起自己的畫室,和我們在一起住了很長的時間,直到他結婚為止。他在國外學習的四年期間都是由我祖父供養。幾年以後,父親給錢讓我在高中的假期裡和同學一起去日本的很多地方旅遊。朝鮮從1904年起被日本佔領,1910年又被日本吞併,我們家在朝鮮有一個親戚,我到過那裡,以後又到過更遠的滿洲。1939年或是1940年,我甚至還乘坐過全空調的流線型火車,它的名字叫「亞洲號」。本來下一步打算去美國,但是由於戰爭,這次旅行被推遲了十幾年。
我們家是一個少有的現代化家庭。母親非常喜愛西方的古典音樂,家裡有一個維克多牌的留聲機,她買了不少的唱片。祖父經常帶她去參加音樂會,我相信也正是她的原因而引起了我對電子與音響複製技術的興趣。我們經常在一起聽歐洲音樂大師的唱片,留聲機的大喇叭中發出刺耳的聲音。當時可利用的機械式錄音設備很難再現交響樂中的全部聲音,所以最好的唱片是聲樂與器樂獨奏。我記得母親最喜歡恩立柯.卡魯蘇和小提琴家愛弗雷.津巴利斯特。不管什麼時候,只要有著名的藝術家訪問名古屋,我們都要去聽他們的表演。我記得我們聽過的表演中有俄國的低音歌唱家費奧多.查利亞平和當時還很年青的德國鋼琴家威爾赫.肯福。當時本地的一個唱片商從國外進口古典作品的唱片。每個月新唱片到貨時,他都要送一套給母親試聽。我記得那時我還是個小孩,總是起勁地去搖留聲機的手柄。當我讀初中時,一種新的電留聲機從美國進入日本,我們家當然要買一台。
父親認為如果喜愛音樂就應該享受良好的音質。另一方面,他後來還告訴我們,他擔心聽維克多牌留聲機那種細弱無力的聲音會影響耳朵和音樂鑒賞能力。從藝術或技術的角度來說,父親不懂或者說不會欣賞音樂,但是他想讓他的家人有機會盡可能地聽到最真實的表演。他覺得一個人只有通過聽最真實的表演才能學會欣賞好的音樂和好的音質。所以當首批新的留聲機進入日本時,他花了一大筆錢買下了第一台,至少在當地是第一台。我記得那台留聲機也是維克多牌,價值六百日元,是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數目。那時候在日本買一輛小汽車也只要一千五百日元。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台新的電留聲機中發出的美妙聲音,當然是指與老的留聲機相比。那是一種完全不同的聲音,我聽得目瞪口呆。買了新留聲機後收到的第一張唱片是拉威爾的「波雷羅」。我很喜歡「波雷羅」這個曲子,因為它讓人聽出一種感傷的情懷,再加上新機器逼真的音質,真是令人驚歎不已。我把那些唱片聽了一遍又一遍,莫扎特、巴赫、貝多芬、布拉姆斯,心中充滿了激情,同時也感到奇怪,像真空管那樣的電氣裝置居然可以從我們原來很熟悉的、刺耳的唱片中發出如此美妙的聲音。
我被這個新的發現所困惑,滿腦子的疑問。我有個親戚是工程師,當我知道他自己裝了一台留聲機時,就很想去看看。於是我到他家去,他把那台留聲機給我看了。其實那是一堆零件,用電線連接起來,攤在房裡的草墊上。看到這樣的東西並不是只有大工廠才能製造,一個業餘愛好者也可以搞出來,我覺得真是了不起。事實上,自己裝收音機成了很普及的業餘愛好,有些報紙和雜誌開闢專欄,登出圖紙、零件表和說明,告訴讀者如何裝收音機。我也必須這樣做。
我開始買有關電子學方面的書,並且訂了日本和外國的包含全部有關音響複製和收音機最新消息的雜誌。不久我就在電子學上花去了大量的時間,以至影響到我的學業。我把課外的幾乎全部時間都花到這個新的愛好上,照著一本叫作《無線電與試驗》的日本雜誌中提供的圖紙做一些電子裝置。我的夢想是做一台電留聲機,錄上我自己的聲音。隨著試驗範圍的擴大,我對這門新興技術學到的東西越來越多。我真正感興趣的這些東西在當時的學校裡是不教的,我必須自學。通過努力,我自己動手,總算是做出了一台很粗糙的留聲機和一台收音機。我甚至還把我的聲音錄了下來,再從自製的留聲機中重放出來。
我對擺弄電子裝置十分著迷,搞得學習成績幾乎不及格。母親經常被叫到學校去參加會議,討論我在學校的糟糕表現。校長為了我對傳統課程不感興趣的事又關心又惱火。我記得班上總是根據分數來分配座位。全班有兩百五十名同學,分成五個組,每個組五十人。每個組拔尖的同學就當組長,坐在教室最後面,然後按照成績降序往前排。雖然每年班上的座位都會有所變化,但我總是坐在前排,就在老師的鼻子底下,與差生們在一起。
我並不想在此書中妄自菲薄,我可以說我的力學、物理和化學成績都不錯。但是我的地理、歷史和國語總是在平均水平以下。由於這種不均衡的成績,校長經常把我叫到辦公室去談話。到了非常糟糕的地步時,父母親就會訓斥我,並責令我甩掉那些電子玩具。我會暫時服從,但是一旦成績有所好轉,就又舊「病」復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