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蘇雪衣再度睜開眼睛,他看到的是獨孤傲冷若冰霜的面孔,還有胭脂粉黛不知所措的茫然表情,一瞬間,他明白一切都結束了。
「藍挺來了。」獨孤傲冷冷的開口:「帶著那種足以轟平整座山林的武器,聽說那種武器叫做大炮。我覺得很奇怪,他是怎麼知道絕世宮的地址的?雪衣,你能給我一個解釋嗎?」
沒有人知道這看似平靜的冷淡語氣中,包含著多麼大的絕望,也沒有人知道,這絕望之中又飽含著多麼大的希望。但是,蘇雪衣懂得,以愛人的身份,他當然明白獨孤傲此時矛盾的心情。
平靜的看向獨孤傲,他盡力讓自己的眼神不帶一絲感情:「你不是都已經知道了嗎?何必還要明知故問?」
獨孤傲的身子輕微的晃了一下,一字一字道:「真的是你?竟然真的是你?」他紅了眼睛,痛苦的看著蘇雪衣。
蘇雪衣藏在暗處的手已握的泛白了關節,整顆心也似乎痛的沒了知覺,但他仍力求平靜的開口道:「當然是我,難道除了我,還有誰會和權傾天下的獨孤宮主作對嗎?」
獨孤傲的眼中射出了強烈的痛苦和仇恨之色,他握緊了拳頭看向蘇雪衣,仍是一字一字的道:「你知道嗎?我早就明白你我的立場,所以你這樣做也是在我意料之中,我不怪你。令我最心痛的,令我無法接受的,是你在得知藍挺來了之後,竟仍能面不改色的和我下棋作戲。雪衣,你甚至還能笑得出來,在我的性命和一生基業都要毀於一旦的時候,你竟能如此鎮定,掩飾的天衣無縫。雪衣,你是不是很高興?終於要達到目標了。雪衣,你有為我心痛過嗎?哪怕只是一絲絲的心痛?你有過嗎?」說到後來,他不能自抑的大吼起來。
蘇雪衣的心碎成了無數片,他把嘴唇咬破了,嘗到了血的味道,才終於克制住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黯然道:「獨孤,你是賊,我是兵,我們注定要走上這條不歸路的,「
「哈哈哈……」獨孤傲悲愴的大笑起來:「不錯,你是兵,我是賊,我們本來就該勢不兩立,雪衣,你是對的,錯的是我,是我不該愛上你,不該愛上你這鐵石心腸的血衣神捕。」
「滄浪」一聲,隨身佩劍已出鞘,獨孤傲顫抖著將劍尖指向蘇雪衣。卻見他平靜的閉上了眼睛道:「獨孤,動手吧,但是在此之前,請告訴我藍大人怎麼樣了?」
獨孤傲恨恨道:「你放心吧,他現在很好,只是那些大炮已被我盡數搗毀,雪衣,你該感謝我放了他一條生路才是,不知你想如何報答我呢?」
蘇雪衣淒然一笑,他怎麼會不知道藍挺失敗而返,將會面對怎樣猛烈的風雨,到時候,整個朝廷都將沒有他的立足之地。更別提那些別有用心之人的落井下石了。只怕到那時,藍挺的處境會變得生不如死。
「動手吧,獨孤,你我已是緣盡,多說無益。」他淡淡的道,只想快些結束這煎熬,誰知這話卻極大的刺激了獨孤傲,他抽回劍,身子已氣的顫抖不已,語氣卻變得森寒無比。
「想死?想解脫?哪有這麼容易的事?」他冷冷笑了幾聲,上前一把拽住蘇雪衣的衣領:「對,你我是已緣盡,良緣已盡,但是沒有了良緣,我們還可以有孽緣,蘇雪衣,這輩子你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說完狠狠一摔手,蘇雪衣的身子便撞到了床柱上。
「夜,讓封雲調連玉和關東過來看著他,告訴他們,有任何的差錯,我要他們的腦袋。」獨孤傲恨恨的吩咐暗中的殺手,看了一眼胭脂和粉黛:「從今天起你們不用在這裡伺候了,隨我回去吧。」說完一拂袖子,陰著面孔走了出去。
***
「宮主,看您這些日子沒有什麼事情悶的慌,不如就由屬下為您安排點節目,散散心如何」?「寒梅小築」裡,負責絕世宮各種生意往來的堂主初荷見獨孤傲臉色不好,忙趁機提出建議。
獨孤傲懶懶的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什麼節目?」
初荷微微一笑:「這不新年快到了嗎?屬下特地從江南買來一批堪稱極品的女孩子,訓練了她們好些日子,準備讓她們在過年時為大家獻舞,宮主要不要先睹為快?」
獨孤傲本來對歌舞實在沒什麼興趣,但此時確實無事可做,而他又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蘇雪衣,因此擺了擺手道:「也罷,聽你說的怪熱鬧的,就去把她們叫過來吧。」
初荷大喜,行禮退下,胭脂這裡忙給獨孤傲又添了一杯新茶,卻見獨孤傲皺了皺眉頭道:「誰讓你添這個來的?窖裡的女兒紅呢?給我添一壺來。」
胭脂搖搖頭道:「窖裡藏的十罈陳年女兒紅早已被宮主喝完了。這是剛從江南運來的舊年雨前茶,宮主先喝一點吧,縱然心情不好,也該注意身子……」她話未說完,便看到獨孤傲森冷的目光看向她:「誰說我心情不好,我好的很,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高興過,馬上就要和二王爺裡應外合攻打朝廷,眼看霸業可成,你竟然說我心情不好,你可是傻了嗎?」
胭脂聽了他這番話,心裡更加難過,卻聽獨孤傲一迭聲的吩咐添酒,無奈之下,只好又去拿了一瓶貢品茅台,回轉身的時候,初荷已帶著二十名絕美的女子走了進來。
「宮主想看點什麼?」初荷遞上節目單子,躬身等著獨孤傲點節目。
獨孤傲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隨便吩咐道:「就挑你們拿手的演來也就是了。」說完便拿起桌上的酒壺自斟自飲起來。
歌女舞女們面面相覷,這哪是看歌舞啊?忽見那領唱的女子一撥秀髮,悄聲對大家道:「姐妹們,拿出本事來,這樣的人要是被咱們迷住了,才有成就感呢。」
獨孤傲是何許樣人,焉能聽不到這話,抬頭望了望這個神采飛揚的女子,他不由一笑,遂放下書,倒要看看這群女孩有什麼厲害手段,竟如此自信。
「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摟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多情不似無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領唱的女子確有一副好歌喉,將這首詞唱的婉轉纏綿,有如天籟一般動聽,而那二十名女子的舞姿也足夠曼妙,連心中愁悶的胭脂和粉黛也不由得稱讚不已。
初荷看了一眼獨孤傲迷茫的表情,心中更是得意,暗道:宮主一向定力過人,此時也如此意亂情迷,可見我這些日子的心血總算沒有白費。這幾個女子倒也爭氣的很,日後為宮主消愁解悶,看來非她們莫屬了。
那領唱女子一曲完畢,見到獨孤傲眼中癡迷神色,不由掩嘴一笑,心中也為竟將這傳說中神一般的人物迷倒而興奮不已,和那些獻舞女子交換了一個得意的眼神,她才盈盈下拜,嘴角猶有笑意,嬌聲道:「宮主不知對這一曲有何見教,說出來我們也好改進。」
獨孤傲的心思早飄到了不知名的方向,聽她這樣一問,只好隨便說道:「嗯,很好,不錯。」
還沒容那女子繼續得意下去,他已匆匆起身,猶豫了半晌,到底還是隨手披上衣服,對胭脂道:「你陪我到冷燭閣走一趟。」又留下粉黛打賞這些女子,人已轉眼間沒了蹤影。剩下那些絕色女子毫無儀態可言的張大著櫻桃小嘴,呆看著他消失的方向。
冷燭閣裡,蘇雪衣正斜倚著椅子看書,房間裡冷冷清清,素色的基調更增添了一絲寂寞淒冷。
外間裡,被褚良派來看守他的連玉和關東正熱火朝天的交杯換盞,一邊商量著事情。眼見著天色漸漸昏暗下來,忽然只聽砰的一聲,大門已被獨孤傲一掌拍開。
連玉和關東一驚而起,待看清來人,忙恭恭敬敬道:「參見宮主,不知宮主深夜前來,有何吩咐?」
獨孤傲冷冷道:「你們先出去,沒有我的吩咐,不准進來。」說完邁步踏進蘇雪衣的房間。
蘇雪衣見他目光狂亂,不由大驚,忙站起來扶住他,驚訝問道:「獨孤,你怎麼了?」
獨孤傲其實心中清醒的很,但他喝了酒,而且很多,這無疑是個很好的借口,一把抱住蘇雪衣,他故意加重了語氣道:「雪衣,你愛我嗎?」
蘇雪衣心中一顫,感覺到他擁抱著自己的力量,他知道此時只要自己一點頭,那麼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但是之後呢?他可能讓獨孤傲放棄他的宏圖大業嗎?他又可能為了獨孤傲放棄自己一直堅持的東西嗎?既然他們都不可能放棄彼此心中真正最重要的東西,再談感情也只是徒增傷感而已,就算換得了這一刻的甜蜜,日後卻必定還要更多的傷悲來補償。
「獨孤,我們都知道彼此對對方的感情。」他想了又想,才黯然開口:「可是你也知道,這份感情比不上我對朝廷的忠心,比不上你對萬里江山的野心。你可以說我愚忠,但我堅信,當八王子登基後,一定可以勵精圖治,給百姓一個太平天下。因此,獨孤,我永遠不可能站在挑起戰爭的你這一邊,上天早已注定了你我對立的命運,你又何必如此執著呢?」
獨孤傲慢慢放開了他,點著頭道:「很好,雪衣,謝謝你,謝謝你再次提醒了我,否則我這個沒出息的絕世宮主又要為你動搖了。不過,雪衣,我還是放不開,你說怎麼辦呢?」
蘇雪衣看著他逐漸熾熱的眼神,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或許他已經意識到了危機,不由自主的一步步向後退去,誰知這卻更刺激了獨孤傲,只見他一把拽過蘇雪衣嬴弱的身子,粗暴的道:「你還記得我說過嗎?我們兩個既然良緣已盡,那我就要孽緣,反正命中注定,我要和你糾纏一輩子,你不是認命嗎?那你就認了吧。」一邊說一邊已經把蘇雪衣按在了那張簡陋的床上。
白色的帳幔放下來的同時,兩人雙雙倒在了床上,室內頓時只剩下粗重的充滿了原始慾望的喘息聲,還有微微跳動著的燭光。
獨孤傲像一個行走在沙漠中終於找到了水源的飢渴商人一樣,埋首在這具他無比熟悉的瘦弱身子上狂亂的啃咬著,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證明蘇雪衣依然是屬於他的。
蘇雪衣的眼神也漸漸迷茫起來,獨孤傲的手,獨孤傲的唇,獨孤傲的舌頭,宛如一個個火種,在他的身上燃起了一把燎原大火,他難耐的扭動著身子,雙臂緊緊的環住愛人強壯的身體,兩片薄唇之間偶爾的漏出一兩聲無法忍耐的呻吟。
關東和連玉雖然在門外,卻一心關注著屋內的動靜,此時聽到這聲驚呼,不由長歎了一聲,憤憤道:「咱們宮主遲早要毀在這小子的手裡。」
卻忽然又聽到「啪」的一聲,似是桌子之類碎裂的聲響。然後聽到獨孤傲冷冷的聲音:「我過完年後就會舉兵,蘇雪衣,你當真以為我沒你不行嗎?別妄想了。」說完憤憤摔門而去。這裡兩人還呆怔不已,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
胭脂急忙跟著,也不敢問,倒是待他們走遠了後,關東方笑的咧開了嘴道:「行,到底是宮主,看來我們的擔心是多餘的了。」
***
自那以後,蘇雪衣的身體越來越差,關東和連玉卻因褚良的吩咐,而不肯採取任何取暖的措施。讓他的身子越發病弱,這幾天更是又添了咳血的症狀,因獨孤傲也不再給他送藥,這血也就一天比一天咳的多了起來。屋內寒氣又重,況且又得不到照顧,再加上心中傷痛,那肺癆本就是頑疾,哪還禁得住這麼折騰下去,不過幾天,已是瘦的皮包骨頭,臉上越發沒了一絲血色。
獨孤傲對這些卻一無所知,整日裡忙著調運糧草,運籌帷幄。經過和一眾心腹手下商量後,他決定年前出兵,只因朝廷昏庸,年前忙著採辦各種奇異年貨,必定徵收苛捐雜稅,騷擾百姓,弄的民怨沸騰,此時又是他們警戒最鬆懈之時,因此臘八那天,各地高舉義旗,絕世宮終於公開了他問鼎天下的野心大計。
獨孤傲的領導才能,何止勝過昏君十倍,絕世宮的兵馬又多是武林中人組成,兼之訓練有素,糧草充足,不出十日,已勢如破竹的連破十餘座城池,他們紀律又嚴明,到各地都比皇朝軍隊得人心,擎風王朝便如風中的一根細燭,不管怎樣掙扎,看來都難逃滅亡的命運了。
這一切蘇雪衣盡皆得知,獨孤傲雖不肯過來,卻每天派人向蘇雪衣報告戰情。他要蘇雪衣一點點的絕望,看著擎風王朝如何瓦解,就如當日蘇雪衣要他看著絕世宮是如何灰飛煙滅一樣。從那一晚蘇雪衣推開他的一刻起,他已決心要忘掉蘇雪衣,忘掉這段在自己的生命中唯一付出的感情。只有將兩個人都逼上絕路,他才能徹底為了江山捨棄這足以影響自己的最大威脅──他一生唯一的愛人。
蘇雪衣身心俱損之下,這個消息無疑更是一個致命的打擊,聽到後來,他整個人的神思也都恍惚起來,每日裡披頭散髮,只呆呆看著窗外,眼裡本就黯淡的神采更是一天天的暗了下去。
關東和連玉眼看著他一個絕代英豪,只被忠情二字折磨成了這個樣子,也不免唏噓。到後來幾日,他二人見蘇雪衣已是漸漸的不中用了,這才敢瞞著褚良,偷偷弄一些軟爛有點營養的東西給蘇雪衣吃。
這充滿了風雨的一年終於走到了盡頭,三十那天,各地又頻傳捷報,獨孤傲大喜之餘,舉行盛宴,更邀了自己的心腹,還有合作之人,在「雅來軒」吃酒看戲,熱鬧非凡。偶爾想起蘇雪衣,心中雖然也會一痛,但很快便會淹沒在即將得天下的狂喜中。
到了晚上,獨孤傲領著眾人來到外面廟中,命人燃放煙火,此時的他再也不用顧忌什麼了。眼見他只顧著和眾人談笑,粉黛終於再也忍不住,悄悄對胭脂道:「你在這裡看著宮主,等他吩咐,我去公子那裡看一眼,給他送點吃的就回來。」
冷燭閣裡,昏昏的看不到一絲光亮,因長久沒有人打理,外面的雜物堆積如山,粉黛小心翼翼的邁著步子,一邊喊道:「關東,連玉,你們到哪兒去了?」
沒有人應聲,粉黛歎了一口氣,也知道外面這樣熱鬧,那兩個人定是跑出去了,比起難得見到的繁華煙火,誰願意對著一個整天咳血的病人呢?只不過她也有些奇怪,怎麼這兩人竟不怕蘇雪衣逃走嗎?還是說宮主並沒有把七殺手撤走,所以兩人才敢放心離開。
百思不得其解間,已是走到了門前,細聽聽,屋裡只有一絲似有若無的喘息聲音,粉黛不由大驚,一把推開門,大聲道:「公子,公子?你怎麼了?」
沒有人說話,粉黛只覺得一瞬間已是汗濕重衣,忙摸索著找到桌子,好不容易摸到了燭台,上面也只剩半指大小的一個燭根,她也顧不得許多,忙燃起來,屋子裡總算有了一絲光亮。
她此時心急如焚,捧著燭台幾步來到床前,一看之下,只驚的連手中的燭台都摔落了下去。
蘇雪衣和衣躺在床上,原本烏亮的青絲糾結在一起,無精打采的披散在床上枕上,一雙清澈如潭的眸子也混濁的沒有一絲光彩,只怔怔看著一個方向,嘴角邊猶有血跡,整張臉白的像紙一般,一個身子便如同在一副骷髏上面裹著一層皮。
顫抖著重新燃起蠟燭,粉黛只覺仿如一盆冷水從頭髮稍澆到了腳底,淚水泉湧而出,現在躺在床上的,還能說是個人嗎?她忍不住撲在蘇雪衣身上放聲大哭起來:「公子,公子,你怎麼就病成這個樣子了?粉黛沒有用,沒有早來看你一眼……公子……」
感覺著蘇雪衣胸口還有微微的起伏,她連忙站起來,從隨身的香袋裡掏出一枚上好的參片,塞到蘇雪衣嘴裡,又輸了一股內力進他的體內:「公子,你再堅持一會兒,我這就去告訴宮主,你福大命大,定能挨過這一關的。」一邊說著,一邊擦了眼淚,飛一般的奔了出去。
獨孤傲還正在和眾人談論煙火的優劣,間或說些天下大勢,胭脂和初荷立在他們身邊,親為捧茶捧果,好一派繁華富貴景象。
忽然只聽砰的一聲,一朵碩大無比的蓮花在空中綻放,將整個夜晚映的如同白晝。眾人都紛紛讚歎不已,獨孤傲得意道:「這是江南張巧手特意給我做的煙花,這世上只有十顆,我今晚放幾顆,餘下的等我們在京城皇宮的賞燈台上放,定會更加絢爛多彩。
眾人都點頭稱是,眼見又一枚蓮花升上了天空,忽然人群中穿出一人,眾侍衛正待阻攔,一看此人竟是粉黛,不由都愣了一下,粉黛便趁這個機會,搶前幾步,跪倒在了高台之下。
獨孤傲皺了皺眉頭,喝斥道:「粉黛,你幹什麼?在眾人面前這個樣子,成何體統,胭脂,還不把她拉下去,回頭我定重罰不饒。」
粉黛淚流滿面,嘶聲吼道:「宮主,宮主,公子他……公子他……」話未完,已被初荷厲聲打斷道:「粉黛,你難道不知規矩嗎?這麼多大人在,宮主怎麼說的?你提那人幹什麼?」
獨孤傲心中卻是一凜,看了初荷一眼,嚇的她立時噤聲不語,卻聽粉黛不顧一切道:「宮主,奴婢是死過一回的人,如果不是公子為奴婢求情,奴婢也活不到今天。那天宮主曾對奴婢說過,要奴婢記住是誰救了奴婢的命,並要奴婢好好伺候公子。如今公子眼看著已是不中用了,奴婢就是拼著這條命不要,也要來告訴宮主一聲。宮主若是怪罪,不過是把奴婢這條命還給公子,若有幸宮主能寬大為懷,就請宮主念著舊情,去看公子一眼吧,再晚了,奴婢只怕你們就要天人永隔了。」說完便拼了命的將頭向地上撞去,砰砰有聲。
這番話便似平空打了一個焦雷,獨孤傲只覺彷彿一塊萬年寒冰生生將自己凍住了一般,他還不敢相信,猶自問著粉黛:「你……你說什麼……你發昏了吧……還是……還是做了噩夢?」
粉黛見他這副情形,心中不由又升起一絲希望,忙道:「宮主,千真萬確,奴婢剛才偷偷去看公子,發現公子躺在床上,被折磨的不成人形,連氣息都微了,若不是奴婢用參片為他吊命,只怕這會子連氣都沒有了,宮主若現在趕去,或還趕得上看一眼……」她話未說完,獨孤傲早一陣風般的消失了蹤影。留下一堆人在那裡面面相覷,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胭脂連忙過來扶起粉黛,也是不信道:「你……你說的可是真的?不……不會吧……還是你這丫頭為了誆宮主去看一眼,故意把病說的這樣重,否則公子縱然病著,何致於幾天功夫便變成這副模樣?」
粉黛跺腳哭道:「我活得不耐煩了嗎?拿這話來哄宮主,公子的情況,你一去便知,可恨關東和連玉這兩個狗東西,也不知道幾天沒在那裡照顧了,公子只怕是連口水都喝不上。」一邊說一邊拉著胭脂也急急跟了下去,剩下初荷在這裡安排眾人散去就寢。
獨孤傲腳不沾地,一直來到了冷燭閣,只見室內一絲微微的光亮,他待要推門,卻又猶豫了片刻,所謂近鄉情怯,向來無所畏懼的他此時竟害怕起來。害怕一進屋,真的就是粉黛所說的情形。此時早已又把絕情之念拋到了九霄雲外。
想起粉黛說的話:「再晚了,奴婢只怕你們就要天人永隔了。」他激靈靈打了個寒戰,再不敢遲疑,推門走了進去。
待胭脂與粉黛趕到那裡,就見獨孤傲面色泛白唇邊泛青,右手抵在蘇雪衣心口輸送內力,胭脂湊上前去瞧了一瞧,一個身子登時冷了半邊,心道:這副樣子,就算漱玉少爺在這裡,也未必救得活了。這樣想著,那淚水早像斷了線的珠子般落下。
冷不防獨孤傲大吼道:「哭什麼?雪衣還沒死?你就咒他?你再哭……再哭我殺了你。」他臉上淚水尚在,說出這種話來實在令人發笑,但胭脂看著他顫抖著不停撫摸蘇雪衣臉頰的手,卻只覺得心酸。強自咧了咧嘴,方哽咽著道:「宮主看錯了,奴婢並沒有哭,公子不過是身子虛了些,不能言語而已,哪裡就用哭呢?粉黛這丫頭也太言過其實了。」一邊說一邊卻把身子背了過去。
獨孤傲頹然坐倒在那裡,他輸了半天內力,卻絲毫看不到蘇雪衣有半點起色,心中其實也知道這次病非同小可,說不定便是蘇雪衣的大限之期,只是心裡著實恐慌,無論如何也不敢去想這個結果。
看著懷中人依然昏迷著的面龐,想起這些日子來的種種無情之舉,一時間他又是痛又是悔,不由痛苦失聲。
胭脂聽得心酸不已,欲待勸慰,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忽然聽見院子裡響起紛沓的腳步聲,打開門,幾個大夫滿頭大汗的趕了進來。
這些大夫雖然高明,但對癆病卻都是束手無策,個個只看了一眼,便都搖頭歎息,悄悄對胭脂道:「趁早把後事置辦下吧,這口氣不過是宮主的內力撐著的,左右就這幾個時辰了。」
胭脂大驚失色,雖然心裡早有了準備,但私心裡還是想著或許能等到獨孤漱玉回來,誰知竟能這樣快。當下顫著聲音道:「再,再想想辦法吧,漱玉少爺過年定會回來一趟,哪怕再支緩幾天……」
幾個大夫都搖頭,其中一個道:「若有辦法,怎會不用?只是這病到了這個地步……哎……」說完頻頻歎息。
胭脂粉黛回頭看獨孤傲,卻見他一遍遍撫著蘇雪衣的眼睛,神色平靜無比,雖然如此,她們卻越發心驚肉跳,知道蘇雪衣的死必定將引發一場狂風暴雨。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只聽門外一道清亮的聲音道:「怎麼人都到了這裡?不是說放煙火嗎?還有我聽說雪衣又病了?」
這道聲音傳來,胭脂和粉黛不由都欣喜若狂,獨孤傲眼中本已沒了光彩,此時也不由猛的抬頭,瞪大著眼睛望向門外,雙目中迸射出萬丈光芒,連嘴唇都哆嗦起來。
獨孤漱玉施施然走了進來,看了一圈,撓了撓頭道:「好像這幾次大家都很重視我的樣子,以前我回來都避我唯恐不及,現在我一回屋便有人等在那裡,催著我來這去那的……」沒等他抱怨完,胭脂已又哭又笑的把他推到了床邊。
獨孤漱玉這才把目光移到蘇雪衣的臉上,他愣愣的看了幾秒後,卻忽然跳起來,抱著頭道:「OH,My God!大哥,我是個人,不是神仙耶穌基督啊。我……我也不過是個醫生而已。你不要每次我一回來,就把他的病折磨到更高一層境界來考驗我的醫術好不好?」一邊抱怨,一邊卻飛快打開了隨身帶著的箱子,靈敏的擺弄起來,待到弄完,才想起還有眾多人在「參觀」,不由吼道:「你們還站在這裡幹嗎?出去。」
胭脂忙遣散了眾人,獨孤傲說什麼也不肯走,卻被獨孤漱玉怒氣沖沖的提著衣領拖了出去,這也是他這個做大哥的頭一次在手下及弟弟面前如此狼狽。
冷清的院子裡只剩下粉黛與獨孤傲,時間彷彿凝住了似的,四周靜的可怕,只有屋裡明亮起來的燭光,彷彿在為他們帶來一絲溫暖與希望。
彷彿過了一年那麼久,獨孤漱玉總算是出來了,沒好氣的瞪了他哥哥一眼,道:「人暫時是救過來了,不過危險期可沒有度過,究竟能不能活過來,全看天意了。真是的,大年初一就險些鬧出人命,虧我還想躲到你這裡好好歇歇呢。」他話未說完,獨孤傲和粉黛早越過他衝到屋裡面去了。
「喂,不必這麼沒有人情味吧,我累了一夜了。總該過問一下吧,這還沒過河呢,就想拆橋了?」獨孤漱玉氣憤的大吼,老天啊,他一天水米未進了,難道就沒有一個有良心的人來照顧一下他嗎?真是的。
獨孤傲深深凝望著蘇雪衣昏睡著的臉龐,一邊摩挲一邊自言自語道:「雪衣,你知道嗎?為了你,我本來可以放下我的宏圖的,我只是不服,當今皇帝昏庸無道,朝野上下奸佞橫行,百姓們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如果我做了皇帝,一定要比這個昏君強上百倍,思前想後,我總覺得你是應該放下的那一方。我愛你,可以為你放下一切,你也愛我,為何不能為我放下一切?明明你所效忠的那些人,都是不值得你效忠的啊。」
他頓了頓,接著道:「那天,藍挺帶了大炮來攻打我們,我知道定是你給他們通報的,我不怪你,我早就明白你的立場。可是你在封雲來報告我這件事時,絲毫不為所動,和我對弈,竟沒有半子走錯。你那個時候早就知道是藍挺帶著那種足以毀滅一切的武器前來,可是你卻沒有流露出一絲的異態,雪衣啊,我一片癡心待你,你卻對我無情至此。那一次,我是徹徹底底的絕望了。我第一次真心真意的待一個人,可是我換回了什麼?你想要在我的面前炸毀絕世宮,我當時雖然說恩斷情絕,可我還是沒做到,雖說把你軟禁起來,可是對你愛護有加。可是你呢?我在你的心目中,終究只是個賊而已,為了你的忠心,我隨時都可以被犧牲掉。你對我如此不仁,我又何須對你有義?我想不去理你,不去想你,不和你再有任何的牽扯,可是我做不到。我怎麼都做不到。於是,我狠心報復,也將我們的關係逼上了絕路,唯有這樣,我才可以逼迫自己放下你。你明白我心裡的苦嗎?」
然後他忽然痛苦的揪住了自己的頭髮亂扯,一邊嘶聲道:「可是我……我看到你毫無生氣的躺在床上,我很害怕,我真的很怕那參片吊不住你的命,你就這麼去了。那一刻,我真的是前所未有的後悔,如果讓我拿江山和我的性命換回你,我也會毫不猶豫的去換,雪衣你知道嗎?我苦苦壓抑了這麼久,久到連我自己都以為可以放下你,但在最終一刻我才發現,我離不開你,我根本不能失去你。當我以為你必死的那一刻,我很平靜,因為我在那一瞬間就已經決定,你死了,我絕不獨活,我要和你一起經過奈何橋,喝下那孟婆湯,來世裡再重頭相逢相知相許……雪衣,雪衣,你……你能聽到我這一番癡心嗎?」
胭脂一直在旁聽著,此時忽然猶豫著道:「奴婢曾聽說過『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宮主和公子立場不同,何必非要強求在一起朝夕相處。若這樣,你們必得有一方放下自己的信仰。看這情形,雪衣公子是寧折不彎的了,但宮主若放棄大業,又要如何面對宮中這些屬下?既如此,何不只讓情意在心裡,宮主把雪衣公子放回去,然後正大光明的和朝廷戰一場,誰主天下,憑本事而已。雪衣公子也無法怨宮主。說不准到後來,還會有意外之喜。」
獨孤傲低下頭去看蘇雪衣緊閉著的雙眼,輕輕歎了一聲:「我自有主張,只要雪衣能逃過這一劫,我什麼都認了。」
胭脂聽他這話似乎大有深意,不由一怔,卻不敢貿然再問,忽然粉黛端著食盤走了進來,輕聲道:「湯倒是好了,只不知該如何給公子服下。」
獨孤傲道:「你們兩個出去吧,這裡交給我。」
來回撫弄著那微微上了點血色的雙唇,他苦笑著道:「雪衣,你在我這裡委實吃了不少的苦頭,記憶中,我每次餵你,都是這些湯湯水水,連你最愛吃什麼都不知道,也不知你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我讓廚子做頓大餐給你吃。只是當你真的醒來,恐怕只會更加恨我罷了。人說進退兩難。我現在便是這樣,盼著你醒來,卻又怕你醒來。」說完歎息不已。
忽見蘇雪衣的睫毛動了幾動,然後唇間輕輕的逸出了一聲呻吟,獨孤傲又驚又喜,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目不轉睛的盯著懷中的人兒,果見他慢慢睜開了雙眼,這才知道不是自己的幻覺,不由狂喜難禁,大喊道:「胭脂,雪衣醒了,快,快喊漱玉過來。」
胭脂與粉黛大喜進來,卻見蘇雪衣癡癡望著獨孤傲,目中流下淚來,虛弱歎道:「獨孤,你……你何必救我?死對我們兩個來說,不僅是我的解脫,也是你的解脫啊。」說完緊緊抱住他哽咽起來。
獨孤傲聽他話中意味,竟沒有怪罪自己之意,似乎也為自己的難處心疼,不由又驚又喜,猶自不敢相信,抱緊了愛人道:「雪衣,你……你……你……你醒了?」
獨孤漱玉一進門,便看到這幕感人至深的場面,翻了翻白眼,他無奈的道:「大哥,人昏了你喊我,現在人醒了,你又喊我,我做家庭醫生是要付很高的報酬的……」話未說完,獨孤傲一瞪眼睛:「你快過來看看雪衣是正經,囉嗦什麼?」
獨孤漱玉一縮脖子:「來了來了,這就來,真是的,過河拆橋啊。」一邊說一邊上前仔細的看了看,方嚴肅道:「雖然說醒了過來,但病情不容樂觀,必須經過系統的治療,他大概要在這裡住個一年半載的,否則這病根除不了,沒辦法,太嚴重了。」
蘇雪衣默然不語,一反常態的,獨孤傲竟也不作聲。獨孤漱玉訝異的看了他們一眼,敏感的察覺到,這兩人之間已經變得不一樣了。似乎有什麼事將要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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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幾日,蘇雪衣的身體一天強似一天,那點滴也由兩路改為一路了。獨孤傲見他逐漸精神起來,也不由暗暗歡喜。卻見蘇雪衣仍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明瞭對方心結在哪裡,卻不敢說破。知道這是兩個人的死穴所在。
轉眼間到了正月十四,獨孤漱玉這天例行看完蘇雪衣後,總算說出了一句大家期待以久的結果。言說蘇雪衣的病已完全脫離了危險期,上了軌道,只要再堅持些時日,定可痊癒。
眾人都不由大喜,唯獨孤傲與蘇雪衣默默相望,兩個人都知道,獨孤漱玉的這一句話,已是分別的開始。他們的立場,他們的信仰,除了感情,沒有一樣是他們在一起的理由,而這感情,卻是他們唯一能放下的東西。
再度回到獨孤傲的臥房,蘇雪衣緩緩走進那間暖閣兒裡,一切的景物還是那麼的熟悉,這裡曾經見證過他的開心快樂,也知道他的心碎神傷,可他終究還是要離開這裡,怎不叫人歎息一聲造化弄人。
獨孤傲剔了剔那跳動著的紅燭,溫和道:「雪衣你看,今夜的蠟燭彷彿燒的特別旺,轉眼間已落了這麼多的臘油了。莫非它也知道我們就要分離了嗎?」
蘇雪衣忍住眼淚,漫聲吟道:「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獨孤,就讓它代替我們哭個痛快吧。」說完緩緩解下衣帶,含淚道:「春宵一刻值干金,只是我們這最後一夜,只怕萬金都再也買不到了。」
這是蘇雪衣第一次在獨孤傲面前主動敞開胸懷,獨孤傲靜靜的看著他,忽然放聲豪情笑道:「好,雪衣,好……雖然我心裡難受得很,但此時若一味去想著分離的苦楚,捨不得放不下,豈不辜負了獨孤傲這個名頭。我們就痛痛快快的過了這夜,明日天各一方,若有緣仍能相見。若無緣,有了這一夜,也足夠了。」
蘇雪衣低垂眼簾,雙頰染上一抹紅暈,在燈光下更顯動人,他嘴唇動了幾動,才終於艱難出口道:「那,那你還等什麼?」
獨孤傲一把將他抱起放到床上,身後的簾子漸漸垂了下來,簾內兩個人影合而為一,交纏在一起。
雖然品嚐過多少次這個身子,但是今晚由於蘇雪衣的主動,獨孤傲更感覺到一絲難言的滋味。更因為兩人都知道這實乃最後一夜,不禁拋下了一切負擔,行動間更加放肆起來。
獨孤傲起先還處處照顧著蘇雪衣久病之後的身子,動作也不敢太瘋狂,只將粗大的肉刀慢慢試探著前進,蘇雪衣知道他仍在顧著自己,不由將整個身子都纏了上去。迷離的雙目一眨不眨的看著獨孤傲,心中暗道:這就是自己傾心愛戀著也是傾心愛著自己的人,過了今夜,或許就再也無法相見。縱相見,只怕也是在硝煙紛飛的戰場上刀戈相向了。天下間的情傷,還有比這樣的結局更令人心碎的嗎?想到這裡,思想上再也沒了顧忌,忘情的呻吟出聲:「獨孤,快點,再快點……啊啊……」
殘燈如豆,為他們見證了這就要走到盡頭的最後一夜瘋狂,一切愛恨情仇的故事,終將隨著黎明的到來而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