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小兔子跑到麵包店,問老闆:『老闆,請問你們有沒有一百個小麵包啊?』老闆搖搖頭:『對不起,我們沒有一百個小麵包。』『這樣啊。』小兔子很遺憾地走了。
第二天,小兔子又跑到麵包店去:『老闆,請問你們有沒有一百個小麵包啊?』老闆又搖搖頭:『很抱歉,我們沒有一百個小麵包。』小兔子只好又沮喪地走了。
第三天,老闆早早就專門準備了一百個小麵包,小兔子又來了,它又問:『老闆,請問你們有沒有一百個小麵包啊?』這次老闆很高興地回答:『有的,我們有一百個小麵包了。』小兔子立刻拿出錢來,說……你猜它說什麼?」
唱作俱佳地表演著講故事,那雙笑瞇瞇的眼睛一下伸到他的鼻子跟前,可愛得就像一隻小兔子,讓人對他的強行進來打擾的行為也無法怪罪了。
這個故事,他早就聽他講過。因為這是白湘宇唯一會講的故事,而且是覺得最好笑的故事,每次講都會笑個不停。他不管是模仿小兔子可愛得不行的語調,還是麵包店老闆老成持重的聲音,都覺得非常有樂趣,著實,這也是個好故事。特別是因為白湘宇的喜歡。
他很順應表演者希望地搖搖頭,不冷不熱的態度並沒有降低小兔子的熱誠,他又馬上站好,用嚴肅認真的表情說出那只超級欠扁的小兔子的台詞:「它說:『好,那請給我兩個。』哈哈哈哈,是不是很好笑?哈哈。」
抬頭看了一眼正樂不可支的自娛自樂者,王曄把手上剛簽好的文件遞給旁邊的陳川浩:「準備車,我帶他出去。」
陳川浩被白湘宇的樣子逗得其實很想笑,可是看老大那個表情,不敢造次,在肚子裡忍到內傷,趕緊接了東西出去。
白少爺為這個老故事終於不再笑時,才發現王曄完全沒有反應,只是深思地一直看著他。
「不好笑嗎?」他趴在辦公桌上,可憐兮兮地瞅他,「以前曄也很喜歡這個故事的,每次都會笑。」
「你覺得我和他,一樣?」他站起來,拿起外套穿上。拿起鈴叫劉媽進來。
「不一樣……可是,有時我又覺得,很像……」
輕聲地說著,跟劉媽出去換衣服,準備出門了。
王曄靠在桌沿,隨手點起一支煙,煙霧嫋嫋間,窗外陽光燦爛的花園裡似乎可以看見兩個笑得開懷的人。
我要去問你家老闆,請問你們有沒有一百個白湘宇啊?
沒有沒有。少年的笑裡有陽光飛揚,晶瑩的眼中有清晨草葉上透明的露珠,裝作老闆的樣子粗著嗓子答,我們沒有這麼多白湘宇。
那就快去準備!我不要一百個,兩個就夠了。
沒有沒有,兩個也沒有。只有一個,白湘宇只有一個!不要就沒有了!
煙霧似乎繞進了眼裡,視線變得朦朧起來,夏日的風吹過一陣,花園裡的人與笑聲都散了。
只有一個。
只有一個。
……
忽然間,他又看到了那雙迅速向旁邊瞥過的眼,方鳴飽含深意地笑,頭微微一點,那雙眼純真的看不出雜質,又看向他,然後,慢慢地,眼神不經意地垂下去,對著左邊的槍,垂下去……
「先生,少爺都準備好了。」劉媽進來說。
回過身,把沒吸完的煙用力摁進煙灰缸裡。粉身碎骨。
***
車停在山坡腳。白湘宇從走在這條路上就興奮異常。一下了車就深深吸了一大口空氣,讓青草的味道,陽光的味道,還有風,和樹,都吸進身體裡。
根本就沒再理會過王曄,自己一個人「蹭蹭蹭」地一下跑到了坡頂,兩年沒來過這裡了!這個人怎麼知道……怎麼知道?
「啊──」大聲地喊出來,小花們、小草們、大樹們、風啊,陽光……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我最喜歡這裡了!風景很漂亮,夏天來最舒服!」轉頭面向那個悄無聲息站到了身邊的人。
那個人似乎是受不了太陽的熱烈,微微瞇起了眼睛,薄利的唇邊浮起一個若有似無的笑:「我也是,雖然是第一次來,但是一來就喜歡上了。」
有些驚訝:「……是麼?」……竟有人跟曄的回答一模一樣?
顧不得了,張開了手臂,迎著風,衝下去──
「小心……」王曄的話才剛從喉間轉出來,人已經不見了。
比兩年前更長的草踩下去,走起來已經不太方便了。一步步慢慢走過去,白湘宇呈大字形仰面躺在裡面,閉起了眼睛。
白得晃眼的花被壓倒的,向他傾斜的,圍繞著整個身體。薄透的白色襯衫,瓷白的皮膚,混在裡面,一片青綠白茫。漆黑的頭髮在花間草上散開,像國畫山水裡濃墨點染,透出頭髮下深深淺淺,層層的綠。
忽然就睜了眼,像第一次那樣。可是,只是恍惚地掃過他俯視的臉,微潤的眸慢慢地移到天空,清亮得能在那彎秋水中倒影出絲絨一樣的雲。
慢慢彎下腰去,太低了,撐不住,便是單膝半跪著在他身旁。騎士一樣。
聽到那個像回到了家的精靈輕輕地,似乎只是說給綠草白花聽:「如果……能死在這裡,就……太好了……」
輕得,像飛花飄落水面的歎息。
又閉上了眼,睡了一樣。蟬鼓噪得厲害,不能確定,他剛才是否真的說了什麼。
一個下午,都在山坡上度過。
白湘宇小睡了一會兒,便精神地爬起來,孩子一樣沿著山坡又跑又跳。王曄在坡上看著,他始終在遠離那棵大樹的地方玩耍,似乎,已經忘了,有那麼個地方。
回到家裡,已經是一身的草葉,還編了花冠,不過王曄不要,於是給了也是扭扭捏捏才接過去的陳川浩。
胖子全等在書房。
「已經查清楚了,天興幫的老三是受了長水幫的挑撥,他們幫主劉大興已經應承下來,一定會給我們個交代。現在倒是,長水幫似乎已經知道了林永富的事跟我們有關係,現在掌事的二幫主張一超好像不太簡單。」
王曄沉吟了片刻,問陳川浩:「川浩,你怎麼看?」
「我以前也聽說過張一超的名頭。林永富待下面不夠寬厚,又喜歡玩變態玩意,出了事上下都得幫他打點,所以他在幫裡的聲望其實還不如張一超。所以這次事情這麼順利,我看張一超也暗地裡使了不少勁。不過現在林永富死定了,再把我們丟出來當靶子,一能讓他順當地當上幫主,二嘛,有個對頭,也能收攏人心一致對外,眾心歸一的幫派總歸有些震懾力。」
「他要拿我們當靶子沒問題,反正解決長水幫是遲早的事,萬一他要動起來,我們還師出有名。可是,就是擔心他迫不及待要殺我們個措手不及。我們畢竟是過江龍,馬來的事情拖著,這邊的人手還不是最足,條子那邊又有些內訌,到時這些都是問題。」
又細細商討了各個細節,暫訂了應對,一起吃了飯,會才算開完。
上樓的時候,劉媽正好下來。
「少爺剛洗了澡,又在唱歌了。」
沒有靠在窗邊,只是半躺在薄薄的地毯上。也許是今天玩累了,唱著歌也沒有聲音。
多變的夏日天氣,剛剛又下了一小陣陣雨,現在細雨紛飛,連空氣都是潤濕的,能滴出水來。
情不自禁,真的只是情不自禁,指節突出的手背滑過絲綢一樣嫩滑的臉頰,從眉骨到下巴,一遍又一遍。又想起了那個夏日的午後,開滿白花的山坡,躺在花間的少年,陽光從枝椏間透下,光影重疊,交錯的絲線,勾勒出美如夢幻的容顏。
有首老歌唱道:愛不釋手你的美……只願拱手河山討你歡……
雖然唱出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可是就是,這樣的感覺。就如同兩年前,他對白起山說,如果死,能讓我繼續愛他,你就殺了我吧。
一樣的心甘情願。
「我長得很漂亮吧?」在這樣的撫摩中,白湘宇忽然開口。似乎能看到人心底的明澈的目光晃晃地看過來,王曄僵硬地停下了動作。
有些嘲諷地撇起嘴角:「你不是應該聽過很多人這樣說了嗎?」
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視他的嘲諷:「是啊,很多人都這麼說。因為他們會對我做那件事。那你呢?什麼時候會做那件事?」
「你很希望我做嗎?」
「反正總是要做的。你雖然對我這麼好,可還是會做吧?」
「你……一點也不在乎?」
「在乎?在乎是什麼?只要你別像最開始時那樣粗暴地對我,其他的都一樣吧。」
原來,他還是慢慢記起來了。
王曄深深地注視著他:「……你的曄呢?也不要緊了嗎?」
「……」這個問題,讓他慢慢地垂下了頭,燈光下的皮膚白得透明,纖長的眉睫蝶翼般微微地顫著。「他不會回來了,我知道。我什麼都沒有了,連身子也又髒又破,他不會再要了……他又能幹又厲害,一定會喜歡上比我更好的人……我還差點害了他,他不會再要了……他會不會很恨我呢?你說,如果有個人差點害死你,你會不會恨他?」
喃喃自語了一會,又幾乎是充滿希翼地猛然抬頭望著他,似乎等待的就是此生最大的希望。
王曄看著那雙曾讓他沉迷得無法自拔的眼睛,刀一樣的唇慢慢啟開,一字一頓地說:「會,我會恨他一輩子。」
面如死灰。
那眼睛中的生氣似乎在一瞬間枯竭,倉皇地垂下去,連唇瓣都在微微顫抖。嘴角浮出一個淡到幾乎看不出來的笑,像是掛在懸崖邊原本還緊緊抓著浮草,渴求一線生機的手終於鬆開了,於是,墜下去,墜下去,一直到底……
「會啊,我想也是……」
茫然地小聲說了句,又出神地望著地板,半晌,才慢慢爬起來,走到窗邊。外面淅瀝的雨已經停了,薄薄的霧氣中,看得見淺明的月。
「王曄,其實你跟我講的那個故事,我也聽過……」
身後已經走到門邊的人不發一言,房門打開,又關上。他似乎毫無所覺,仍在輕輕地說著:「不過,結局……不是那樣的……」
***
雖然沒有特別戒備,但始終是多了個心眼,小心了幾天,也許是林永富快要行刑,長水幫也沒有再來騷擾。
下午剛進家門,覺得有些累,正尋思著要不要先睡一覺,就見劉媽踉蹌地衝了出來,慌張得連說話都不連貫:「先生,少爺、少爺不見了!」
一把抓住她,痛得她眼淚都下來了。「什麼時候的事?」
「今天下午……中午吃了飯,他說他要睡一下,我就以為沒什麼事。可是剛剛去看,房間裡空蕩蕩的……」
早在他回來前就到處都找過了,他什麼東西都沒帶走,就換了件白襯衣和牛仔褲──他最多也最常用的裝扮。
沒有人想到他會離開。畢竟他的腦子還不太正常,怎麼會突然生出要離開的心思?
不過,話又可以倒過來,正因為他的腦子不正常,才有可能做出無法預計的舉動。因為他從來都是安靜的,乖乖地待著,所以沒有人想到會這樣。是他們疏忽了,竟然以為一個瘋子會乖乖呆在家裡,連人都沒有多派一個來照管。
王曄忽然有些茫然。走了……心一下空了下來,那簇火苗似乎劇烈了許多,心上的洞不知不覺已經被研得很大。
他沒有說話,陳川浩已經看出了不對,立刻派人通知人手去找。全城搜索,一定要找到。
王曄聽著他下令,不知怎麼,忽然就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那次,也是這樣派出所有的人找他。這次,他應該不會又去買蛋糕了。
飛跑著出門,司機正要把車停到車庫,被命令著下車。他自己去找。
「大哥,」陳川浩從後面趕上來,撲在車窗旁,「阿全剛才來電話說,今天發現有幾個可疑的人在我們房子周圍徘徊,懷疑是長水幫的人。現在那些人又不在了,少爺會不會被……」
王曄的眼神如刀,車「唰」地開出去,陳川浩只堪堪聽到那句命令:「讓兄弟們做好準備,等我的消息。你親自去一趟長水幫,敢動我的人,就要有付出代價的準備。」
***
還是開車到了那家老字號的糕點店,並在周圍細細尋覓,一無所獲。
放慢了速度在街上轉悠,聽著手下隨時來的報告,沒有,沒有,沒有。
連陳川浩也報告,人絕對不在長水幫。
原來恨著的人不見了,也是會怕的。眼皮不停地跳著,不是什麼好事。
忽然,就想到了那個地方。怎麼會沒想到?
飛也似的掉頭開去,最後的希望了,希望他即使瘋了,心思也不會變得難猜。
黃昏下的山坡被鍍上了一層金光,連潔白的花也美得妖冶。
急速奔上坡頂,安靜的山坡下能聽到一些聲音。落日的光線依然耀眼,他半瞇起眼睛,掃視了一遍,便看到那棵大樹後似乎有幾個身影,放肆地調笑。
坡下的草有些紛亂,是幾個人一起踩過才製造出的效果。沿著那條被踩出的臨時的路走下去,輕聲輕步,全神貫注。
走得越近,就聽得越清楚。那種粗魯的喘息,下流的叫罵,淫褻的摩擦,和已經支離破碎的歌聲。
血往腦上衝去,眼中的刀閃著精光,鋒利無比。
從樹後繞過去,幾個人玩得高興,甚至沒有注意到他。
精靈被壓倒在青灰的巨石上,四肢擺成大字,墨發貼著石面,臉無力地歪在一邊。身上被撕碎的布片被風微微地掀起,露出雪似的膚上被蹂躪出的青紫。一個男人抓住他的腰拚命動著,其他的在旁邊又笑又叫。
「毛頭你快點兒,我可等急了。」
「……真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早知道打探白虎會能打探出這樣的美人,我早來了!」
「說的是啊。不過也幸虧是他自己走出來,還要我們帶他過來。這種偏得沒人影的地方,不是小情人私會吧?」
「是就最好不過啦,待會兒啊我們再等他的那個小情人一起來,哈哈……啊!」
笑聲被扭斷在喉嚨裡,其他人畢竟是江湖上舔刀口過活的,反應十分迅速,立刻就跳開來。看到只有一個人,怪叫著圍了上來。
王曄殺人的方法十分利落。
一肘擊在右邊衝來的人肋下,長腿飛踢,下首的立刻慘叫一聲,下頜骨碎了。再順勢將被擊中軟肋的往身邊一拉,擋住飛來的拳腳,手刀將他劈倒,彎膝上頂,要將人折成兩截的力道,脊椎骨立刻斷裂,倒地不起。劈手抓過拿刀砍來的手,踢倒最近的那個,抓住他的頭髮往上一提,刀鋒劃過喉嚨,血濺在持刀者的臉上,一時迷了眼睛,刀順勢又被插進了自己的心臟。
從白湘宇身上下來那個,急急忙忙穿好了褲子,從草裡找到剛才性急時掉下的槍,剛來得及拉開保險,就被一隻鐵一樣的手扭折了手腕,槍口直直伸到他嚇得張開的嘴裡,一捅到底。求饒的聲音還沒發出,「砰」!腦漿四濺。
下頜骨碎的人痛得在地上打滾了一陣,才發現四周的同伴全都倒下了,眼前的人,背光,看不清表情,但也感覺得到那魔鬼一樣的寒氣,冰冷到極點的眼神靜靜地對他瞥一眼,已經要被凍僵了。說不出話來,也立刻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
王曄沒有多看他,走到巨石旁,輕柔地把白湘宇翻過來。方纔那陣打鬥似乎對他一點影響也沒有,歌還是在斷續地唱著,又是他見過的那種空洞到無物的眼神,被他輕輕地拍著臉頰,叫著名字,才一點點有了焦距,看到是他。
外套脫下來裹著他,抱在懷裡,讓他聽著他劇烈到要蹦出來的心跳。頭低下來,貼著那滿是冰冷的汗水的臉頰,聽到時重時緩的呼吸,才覺得狂跳的心仍是止不住。
看到那個還在磕頭的人,眼神又黯了,示意他自己過來。那人立刻連滾帶爬地爬到他腳邊,他冷笑了一聲,伸手一帶,放在旁邊的槍頂到那顆頭上。似乎思考地歪了歪頭,才說:
「傷了他的人都要死!磕頭也沒用。不過放心,你很快會有很多同伴。」
左手托住白湘宇的後腦輕輕往懷裡一按,身子微向前傾徹底遮住他的耳朵,手指扣下扳機,「砰」!
槍隨手一扔,抱起他站起來,把動作幅度降到最低,震動減到最輕,慢慢往回走。
只有一個……只有一個。
腦子裡只有這句話了。
在面對要失去他的恐慌面前,那曾經讓他痛入骨髓的恨意,變得,那麼渺小。
也許,從一開始,他恨的只是自己不能放下的愛,而已。
「……」白湘宇忽然說了什麼,他停下來,仔細地聽,聲音輕得像會被風隨時吹散了,「我很想曄,才來的……」
「想來可以跟我說,或者川浩,甚至其他任何一個家裡的人。不必自己跑出來。」
他不是怪他,一點怪罪的意思都沒有。只是,為發生的事心痛。
「……我們兩個的地方……不想,讓別人來……」他垂著眼簾,只是這樣答。
我們兩個的地方嗎?王曄回頭看向那棵大樹,那塊青石,又緊了緊懷抱。
「可是你卻找了那些人帶你來。」他想起這個就皺眉。
「……他們做完就會走。答應了我的……」
王曄的手一抖,差點讓他摔下去。很快又緊緊抱住。
寧願拿自己跟那些人交易,也不願對他提出要求。
那顆曾經為他跳動的心,現在被藏到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