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天的雨,不大,可是淅淅瀝瀝,綿長得讓人郁躁叢生。
王曄手支在下巴,若有所思地看著雨霧,似聽非聽地聽著房間裡那把沙啞的嗓子在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如果貴會跟我們合作,整個東南亞的海路貨運線都能在掌握……不僅我們長水幫能有不小的贏利,貴會貨船往來也是極大的方便。像貴會這樣大部分生意駐紮海外的,成了自家人辦事說話都……」
「你們幫主最近可好?」斜飛著眼睛,風雨不驚地瞟過去,懶懶的聲音輕易就把話插斷了。
「呃,鄙幫主一向康健,多謝王先生問候。」雖然不明白為什麼突然就問到了這個,但這個王曄為人行事是有名的難以捉摸,刁鑽詭異,還是小心應付的好。
「既然如此,為何不是他來跟我談?派個小小的堂主,何以見得貴幫的誠意?回去告訴你們幫主,合作不是不可以,備好詳細的資料再來談過。」
還要幫主親自來?真是不好對付。倉皇地站起來:「不不,派小人前來絕無怠慢之意,確實是鄙幫主近日有些雜事纏身,脫不開身。這個……」
「那就等他有空了再來。」雙手撐在桌上,輕利的眼光一閃,那人竟不懾其銳,不由垂眼避了過去。「兩幫合作事宜重大,太多條件需要商談,陳先生權責所限,如果回回都必須回去請示,豈不耽誤工夫?我的雜事也多,賠不起這個時間,所以請貴幫林幫主親自來談也是這個道理。還有事忙,就恕我不送了。阿全,替我送陳先生出去。」
看著胖子全客氣地將那人押出去,他慢悠悠地開口:「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一直站在他身後的陳川浩微低下身接話:「條子那邊放話出來了,不把林永富送進死囚室事情就不算完。」
「嗯。就讓他們自己斗去吧,趁長水幫現在不穩,水路那邊可以慢慢擴展過去了。幫我聯繫吳家幫,我請吳胖子吃飯。」
「是。」
數日前在一所秘密的大宅裡發現一具男孩的屍體。全身傷痕,死狀可怖,法醫證實乃死前受過嚴重的虐待,多處軟組織及重要部位受損,內出血導致死亡。出事地點是在長水幫名下,也有確鑿證據證實死者當晚由長水幫主林永富帶回。林永富喜歡跟男孩玩SM遊戲已經是不是秘密的秘密了,此前已經發生過幾次事件,都因他在黑道的勢力,又在警方那邊略有些人脈,那些男孩又都是賣春的MB,隨便交代了幾筆也就過去了。本來林永富以為這次也一樣,不想那個他在舞廳看上的狂妄小男孩竟然是警察局副局長的兒子!結果只用一句話就可以概括──夜路走多了終於遇上鬼。
其實這種多事之秋來找白虎會合作並非真的以賺錢為目的,而是天外來客一樣出現的王曄竟跟警察局長有過命的交情!具體的種種沒有人清楚,但警察局長對他禮讓三分,並經常為白虎會開綠燈是道上人耳聞目睹的事實。而白虎會是有名的不幫外人,所以長水幫想借合作跟白虎會拉上關係,甚至有意在合作中讓出大半利益,好讓王曄變成「自家人」。現在林永富被關押在警局,因為嫌疑重大,又被警方做了手腳,不得保釋。偏偏他們派來的堂主又自作聰明地想先拉好了關係再把事情當「家醜」說出來,還來不及透露意圖就被王曄佯裝無意地推走了,委實是啞巴吃黃連。
而會更讓長水幫鬱悶的另一個事實是:從頭到腳,這件事都是白虎會策劃。愛玩又膽大妄為的副局長公子被有心人士誘騙去嘗試刺激的玩意兒,「不小心」發現有趣的獵物的林永富當晚也是被有意安排前去。還有後來的過程中連長水幫也不知道的被人拍下的證據,以及事發後警方被「及時」地通知。
而且現在「裡面」已經有條秘密的通告,林永富這次就算被判死刑,在行刑前也要讓他好好體會能舒暢地活著的喜悅和可貴。行刑時,他會成為最快樂的囚犯。
有時候,死,會成為人最大的期盼。
其實白虎會動長水幫是遲早的事,只要水路一天沒有落入白虎會的掌握,現在瓜分出海通道的幾個幫會都是目標。但會這麼快拿長水幫開刀,還是因為某天王曄看到了一些東西。
那天夜裡,王曄一個人還在書房,白湘宇光著腳就又闖了進去。
「又怎麼了?」從煙霧繚繞中抬起頭,看到那個纖瘦的身影站在桌的對面,穿著純白的睡衣,眼睛彎彎地笑著,夜開的香曇一樣美麗。
現在膽子越來越大了,夜裡也不光呆在房間裡唱歌,會自己下樓來書房找他說話。
兩隻手合成一個小小囚籠狀地越過桌面伸到他的鼻子尖,「噓──」先做了預告,然後小心地,小心地把手打開一點點,讓他看到手心裡。
起先他除了看到一隻很小的蟲子,什麼都沒有,正要習慣性地皺起眉,卻看到那隻小蟲子在手掌籠罩出的陰影裡慢慢地發出微微的光芒。振著翅飛起來,像盞小小的燈籠,在小小的空間裡上下浮動。黃色的光其實很微弱,卻似乎能從指縫間透出來。
「漂亮吧?」他壓到最低的聲音,其實已經沒有聲音了,只有氣流帶動出近距離才能聽到的話語。
螢火蟲而已。王曄想說,可是看到他那個興奮的樣子,不情不願地還是點了下頭。他更興奮了,放開了手,小小的燈籠飛出來,在兩張臉之間星光一樣地漂浮,愈升愈高。其實在這樣燈火通明的內室,那微弱的光亮跟不存在一樣,看得並不很清晰,但當王曄穿過螢火蟲看到對面那雙盯著小蟲的明亮的眼睛,滿是驚歎和著迷的小臉,他不得不承認那就是這屋子裡唯一的光源──螢火蟲於白湘宇,而白湘宇於他。
無需迴避和隱瞞,心中的悸動是確實存在的。
注意到他的目光,星光一樣閃亮的眸子移下來,清澈透亮得能讓他在裡面看見自己的倒影。還是笑得眼睛彎彎的:「這只是自己跑進我的屋子裡的,外面還有好多,我們去看吧。」
說著,就跑去打開了書房通向花園的落地窗。
「來。」也不管他樂不樂意,過來拉起他的手。王曄幾乎是無法抗拒地就這麼被拉了過去,走進花園裡。
夜裡的空氣是濕潤而涼爽的,有夜露的關係,甚至有些輕寒。
草地被仔細修整過,小草平整而細密,白湘宇光著腳踩在上面,涼涼的,似乎還有點濕,舒服極了。夜已經深了,連蟬也睡了,星星點點的螢火蟲聚在樹旁,柔和得像天上落下的星星。
白湘宇輕快地跑過去,小燈籠們立刻就散開了,他又追著跑,帶著燈籠的小蟲們被他追得一陣聚一陣散。跑了好一陣,終於放棄了,圍聚在他周圍。他用快要把脖子折斷的姿勢仰望著天空,喉嚨裡發出模糊的咕嚕聲。天上的星星,和他身邊的星星,呵呵,呵呵,好美麗,好快活。
像鳥一樣伸開雙臂,像鳥一樣自由地飛翔,夜裡有風吹來,拂過寬鬆的衣衫,輕動地,似乎真的要飛了起來。
好久,沒有這樣快樂了。鬆弛得宛如沒有重量的感覺,輕飄飄,輕飄飄的像一片羽毛一樣被風吹起來……
吹啊,吹啊,還有身邊的星光,真的可以飛吧?
頭仰得太厲害了,也或許是太想隨風的飄蕩,身子直直地往後倒下去,完全剎不住地仰倒。倒下去,倒進了一個寬厚的懷抱。慢慢地睜開了眼,彎彎的,彎彎地笑著,無論是倒影著星光的眼睛,還是花瓣般的唇,都是彎彎的,快樂而滿足。
「真想讓他也看到啊。」歎息似地流轉著清水一樣的眸光。
「誰?」渾厚低沉地問話,平日裡精光四射的眼睛裡有的只是不自覺的寵溺。一次又一次,沉迷在這讓人驚歎的美麗裡。
「曄啊,如果曄也能看到該多好。」
眼裡的溫柔潮水般地退去,又一次被提醒了。
那個孩子,輕輕閉起眼睛,做夢似地說著:「如果我一直在這裡,他會不會來?他不來,是不是不知道我在這裡?他知道我在這裡,會不會來?我等他,我一直在等他來,可是,為什麼他一直不來?他什麼時候會來呢?我等了這麼久,他怎麼還不來?是迷路了嗎?還是忘了我?他會不會忘了我?他是忘了湘湘嗎?他還會不會來?……」
繞口令一樣的疑問持續了很長時間,抱住他的人沉默著。漸漸失去了邏輯的話語就像被風吹散的碎花,紛亂又輕飄,承載重重複復的擔憂和疑慮,讓人想抓也抓不住。
那個答案,就連他,也不知道。
夏季的天氣就如孩子的臉,說變就變。明明還是晴好的夜空裡忽然飄來了三兩朵烏雲而驟變。
不知不覺地已經跑到遠離房子的地方,雨下來的時候還只是細細的,可是雨勢加大的速度明顯超過了王曄帶著他奔跑的速度,等回到屋子裡,兩個人都已經是落湯雞了。
濕答答的睡衣貼在身上,勾勒出單薄骨感的曲線。水順著柔滑的曲線滑落,滴滴答答地在地板上畫出蜿蜒的小溪。
王曄也一身濕透,拉著他往樓上走,「啪嗒啪嗒」,濕漉漉的光腳板踩著地板,像鼓點一樣踩出仍然激奮的心情。
打開浴室的門,把他推進去。又去幫他開了熱水,試到合適的溫度,注滿浴缸。「自己洗,沒問題吧。」
「當然,我都是自己洗的。」還在踩著水玩,驕傲地揚起頭,滴著水的黑髮甩出一道晶瑩的弧線。
王曄點點頭,也趕緊回房洗澡換衣服。
再回到白湘宇的房間,已經是快四十分鐘之後了。知道他會害怕,所以也避開了。誰知到現在還沒有出來。
浴室裡傳來悠揚的歌聲,雜拌著哼哼,顯然還在邊洗邊玩。
水早就涼了吧?王曄輕皺著眉,敲門。「洗好了就快出來!」
「啊?啊,」歌聲被打斷了,然後就是嘩啦啦一陣水響,一疊聲地應著,「我就出來了就出來了──」
從一系列的聲音完全可以想像他進行的步驟:從浴缸裡慌忙地站起來,急急忙忙抓起架上疊好的浴巾,裹好,跨出浴缸──「啪」!
一聲悶哼,王曄毫不猶豫立刻推門進去,白皙的身子摔在地板上,連大浴巾也飛到了一邊。
誰讓他剛才只顧把濕腳踩在地板上玩?水漬積留在光潔的瓷磚,滑不溜腳,莽莽撞撞地踩下來,摔倒了。
無聲地過去扶起來。可是一絲不掛的身子一被碰觸,立刻條件反射地開始打顫。只要不是他認同的那個人,任何人都會讓他害怕。像小獸一樣發出「嗚嗚」的低鳴,抗拒地又要縮起來。
王曄無奈,手臂撐起他的,把浴巾揪過來,包住。面朝下的姿勢,只能看到他的後背,可只是光裸細膩的背上觸目驚心的鞭傷、燙傷和各種細小的劃傷已經讓他的眼睛又危險地瞇了起來。
「長水幫,林永富?」
光是聽到這兩個名字已經讓他抖若篩糠,甚至連牙齒都能抖出「咯咯」的聲音。
抿緊唇,大手一抱,直接把他抱進房間,放在床上,用被子蓋得嚴嚴實實的。這才慢慢不抖了,濕潤的眼睛輕輕抬起來看他,像春寒料峭中早發的小花骨朵,微顫著卻又鮮靈的美麗。
王曄在咬牙。雖然兩年裡白湘宇過著不堪的日子,像物品一樣被人踩在腳底,重重蹂躪。可是當時小方要帶他一起來找他,也是他自己拒絕的,還害得小方被方鳴抓住,嚴刑逼供他的下落,下場慘烈。所以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與人無尤。
他不會同情他,一點也不會!
可,心還是會絞痛。
甚至有時想起,也會猜測,是否因為自覺當初有虧於他,沒臉再見,所以才拒絕了小方?
不過怎樣都不重要了。小方死了,方鳴死了,他也瘋了。一切都成為過去,被時間的沙土漸漸掩埋。
他不會像折磨方鳴那樣折磨他。但,原諒是另一回事。
背叛,是不值得原諒的。
在虐殺方鳴的時候,已經把他的痛苦,他的憤恨一一展現,讓他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他怕得瘋了。永遠無法擺脫的恐懼感,現在這樣,已是對他最好的懲罰。
眼光一閃,晃過那眼睛無心的誘惑,把全套新衣服找出來放在床頭。「自己穿好。我過一會兒再回來。」
走到門外,吸了一支煙,在考慮要不要去把劉媽叫起來。雖然他很怕被碰觸,但至少不會排斥劉媽的幫忙。他對人的戒心,只存在於「接受的人」和「不接受的人」。
就像,他強烈地想念「曄」,卻仍對「王曄」心存防備。
你們,是不一樣的。沙啞而孤獨的聲音說。
不一樣?或許吧。
門悄悄地打開,探出的腦袋看到他正站在走廊,微微地笑了,招招手:「好了。」
回到他的房間裡,從浴缸裡出來,頭髮還是濕的,順手拿過旁邊的乾毛巾幫他擦。擦完了再稍稍吹乾。他乖順地任由王曄擺佈。
穿著寬鬆的新睡衣,蓬著鬆軟的頭髮,坐在地毯上的人看起來好小好小,清麗的美貌像山林中的精靈,瘦削的背上像隨時能展開蜻蜓一樣透明的翅膀,輕盈地在花間穿梭徜徉。
「……He is free, free like the wind, he is free, and he will win……」
小小聲地,他又開始哼了,永遠也不會膩似的歌代表著他每次每次不一樣的心情。
「這麼喜歡這首歌,為什麼只唱這兩句?」王曄隨口問。每到晚上的時候,喜歡跟他說話。聽他亂七八糟地扯,不知不覺就放鬆了自己。
沒有回答,還是唱:「……He is free, free like the wind, he is free, and he will win……」唱完這句,哼著拖過下面的節奏,慢慢地又轉回這兩句。
就是在告訴他,他只會這兩句。王曄不由笑了聲:「越來越聰明了。」
他一抬頭,難得出現不高興的表情:「笨的是你們吧?我看起來很傻嗎?我只是腦子有問題,又不是智商有問題。」
呆楞地聽他言辭眈眈,差點被口水嗆到。是啊,好有道理。
說完,又落寞地注視著被風吹來滴落窗上的雨點:「我知道我有時候說話連自己也控制不了,說著說著,自己也會忘了要說什麼。但是我不傻,真的。我知道誰對我好,誰對我不好。有些事情我記不太清了,太用力地回想頭就會很痛很痛,要裂開了一樣……比如我不記得你是怎麼出現的?好像睡了很長的一覺,醒來就看到了你們。你身邊兩個人的名字都很熟悉,可是我不記得以前認識他們……但是,更早以前的事,我都記得……總是被送到不同的地方去,見到不同的人。有些人很溫和,有些人很粗暴,但不管怎樣,我都會害怕……還有更早更早以前……你看你看,我又不知說到哪裡去了……」
王曄的手輕輕地托起他的下巴,雖然仍是揣測打量的眼光,卻是溫暖的。「那我們就來說說別的。你有什麼願望?」
「不要再吃這麼多藥!」十分斬釘截鐵。王曄想起每次劉媽端過來的藥,理解地笑。
「不吃怎麼好得快?現在雖然已經好多了,可是不是還有事情想不起來嗎?」
「可是……我覺得有時想不起來反而是件好事……也許都是些可怕的事。」
王曄摸摸他的頭髮:「還有呢?」
「還有……想睡了……」
***
還是把他送到精神病院複查了。醫生鑒於目前的康復情況良好,更是大大地褒獎了一番。
王曄聽完陳川浩的報告,望著晴朗的天空出神。最近他越來越常出現這樣沉思的表情,讓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麼。
陳川浩有些忐忑地思忖,有時王曄會若有所思地望著他,似乎有什麼要說,可是想過了之後還是放棄了。
初夏的天空是最美的,湛藍得沒有一絲雜色,蒼茫高遠,像神深邃的眼在俯視。雲也是淡的,絲絨一樣飄來,風很乾淨,帶來淺淺的陽光的味道。
轉身面對那片開滿了白花的山坡。嫩白的,嬌弱的,小小的花朵,明明是風大雨急便會被摧倒的脆弱,可是花冠仍然固執地高昂著,在艷麗的陽光下,有著作為一朵花的堅持。王曄常常來這裡,有時下雨,看著那些花兒被風吹雨打得要支離破碎地散掉,可是風雨過了,它們又驕傲地直起腰肢,露出燦爛的笑。雖然只有三個花瓣,可是每一瓣都不會輕易地落下。
就像,嬌嫩脆弱的外表下,有一個高潔不屈的靈魂。
「川浩,你是不是還有什麼沒有對我說?」清風掠過草尖,他的聲音變得飄渺而凝思。
陳川浩一楞:「都在這裡了呀。對了,還有,少爺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他把過去和現在的記憶完全割裂了。兩個時間裡的人在認知上無法重合,就像現在的你和過去的你在他腦子裡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對我和阿全也一樣。即使跟以前認識的陳川浩、胖子全名字相同,甚至長相一樣,他也不認為是一個人。夏醫生說,這是最麻煩的,有可能一輩子也做不到認知重合。」
「我不是說這個,而是更早的事……他在方鳴手裡時的事。」
「大哥是說……」
「你還有什麼沒對我說的?」他轉過來,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太陽,陳川浩低著頭,覺得眼前一暗。緩緩地搖了頭:
「大哥這是不相信我了。既然如此,我無話可說。」
「我們同生共死這麼久,沒有你們,我也沒有今天。就連這個位子,如果你說你想坐,我也可以毫不猶豫讓出來。說不相信,太重了。」刀一樣的眼神慢慢地停駐在山坡中段的一棵大樹,枝繁葉茂的綠樹被風舞動了枝葉,別樣的婆娑。「我只是常常在想,他明明是那麼嬌弱的人,在經受了那麼多的玩弄,踐踏,為什麼,還能活下來?甚至,活得這麼風輕雲淡?」
陳川浩的身子一震,強自鎮定著:「大哥,人總是會長大的。況且還是少爺碰到的環境,要活下來,自然必須選擇屈服。」
「川浩,你雖然一直在他身邊,可是卻不如我瞭解他。」他向旁邊走出幾步,漸漸看得到樹後露出一塊青灰的大石,在白花叢中,又有高長的草,如果不是太熟悉,根本發現不了。「他是被嬌養出來的,脾氣性子卻比一般富人家的孩子還要平和,甚至膽子也小很多,害羞,內向,不太主動跟人接觸。都以為這樣的人特別好說話,容易服從,可是又不完全如此。他到底是個男孩子,自有他剛強倔強的地方。當初為了跟我在一起,那樣頂撞白幫主,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大概也都覺得意外吧?這樣的外柔內剛,說是好事,也有不好。在遇到太大的打擊和自尊被毀滅的危機時,鋼太硬,是會折斷的。換個說法,就算他的脾氣再怎麼不像,他畢竟也是自小被捧在掌心的青龍幫少爺,一個在黑幫長大的呼風喚雨的太子爺,從沒吃過苦,怎麼能忍受被人糟蹋的命運?就算換作普通人,忍不下去尋了短見也是很正常。可是他沒有,他被人一次次地玩弄,還被虐待,還是活下來了。所以我覺得奇怪,為什麼?為什麼要堅持著去忍受?他並不知道我們會端了青龍幫,明明是看不見希望的未來,為什麼還要一次次地去面對,要選擇屈服地活下來?所以我問你,是不是還有我不知道的事?就──如同,吳胖子不說起,我還沒想到他是這樣過的兩年……」
「大哥,」陳川浩頭低得低低的,不敢看他,「那件事是因為我覺得少爺太可憐了,你,又一直這麼恨他,就算告訴你,大概也會……」
眼刀直劈過來:「跟方鳴一樣?」
「不是不是,」汗又出來了,唉,天氣又要漸漸熱了。「是大概也會置之不理。說與不說,差別不大。況且當時我重回你身邊,白虎會還剛成氣候,事情又多又雜,就這麼耽擱下來了。」
「是嗎?那現在大家都很清閒,天氣又好,你可以慢慢講。」
「其實,大多數你都已經知道了,主要就是方鳴利用少爺談生意……我看,阿全的資料整理得挺齊全的。呵呵。」乾笑兩聲,因為突然想起那次自己找借口提前跑路了。
「……有一次,他做噩夢醒過來,叫了一聲我的名字,可是又一直很害怕地連聲否認……」
「這個……」汗水順著滴下來,太陽這麼大,不是要中暑了吧?今天被專門拉到這裡來審,被遷怒的話會不會被就地活埋?「是因為……呃,方鳴有時候會對少爺,呃,施暴……少爺大概是痛極了,失口喊出你的名字,就、就被方鳴連扇了幾十個耳光,打得一嘴的血,連耳朵都一度暫時性失聰。從此以後,就絕對禁止少爺提你的名字,特別是在……在床上……少爺也是被打怕了……大哥?」
又轉過身去了,看不見表情,可是他面前的那片草好像……要燒起來了……是不是錯覺?
明明說得恨得不得了的,可是實際上……愛和恨不過是一體兩面吧?
「明明是他自己選的,怎麼還要用強的?」自言自語問了這麼一句,又發現破綻,「他們床上的事,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腦子「嗡」地響成一團,就怕問這個,老天快派個菩薩來救命啊!!
救命的菩薩名叫周文全,人稱胖子全。在關鍵時刻用電話也能殺到:「大哥,天興幫到我們金灣堂口找茬,傷了幾十個弟兄,現在我派了人過去增援,接下來要怎麼辦?」
「不用急著下殺手,堵住他們別放跑了,我馬上就到。川浩,幫我接李警司。」
在路上,幾個電話,大問題就沒有了。
「川浩,我剛才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
啊,啊?這個節骨眼了還……認命地歎了口氣:「因、因為……我當時就在旁邊……」
「哦?原來你有這種愛好。」
關、關冷氣啦!氣溫要接近零度了。
「不是不是,我、我當然沒有那個……是方鳴的命令,他每次都要當著我們的面上、上少爺,尤其有我在,少爺就會特別難受……就如你說的,少爺骨子裡其實很倔,是鋼。所以,要折……」
那天天興幫和白虎會的火並,天興幫趕到金灣的幾百號人,回得去的只有幾個。在場的人都說白虎會的陳川浩和胖子全已經是難惹的人物,不想這次大當家王曄出場,才知道為什麼青龍幫會如摧枯拉朽說倒就倒。
更有江湖好事者謠傳,當時所見,王先生啊,連眼神說話都冒著寒氣,那些人哪兒是被他打傷的,根本就是先被凍傷的……
舉此種種,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