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雪無晴 第九章
    回來便發起了高燒,一連三天,燒得迷迷糊糊,睜著眼睛,連人也認不清楚。  

    「……曄……曄……」只是斷斷續續地叫著這個名字,聲音很低,從喉嚨裡跟呼吸一起艱難地呼出來,不細聽,也只會以為是病中的胡言亂語。  

    可是他聽得到。一直守在旁邊,握著那只虛弱無力的手,輕輕地應著:「我在這裡……不怕……我在這裡……」  

    外面的事都是陳川浩和胖子全在辦。那幾個人的屍體被丟回長水幫,張一超難堪地說一定是個誤會,不聽管束的屬下,還要感謝王先生代為管教,真是不好意思。  

    陳川浩作狀地表示理解,轉身就立刻撥通了天興幫劉大興的電話。明白地告訴他長水幫剛剛傷了王先生最重要的人,上次天興又受長水挑撥失和於白虎,現下長水於白虎而言是非除不可。話裡頗多暗示,兩幫合作,既表明了天興絕無與白虎作對之意,又可以一除一個眼中釘,更何況從此兩幫關係更進一步,長水被滅後的利益均分,好處的是大大的有。  

    劉大興是何等老江湖?當即受教地連聲稱是。雙方達成了口頭合作協議,分頭行事。長水幫的解決不過是時間問題了。  

    王曄聽完回報,平淡地答,就這樣吧。說完,又轉回白湘宇房裡,直到他清醒,中間沒再出來。  

    幫他擦藥,擦身,都親力親為。看到他那裡重重疊疊的傷痕,他就不能不想到,其中有一道,就是自己加上去的。被憤怒燒傷了的自己也成了傷害過他的人之一。是後悔還是難過,已經說不清楚。  

    大病了一場,白湘宇的狀況又變得難以預料了。之前好不容易好轉的病情幾乎一下付之流水。  

    燒退了後,身體虛,精神也不振,躺在床上,一整天就呆呆地看著窗外,什麼話也不說。  

    後來,王曄來得多,甚至連辦公也在他房間的桌上,他才慢慢像是留意到有這麼個人,眼睛會在他身上停駐片刻。  

    王曄坐在他床邊,輕聲地跟他說話,看著他空茫如枯井一樣的眼睛,問他:「認得出我是誰嗎?」  

    他的眼珠只是轉了一下,嘴巴蠕動,聲音瘖啞:「……曄是不是回來了?……我好像聽到他的聲音了,他回來了嗎?」  

    王曄呆呆地望著他,為了壓抑著心酸而緊緊皺起眉頭,半天才說得出一句:「你快點好起來,他就回來了。」  

    「……是嗎?」得到這個回答,他漾出一個淺淺的笑,倦極了一樣,慢慢睡過去。  

    經歷了太多傷害的身體,全靠細心的照料和珍貴的藥食才慢慢調理了起來,等他能下床的時候,也快到夏末了。  

    ***

    白虎天興合作,跟長水火拚的事,道上被攪得一片喧嘩。幾個元老級道貌岸然地站出來要調解,拉了三個幫主喝茶。結果正在勸著,張一超連日來的悶氣化成了不屑,說,不過是個被玩遍了的爛貨,也只有王先生從外面過來不知情。問問這裡的,誰不知道他睡遍了多少老大的床?  

    當下全場無聲。胖子全當即就要拔槍,被陳川浩攔了,王曄大笑地一拍桌子站起來,陰冷的臉上全無笑意,張幫主真是快人快語,正合我意。究竟有多少人,不妨請你給我列張單子,王某一定一一問候過去!  

    此話一出,在場的都變了臉色,王曄掃過一眼,冷笑連連,甩手而去。  

    消息傳出,道上大小幫派像炸了鍋。吳某人有次酒後才說出來,那個白少爺啊,之前就是王先生的心上人。這次青龍幫被滅,全因這個緣故。你當我願意給他這麼多好處?這不是以前給方鳴坑了嗎?白虎會不光在馬來,整個東南亞都很有勢力,王曄跺一跺腳,全城都要震一震。鬥不了的,何必……你問我從哪裡知道這麼詳細?唉,還不是用深水碼頭換回來的,人家冒死提點,你可別輕易外傳啊……  

    一傳十,十傳百,且不管是不是真的惹不起,但凡還是別惹火上身。長水要倒霉了,看好戲吧。  

    自從正式槓上長水幫,王曄就回了總部坐鎮。他不像白起山和方鳴,白府既是住宅又是作戰指揮所。白虎會的總部在另外的地方。他在白府加派了人手,尤其白湘宇門口,就算他有力氣再偷跑一次,也不可能了。  

    除非晚上他去白湘宇房裡,這些人才會撤下。不過白湘宇根本沒出過門口,也許還不知道門前人山人海呢。  

    他現在渾渾噩噩的,有時連王曄跟他說話,也好久才知道要回答。  

    連,王曄想對他說,不再恨了,也不知他能不能聽進去。  

    歉意總是遲來的。如果當初沒有把他嚇瘋,兩個人的結局,會不會不同?  

    他知道,讓他陷入瘋狂的是方鳴臨終前的那句。雖然沒有親耳聽到,但已經經當時在旁的手下轉述。  

    他是怕他也這樣對他?恐懼到了極點,崩斷了神經線,連那場兩人的「重逢」也一起埋在了腦海中的某個角落,永不解凍。  

    於是,不認識他,不承認他,不相信他。  

    不能接受──曄也會一樣的對他。  

    那只是有惡鬼出沒的噩夢,夢醒了,曄還沒有回家。  

    他還是喜歡坐在窗前發呆,一成不變地唱著單調的歌。  

    王曄不能永遠陪在他身邊,跟他說話,有時從外面回來,抬起頭就看見那個落寞地靠在窗邊不知在看什麼的人影,也會不自覺地看呆了。宛如失去了翅膀的精靈,渴望著永恆的自由。  

    長水幫也在道上這麼多年了,頗有些根基的。說要一下就摧毀,也非易事。況且現在幫裡人人自危,空前團結。就像陳川浩說的,齊心的幫會,總會有些震懾力。  

    雖然很忙,晚飯是一定會到他房裡陪他吃的,所以每晚都會回家。吃完了順便跟陳川浩和胖子全在書房做些討論。  

    那晚,劉媽的打擾突然得讓他都不由心驚。驚惶失措的她顫聲連連:「先、先生,少爺他,你快去……」  

    他扔下手裡的東西就跑出去,跑到二樓的那個房間前,他派的人一個都不見了。房門大開。  

    往房間裡只看了一眼,就驚得呆住了。  

    四五個人,都是本來應該守在門口的,現在全在房間裡,也跟雕像一樣,一動不敢動。  

    白湘宇平靜地從一個個面前走過,看過,如水的表情裡甚至還有一絲甜媚。  

    「……是你?」他已經慢慢地晃到了靠近床的那個,手放在睡衣扣子上,已經解到了胸口。  

    王曄知道他解扣子的順序很特別,是從下往上的,一顆一顆,又慢又認真。還是……很久以前,他曾笑話過他這個可愛的習慣。  

    看那個人沒動,他又從左邊走到右邊。「那……就是你?」  

    最後一顆也解開了,柔白的身體敞著,可是屋子裡誰都不敢動。看著這些沉默的壯漢,他疑惑了,想了一下,現出驚懼的神色,像是明白了什麼,一張本來粉白的臉更是面無血色。可到最後還是鐵了心地點點頭,低聲地自言自語了一句:「那……就是要一起來了?」  

    輕軟的睡衣飄然落下,他走到床靠裡的一邊,不自在地側著身,脫下褲子,一直低著頭,慢慢地爬上床,雙肘和雙膝撐在床上,雪似的身體擺出一個向下傾斜的姿勢,帶著懇求地說:「我的身體還不太舒服,請你們快一點好嗎?」  

    又長又寬的浴袍從天而降,張開著裹住了還在顫抖的身子。有力的雙臂把他抱下來,抱進一個溫暖的懷抱,緊緊地摟著,要把他嵌入身體裡似的,低沉的男聲在他耳邊說:「他們什麼都不會做,別怕。只是來保護你的。」  

    在他脫下衣服,站到床邊時,王曄去拿架上的浴袍,陳川浩把人都趕了出去,趕緊關上門。  

    被他當孩子一樣抱著,摟得緊緊的,一遍遍地在耳邊重複著要讓他安心的保證,本來就混亂的腦子更迷惑了,抬起頭,對上那雙流露出無比的心疼的眼,輕輕地問:「……為什麼,我覺得你很像曄?只有曄才會對我這麼好……」  

    王曄愣住,怔住,一顆心冷得要死掉了。  

    「為什麼,你到現在還認不出來?」那雙眼裡的已經不僅僅是痛苦,悔恨和全身力氣被抽光了一樣的無力交織成複雜的眼神,比兩年裡更痛了十倍。「要怎麼樣,你才能認出我?告訴我,你告訴我……你告訴我……」  

    痛楚的臉埋在他的頸窩裡,依然迷茫的白湘宇仰起了頭,只是,看著精緻的天花板喃喃自語:「曄,不會回來了……我差點害死他,還有小方哥……我一直在等他回來……等他……回來……他是不是不會回來了……」  

    世上最漫長的的等待,不是等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而是,我早已回來,你卻永遠看不到。  

    ***

    回到樓下的時候已經近半夜。胖子全和陳川浩坐在大廳裡,滿心的擔憂。  

    「大哥,」看到他,立刻就站了起來,「少爺怎麼樣了?」  

    「大哥,我問過了,他們不是故意闖進去的,是聽到有打破東西的聲音,也是被我們吩咐得太神經緊張了。沒想到少爺會……」  

    王曄走到陳川浩面前,一巴掌扇出去,那麼強壯的人也被他扇得差點跪倒在地板上。驚訝地抬起臉來,黝黑中透著鮮明的掌印,連嘴角都被咬破了。  

    胖子全趕緊扶起他。「大哥……」  

    王曄已經拔了槍,指在他腦門上,厲聲道:「我問過你,你還有什麼沒跟我說的?現在,全給我倒出來!一五一十!別說什麼為我著想的鬼理由,我不想聽!說!」  

    「大哥,」嘴角淌著血,頭上頂著槍,陳川浩還是猶豫地看了一眼胖子全,才放棄地垂下頭,「我什麼都說,你先消消氣。待會兒聽我說完,覺得還是要斃了我,我也絕不會抵抗。但在說那些之前,我還是要說,川浩這條命是你救的,都豁出去,我也要為你為白虎會打算,其他的,我顧不了這麼多了。」  

    王曄聽得眼睛一瞇,放下了槍。「這麼說,你的確是瞞了我不少事?」  

    胖子全聽那語氣裡的冷,急得連忙把陳川浩往後面一扯,又對王曄說:「大哥,川浩都願意說,大家先坐下來,都是兄弟,有事慢慢說啊。」  

    半勸半求,兩個人總算坐下來了。陳川浩耷拉著腦袋,語氣裡全沒有了往日的精幹乾脆。  

    「你有多愛少爺,我們還不知道嗎?如果一開始我不瞞著你,你真知道少爺在這裡受了什麼罪,絕對會丟下在馬來創得辛辛苦苦的基業跑回來。那時青龍幫人多勢眾,這不是送死嗎?」  

    「可是直到青龍幫倒了,你還是什麼都沒說。」譏誚。  

    「你對他恨得那麼重,只要誰一提少爺,你就發火,而且當初少爺確實為了跟方鳴而負了你,誰還敢說什麼。我當時甚至想,這樣也好,如果你一下把少爺殺了,你的心結也解了,沒有人再提起他,自然以前發生過什麼都不再重要了。可是沒想到,你越愛他,就越是要慢慢折磨他。你把他拉去觀刑的那刻開始,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之前沒有說什麼,這個就算說了也沒用。後來少爺瘋了,我反而放心了,一個腦子不清不楚的人,對你來說也該甘心了吧?對少爺的恨也好愛也好,都煙消雲散了。還說以前的事有什麼意思?原來打算找個機會勸你,把少爺送到別的地方去,再看不見,一輩子就這樣算了吧。可是,你真的恨少爺嗎?你要用折磨他來讓自己好過,可是他真的難過了,你又會心痛,而又會因為你的痛要更加折磨他。說到底你就是太愛他了,他背叛你,你還是愛他。對於這樣的自己,不說別人,就是你自己也接受不了,所以你一直要催眠自己,恨他!恨他!既然這樣,我更不敢把以前的事說出來,從最深的愛到最深的恨已經讓你變了個人,如果再到最深的歉疚,再強的人也會崩潰的。大哥,我不能看你做出什麼傷害自己的事來。寧願就這麼瞞下去就算了。可是沒想到問題會出在吳某人身上……唉。」  

    連前因說起來也跟一團亂麻一樣扯不清。  

    王曄不說話,只拿著煙出神。陳川浩停了一會兒,看了看他,才慢慢說:  

    「至於今天的事,少爺會那樣反應,當然也是有些原因的。我當時就一直覺得奇怪,少爺跟方鳴,好像不是移情別戀那樣簡單。不說方鳴對少爺總是用強才能,呃,那個,而且少爺明明是那麼溫柔的人,如果愛上了他,一定是乖乖順順的才對。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事情的真相未必是當初大家想的那樣。方鳴一開始強佔少爺,也就算了。誰知道有次某個大人物來吃飯,一眼就看上了少爺。方鳴當晚就把少爺送了過去。可少爺在那邊拚死反抗,就是不從。也是那人太養尊處優,一不小心竟給少爺割了一刀。後來方鳴的生意沒談成,還賠了一大筆,氣得半死,當然想教訓少爺,讓少爺以後都乖乖地聽話。我從沒見過少爺那個樣子,他拿著那把刀指著自己,說你要拿,就拿我的屍體吧!你上次問我,為什麼他不選擇一條讓自己好過的路?我就想說,他幾乎選了,可是在方鳴在他耳邊說了句話之後,他的手一抖,哭了笑,笑了哭,還是把刀一丟。結果……方鳴叫了五個人,就像今天……在房間裡折磨了少爺三天,少爺被弄得跟破娃娃一樣,差點連命都丟了。後來,再被送到哪裡去,少爺都不在乎了。」  

    王曄聽得腦子裡暈暈的,有什麼熱辣辣的東西,要從眼眶裡流出來。  

    在乎?在乎是什麼?  

    那個如同冬夜裡的融雪從房簷滴落廊下冰水裡的聲音說,平靜,又,沒有溫度。  

    即使這樣,也要活下去……方鳴到底對你念了什麼咒語?讓要選擇死亡的你仍然這麼痛苦地堅持活著?  

    連我,都已經寧願你能走上那條路來逃脫這些非人的折磨。  

    是什麼讓你無法解脫?  

    「既然如此,為什麼他還不願跟小方走呢?」胖子全也是第一次聽得這麼詳細,歎息連連,喃喃地問出大家的疑問。  

    「這個,就要問少爺了。」  

    陳川浩當時是跟小方一起跑出來的,卻因為答應小方一個人回去接白湘宇而讓他落入了方鳴的陷阱。無論什麼時候說起來,都是歉疚。  

    又是下弦月,月色微薄,夏夜竟因為這樣稀疏的月光而透出涼薄來。  

    白湘宇的狀態不夠穩定,醫生來看過,在他的藥裡加了少量的鎮靜劑。現在裹在薄毯中沉睡,滲著淡白的月光,越發覺出整個人的細瘦。  

    方鳴對陳川浩留下來不是沒有懷疑的,所以他故意在他面前折磨白湘宇,就是要讓王曄知道。  

    他早就明白,要打擊到他,用什麼方法最直接有效。  

    而陳川浩也明白,所以直到方鳴死,也什麼都沒說。  

    王曄用指尖小心地挑開他額前散落下來搭在眼睫上的髮絲,平日裡如冰的眼神現在已經漸漸被夏日裡白花上的陽光融化。  

    誰都知道你對我的重要啊。聽到川浩說的那些,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心情嗎?  

    你當初是不是棄了我,選了他,甚至,甚至想讓我死,其實我都不在乎。不能忍受的,是你明明想讓我死,為什麼不明白地告訴我?而選擇了那種方式,太狠。太狠了!  

    我也不能忍受,你的所為背叛了我們的愛情。  

    所以我恨,恨了兩年,恨到不停地想著要怎麼折磨你才好。你選了方鳴,我就給你看,他是什麼下場。是的,這兩年裡,其實我對他妒忌得發狂。又恨又妒的我,以為折磨了他,就是折磨了你,就是解脫了自己。  

    可是,我們誰也沒有得到解脫。  

    現在我才知道,原來什麼也不是。你那麼憎恨方鳴,你一直說差點害了我,難過地說要等我回來,說你很想我……  

    兩年前的事情其實沒有那麼簡單,對不對?是你的暗示錯了,還是我的理解錯了?  

    你什麼時候能醒來?我們把一切,都說開。  

    然後,重頭再來。  

    好不好?  

    ***

    雖然緩慢,但總算是在恢復。  

    王曄每晚睡在他的身邊,就算不能抱著他,也讓他漸漸習慣他的碰觸。他開始能不借助藥物入睡了,腦筋也漸漸恢復靈活。  

    王曄總是問起他以前跟「曄」在一起的日子,那段時光,要兩個人一起溫習。  

    白湘宇也越來越驚訝,為什麼他會帶他去吃哈根達斯的冰淇淋?會去買盧福記的糖水?會講那些他熟得不能再熟,只有曄才會講的故事?會帶他到只有曄才知道的偏僻卻美麗的海岸?會知道他喜歡吃鹹的餅乾甜的粽子?……  

    他做的,跟曄一模一樣,連現在常常看他的眼神,都那麼像。  

    可是,還是不一樣。  

    到底是哪裡不同?他說不清楚。只知道,其實不管他為他做了什麼,自己心裡還是會怕,怕什麼時候,他就會像對那個人一樣,把他……  

    「啊!曄──」  

    半夜驚跳地叫出來,一下就把身邊的人也驚醒了。  

    「怎麼了?」趕緊把他拉進懷裡安撫。  

    王曄從熟睡到清醒的過程相當短暫,快速的反應當然得益於黑道的生活。  

    他對他說,可以做噩夢了也可以大聲地叫曄的名字,絕沒有人會打他。這讓他睡覺時確實放鬆了很多。  

    在他懷裡也是縮著,禁不住地哆嗦。「鬼、鬼……」  

    這就是現世報。王曄歎了口氣,彎過手臂撫著他的後腦。不是僅在表面,而是手指揉進頭髮裡,直接接觸到頭皮,輕輕地來回撫摩,臉頰貼在他的額上,也不說話,只是不住細吻,另一隻手臂圈住他的腰,讓他整個人貼到他身上,用體溫安撫他。  

    只是這樣,就能讓他慢慢地從恐慌的潮水中抓住可以依附的礁石,一點點浮上來。  

    等到他不再顫抖,就放鬆了力道,讓他可以像一貫的那樣,移開到一邊,跟他保持距離──雖然他很不喜歡他的這個防備的習慣。  

    可是這次,白湘宇只是仰起了頭,因為臉龐的瘦削而顯得分外大而明亮的眼睛滿是迷惑:「王曄,你也認識曄嗎?」  

    心不由一跳:「怎麼會這麼問?」  

    「我覺得,你們的很多地方都太相像了,連……動作都一模一樣。你們很熟嗎?」  

    「你……」他簡直傷透了腦筋,什麼都做了,還是兩個人?「為什麼你就不想想,我們也許就是同一個人呢?」  

    「不!不是!」幾乎是尖叫地逃出他的懷抱,坐起來,「我說了,別把瘋子當傻子,我分得出來!」  

    王曄也慢慢坐起來,無奈到了極點:「區別到底在哪裡?」兩年前和兩年後,差別就這麼大嗎?  

    「曄不會……不會那樣粗暴地對我!他總是很溫柔,很體貼。連……第一次,都會怕我疼……怎麼會跟你一樣?不一樣,不一樣的!」極力為曄分辯著,你們怎麼能一樣?  

    臉僵了,一步錯,全盤錯。只那一次,就是分水嶺了。難道他一輩子,就要這樣跟自己爭下去?  

    「所以,你寧願等著他,也不能接受我?」  

    「……」憤怒得要哭出來的小臉一扭,就是默認了。  

    「如果他回來了呢?你就離開這裡跟他走?」  

    「……不,」慢慢地轉回來,看著他,那雙眸子裡流露出的神情讓他心跳得無比的劇烈。「我只是要等他而已。等他回來──對他說一句話。」  

    「什麼?」心跳若狂。  

    「那是我們之間的事,跟你有什麼關係?」  

    被反駁得頹然倒下去。不會真的要他假扮一次遠途歸來的樣子吧?……呃,也不是不可以。  

    「既然這麼想見他,為什麼當初不跟小方一起走?」終於問出來了,他實在管不了腦子壞掉了的他能給出一個什麼樣的答案。他只是很想知道。  

    問題很突然,白湘宇愣住,「……連,這個,你都知道?」有些驚訝,可是並沒有怎樣追究原由。只是眼睛靜靜地看向窗外,好像在回想一件久遠得已經不可追溯的往事。  

    還記得那也是一個月色皎潔的晚上,快到中秋了吧。他因為剛被從不知哪個幫主那裡接回來,被折騰了一整晚,身子難受得要命,通常方鳴總會給他兩三天時間休息,才會再被送出去。這不是因為他好心,而是「越是精緻的玩具,越要用心保養才能玩長久」。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就是睡不著。就在他被送出去的那天夜裡,一直在盡力照顧他的浩哥和小方哥神秘消失了。他們以前就是曄的手下,所以他不禁猜想,他們是去了哪裡,越猜越緊張,還不動聲色地跟周圍的人打聽了。都說幫主一直在打壓他們,所以他們一定是偷回馬來投奔王曄去了。他聽著,又激動又羨慕,他知道不管有沒有打壓,他們總會去找他的。能見到曄啊,真好!  

    正想著出神,陽台忽然有了動靜。有人在悄悄敲著落地的玻璃窗,他緊張地跳起來,下了床慢慢走過去,聽到小方哥的聲音在叫他。連忙把窗子打開。果然是小方!  

    他高興得差點驚呼出來。在月光下如神兵天降的小方做了手勢讓他噤聲,說:「少爺,快換衣服,我帶你走。」  

    他驚得摀住了嘴:「去哪裡?浩哥呢?」  

    「他在安全的地方等著我們。然後我們一起去馬來找曄哥!」  

    原來、原來是真的,他們要去找曄了。可是他自己呢,都成了這樣,還有什麼臉去見他?  

    小方被他的沉默弄得十分著急,連連催促他。「拿些輕便的貴重東西就行了,其他的都好辦。」  

    他卻搖著頭,後退了一步。「不,你們去吧。我什麼都不會,路上會連累你們的。」  

    「不會不會,我和川浩兩個人,又帶足了東西,帶你一個不是問題。你就別猶豫了,快換衣服吧。」他剛才進來時放倒了兩個花園的守衛,現在好像已經能聽到一些吵雜的喧響。時間不多了。  

    看他還是堅決不動,小方急得自己進屋去翻衣服要給他套上。他跟在後面連聲說:「小方哥,你別找了。快走吧,待會兒他們進來就走不掉了。別為我耽誤了時間。我答應了曄不再亂跑的,不讓他再到處找我。你幫我告訴他,我就在這裡等他,哪裡也不會去,他一回來,就能看到我了。」  

    小方被他弄得氣得扔下手裡的衣服。「少爺,你別傻了,直接去見他難道不比在這裡等更妥當?」  

    「可是,我拿什麼臉去見他?你快走吧!他們很快會找到這裡的。」外面有人聲跑動了,他急得要哭出來,被弄傷了的地方更是像又被扯裂了傷口滲出了血來,濡濕的一片。痛得想跪下來。連走都走不動的他,廢人一樣,只會添麻煩。  

    用力推著小方,要把他推出窗口。小方忽然一回頭,悲慼又同情說:「少爺,就為那件事,你要懲罰自己到什麼時候?你也是被方鳴……」  

    「走吧。」他直直地回視他的同情,悲哀的眼中即使無淚也看得見那樣深重的悲哀。「小方哥,你和浩哥要為我好好照顧他。他如果恨我,就讓他恨吧,我等他回來。就算再也見不到,我心裡愛的還是他。」  

    看著小方從陽台滑下去,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他拖著步子一步一步爬回床上,蜷成一團,全身痛得發抖,連呼喊也被壓抑在喉嚨裡,那個不被允許喊出的名字,被思念的利刃一刀刀鐫刻在心裡。  

    可是,沒有多久,方鳴就派人進來把他帶了下去。  

    燈火輝煌的大廳裡,小方倒在地板上,腿上,手上兩處槍傷,肩膀上還有一處,鮮血把衣服染成暗紫,又漸漸滲到地毯上。  

    他張著嘴,連尖叫也叫不出來,難過的瞳仁映出那張痛得慘白冷汗漣漣的臉,心沉下去,呆成木人。  

    腦子變得空白,恍惚中,似乎方鳴的手伸過來,捏著他的下巴,陰冷又得意地,果然讓我猜中了!不愧是這張臉啊,連跑了的人都會再回來。看來王曄那邊的都是癡情種,我就等著他們一個個願者上鉤吧。哈哈哈哈……  

    猖狂的笑迴盪在腦子裡,已經虛到極點的身體無法再支撐這樣強烈的打擊,直直地摔了下去,一直墜落,像永遠也到不了底……  

    「後來聽說,小方哥被他們折磨得不成樣子,就跟……一樣……」  

    王曄知道他的意思,只是拿了紙巾盒放到他懷裡,讓他靠在他的胸口,哭個天昏地暗淋漓盡致。  

    從那次觀刑後,他是第一次流淚,為了那個總是想方設法保護他,最後還被他害得送了命的好人。  

    「王曄,王曄……你知道當時我有多恨自己嗎?要不是因為我,他根本就不會回來……他明明都已經跟浩哥走了。要是我當時勇敢一點,堅強一點,跟他一起走,也許就不會被耽誤了時間抓住。」

    王曄低低地說那本來就是個圈套,他回去了就走不掉了。  

    可是他恍若未聞,不住地說:「……我那時每晚做夢都希望能夢到他,能對他說,對不起,小方哥!……我,好想死……我這樣的人活著,對別人只會是個負擔,否則就是個任人玩弄的東西……還會害人……王曄,我真的好想死……」淚眼朦朧地望著面前這張一樣悲痛的臉,他也這麼覺得吧,什麼都不是,只會害人的東西!精神又恍惚了,迷迷糊糊地開始失去控制。  

    「……我想過死的,真的。我拿刀對著自己……雖然很害怕,可是也在不停對自己說,一下,只要痛一下就過去了,就不會再害到人了……可是,方鳴!他對我說,死,是很容易的……但死了,就見不到他了,你甘心嗎?你還欠著他,就這樣死了,你甘心嗎?……不,我不甘心,我還想見他……我不能就這樣死了……我太懦弱了,是不是?其實我還是沒有勇氣下手……」像喝醉了一樣,聲音漸低下去,猛然又一把抓住他的衣服,用力得像要把它扯破了。「不!不是的!我是真的想再看看他!好想見……真的!我沒有騙你,我一直等著他……等他回來……我要還他……你說得對,他會一直恨我,一輩子都……恨……所以我要等,我哪裡都不去,答應了他不再亂跑,讓他擔心……等他……等他回來……跟他說……請你,殺了我……」

    被淚水畫花了臉的美顏,終於說出了心底最深最深的願望。  

    神經鬆懈,整個人就如斷了線的木偶直直栽進眼前的懷裡。  

    請你,親手殺了我。  

    王曄已經僵硬得如同沒有知覺。他聽得見雨滴的低泣,聽得見晚風的傾訴,聽得見懷裡人的抽咽,惟獨,聽不到自己的心跳。  

    原來,是這樣。  

    再艱難,也要活下去。然後,把命還給你。  

    在刑室裡,他曾喊得淒厲:曄──你殺了我吧!  

    花開過夏季,就會凋零。  

    你等到了我,就會死去。  

    沒有重頭再來。我們都已經失去了再開始的時機。  

    愛,到底是什麼?  

    為什麼彼此相愛,卻還是不能在一起?  

    我不會殺死你,因為,會被一同殺死的一定還有自己……  

    只是,該讓你醒來,還是讓你依舊沉在夢裡?  

    怎樣才是,最好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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