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拉文斯基十分沮喪地走出去了。
他來找博羅維耶茨基時,滿以為他的請求能夠收到好的效果,因為他以為當一個人找不到出路,沒有辦法面對現實和事實時,是不會倒下去的。
他坐上一輛馬車,叫馭者直接去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他什麼也不想了,只感到自己已經失敗,已經無力去從事活動。他內心那折磨人的痛苦耗費了他的全部精力,使他就要倒下。他望著這座細雨紛紛的骯髒的城市,這些滿是行人的人行道,這些好像白楊樹一樣佇立在屋頂上的無數的煙囪;它們在夜裡是看不見的,只有那在屋頂和千百輛像一條條大鐵鏈一樣成群結隊的小車上翻滾著的一團團白煙才仍表明它們的存在,這些小車將煤運往工廠,運往裝卸貨物的小站。他望著這些急急忙忙跑向各方的馬車,這無數的事務所,這擠滿貨物和人的倉庫,這街上人們瘋狂的活動,這周圍沸騰的生活。
他感到自己處在瀕於絕望的境地,沒有力量,是一堆垃圾,一堆被汲干了水分的枯樹枝,什麼都不頂用了,對這個怪物——城市來說,已經不需要了。他馬上就會從這個大的漩渦中,從這台稱為羅茲的機器中被甩出去。他以無可奈何的仇視的眼光看著這些工廠,它們的成千上萬的窗子在黑暗中閃閃放光;看著這條大街,它就像一條被蒙上了一層大霧和在骯髒的天幕遮蓋下的運河一樣,在喧囂聲中表現了自己的能量,它的燈光的巨流在到處氾濫,它的生命的脈博在有力地跳動。他張望著這些工廠的猙獰的面目,那燃燒在宮府庭院之上的電燈光使他感到刺眼,那來自工廠和作坊、響遍了大街小巷的低沉的、連續不斷的轟隆聲使他感到難受,那城市生活脈博的有力的跳動給他帶來了痛苦,那危機到來的可怕的消息使他感到驚慌。這消息告訴人們在危機中能夠活下來的還有多少,這消息就像一把看不見的利劍,猛刺著他的心臟。
他無法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他適應不了這個環境。
他付出了這麼多的精力、這麼多的智慧、這麼多的勞動,耗費了這麼多自己和別人的資本,他遭受了這麼多年痛苦的折磨——為了什麼?……為了現在又從頭開始?為了再蓋一棟大廈,讓它到頭來又倒下去。
他因為痛苦已極,在馬車裡已經坐不住了,便徒步走在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上。照博羅維耶茨基的建議,他本來是要去找巴烏姆的;可是這個時候,他寧願放棄這個行動,說實在的,他也離不開這條街。
不一會兒,他就隱沒在這流動於人行道上的人群之中,隨著這些人群的推推搡搡而前進。他不由自主地看著一些商店的櫥窗,還在一家他經常光顧的糖果店裡給妻子買了糖果,和幾個熟人打了招呼。然後他再看了看那許多的工廠,看了看那些明亮的窗子,裡面閃現著機器和人們的形影,他的耳朵也慢慢被這裡面的嘈雜聲所震聾了,因此他對一切也就不感興趣了,他沒有注意那下個不停的濛濛細雨,連自己的傘也忘了撐開。除了那些擠滿了人、堆滿了貨物的事務所和急忙工作著的工廠外,他什麼也沒有看見。
「晚安,特拉文斯基先生。」
「晚安,哈爾佩恩先生!」
他握了握這個子很高、衣服穿得很隨便的哈爾佩恩伸出的手。
「你是到城裡來散步嗎?」
「是的,我想走一走。」
「羅茲的夜晚很漂亮。我每天都要從事務所出來,隨便走走,觀賞觀賞這座城市的風光。」
「你是一個有愛好的人,哈爾佩恩先生。」
「你想說什麼。一個在城市裡生活了五十六年的人,一個經常能看到它的人,一個對它的一切都很熟悉的人,是可以有愛好的。」
「在城裡有什麼新聞嗎?」
「新聞?情況很壞,拒付期票成風;雖然可以用英磅買到它,也改變不了這種局面。」
「這是怎麼回事?」
「加爾干們倒霉了,可羅茲還是存在。特拉文斯基先生,我在羅茲看到過更壞的時候,倒霉的時候過去了,好光景就會來的。現在也是這樣,幹嗎要去蠻幹呢?對聰明的人來說,好光景是常在的。」
「正直的人什麼時候才能交上好運?」他帶譏諷地問道。
「哎呀!要交什麼好運嘛?特拉文斯基先生,他們有自己的天地。」
「格羅斯曼的工廠好像被燒掉了。」
「這很好,這很好。二十五萬元的保險金就在他的金庫裡了。可是戈爾德斯坦德昨晚在自己的廠裡卻和警察鬧了點小糾紛。他也幹得很好,誰如果不會做生意,那他最好不要幹這一行。」
「還有人現在到了這個地步嗎?」
「在大老闆中,還有阿·雷赫泰爾和費·菲什賓。」
「博羅維耶茨基對我也這樣說過。」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哈!哈!哈!他熟悉羅茲,他知道誰需要什麼。」
「可是你也很瞭解羅茲。」
「我?在我的腦子裡全是它。五十年來,我一直看著這兒每個企業是如何開辦起來的。今天我能把它們所有的情況都說出來,這些企業如何做生意,它們是否還能存在。特拉文斯基先生!你可以相信我的話,我的話不是放空炮,可以作為憑據,是信用最好的期票。」
特拉文斯基沒有回答,他沉默不語地在他的身旁走過。
哈爾佩恩為了遮雨,把傘撐開了,他掃視周圍那些房子和小工廠,對它們十分喜愛。他那蒼白、瘦削的臉上的一雙大黑眼睛象磷火一樣熠熠生光,在這副臉的周圍還生著一圈花白的鬍髭。他的長在瘦小和挺不直的身軀上的頭和臉看上去像一個家長的模樣。他那又長而又很骯髒的外套披在他身上就像掛在一根棍子上似的。
「我熟悉這兒的每一棟房子,每一個公司。」他開始激動地說,「我記得羅茲,它過去只有二萬人,而今天有三十萬人了,它將來會擁有五十萬人。我等得到,我不會馬上死。我要親眼看到,我要為它高興。」
「如果它將來情況不好呢!」他表示厭惡地低聲說道。
「哈!哈!哈!特拉文斯基先生,你不要說這些可笑東西!羅茲現在在,將來也能存在。你還不瞭解它。你知道去年在這裡周轉了多少鈔票嗎?二億三千萬盧布。」他在階梯上停了一會,十分激動地吆喝道,「這是很大一筆錢,你給我舉出第二個這樣的城市吧!」
「這也沒有什麼可誇的。你說得對,在歐洲確實沒有第二個像羅茲這樣狡猾的城市。」他挖苦地說。
「狡猾還是不狡猾,對我來說這不過是一張紙。我想的是另外的事,我想人們在這裡能夠蓋起房子,建設工廠、街道,發展交通,修築道路。我希望我的羅茲成長起來,擁有豪華的宮殿、美麗的果園,許多人活動在這兒,大大地發展貿易,錢也大量地增加。」
「這首先是大的欺騙,大的廉價買賣。」
「這並沒有錯,因為這樣羅茲會發展起來。」
「但願閃電把它燒掉,晚安!達維德先生。」
「晚安,特拉文斯基先生!這不是你對羅茲最終要說的話。」
「是最後的話,完全是老實話。馬車!」他叫喚道。
「笨蛋!」站在特拉文斯基後面的哈爾佩恩輕蔑地喊道。他慢慢轉過身來,依舊望著那些房屋、工廠、商店、倉庫和那些被這座城市的雄偉所迷住了的人們。
他神魂顛倒地走著,雖然大雨衝破傘的保護,打濕了他的身子,雖然人群把他推到房屋和建築架上,雖然在大街兩側胡同裡行駛的馬車把爛泥濺到他的身上,他都沒有注意。
特拉文斯基回家去了。
他的家住得很遠,幾乎要到孔斯坦蒂諾夫斯卡街的盡頭,為了抄近,他叫馭者轉彎抹角走進一條陰暗、泥濘的小街,可是那個馭者不願意走這條路。
於是他自己徒步走了進去,沿著一條略高於街心的人行道前進。這條街的路面由於沒有鋪磚,便形成了一條黑色的泥河。上面映著一條條從許多低小房屋的窗子裡射出的金黃色燈光,這些房屋象繩子一樣一排排延伸在街的兩旁。
它們是手工紡織者住的地方。在每個窗子裡,都可以看到活動著的機床和人們,整個巷子充溢著機器單調的響聲。甚至在一些地方立著的矮小的歪歪斜斜的樓房和一排排閣樓裡,也可以聽到勞動的聲音。
還有一些小巷一頭和小街相接,另一頭直通到附近的田地裡。巷子裡同樣漆黑一片,到處都是泥濘。雖然紡織機也在這裡嘎噠嘎噠地響著,可是許多房子都倒塌了,沒有倒的房子的閣樓也是歪歪斜斜的,許多牆壁全都倒碎在地,人們看到的是貧困和一切無人照管。從郊野吹到城市裡來的潮濕和刺骨的寒風也吹到了特拉文斯基的身上。
整個這一浮動於泥濘之上的地區,和羅茲的其他部分很不相同,可是那兒卻屹立著米勒的一棟四層樓的廠房。這棟樓房高踞於低矮房屋和果園的汪洋大海之上,它的許許多多窗子和電燈似乎以勝利者自居的姿態放射著萬丈光芒。
工廠就像一個強力的化身,它的呼吸似乎就可以把這一排排十分簡陋、歪斜的房子推倒。人們可以看到,這些千百台轟隆隆響著的機器的大廠房在慢慢地扼殺這一手工紡織區的青春活力,它在吃著,而且會完全吃掉這一曾經興旺發達,現在為了自衛仍在和敵人作絕望鬥爭的小手工業。
特拉文斯基的工廠和米勒的工廠只隔一個狹窄的果園,相比之下,顯得十分簡陋。
特拉文斯基走進了大門。守門人是一個斷了腿的老兵,臉上疤痕纍纍,就像一塊舊抹布一樣。他看見特拉文斯基後,行了個軍禮,等著他的命令,可是特拉文斯基對這個祖先遺留下來的古董只是毫無表情地笑了一笑,便往辦公室去,這裡只有幾個人靠在一些書本上打瞌睡。他沿路時而看著那些在不停跳動著的傳動帶的帶動下,急速轉動的紡紗機,看著象怪物一般的小紡車的非常吃力的成斜線的運動。它們的表面由於蒙上了棉絮而變成白色,它們在運動中總是不停地往後退著,從裡面甩出千百條象唾液一樣的棉線,似乎要脫離工人對它們的駕馭。這些棉線被捲在一些紙線軸上。
特拉文斯基往後退了幾步,他走過一條長長的院子。這裡雖然點燃了一排排黃色的汽燈,可是它們在米勒工廠裡的電燈的對照下,看起來就像蠟燭似的。
他的住宅在一所花園裡,也就是在廠外一個院子對面,宅旁還有一條無人通行的小巷。這是一棟平房,由於它是哥特式的建築,看起來好像三棟房子。
在幾個被窗簾遮住了的窗戶裡,閃出了明亮的燈光。
特拉文斯基走過了幾間房。這裡靜靜地擺著色調柔和、十分漂亮的傢俱,一籃籃盛開的風信子花散發著濃郁的香味。最後他走進了一間小小的客廳裡。
客廳地板上鋪著密密層層的地毯。他的腳步很輕,因此坐在一盞燈旁看書的尼娜沒有聽見他來了。
「尼娜!就你一個人坐在這兒嗎?」他坐在她的身旁問道。
「誰會和我在一起?」她憂傷地說。
「你哭了?」
「沒有,沒有!」她扭過頭來表示不同意地說。
「你在流眼淚。」
「我一個人孤單單的很寂寞呀!」她將身子湊到了他的跟前,喃喃地說著,然後又以一個十分溫柔漂亮的動作把頭放在他的胸上,她的眼裡重又湧出了淚水。「我在等你呀!這場雨老這麼下,老這麼打著玻璃窗,劈劈啪啪落在屋頂上,嘩啦啦地流在水溝裡,真怪呀!我害怕,我為你擔心。」
「為什麼為我擔心?」
「不知道為什麼,可我感到很不好受。你沒有什麼不好吧?你很健康,心平氣和,是嗎?」她喃喃地說著,同時伸出兩條胳膊抱住他的脖子。
她用手撫摸著他的頭髮,吻著他顯露出一條條縱橫交錯的藍色脈管的漂亮額頭,用她那雙金光閃閃的眼睛惴惴不安地看著他瘦小的、帶有倦意的面孔。
「你為什麼不高興?」
「天氣這麼討厭,人的興趣從哪兒來?」
他掙脫了她的擁抱,開始在客廳裡踱步,這時他感到胸中似有一股巨浪在翻滾。他覺得他如果能把一切都告訴她,相信她對自己的處境會保守秘密,那麼他就可以得到很大的安慰。可是當他看見她那斜放在燈的一邊的漂亮臉蛋,看見她額頭上那帶栗色的美發在柔和的燈光照耀下閃著金光時,他又覺得在這個世界上,什麼也不應該說。
他走得越來越慢,呼吸著這房子裡潔淨清爽的空氣,感到他能得到的安慰只不過是一種傷人的東西。他感到新奇地看著房裡那些精緻的木器和數不清的小巧玲瓏的東西,它們都是人們多少年來不惜代價從各方面運來的、確有很大價值的藝術珍品。尼娜有自己的藝術愛好,她對一切美的東西富有一個藝術家的敏感,她的多情善感的心靈只有在美的環境中才感到舒適。
特拉文斯基並不反對這個,特別是他自己也很愛好藝術,他覺得她應當生活在藝術作品的環境中。可是現在,他卻面臨著破產,一種可怕的痛苦在折磨他;他害怕即將來到的明天,因為明天會奪走他所有的財產,會破壞他像呼吸一樣不可缺少的寧靜和幸福。
「以後怎麼辦?」他痛苦地想著。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在他腦子裡只有一種想法,再去找父親幫忙。可是當他高興地、自鳴得意地睜開了眼睛,他覺得他的這種想法不過是由於一時衝動而產生的,過後就很快地消失了。他以充滿著惶恐不安的眼光看著尼娜,感到自己前途茫茫,而她卻站了起來,沿著那條房間外面的過道走了。
他不斷瞅著她那十分苗條、美麗的身材,她也轉過身子給他送來了一眼神秘的微笑。
然後她走了過來,給他拿來一個扁長形的很重的木盒子。
他接過這只木盒,把它放在桌上,大惑不解地望著她。
「你猜一猜,這裡面是什麼?我會使你料想不到。」
「不,我不想猜。」他喃喃地說道,臉色刷地變白了,因為他看見這個蓋有郵戳的盒子後,知道這裡面又是一件珍寶。
「這是我們在弗羅倫薩的朋友班迪尼寄來的嵌花寶劍,夏天時我們見過它,你記得嗎?」
「你想要這個?」他厲聲地問道。
「是的,我叫你料想不到,你不會生氣吧?」
「不會,尼娜!不會。我衷心地感謝你,謝謝!」他吻著她的手,喃喃地說。
「把它打開吧!我們馬上就可以看見。我叫他捎來了這把小的、便宜的,便宜得叫人不信。」
「他告訴你要付多少錢?」
「你看……兩千兩百里拉,非常便宜。」
「是的……的確……非常便宜。」他一邊回答,一邊戰戰兢兢地把盒子打開。
寶劍上的嵌花十分漂亮。
在一塊上面畫滿了淺藍色線條的正方形的黑色大理石板上,綴飾著一束束紫羅蘭、淺黃色的玫瑰和百合花。在這些花上,又彷彿撒遍了金色的蘭花粉。一隻紅綠彩色翅膀的蝴蝶在花間飛來飛去,然後落在花的上面。還有兩隻高飛在空中。這一切都雕飾得十分美妙,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以致人們看後都會想著要把這些花拿出來,或者抓住蝴蝶的翅膀。
尼娜雖然以前看過,但她仍然驚異地叫了起來,她長時間地看著,心中十分喜悅。
「你不喜歡看嗎?卡久!」
「我看見了,的確很漂亮。在這一類東西中是傑作。」他低聲地回答。
「你知道,這把利劍應當用一個失去了光采的大銅框子把它鑲嵌起來,掛在牆上,如果放在桌子裡是很可惜的。」她慢慢地說著,用她的細長手指頭小心地指著上面雕刻的葉子和花朵,當她碰到上面的顏色時,就表現出由衷的高興。
「我要走了,尼娜!」他想起了老巴烏姆,便說。
「去很長時間嗎?快點回來,我親愛的,我唯一的!」她請求他說,把身子也向他靠了過來,用手抓著他的鬍髭,吻著他的嘴唇。
「最多一小時。我到對面去找巴烏姆。」
「我等你喝茶。」
「好。」
他吻了她後,走了,可是當他走到房門前時又停了一下,低聲說:
「尼娜,吻我吧,祝願我得到幸福吧!」
她熱情地吻了他,可是她不懂他剛才說的是什麼,便用一雙眼睛示意想要問他。
「等喝茶時,再對你說。」
她一直把他送到了門廳,在辭別後仍然通過玻璃門望著他,一直到他消失在夜裡,消失在遠方。
她回到客廳後,仍然看著那些雕花。
可是門突然又被大聲地敲響了。
「我忘了告訴你,我的一個大學時的老同學格羅斯曼,你去年在瑞士曾經認識的那個人,他的工廠今天起火了。」
「什麼?」
「是的,他的工廠完全被燒了,一點也沒有得救。」
「一個可憐的人。」她表示同情地叫道。
「沒有必要去憐惜他,因為這一場火正好可以使他振興起來。」
「我不懂。」
「他生意沒有做好,正像我們這裡所說的,處於搖搖欲墜。為了改變現狀,便在工廠和倉庫裡放起火來。因為他的工廠和倉庫在幾家保險公司裡保了險,他能得到的保險金值他損失的四倍,這樣他就對一切損失都不在乎了。」
「他有意這樣燒的?可這是犯罪呀!」她憤怒地喊著。
「法典是這麼說,並且也要求進行適當的處罰;可是照習慣的語言,這就叫會做買賣。」他說得很快,沒有去看她的眼睛。他的臉上顯現出了不安和焦躁的神色。
「我以為他是一個非常高尚的人,他這樣做使我簡直不能相信。我還記得他過去的談話是表現了高尚的倫理道德和正義感的。」
「你要的是什麼?如果他眼下就要破產,那就把倫理道德擺到以後再說。沒有倫理道德可以活下去,沒有錢可不行。」
他肯定地說。
「不是,從來不是這樣,如果沒有道德,還不如死去。」她激動地叫了起來,被特拉文斯基的這個犯罪的想法氣得全身發抖了。「如果你不這麼想,如果你任何時候也不做壞事,那該多好!你知道,我就是不愛你,我也應當對你的好心,對你的高尚品德表示敬意。」
卡齊米日沒有回答,只吻了她的燃燒著憤怒火焰的眼睛,和那絳紫色的、長得豐滿的嘴唇。這張嘴正在詛咒和責備那些不道德和不懂得倫理的人們,正在譴責生活中的仇怨和醜惡。他十分激動地吻著她,好像要通過這些吻來掩蓋自己在聽到她的話之後所感到的深深的愧意,來消除這閃現在他腦子裡使他一時很感興趣的思想。
於是他馬上離開了這裡,來到了巴烏姆的工廠。這家工廠就在對面,在大街另一邊的一所寬闊的花園裡。
在工廠事務所,他只遇到了馬克斯一個人,沒有穿禮服,坐在書桌旁。
「爸爸在工廠裡,我可以去叫他。」
「我沒有見過你們的工廠,我也去。」
「沒有什麼好看的,窮!」他坐下來繼續工作,表示輕蔑地說道。
兩旁窗上裝有玻璃的走廊從事務所一直通到廠內第一個車間。
黃昏的黑暗和寂靜充溢著工廠的大院。這個大院的三面設有三個兩層樓的車間。在一排排窗子裡,朦朦朧朧地閃現著微弱的燈火,有的車間樓上沒有點燈,完全是一片漆黑,只在它的樓下、門口,才有幾盞煤油燈在靜靜地冒著煙火,把那由於潮濕而十分光滑的紅牆照得亮堂堂的。
手工車床的單調乏味的吱吱聲持續不斷,氾濫在昏黑的走廊裡,這裡堆放著許多棉花屑和破舊車床的零件,造成淒涼和令人煩悶的氣氛。
階梯和走廊現在都空寂無人。只間或可以聽到木鞋踩在地上的劈啪聲,這時候在一片漆黑中偶爾閃現一個工人,也很快就悄悄地消失在走廊一頭的大車間裡了。只有那車床轉動的枯燥無味的嘎噠響聲和人們的腳步聲才不斷地打破這宛如沉睡的寂靜。
在車間和廠房裡人也不多。這裡燈火微弱,一切都像在睡夢中一樣。
廠房很大,都是直角形的。中間的屋頂由一排鐵柱子支撐著,裡面擺滿了雅卡爾1式的手工紡織車床。它們在密佈於廠房的窗子下面排成兩行,其中一半沒有開動,上面蓋滿了象青苔一樣的棉屑——
1約瑟·瑪麗·雅卡爾(1752—1834),法國技師,曾發明生產雜色布的機器。——原注。
鐵柱子上面掛著幾盞燈,照亮了中間的走道和正在紡線的女工。這些紡車懶洋洋地噠噠響著,工人們也懶洋洋地躬身坐在它們的身旁。還有十幾台車床的劈里啪啦的響聲,同樣顯得有氣無力,它們在頭上點著的微弱的黃色燈光照耀下,彷彿一個個被纏上了成千上萬條各種色線和無數層棉紗的大蠶繭。包在這些繭中的工人像蠶一樣慢慢地蠕動,織著各種顏色的布匹。他們在織布時,身體總是自動地前傾著,一隻手緊壓車床上的一排竹梳,另一隻手拉住上面的一根繩子作來回的水平運動,與此同時,一雙腳也在不停地蹬著踏板。梭子忽哨忽哨地迅速穿梭於線紗之間,就像一些黃色的、長長的甲蟲,老是在一條道路上來回地翻滾。
工人們的年歲都很大,他們用一雙無神的眼睛冷冰冰地看了看在他們身邊走過的特拉文斯基之後,依舊沒精打采地繼續織著他們的布。
特拉文斯基在經過這些處於半死不活狀態的手工廠房,看到這奄奄一息的手工操作時,感到很不愉快,認為這是一些瘋人搞起來的,他們要和一些在震動中顯示出巨大的能量、在大聲呼嘯中表現了不可戰勝的強力的巨型怪物進行頑強的鬥爭。而這些怪物正好就在他們廠房的窗子外面可以看到。
特拉文斯基問工人們巴烏姆在哪裡。他們擺手或者點頭示意之後,不僅沒有離開工作,甚至連話也不說一句。如果有誰說話,其他的人也依然和睡夢中的人、將要死去的人、對一切都表示冷淡的人、感到寂寞的人一樣,無精打采地幹著他們的活計。他們所感受到的這種寂寞,就是充滿著這無聲無息、死氣沉沉的工廠裡的寂寞,特拉文斯基打這裡經過,在黑暗中所能接觸到的也只有鐵柱子、沒有開動的車床和人們。
特拉文斯基走過了兩個車間,看到到處都是一樣的空曠、寂寞,什麼都是死滅的狀態。
由於自己的處境,他在這裡感到更悲傷了。他對巴烏姆的幫助完全失去了信心。他以為現在是向將要死去的人們走去,因為這家工廠過去曾有五百個人勞動,現在只剩下一百人了。他覺得它好像已經成為一個病入膏肓、將要死去的有機體,就是廠房窗外簌簌響著的大樹也在對它唱著輓歌。
他在靠近大街的第三個車間遇見了老巴烏姆。
巴烏姆坐在一間小房子的寫字檯旁。寫字檯上放著一堆被剪成了一條條的布的樣品。
兩個人默不作聲地打了招呼。
老人緊握了他的手後,把一張椅子移到他跟前。「好久沒有見你了。」巴烏姆開始說。
特拉文斯基以自己有許多麻煩和工作說明了久未登門拜訪的原因。他說了很久,卻沒有敢提出自己來訪的目的,因為巴烏姆工廠的淒涼景象和巴烏姆臉上感傷的表情阻止他這樣做,而且這個工廠主的一雙蒼白的眼睛現在又在不由自主地瞅著窗子。在窗子外面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米勒的工廠,它的所有窗戶都在閃爍發亮。
巴烏姆回答得很簡單,他在等著特拉文斯基說明自己來訪的原因。
特拉文斯基已經懂得了這一點,因為巴烏姆說話時,打斷了他正在說著的一個故事。
「我到你這兒來是有所求的。」他略微鬆了一口氣,便叫道。
「儘管說吧……我聽著……」
特拉文斯基急忙對他說了自己所有的情況,但在打算提出援助的要求時,又猶豫不決了,因為他看到對方緊鎖著眉頭,眼裡現出不樂意的神色。
「我們大家坐的都是一樣的車子,他們要吃掉我們。」巴烏姆指著窗外的大工廠慢慢地說,「我該怎麼幫助你?」他補充說道。
「借款。」
「多少?」
「我最近需要一萬盧布。」他說話的聲音很小,而且含糊不清,好像他怕聲音大了,就會驚走巴烏姆眼睛裡所表示的好意。
「我沒有現金,可我願意為你做我能做到的一切。你照你所需要的數目給我開期票吧,我給你錢還債。」
特拉文斯基站了起來,十分激動地表示了感謝。
「沒有什麼,特拉文斯基先生,我這一點不是冒險,因為我瞭解你的為人,我瞭解你的生意。你有票據,馬上填寫吧。」
特拉文斯基感到驚訝,這個他幾乎沒有料想到的數目使他一下子無法平靜。他急急忙忙填寫著期票,不時抬起頭來,沖巴烏姆瞥一眼。這個原先在辦公室裡徘徊的工廠老闆,現在站在窗子邊,正以呆滯而又十分嚴肅的眼光眺望著羅茲。
這座城市很大的一部分都呈現在他眼前:那房屋、工廠、倉庫的千萬隻窗眼在瞅著黑夜。窗子裡面,人們和機器的影子在不停地移動。霧濛濛的漆黑的天空中,高懸著一盞盞電燈。無數的煙囪聳立在漆黑的大地上,不斷吐出一條條好似雲彩的白煙,把燈光和工廠也遮住了。
巴烏姆一面徘徊,一面朝前伸出他那乾瘦的面孔,仔細眺望著這座城市。他和他的兒子一般高,只是身材瘦多了,也好活動些。他不愛多說話,對一些最重要的事往往只說幾句話就算處理完了。他十分好靜,有時對老婆和孩子也表現無能為力。可是他有他自己的觀點,為了堅持這個,他從來是不妥協的。他的慷慨大方幾乎沒有止境,在羅茲已成佳話,而他在家裡卻又吝嗇得出奇。
「你要什麼期限?」
「隨你的方便辦吧!」他說著,便推開了通往隔壁一個廠房的門,在這裡所有的車床都開動了。
他往裡面看了一下,又把這扇門關上,然後將手插在那灰色的、綴上了長羊毛1的外衣裡,依然望著窗外的市景。
電話鈴響了,這是他工廠裡唯一的現代化裝置——
1原文是德文。
「你的電話,博羅維耶茨基在叫你。」巴烏姆說。
特拉文斯基感到驚奇地聽著。
「我親愛的,我從你老婆那裡打聽到了你在這裡。我計算了一下,可以借給你五千盧布,可是只能借兩個月。你要不要?」博羅維耶茨基說。
「我很樂意接受。」他激動地叫了,「你是在哪兒打電話?」
「在你的辦公室,有你老婆監督。」他回答說。
「等一等我,我馬上就來。」
「我等著你。」
「博羅維耶茨基要見我,你認識他嗎?」
「只見過他。因為羅茲的這個大世界裡,我沒有常去,和各種各樣的布霍爾茨們、門德爾松們、薩拉茨曼們、梅耶爾們以及別的蛆蟲,我沒有來往。這些年輕的和年老的工廠老闆我都見過,可我是從米海爾那裡才瞭解他們的。我和米海爾早就在一起,互相很瞭解,這是好的,但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那時候在羅茲,正直還是最需要的,沒有百萬富翁,你們年輕人一點也不知道。當時我和老蓋耶爾合夥開的公司是羅茲最大的公司,蒸汽、機器、電、期票、廉價買賣、破產、卑鄙的放火,這些東西甚至沒有人聽說過。」
「可是現在,這一切是必然到來的。」
「我知道這是必然的。舊秩序總是必然要讓位於新秩序。
本來嘛!幹嗎要說這個呢?」他擺了擺手,便看著期票。
特拉文斯基在期票上簽名後,他的心裡由於產生了對一切難以克制的怨恨而急劇地跳動著,因此他相當長的時間沒有說話。
「你急著有事嗎?」
「的確,我只有再一次地對你的幫助表示衷心感謝了。」
「時間真可惜呀!只有一點使我感到遺憾,就是你在五十年前沒有在羅茲,你應當那時候有一家工廠。你對今天的羅茲也不適應,在這裡誠實的工廠主是沒有什麼可幹的。特拉文斯基先生。」
他急著要回家,沒有回答他的這些話。因此他們只談了一些有關期票期限的問題,就分手了。
過了不久,汽笛的尖叫聲又在空氣裡響起來了。一天的勞動結束,工廠一個接著一個停工,隱匿在黑夜中了。
巴烏姆在工人們走後,回到了家裡。他的住宅座落在一個廠房前的果園裡,面臨大街。
他在房裡換了件輕軟的上衣和一雙絲織的便鞋,在自己花白但還很厚密的頭髮上,戴了一頂繡著一串白色珠子的小帽,便來到餐廳,這裡已經為他準備好了晚飯。
馬克斯坐在桌旁,正在幫助趴在他脖子上的外甥女們砌積木。
小女孩不停地笑著,就像小鳥兒在高興地鳴囀一樣。
他的母親坐在一張深凹的沙發上織襪子。她大約六十歲光景,面孔雖呈病態,但很逗人喜愛。在她長長的鼻子上,戴著一副銀邊眼鏡。她那不很高但很突出的腦門上的花白頭髮梳得相當光滑,一雙眼睛呈乳白色,嘴唇也很蒼白。她把用來織襪子的棉線團放在藍圍裙的口袋裡,說話的嗓音和笑聲總是很甜。她這時不停地數著針眼,閃動著織針,衝著她兒子、孫子、正在讀書的女兒、記不得在她家幹了多少年家務活的表妹奧古斯塔太太1,衝著立在她身邊的兩個餐具櫃、爐子、裝滿了瓷燒的小狗、小瓷像、瓷碟子的舊櫥櫃和奧古斯塔太太1的兩隻棕色的貓,不停地微笑。這兩隻貓老是跟著他,咪咪地叫著,用它們那象梳子一樣的腳爪抓著她的裙子。她經常是這樣地微笑,她對一切都表示微笑,好像人們已經把死人臉上微笑的表情貼在她的嘴上一樣。
這個家裡充滿了一個市民家庭的溫暖和寧靜。大家生活在一起,都很適應這種方式,一切通過眼色達到和解,相互都很瞭解。
老巴烏姆關心的是自己的辦公室,他每回到家裡,臉上總帶安寧和微笑的表情。他把一些事情講給妻子聽,有時要和馬克斯吵幾句嘴;他晚上習慣地老要諷刺一下奧古斯塔太太1,二十年來都這樣慣了。他愛和孫女們一起玩,因為他的四個女兒都早已出嫁,他對這些孫輩們總是很看重的。他常常閱讀《香水報》和一種波蘭報,每晚都要聽一個來自各種各樣的《家鄉報》2上的感傷的愛情故事,他的妻子和女兒靠這個生活,他也以此度過夜晚——
12 原文是德文。
今天他也是這樣,他正坐在一張桌子旁,點頭召喚著他的一個大搖大擺地騎在爐旁一匹大馬上的孫兒。
「雅休!到爺爺這兒來,來吧!」
「一會兒就來。」男孩叫道。他用鞭子趕馬,還用腳跟踢著馬肚子,可是這馬還是不著急。他便從馬上跳下來,撫摸著馬的頭,拍著它的胸部叫道:「切希卡!切希卡聽雅休的話,雅休要到爺爺那兒去,爺爺給咱們糖吃。」
他甜言蜜語地許諾它後,又勇敢地跳上了馬鞍,急忙催著它前進。
這樣,他便滿房跑了起來,最後來到了祖父的跟前。
「海爾曼!把馬牽到廄裡去!」老人叫道,同時把男孩從馬上接下來,讓他坐在自己的膝蓋上。
男孩看見馬被一些小女孩機靈地牽走,開始對它叫起來了。可是這些小姑娘正是為了不讓哥哥打馬,把馬掉了個頭,讓它的棕紅色尾巴衝著桌子的另一方,衝著馬克斯舅舅,她們覺得馬在舅舅的身邊會安全些。
「雅休,這是什麼?」巴烏姆從兜裡掏出了一個玩具喇叭,指著它的頭叫道。
「小喇叭,爺爺!給我小喇叭。」他伸出了小手請求道。
「你不願坐在爺爺身邊,你不喜歡爺爺,我不給你,我給萬齊亞。」
「給雅休小喇叭,爺爺!雅休喜歡爺爺,萬齊亞蠢,她不喜歡爺爺。爺爺!給雅休小喇叭!」他跪在爺爺的膝蓋上,眼淚汪汪地請求著,可儘管這樣,也未能要到。因此他便爬到爺爺的肩膀上,抱著他的頸子,吻著他的臉,越來越性急地要起來,他的兩隻燃燒著的藍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小喇叭。
爺爺這才給他。
男孩沒有來得及感謝,馬上跳到了地上,飛跑著去要馬,還把小姑娘們揍了一頓。他把馬重又牽到了爐子邊,用從媽媽手裡拿過來的一塊黃綢手絹蓋在馬身上,便騎著馬,吹著喇叭,重又盡力地在房裡跑起來了。
那些女孩哭著跑到了爺爺跟前。
「萬齊亞要喇叭,爺爺!」
「給亞努希!」
她們趴在爺爺的腳上,一邊哭一邊請求。
老巴烏姆迅速甩開她們,便要逃走。
女孩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後,死命地追趕和叫喚著爺爺。爺爺一會兒用椅子把他們擋住,一會兒躲在餐具櫃的後面,不停地避開她們的手,最後在一個角落才讓她們抓住了。他把她們夾在腋下,重又回到了桌子旁。然後他讓她們在自己身上搜查,從兜裡拿出了那些給她們帶來的洋娃娃。
小姑娘們於是聚集在窗下的一張小桌旁,互相遞換地仔細看著這些洋娃娃,感到無比高興。
爺爺和奶奶也玩得很愉快。只有貝爾塔始終堵住了耳朵,沉醉在一本書中。馬克斯則高聲地吹著口哨,他不願聽這野蠻的喧鬧聲,而且他本來就對父親很生氣,因為他感到在和父親談話後,自己又不得不借錢給別人或者訂婚了;這樣老人也就永遠可以像今天這樣,給孩子或者孫女們送來玩具了。老巴烏姆對兒子一貫是迴避著的,他和所有的人接觸都很和藹和熱情,他在任何場合下,都願意熱情地參加人們的每一個談話,這樣他就經常可以避開兒子的質問。
他今天也是一樣。
吃晚飯時他不停地說話,親自給孩子們安排座位,關心和照看著他們,同時他還老和奧古斯塔太太開玩笑,而她卻永遠只有一個回答:
「是的,是的1,巴烏姆!」可這時候她也微微地笑了,無意識地露出了她的長長的、長得歪歪斜斜的黃牙——
1原文是德文。
「尤澤夫先生在哪兒?你是不是把他藏起來,以後要吃掉?」
「尤澤夫先生馬上就來。」當她剛把兩隻形影不離的貓抱在自己寬闊的胸前時,尤澤夫·亞斯庫爾斯基先生走進來了。
這是一個事務所實習員一類的年輕人。他很窮,幾年來都在巴烏姆的照顧之下。他今年十八歲,個子高大。他腳粗手長,頭也很大,而且總是蓬頭散髮的。他那圓圓的臉,老是汗流滿面。再者他很膽小,手腳也不靈活,動作起來經常和門相撞,所有的傢俱什物都要絆上。
現在他卻大膽地走進來了。可是當他站立在地毯上行禮時,看見所有的眼睛都在瞅著他,他就心慌意亂了。他的臉紅得像甜菜一樣,臀部碰著餐具櫃的一個角,一忽兒他又把馬克斯的椅子不停地轉來轉去,由於自己遭遇不幸,他感到十分害怕。直到最後,他才坐了下來,開始吃晚飯。
雖然他已經十八歲,並已在手工業學校畢業,可是他還像孩子一樣地天真。他的表現總那麼卑躬、和順和善良,好像他為自己竟敢生活在他們中間,有時還要用一雙眼睛對所有的人表示歉意。他很怕馬克斯,因為馬克斯經常諷刺他;可是現在,馬克斯看見他吃飯時所有的東西都從手上掉了下來,也開始笑了,並且說道:
「我非得把他從奧古斯塔太太那兒要過來,由我自己照顧。」
「算了吧,馬克斯,他由我們照顧很好嘛!」
「你們會使他成個笨蛋。」
「可是你想把他搞成什麼樣?」
「人,男子漢。」
「你會把他帶到下流酒店裡去揮霍無度。關於你們單身漢的生活,弗雷茨很厭棄地對我說過。」
「哈!哈!哈!貝爾塔,你以為弗雷茨厭棄快樂的生活?他是一個機靈鬼,你可真好,可是你還不很瞭解你的丈夫。」
「馬克斯,你為什麼要打破她的幻想?」老巴烏姆喃喃地說。
「爸爸說得有理。可是使我生氣的是,只要這個蠢貨在她面前一吹牛皮,她馬上就相信,甚至可以為他去死。」
「馬克斯,你別忘了,你在說我的丈夫。」
「遺憾的是,由於弗雷茨是你的丈夫,屬於我們的家庭,我們和爸爸才不得不經常說他,否則……」
「否則怎麼樣?」她叫起來了,眼睛裡湧出了淚水,準備為保衛丈夫而赴湯蹈火。
「否則我們就要把他趕出門去。」他氣咻咻地嘟囔著,「你想要聽,我這就對你說了。你愛怎麼哭就怎麼哭吧!不過要記住,你哭了之後常常是很難看的,眼睛會暴出來,鼻子會變紅。」
貝爾塔當真號啕大哭起來,走到房間外面去了。
母親開始細聲責備馬克斯的粗蠻。
「媽媽你別說了,我知道我幹的是什麼。弗雷茨是一個畜生,他不管工廠,只知道酗酒。可他在貝爾塔面前卻扮演一個可憐人的角色,好像他儘管自己倒霉,卻仍在為老婆孩子忘我地勞動,好像從他們結婚的第一天起,爸爸就從來沒出錢養過他們全家。」
「別說了,馬克斯,幹嗎還要把這個掏出來呢?」
「幹嗎!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是卑鄙的犯罪,這是欺騙爸爸。我們大家在這兒都是為了玩得更好嘛!」
他的話中斷了,因為門廳裡的電鈴在響。他便出去開門,不一會就領進了博羅維耶茨基。
巴烏姆感到有點麻煩和不自在,可是他的老伴卻十分熱情地接待他,並且馬上向貝爾塔作了介紹。貝爾塔是聽到鈴聲後來的,她對這個在城裡談論得如此之多的羅茲僅有的唐璜的出現也很感興趣。
大家都熱情地請博羅維耶茨基喝茶,可是他謝絕了。
「我在特拉文斯基家裡吃過晚飯了。這是路過,找馬克斯有一點事,只需一會兒功夫,我還要走的。」他雖然解釋了一通,卻仍不得不在桌子邊坐下,因為奧古斯塔太太1笑容可掬地給他遞茶來了。貝爾塔連眼淚都沒有擦乾,也在請他喝茶,老太太這時還笑著給他送來了點心。
他感到非常高興,領受了這一切,因此很快就高居於所有人之上了。他和老太太談著她的孫女。他在貝爾塔面前誇獎她給他看的孩子長得漂亮,他在看到放在桌上的那本海澤2最近出版的短篇小說後,足足稱讚了五分鐘。使奧古斯塔太太3感到心花怒放的是,他還逗著她寵愛的兩隻貓。這兩隻貓一面味咪地叫著,一面爬到了他的胳膊上,摸著他的臉;可是這就使他很生氣了,以至他打算抓住它們的尾巴,把它們摔死在爐子上。最後他甚至連尤焦也沒有忘記。不到二十分鐘,他的客氣、文雅和逗人喜愛,就把所有的人迷住了。就是很瞭解他、不太喜歡他的老巴烏姆也開始參加到談話中來了。
奧古斯塔太太4由於對他特別讚賞,不僅不停地把杯杯新茶給他送來,而且越來越勤地從餐具櫃裡為他拿出新的點心,在她的明眉皓齒間也不時露出一絲微笑。只有馬克斯不說話,一邊冷笑一邊看著這個場面,最後他感到厭倦了,在發現卡羅爾也覺得這一切已經夠了時,他便站了起來,領卡羅爾來到住宅更裡面的一間房裡——
134原文是德文。
2保爾·海澤(1830—1914),德國小說家,1910年諾貝爾文學獎金獲得者。
桌子旁邊於是沒有人說話了。
孩子們坐在爺爺身邊,在琢磨這些玩具。尤焦就像慣常那樣,高聲地朗讀一段課文。媽媽依然織著襪子。貝爾塔聽著他的朗讀,不時把眼光投向馬克斯和卡羅爾在的那間房裡,因為它的門是開的,看得見他們。奧古斯塔太太1默不作聲地掃著桌子,撫摸她的小貓,有時把它們抱在自己身上,可是它的兩隻黑色的小眼卻朝上面望著。這雙眼浮游在她的臉上,就像在一鍋燒紅的黃油上浮著兩粒胡椒一樣。直到最後她才歇了口氣。
「爺爺,娃娃腳痛嗎?」女孩們在玩著這些洋娃娃時問道。
「不痛。」他一邊回答,一邊摸著那些小腦袋上明亮的褶褶皺皺的頭髮。
「爺爺!為什麼這個喇叭在那個喇叭裡面?」男孩問道。他有時由於沒有得到回答,就興致勃勃地使出他最大的本領,用一根棍往喇叭裡捅。」
「爺爺!娃娃頭痛嗎?」小女孩蹬著地板問道。
「洋娃娃是死的,萬達真蠢。」
孩子們靜下來了,只有尤焦的聲音在整個房裡都能聽見。
但它也不時被奧古斯塔太太2的歎氣聲和貝爾塔的讚歎聲所打斷,因為貝爾塔被一本小說所激動,在低聲地哭著,在不停地歎息——
12 原文是德文。
「你們這兒真好,氣氛使人格外高興。」卡羅爾喃喃地說道。
他把身子在沙發上舒展開,高興地望著坐在餐室裡的這一家人。
「一年一次地這麼助助興,不經常。」
「一年有這麼一天,就不錯了。在這一天裡,可以把全世界的生意買賣和生活中的一切麻煩都忘掉,共享天倫之樂。」
「你就要結婚了,這種樂趣你可以一直享受到對它產生煩膩。」
「告訴你,幾天後我會下鄉,回家去。」
「到情人那兒去嗎?」
「這都一樣。因為安卡和我的父親住在一起。」
「我想認識她。」
「找個時候我帶你到那兒去,就是幾小時也好。」
「為什麼只能有幾個小時呢?」
「因為在那兒呆長了,你會感到悶得要死,你會受不了的。哎喲!那裡多麼寂寞,一切都是灰色的,到處都是空蕩蕩的,你連想也不會想到。如果不是安卡,我在我的祖先的這個屋簷下連兩個小時也呆不住。」
「只有父親一人嗎?」
「我的父親,這是民主時期的一具貴族木乃伊。他甚至是一個殘酷無情的民主主義者,但他是一個貴族民主主義者,就像我們所有的民主主義者一樣,一個有趣的典型。」他不說話了,只鄙夷地笑著,但在他的眼裡卻閃出了激動的淚花,因為他對他的父親是衷心愛戴的。
「你什麼時候走?」
「只等莫雷茨回來,或者等克諾爾回來也行,今天已經打電話叫他去了。布霍爾茨病得很厲害,他的心臟病又發了。他在我跟前心跳得那樣可怕,幾乎都救不過來了。可是這並沒有妨害他,醒過來後,他又可以把我痛罵一頓,迫使我不得不向他提出辭職。」
「你這是在心平氣和地說話?」馬克斯看到卡羅爾站了起來,在瞅著那些擺有燭台和燈的紅黃毛線織成的燈座1後,他嚷起來了。
「我或早或遲非得這樣做不可的,我的契約十月才到期,我要找一個最好的機會來了結它。」
「就是說你有本事去蠻幹,用發怒加辭職去答覆他。」
卡羅爾開始笑了,他在房間裡一邊踱步,一邊看著那一排排掛在牆上的水粉畫像。
「生活的全部智慧,就在於適時地發怒、笑、生氣和工作,甚至在於適時地退出生意買賣。這是誰的畫像?」
「這是我似的家庭動物園。我懂得你的話很有價值,可是我任何時候也抓不住這樣的時機,任何時候對這也習慣不了,我總是失敗。」
「向愛他守他誡命的人,守約施慈愛,直到千代。向恨他的人,當面報應他們,將他們滅絕。」2——
1原文是法文。
2見《舊約全書·申命記》第七章。
卡羅爾高聲讀著一段繡在一塊紅綢布上的《聖經》裡的話,它用橡木框鑲嵌,掛在兩扇窗子之間。
「告訴你,我很喜歡它。《聖經》上的這段話說明了每個家庭應有的風度。
「你說得有理,特拉文斯基到我這兒來過。」
「我知道,因為我剛和他告別。你的老父支援了他。」
「這個我已經料到了,他什麼都不對我說,他迴避了我的視線。你知道多少嗎?」
「一萬。」
「見他的鬼,這就是德國的感傷主義。」他低聲地咒罵說。
「這錢靠得住會還的。」卡羅爾看著那些套上了花邊罩子的天鵝傢俱,安慰他說。
「我知道,因為特拉文斯基這個白癡如果要他搞欺騙,就連十個格羅什也賺不到。我想的是,老頭幫助所有的人,只要是信得過的,大家當然都來擠他了。工廠奄奄一息,貨物堆滿所有的倉庫,沒有地方擺了,行情不知道怎麼樣,可是這個人卻玩弄友愛和慈善的把戲,去救別的人。」
「是的,他救了特拉文斯基。」
「可是他會把自己搞死,把我搞死。」
「你應當高興,你父親是羅茲最誠實的人。」
「你不要諷刺了,我希望他變得更聰明點。」
「你在以韋爾特的口氣說話。」
「你想得好些?」
「只是不同而已,好些——壞些,誠實——欺騙,不過是辯證關係,沒有別的。」
「你以為這個神話般的特拉文斯卡怎麼樣?」
「簡單地說,照顯克維奇1的說法,童話裡的美人。」
「你恐怕誇大了,特拉文斯基哪兒能夠找到這樣的人。」
「我一點也沒有誇大。如果要我補充一句,她不僅漂亮,而且有禮貌。至於說特拉文斯基怎麼能夠得到這樣的妻子,馬克斯!你不要忘了,特拉文斯基也是一個很漂亮和受過很多教育的男人。你不要把他看成是一個什麼也幹不成的工廠老闆,要把他看成是一個人。作為一個人來說,他是那些在家庭裡受過舊的文化薰陶的人中的突出代表。他曾經告訴我,他的父親、沃溫2的一個非常富裕的地主,曾逼迫他開辦工廠。大工業使這個老人的腦子裡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以為這是國民的責任。他希望貴族在振興工業的勞動中能和劣等民族攜手合作,他甚至看到了貴族階級在工業中的復興。而特拉文斯基正好能夠勝任這個,就如你會跳馬祖卡舞一樣。他聽了父親的話,於是就慢慢把父親的資本也放在自己的紡紗廠裡,把父親的森林和土地都紡掉了。他在這樣做的時候,是覺得很好的。我們羅茲的這塊『福地』對他來說,本來是一塊該詛咒的土地,可儘管如此,他在和失敗與不幸進行著頑強的鬥爭,他很頑強——他要戰勝一切。」——
1亨利克·顯克維奇(1846—1916),波蘭十九世紀著名現實主義作家,1905年諾貝爾文學獎金獲得者。
2波蘭地名。
「有時候這種人由於自己的倔強卻混得不錯。她知道他的情況嗎?」
「恐怕不知道,因為他是屬於這種準備犧牲自己的人,只要是壞的消息、或者外來的關心不主動來找他最珍重的人,他不會將這些告訴她。」
「這就是說,他愛自己這個童話般的美人。」
「那裡有某種比愛情更多的東西,因為我從他們的眼色裡看到了他們互相尊敬、互相愛戴。」
「她為什麼從來不露面?」
「不知道。你不知道這個女人在談話和行動中是多麼富於魅力,她抬頭的時候是多麼輕盈窈窕。」
「你說得很激動。」
「你很機靈但也很愚蠢地在笑我。這沒有什麼,因為我並不愛她,甚至也不可能愛她。我只喜歡她這種類型的具有崇高精神境界的漂亮女人,可這不是我所需要的類型。雖然在她身上集中了我們羅茲所有的美,她不過是擺在綢緞旁邊的一塊尋常的印花布。」
「把它染上你的顏色吧!」
「不要開顏色的玩笑了。」
「你要走嗎?我們一起走。」
「當然,我在城裡還有事。」
「這就是說,我最好不麻煩你。」
「你說得很對,庫羅夫斯基向你問好。他星期六會來,晚上要請你吃一頓便飯。他在信中還問,胖德國人,這是說你,瘦了沒有;瘦猶太了胖了沒有,這是說莫雷茨。」
「他總愛開玩笑。布霍爾茨是不是拿走了他的化學製品?」
「我們用了快一個月了。」
「他的情況很好,因為我聽說凱斯勒—恩德爾曼公司和他也訂了合同。」
「是的。他對我寫過這個。他已經走上了一條發財的捷徑,他甚至已經發了財。」
「但願如此,我們也會這樣的。」
「你有信心?馬克斯。」
「說什麼信心幹嗎?我知道,我們會發財的,現在不是在幹嗎?」
「啊!是的,你說得對,我們會發財。如果你在家裡遇見了霍恩,他會來找我,你告訴他,叫他一定等一等,因為最多兩小時後我就會來。」
他們還討論了莫雷茨的電報。卡羅爾和所有的人辭別後,便和尤焦一起走出來了。尤焦在房前隨即和他也告了別,然後在一片漆黑的街道裡消失不見了——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轉載請保留,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