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焦長期住在巴烏姆家裡,他要去看望他的雙親。
亞斯庫爾斯基夫婦住得很遠。他們的家在老教堂那邊一條沒有名稱的小街上。這條街背對著當地用作排水溝的一條著名的小河,它可以把工廠裡的一切廢水都送走。
小街很像一個垃圾箱,裡面裝滿了這座大城市的殘渣碎屑。
尤焦走得很急,這時候他走進了一棟沒有抹上泥灰的房子。這棟房從閣樓直到地下室的所有的窗子,都亮起了燈光,彷彿燈塔一樣。棲息在裡面的人群都在大聲地喧嚷著。
在一個充滿難聞的氣味和滿地都是泥濘的黑古隆咚的門廳裡,尤焦摸著一條髒得發粘的欄杆迅速往下來到了地下室。這裡是一條沒有鋪上地板的長長的走廊,堆著許多垃圾和農具,地上到處都是爛泥,還有人們的喧鬧聲和臭氣。一盞閃閃發亮的小油燈在天花板下散發著煤煙。
他通過路上橫七豎八擺著的障礙物,一直走到了走廊的盡頭。
這時候,一股地下室的熱空氣衝他湧來了。這股空氣不僅散發著臭味,而且帶來了那在刷白了的牆上流動著的棕黃色的水的濕氣。
一群孩子跑過來迎接他。
「我以為你今天是不來的?」一個瘦高個子、駝背的女人喃喃地說。她的帶綠色的面孔陷了下去,眼睛又黑又大。
「我來遲了,媽媽!因為博羅維耶茨基、布霍爾茨的經理在我們那兒呆過,我不敢馬上走開。爸爸不在?」
「不在。」她低聲回答後,便去小壁爐上做茶。這個壁爐是用鐵絲掛著一塊布和房間隔離開的。
尤焦跟著她走到那塊遮布的後面,放下了他隨身帶來的糧食。
「今天我從老頭那裡拿了一個星期的工錢,媽媽把它收下吧!」
他掏出了四個盧布和一些戈比。一個星期他能掙五個盧布。
「你自己一點也不要嗎?」
「媽!我什麼也不需要。我感到遺憾的是,我還掙不到媽媽所需要的那麼多錢。」他說得很直率,他的膽小這時全都沒有了。
他將麵包切成一塊塊,又想要回到房裡去。
「尤焦!我的兒呀!我親愛的孩子呀!」媽媽抽抽噎噎地低聲叫著。她的眼淚就像豆粒似地流在她瘦小的臉上,掉在依偎在她懷裡的兒子的頭上。
小伙子吻了她的手後,高興地轉過身來,看了看家庭的其他成員,他們坐在一個小格子窗下的地面上,窗子外面就是人行道。這裡一共四個孩子,從兩歲到十歲,都在默不作聲地玩著。還有一個比他們大的十三歲的少年躺在床上,他患了結核病,他的床和牆保持了一點距離,是怕牆上的濕氣浸濕了被褥。
「安托希!」尤焦探過頭來,瞅著那副蒼白而略帶綠色的面孔。孩子躺在一床色彩斑斕的被子裡,用一雙亮晶晶的、一動也不動的眼睛望著他,好像就要悲慘地、默默地死去。
病人沒有回答,他只動了動嘴唇,一雙灰色的但仍閃耀著光芒的眼睛依然在凝視著他。然後,他用他的消瘦的指頭,以孩子式的溫存撫摸著尤焦的臉,這時在他紫色的嘴皮上也掠過一絲蒼白的微笑,就像萎謝了的花朵在笑著,使他那呆滯的目光也顯得活躍了起來。
尤焦坐在他的身邊,把他的枕頭放好之後,便拿出了自己的小梳,開始梳理他那亂七八糟粘在一起、象絲一般軟綿綿的光亮的頭髮,問道:
「安托希,你今天好些嗎?」
「好些。」他低聲說道,眨巴著眼睛笑了起來。
「你不久就會好的!」
病人高興地彈了彈手指頭。尤焦由於自己健壯的體魄,也全不感到弟弟的病對他的威脅。
安托希的肺病自他全家兩年前從鄉下搬來羅茲後,由於貧困的煎熬,便日趨嚴重,特別是他近來又染上嚴重的流行性感冒,病情就更趨惡化了。母親每天在他身旁愁眉苦臉,弟弟妹妹越來越不說話了。只有這紡織機的嘎噠嘎噠的響聲永不停息,日日夜夜把他頭上的天花板震得發抖。滲透了牆壁的潮濕,鄰居的喧鬧和在鄰近閣樓上經常發生的吵架在無情地摧殘著他,尤其是他最能意識到的全家與日俱增的貧困使他受到最大的打擊。
孩子很懂事,特別是他們全家遭受的不幸和他的拖延時間的病使他更加成熟了;此外他還很好靜,富於幻想。
「尤焦,田里已經發綠了嗎?」他低聲問道。
「沒有,今天才三月十五。」
「真遺憾。」他的眼裡顯出了憂鬱的神色。
「再過一個月田里就會全綠起來的。到那時候你病好了,我們把同學們找來,一起去玩。」
「你們自己去吧,爸爸、媽媽、卓希卡都去,阿達希1也去,大家都去,大家!可是我不去,不去。」他把頭搖晃起來了——
1阿達姆的愛稱。
「如果是大家,那你也和我們一起去。」
「不,尤焦!那時候我已經不能和你們去了。」他說得很慢,哭起來了。他的胸部由於連聲的嗚咽而不停地起伏著。他想保持平靜,但是不能,因為他的象珍珠一樣的眼淚已經大顆大顆地流出來了。他把一雙淚眼瞅著那使他感到可怕的幽暗的地方,他的嘴唇也微微地努動著。凶神惡煞們所帶來的恐怖好像在迫使他不得不逃跑一樣。「尤焦,我不願死呀!我不願,尤焦!」他在嘟嘟囔囔地說著的時候,一陣可怕的痛苦好像把他的心都撕碎了。
尤焦用手撫摸著他,為了不讓母親看見,他還用身子把他遮住,同時設法使他高興。
「你不會死的,大夫昨天對媽媽說了,最遲在五月你就會痊癒。你不要哭了,媽媽會聽見的。」他低聲對他說。
安托希得到了一點安慰,便馬上擦乾了眼淚,久久望著他近旁的一塊簾子,在簾子的那邊就是他的媽媽。
「如果我恢復健康,我就到卡焦舅舅那兒去過夏天,對嗎?」
「媽媽已經給舅舅寫信去了。」
「六月,正好小野鴨也長肥了。你知道嗎,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在我們的水塘裡划船,你和瓦利茨基打了幾隻水鴨,那兒的景色真美呀!後來就剩我一個人,我清清楚楚聽見了牧場上叮叮噹噹的鐮刀響聲,我想去看看我們的牧場。」
「你會看到的。」
「可是它已經不是我們的了。你知道我是怎麼從那匹馬上掉下來的嗎?爸爸還打了我一頓。我當時不願意說,說了馬切克就會挨耳光子。可是馬切克是有罪的,他沒有把肚帶扣緊,因此馬鞍纏在我的身上,我就非掉下來不可了。要是騎爸爸的馬我就不怕,你看,我給它戴上馬絡,用大繩子拉得緊緊的,這樣它的頭抬不起來,單用後腿也站不起來,然後再用鞭子輕輕抽它的腹部,它就會好好走的,對嗎?」
「啊!可能會好好地走,可是你拉不住它,它的嘴很硬。」
「我拉得住它,尤焦!我是這樣地拉住它。」他開始做手勢,好像在揚起馬鞭子,然後又使勁地皺著眉頭,巴噠著嘴唇,把頭斜到了一邊,彷彿使身子適應馬的動作。
他臉上的紅傷疤也變得更紅亮了。
「尤焦!我們走吧!」孩子們聚集在床邊叫喚道。
「你們也要去?可是是坐車去呀!」他很認真地回答說。
「坐車,坐馬車!」小女孩嘁嘁喳喳地叫著,把她那象麻一樣光亮的小腦袋緊緊靠在尤焦的膝蓋上,用她充滿了高興神情的藍色小眼睛不斷瞅著哥哥們。
「嗨!這兒!」胖男孩吆喝起來。他這時推著他跟前的椅子,將媽媽系圍裙用的皮帶當做馬鞭,使勁地抽打著它。
「你也走嗎?大家都走,伊格納希、博萊卡和卡焦。」
「媽媽給我們穿衣,我們到教堂裡去,對嗎?尤焦!」
「尤焦,我知道教堂在哪裡,去那棟房子有去磨房那麼遠,我們要走很久。那裡有人演奏風琴,嗡嗡地響呀!人們手裡都拿著棍子,每根棍上頂著畫上了各種圖案的頭巾。他們還啊啊啊地唱歌呀!」他於是唱起他聽到過的宗教歌曲來,還從房裡找來一把掃帚,將一塊被安托希吐出的血玷污了的頭巾掛在上面,在桌邊一本正經地邁起步子來。
「博爾焦,你等一等,我們就把這兒當成一個教堂。」大女孩吆喝道。於是大家馬上拿出了自己隨身帶的東西把頭遮住,從抽屜裡把書拿了出來。
「我是神父。」他們中最大的、九歲的伊格納希叫道。
他把圍裙繫在頭上,戴上了媽媽的眼鏡,打開一本書,開始細聲細氣地唱了起來。
「永生永世1。」——
1原文是拉丁文。
「阿門!」孩子們也不停地以歌聲回答,圍繞桌子十分肅靜地走著。
當走到桌子的每個角的跟前時,他們就要歇一下。這時候神父便跪下來,唱著歌表示和他們告別。然後他們繼續前進,虔誠地唱著他們在兒時就學會了的歌。
亞斯庫爾斯卡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們。
安托希也在低聲地哼唱,尤焦瞧媽媽時,她正靠在一張小桌子上,偷偷地擦著眼淚,思量著她心中的往事。
安托希的全部心思也投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中。
他不再唱了,因為他好像失去了對現實的感覺,他現在想的是他所熱愛可是已經別了的鄉村,他想它都想得要死了。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一顆小草,被移栽在一塊貧瘠的土地上。
「孩子,喝茶吧!」媽媽過了會兒,叫道。
安托希立刻從沉思中甦醒過來。他不知道他自己在什麼地方;他十分驚奇地看著這間房子,看著這些濕得發綠的牆壁,上面掛的祖輩們的像片雖然鑲上了紅木框,沒有受到破壞,但它們也和牆壁一起,漸漸地朽爛了。他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十分可怕,他的眼裡這時也綻出閃閃的淚花。他雖然躺著沒有說話,可是他的這雙呆滯無神的眼睛卻一直盯著牆上一顆顆紫紅色的亮晶晶的水滴。
尤焦一忽兒把桌子搬到了房中間。全家人也很快就圍坐在它的旁邊了。孩子們十分貪婪地吃麵包,喝茶,只有尤焦沒有吃。他以嚴肅的、慈父般的眼光看著孩子們的這些光溜溜的頭和亮晶晶的眼睛,在看到這一塊塊麵包不斷消失的時候,他好像感到心中不安。但他發現媽媽面色也很愁慘,就像一個殉教的聖徒一樣。媽媽的身體十分虛弱,背也有點駝,她在房間裡就像一個單瘦的影子一樣在移動,不時以她表現出一往情深的愛的眼光看著房間裡所有的人。在她那十分漂亮的、顯得莊嚴的高貴的臉上,可以看見她受過痛苦的印記,她經常就是這樣面對著她的生病的孩子。
在喝茶的時候,誰也沒有說話。
樓上的織布機不停地發出嘎噠嘎噠的聲音,車輪也在轟隆轟隆地響著,使整個房子都震動了起來。大街上的喧鬧聲、行人踩在泥濘上的咕嚕聲、馬車行駛時的隆隆聲以及馬具磕碰的叮噹聲,不時通過窗子傳了進來,氾濫在整個房裡。
燈被圍上了一個綠色的罩子,微弱的光朦朦朧朧照在房間裡,只看得見孩子們的腦袋。
門猛然被打開了,一個年輕的姑娘跑了進來,使勁地在門檻上踢著腳上的爛泥,使房裡響聲一片。
然後她吻了吻亞斯庫爾斯卡,和喊著向她跑來的孩子們握手,並且把手伸給尤焦,走到了病人跟前。
「晚安!安托希,給你紫羅蘭。」她高聲地說著,便從她高高突起的胸脯上摘下了那一小把紫羅蘭,扔在他的身上。
「謝謝!你來了,真好!卓希卡,謝謝!」
他戀戀不捨地聞著這花的濃郁的芳香。
「你是直接從家裡來的嗎?」
「不是,我在舒爾佐娃那兒呆過。費萊克在拉手風琴,我聽了一會兒,又到瑪尼亞那兒去了,從她那兒才順路來到你們這裡。」
「媽媽還健旺嗎?」
「謝謝你,她很健康。她和我們吵了嘴,爸爸因此喝啤酒去了,我也整晚沒有在家。你知道,尤焦,你的這個年輕的巴烏姆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小伙子。」
「你認識他?」
「今天中午一個梳棉車床的女工指給我看了。」
「一個很好的人。」他看著卓希卡熱情地回答道。可是卓希卡卻似乎在位子上坐不住,她接過亞斯庫爾斯卡的茶壺倒了一碗茶,翻了翻放在一張舊五斗櫃上的一些書本。然後把燈捻亮,仔細看著覆蓋在縫紉機上的檯布,撫摸孩子們的頭髮,最後在房裡就像一個陀螺一樣地團團轉起來了。
由於她非常漂亮的黑油油的小臉和十分機靈的黑眼睛表現出來的青春活力和健康,使這間本來如同墳墓一樣淒涼和寂寞的房子充滿了歡樂。
她很活潑,行事果斷,說話也是這樣,在她身上有許多男人的性格。這是她在工廠裡勞動和經常同男人們接觸的結果。
「你不應當把這條頭巾戴在頭上,它很難看。」
「你真有意思,卓霞,還注意這個。」
「可是,啊!」她把她的屁股在凳子上磨得直響,同時用手捻著她的非常漂亮的鼻子,這鼻子的兩個鼻孔很小,分得很整齊。過了一會,她又站在牆上掛著的一面小鏡子前面,開始梳起她的頭發來。
「我的卓霞!你越來越漂亮了。」
「是的!我們紡織廠的經理、年輕的凱斯勒昨天也這樣對我說過。」
她爽朗地笑起來了。
「為此你很高興?」
「對我來說什麼都一樣。所有的輕薄漢對我都這麼說,我不過一笑了之。」她表示輕蔑地說道,她的嘴也氣得發紅了,可是從她感到滿意的明朗的臉上表情來看,這種讚揚是使她高興的。
她說了許多關於女工、工廠、工頭、經理的小事,後來又幫助亞斯庫爾斯卡侍候孩子脫衣睡覺,她很善於逗引孩子們,因此他們都圍在她的身邊,事事依賴她。「你知道嗎,我把我的風帽和兩件外衣賣了,星期六就會有錢。」
「天主給你付錢,卓霞!」
「什麼!你可以多做幾件這樣的外衣,可是要漂亮一點,我可以向我們的人推銷。」
「誰買了風帽?」
「我傍晚在辦公室裡給年輕的凱斯勒看了後,他把它拿回家去了,還說這是他母親要買的。他沒有把帽子拿去做生意,這是個好小伙子呀!安托希!我們去年在瑪尼亞家裡跳舞時見過他,你還記得他嗎?」
「還記得。」他高興地回答道。
「今年五月,工廠會組織所有的人郊遊。我們到魯達去吧,在那裡,媽媽甚至可以走在前頭,我要和爸爸一起去。尤焦,你們星期天玩了沒有?」
「玩了,可是阿達希不在,他在家嗎?」
「說他幹嗎!他已經一個月不在家了,他好像經常在斯帕策羅瓦街上的那些太太們那裡,可這都是一些輕浮的女人。」
「你不要這麼說,卓霞。我很瞭解瓦平斯卡太太和斯泰茨卡太太,她們是正派人。她們就像我們一樣,破了產,現在在艱苦地勞動。」
「我不知道。媽媽這麼說過,可是媽媽有時說謊,因而事情就搞不清了。她常愛咒罵這些太太,可能阿達姆經常在她們那裡的關係。」
阿達姆就是馬利諾夫斯基,這個淡黃頭髮綠眼睛的男人就是卓希卡的胞弟。
「爸爸上晚班嗎?」
「可不是!煙囪從晚十點到早六點是冒煙的。」
「媽媽知道嗎?」尤焦開始說話,「今天中午我在皮奧特科夫斯卡街遇見了斯塔赫·維爾切克,他是風琴師的兒子,我在六年級讀書時,給我補過課。你記得他嗎?在我們這裡還度過假。」
「他在羅茲幹什麼?」
「我不知道。他說他什麼都干,現在在鐵路上供職,可是他還在幹一些別的事。他有馬,用來把煤從車站運到工廠。他在米科瓦耶夫斯卡街上還有一倉庫的木頭。他好像利用茲蓋爾斯基工廠的剩餘物質還在華沙開了一間商店,他還要我到他的商店裡去當夥計。」
「你對他是怎麼說的?」
「我斷然拒絕了。雖說他可以給我很多錢,可誰知道他這樣能搞多久。」
「你做得很對,幹嗎要去依靠一個風琴師的兒子呢!他在聖誕節時給我們送來了聖餅,我還清清楚楚記得他。」
「是一個漂亮的小伙子?」卓希卡問道。
「啊!很漂亮。他穿得很體面,至少像一個工廠老闆;他對媽媽行了禮,還說要來拜訪我們。」
「我的尤焦啊!他還是不來的好,幹嗎要讓他看見我們住在什麼地方和如何生活的呢?不!不!不!這種會見會使我們難堪的。但願天主保佑他生意興隆,可為什麼要讓他知道我們的情況呢?」
「可是你應當知道,有時候這種會見對我們是有用的。」
「我的卓霞,我們並不需要這些人的幫助。」她以酸溜溜的口氣打斷了她的話。因為要她從一個她光景好時曾經幫助過上中學讀書的孩子,一個她在自己門廳裡曾經接見過,並且送過各種食品的風琴師兒子那裡得到什麼,這對她來說,是觸犯了自尊的,因此她生氣了。
她覺得這於她的尊嚴來說,是最可怕的。
「爸爸和大夫一起來了。」安托希聽到走廊裡的聲音之後,喃喃地說道。
亞斯庫爾斯果真進來了,走在他前面的是維索茨基。大家都說,這個人在羅茲求他的人最多,可是他卻還要靠母親養活,因為他給看病的都是窮人。
他對房間所有的人都表示了友好的問候,一雙眼睛朝著卓希卡多瞅了一會兒,因為她跑在前面,想讓他看得清楚一點。然後,他對病人開始進行檢查。
卓希卡勤勉地幫他搬動著安托希,還不停地在床鋪周圍轉來轉去,可是大夫卻感到不耐煩了。
「我一個人在這兒就夠了。」
她聽後十分惱怒,走到了簾子的另一邊,看見亞斯庫爾斯基正坐在一堆焦油瀝青上,衝著他妻子幾乎要哭似地為自己進行解釋。
「我是珍重自己名譽的,我沒有喝醉。我遇見了斯塔夫斯基,你還記得他嗎?他來羅茲了,他現在和我們一樣,德國人奪去了他的財產,也成了孤單單一個人。後來我們一起去過波蘭旅館,在那裡為自己的苦命而哭了,還飲了一杯酒,這就是全部事實。後來我還介紹一個猶太人買了一些馬,為了慶賀買賣成交,還一起喝了幾杯酒1,別的就沒干了。我找過什瓦爾茨,他那裡已經沒有空額,可是在鐵路倉庫裡好像還有空額,我明天去找經理,或許能找到他。」——
1原文是德文。
「你永遠是事事成功的。」她感到痛苦地低聲說道,忐忑不安地望著安托希和大夫。
亞斯庫爾斯基的一雙紅漾漾的眼睛一直在凝視著那盞燈,他沒有說話,可是在他長滿了密密層層、十分明亮的鬍鬚、有點浮腫的臉龐上,卻現出了他那因為絕望和無可奈何而陷於悲傷的表情。
他確實是一個無能的典型。
由於無能,他喪失了自己和妻子的財產;由於無能,他兩年找不到工作;由於無能,他即使在朋友的幫助下找到了工作也會失去。
他的感情十分脆弱,他的意志也不堅強,就是掙一個格羅希的毅力他也沒有,為了一點最小的事他就要哭,但他生活中總是寄希望於獲得遺產和改善處境。他也尋找職業、給人相馬、有時慢慢地喝酒,這都是他無能的表現。他不善於利用時機,在看著他的家屬貧困而死時,自己卻無法制止這種情況的發生。實際上他什麼也不會,對什麼都無能為力。
她、亞斯庫爾斯卡於是開始自己縫製外套、圍裙、帽子,星期天把這些東西拿到老城去賣。她還接洗住在她這棟房子裡的工人的衣服,後來由於氣力不夠,便給工人們開辦食堂,可是這兒所得的收入也不夠維持全家生活。她知道,她的丈夫是什麼也不會的,因此又開始給工廠裡的許多工頭和公務人員的小女孩上起課來:波蘭語、法語和鋼琴課。
所有這一切掙錢的辦法,加上一天十八小時的緊張勞動,每月給她帶來的,總共才十個盧布。
可是她卻使家裡所有的人都避免了飢餓和死亡的威脅。
當尤焦每月開始可以掙得二十盧布,按月能夠一個格羅希不留地交給她時,他們的境遇才有所改善。
「怎麼樣,大夫先生?」維索茨基先生看完病後,她走到他的跟前,問道:
「沒有變化。給他吃同樣的藥,在牛奶裡可以加白蘭地酒。」
他從大衣兜裡拿出了一個瓶子和一盒藥粉。
「怎麼辦?」她問話的聲音很輕,與其說可以聽見,還不如說只能猜到。
「不知道怎麼辦。要把他送到鄉下去,那裡會暖和些。我想過夏令營,可是這對他不適合。至於兩位老人,我可以設法讓他們和別人一起去,在鄉下呆幾個星期,他們會過得很好的。」
「謝謝你。」她嘟囔著。
「喂!好小子!我們夏天到草地上去玩,怎麼樣?」
「好!大夫先生。」
「你愛讀書嗎?」
「非常愛,這裡所有的書,甚至舊黃歷我都讀過了。」
「我明天給你捎新書來,可是你讀了後,要講給我聽。」
安托希使勁地握著大夫的手,高興得說不出話來了。
「好吧!祝你健康,過幾天我再來看你。」
他溫存地撫摸著孩子汗水涔涔的冷冰冰的額頭,開始穿上大衣。
「大夫先生。」他畏畏葸葸地說道,「這紫羅蘭真香,我親愛的大夫,你把它拿走吧!你待我這樣好,就像媽媽,就像尤焦一樣。你把它拿走吧!它是卓希卡給我的,你把它拿走吧!」維索茨基看見他是這樣細聲細氣,這樣熱情地請求,激動地笑起來了,於是將紫羅蘭插在大衣的衣襟裡。
當他告別的時候,亞斯庫爾斯卡想在他的手裡塞進一個盧布。
維索茨基就像燙了手似的急忙閃開。
「太太,莫幹這種蠢事羅!」他生氣地叫了起來。
「可是我不能讓大夫花費了這麼多的時間、勞動,而不……」
「其實孩子已經給我報酬了,晚安!太太。」
於是他和亞斯庫爾斯基一起在走廊裡消失不見了。隨後亞斯庫爾斯基還領他走過幾個胡同,把他送上了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
「這個貴族又高傲又愚蠢。」維索茨基一面走,一面嘟囔著。他由於走得很快,以至本來領頭的亞斯庫爾斯基也趕不上他。
「大夫不能給我想點辦法嗎?」亞斯庫爾斯基畏畏葸葸地問道,他終於和維索茨基肩並著肩了。
「地方有,不過在哪裡也要干!」
「難道我不願工作嗎?」
「你可能是想幹的,但這在羅茲還不夠,在這裡還需要會幹。為什麼你在魏斯布拉特那兒沒有呆下去?那兒的工作不錯嘛!」
「講句老實話,我並沒有欠誰的債。大夫這麼追問,我受不了。人們總是侮辱我……」
「對那些侮辱你的人,只有砸掉他們的牙齒。首先你不要造成給人開玩笑和侮辱的理由。我不能不為你感到羞恥。」
「為什麼,我不是在老老實實工作嗎?」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不為你的無能感到羞恥。」
「我是怎麼會,怎麼能夠,就怎麼工作。」他抽抽噎噎地說道。
「好,你不要哭了,見鬼,這不是要你賣1給我一匹瞎馬,我相信輿論沒有錯。」——
1原文是意大利文。
「我說的是老實話,可是你侮辱了我……」
「那麼你回家去吧!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你自己會走。」
「再見。」亞斯庫爾斯基短短地說了一聲,便轉身回去了。
維索茨基也為自己對這個笨蛋所表現的粗暴態度感到愧意。只因為他太激怒了他,使他實在克制不住。
「亞斯庫爾斯基先生!」他於是對離開他的這個人叫了一聲。
「什麼事?」
「你要錢嗎,我可以借給你幾個盧布。」
「老實說,不需要,謝謝!」亞斯庫爾斯基的心也軟了,他忘記了剛才受的侮辱。
「你拿去吧,等姑媽死後,你拿到她的遺產再一起還我。」
他把三個盧布塞在他的手裡後,走了。
亞斯庫爾斯基淚汪汪地在路燈下看了看這些錢,歎了口氣,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家。
維索茨基走過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後,慢慢往上走去。他心裡為他每天看到的貧困感到十分痛苦。
他用他的一雙終日勞累和憂傷的眼睛望著這座寂寞的城市,望著廣場上好似一些沉睡著的黑色怪物一樣的工廠,望著無數個面對漆黑和潮濕的夜幕的閃閃發亮的窗子,心頭產生了無法解釋的恐懼、奇特的煩惱和不安。他不知道這些恐懼、煩惱和不安是怎麼來的,可是它們卻似乎就坐在他的心房裡,對它進行種種恐嚇。這時候,作為一個心慌意亂的人,在他看到房子的時候,他害怕房子會倒在他的身上,他總是等著和總以為會有某些可怕的消息來到,他想的是人們所遭遇的一切不幸。
維索茨基的思想情緒就是這樣。
他不願意回家。在走過糖果店時,連到裡面看看報也不想去。他對一切都很冷淡,因為那惶恐不安的魔影在狠狠地咬著他的心靈。
「我這日子過得真蠢呀!」他想道,「真蠢!」
在走過戲院時,他面對面地遇上了梅拉,和她同行的還有魯莎。梅拉手裡拿著一份節目單,還有一輛馬車跟在她們後面。
他隨便和她們打了個招呼,打算馬上就走。
「你不送我們一程?」
「我不願妨礙你們。」
「來喝杯茶吧!貝爾納爾德一定在家裡等你。」
他只好默不作聲地跟在她們後面,沒有答話,他根本不想說話。
「你怎麼啦?維索茨基!」
「除了煩惱和對一切都覺得沒有意思之外,沒有別的。」
「你遇到了什麼倒霉的事?」
「沒有,可是我預料會有壞消息來到,我的預料是從來沒有錯的。」
「我也是一樣,可是我卻羞於承認這一點。」梅拉喃喃地說。
「此外,我今天還在一些窮苦人家裡呆過。人的不幸我真看夠了,連我自己也感到昏昏然了。」
他像害了神經病似地搖晃著身子。
「你患了悲天憫人的病,正像貝爾納爾德所說的。」
「貝爾納爾德!」他高聲叫道,「他經常發酒瘋1,對所有的人吐唾沫。他像一個瞎子,對人都說世界上什麼也不存在,因為他自己什麼也看不見。」——
1原文是拉丁文。
「你遇到的是些什麼窮人?可以幫助他們嗎?」梅拉問道。
他把亞斯庫爾斯基一家和其他幾個工人家庭的情況告訴了她們。
她表示同情地聽著,並且記住了他們的地址。
「為什麼有的人該這麼受苦?為什麼?」她嘟囔著。
「現在我問你呀!梅拉!你是不是在哭了?」
「別問,你不用知道這個。」
她低下了頭。
他沒有再問,於是看了看她的臉,陷入了沉思。
他看著由一排排路燈勾畫出來的空寂無人的街道,和一排排象睡在自己身邊的一些怪物的石頭腦袋一樣的房子。這些房屋的窗玻璃在街燈的照耀下,可以看見它們在不停地震動,彷彿它們正在做著一場痛苦的和惶恐不安的惡夢。
「她是怎麼啦?」他想道,以激動的眼光瞥著她的腦袋。他覺得她也很悲傷,她的悲傷更增添了他的痛苦和不安。
「你們難道非得在戲院裡玩嗎?」
「非得在戲院裡,愛情的力量是很可怕的。」魯莎說道,她好像要道出她進一步的想法,「這個薩福1受了多少苦呀!她的一切呼叫、懇求、她的所有的痛苦我都記得,我現在還能想起它們。愛情使我感到可怕,是因為我不理解它,甚至不得不對它表示懷疑。難道可以這樣多情善感,完全獻身於愛情,和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嗎?」——
1薩福(約公元前七到六世紀),古希臘女詩人。
「可以的,可以的……」梅拉睜開眼睛低聲地說。
「到我這邊來,維索茨基!把手伸給我。」
她拿著他的單瘦的手,把它緊貼在她的額頭和燃燒著的臉上。
「你不覺得我在發燒?」
「燒得很厲害,幹嗎要去看這些給人增添煩惱的戲呢?」
「這麼說,我能做些什麼?」她痛苦地叫喊著,同時睜開了那雙掛在臉上的眼睛,「你對我的煩膩也沒有提出解脫的辦法。我討厭這日常的應承1,我討厭到城裡去遊逛,我討厭出國去旅行,因為我過不慣旅店的生活我去戲院的時候更少,因為我受不了那精神上的刺激,我只希望有什麼能使我的內心激動。」——
1原文是法文。
「梅拉怎麼啦?」他沒有聽見她說的話。
「你馬上就會知道。」
「不!不!不!」梅拉聽到他們的提問和回答後,表示反對道。
他們走進了門德爾松住宅的燈光閃閃的門廳裡。
「恩德爾曼先生在家嗎?」魯莎問一個僕人道,把自己的帽子和長長的圍巾也交給了他。
「在獵人的房間裡,他請老爺們到那裡去。」
「我們到獵人的房間去吧,那裡比客廳和這兒要暖和些。」她說完後,隨即領他們走過了一排房間。這些房間由於沒有點燈,單靠僕人拿的那支放在六臂燭台上的蠟燭的照耀,顯得不很明亮。
那間獵人的房就是斯坦尼斯瓦夫·門德爾松、莎亞的小兒子的住房。它的名稱的產生是因為這間房裡的地毯和門簾是用虎皮做的,傢俱是用牛角做的,上面還綴著長長的、淺灰色的馬尾巴。在牆上一個有許多肩胛骨形的大角的鹿頭的周圍,還掛著許多武器。
「我等了整整一個鐘頭了。」貝爾納爾德說道,他坐在鹿頭下面喝茶,沒有和他們打招呼。
「為什麼你沒有邀我們去戲院?」
「我從來不走戲班子,這你是知道的。它對你們來說,才是有趣的。」
他表示輕蔑地撇了撇嘴。
「故作姿態!」魯莎也輕蔑地說道。
大家都站在桌子的旁邊,可是誰也不願說話。
僕人擺上了茶。
深沉和令人憋悶的寂靜氾濫在整個房間裡,由於貝爾納爾德時時刻刻要點他的紙煙,這裡只能聽到擦著火柴的嘎吱聲,或者外面傳來的打檯球的碰撞聲。
「誰在玩球?」
「斯坦尼斯瓦夫和凱斯勒。」
「你和他們見面了?」
「我在那裡馬上就感到厭煩,可他們卻玩得更加起勁了。
你們說吧!」
可是誰也沒有開口。
梅拉心裡很不愉快,她憂鬱地看著魯莎,不時擦著她的淚汪汪的眼睛。
「梅拉,你今天可不好看呀!哭喪的女人就像一把濕傘一樣,不管是撐開還是收起,它都掉水。我看不慣女人的眼淚,因為這不是表現虛偽,就是愚蠢,只要一點微不足道的理由,它就可以流出來騙人。」
「得了吧!貝爾納爾德。你今天這個比方沒有什麼意思!」
「讓他去貧嘴吧!這是他的專長。」
「好,你,魯莎,你今天神色也不好。你的臉好像在穿堂裡被人使勁地打過,吻過。這甜蜜的一吻來得很猛,也落到了最好的地方。」
「你今天一點也不高明。」
「我說的不是這個。」
「那麼你為什麼說這些蠢話?」
「我這麼說,是因為大家都要睡覺了。你,維索茨基,看起來就像放在安息日用的桌子上一支不斷冒煙的蠟燭,把自己的憂愁滴落在美麗的蘇拉米特1的身上。」——
1《聖經》裡的一個人物。
「我在世界上,沒有像你那樣,感到這麼高興。」
「你說得對,我覺得什麼都很好。」他神經質地笑了,同時抽起紙煙。
「這又是故作姿態。」她吆喝道,因為她對他已經很厭煩。
「魯莎!」他大聲叫了起來,好像被鞭子打斷了骨頭一樣,「你要麼聽信我說的話,要麼以後就莫再見我。」
「你生氣了,可我並沒有侮辱你呀!」
「你對我的稱呼叫我生氣。你稱我故作姿態,可是你完全不瞭解我。你怎麼可能知道我和我的生活,沒有脫離懶漢和太太小姐的無聊生活圈子的女人怎麼能瞭解男子漢呢!你們除了知道怎麼穿衣、梳頭,眼睛怎麼樣,愛上了誰,交誼舞跳得好不好等之外,別的什麼也不知道。你看到我外面穿的衣服,就要斷言我的整個為人。你叫我『故作姿態』,為什麼?難道說是我有時對生活、勞動和金錢的鄙俗發表了奇談怪論嗎!如果是維索茨基這麼說,你會相信他,因為他什麼也沒有,不得不艱苦勞動;而在我對這一切表示鄙視的時候,就成為『故作姿態』了。如果說我、一個富人、凱斯勒—恩德爾曼工廠的股東是認真這麼說的話,你又怎麼理解呢?你對米勒也同樣會這麼說:『小丑!』你只看見他在你這裡講一些趣話和愛情故事,鬧得天翻地覆,他很風趣。可是除了這個風趣的米勒,卻還有另一個米勒,他善於思考、學習、觀察、理解。當然,不管是他還是我,雖然來到了你這裡,卻並沒有把我們的理論、我們的內心的『我』帶來。我們沒有對你談過我們受到的壓抑、痛苦或者鼓舞,因為這個你是不要聽的。你感到無聊,要玩弄我們,這樣我們就的確成了你們的小丑。而我們也樂於在一個時候扮演小丑,在一群感到無聊的羅茲鵝面前,採取各種方法鬧得天翻地覆。你們把我們看成是櫃檯上的商品,只根據對自己是否稱心來進行評價。其實,對女人說明智的話,就等於把水往篩子裡潑。」
「可能我們都太蠢了,可是你很驕傲。」
「雖說我們沒有看到你為什麼要責備我,你們把我們看成和孩子一樣,這是你的過錯,是你們的過錯。」梅拉開始說。
「因為你們是、或者會成為孩子。」他站了起來,厲聲地說。
「即使說我們的行動不像個成年人,你幹嗎要這麼強求呢!」
「如果你們生我的氣,我就走,晚安!」他往門口走去。
「別走,貝爾納爾德,請你別走!」魯莎吆喝道,她擋住了他的去路。
他雖然留了下來,但他走到了另外一間房裡,在鋼琴旁坐下了。
魯莎在房間裡踱步,對他的話很生氣。維索茨基沒有說話,可是貝爾納爾德的話仍像鈴聲一樣,在他的耳邊叮叮噹噹地響著,他沒有打算去辨別它的是非,卻看見梅拉把頭靠在桌上,一雙呆滯的眼睛正沖遠方望去。
「坐到我這兒來?」她瞅見他的表示熱情的眼色後低聲地說道。
「你怎麼啦?」他瞅著她的面孔問道。
他低沉的話語,表現了溫存和熱情,使她感到格外的甜蜜、歡樂和激動,她的臉似乎這時也火辣辣地燒起來了。
可是她沒有回答。她說不出話來,因為在這一剎那的歡樂和激動之後,她馬上痛苦得渾身戰慄了,那灰色的眼睛裡不斷閃出了淚花。她用他放在桌上的手捧著她的臉,長時間想要堵住的熱淚流在他的手中,好像一粒粒種子一樣,灑落在地面上。
他被她的眼淚感動了,他也不由自主地摸著她的豐滿的頭髮,細聲細氣地對她說一些溫柔、體貼和激動人心的話,可是他的話幾乎是語無倫次的。
她把她的頭更加靠近了他,每碰到他的手,她就感到象觸電似的,享受到了難以形容的甜美和歡樂。她很想把頭紮在他的懷裡,用手抱住他的脖子,依偎在他身邊,把什麼都告訴他,把她的痛苦也告訴他。
她的柔弱的心品嚐到了愛情的歡樂,可是在這個時刻,她又不敢大膽表露對他的愛,因為女性的羞怯在不斷阻止這種愛情的爆發。她低聲地哭了,只有流淚,只有她那顫抖著的蒼白的嘴唇才真正反映了她目前心境。
她眼淚汪汪地看著他,這眼淚使他心軟,使他激動。這是一種奇怪的激動,他擔心由於激動自己會不由自主地去吻她的被熱淚浸濕了的嘴唇。他並不愛她,就是在這個時刻,他也只對她的痛苦表示同情。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她對他的愛,他只知道這是友誼,因為他需要友誼。
貝爾納爾德在彈琴時,由於彈得興致越來越高,他突然把琴弦彈斷了,一陣轟隆隆的響聲,以及隨之而來的人們對這譏諷的笑聲像一團團煙霧,在地毯上不斷滾過來了,就像那狂熱的戲鬧1一樣,把所有的空房間都震動了——
1原文是意大利文。
魯莎在房間之間的走道裡踱步,不時在燈影下現出她的身子。她對什麼都不關心。過了一會,她離開獵手的房間,到其他的房裡去了;可是不久,她又折了回來,人們可以看見她的臀部在行動時顯得很笨重,喜歡扭來扭去。
她佯裝沉思,而實際上是不想打攪梅拉和維索茨基,讓他們多接觸,能夠互相瞭解。當她看見他們坐在那兒不僅不說話,而且一動也不動時,就很不耐煩了。她希望看到他們手挽著手,彼此輕聲地訴說他們互相的愛,看到他們的親吻。她開初把一切都想得很好,她很想遇到這樣的場面,因此她在徘徊時,也不時回過頭來,想要看到他們的親吻。
「笨蛋!」她站在門邊沒有燈的地方,看著他的腦袋和臉龐,由於對他很不滿意,便生氣地嘮叨起來了,「牡蠣!」過了一會,她只好轉過身來望著已經沒有再彈琴的貝爾納爾德。
「一點了,晚安!魯莎,我要回去了。」
「我們一起走吧!」梅拉叫喚道,「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送你一程,我的馬車就在門口等著呢!」
她轉過身來看了看維索茨基,發現他好像沒有睡醒,還在扣著他披的大衣扣子。
「很好。」
「梅拉,你別忘了,星期天是恩德爾曼太太的生日。」魯莎開始告別了。
「我的弟妹今天請我告訴你們,他們盼望你們星期天都來。」
「我昨天收到了請帖,可是我究竟來不來,還不知道。」
「你們一定要來,你們會見到各種各樣的人物。到時候,我們還可以一起和弟妹開開玩笑。那裡為友好的客人還準備了他們所料想不到的東西:音樂會,新的圖畫。此外那個神秘的特拉文斯卡也會來。」
「我們會來,特拉文斯卡是值得一看的。」
維索茨基領梅拉上了馬車。
「你不上車?」她感到愕然地問道,因為他在向她伸手告別。
「不,請你原諒……我有點煩悶,要隨便走一走……」他很機靈地解釋道。
「這麼說,晚安!」她高聲說道。雖然他的拒絕對她是個刺激,但她並沒有注意這個,他吻了她的手,她也沒有對他說什麼俏皮話,只在馬車上轉過身來望了他一下。
「我們去找個酒館喝一喝吧!」貝爾納爾德說。
「不,謝謝!我今天沒有這個興趣。」
「那我們去宮殿1。」——
1原文是法文。
「我必需馬上回家,媽媽在等我。」
「我不愛聽你說這些,你這段時期以來,真正有點古怪,看來你吞下愛情細菌了。」
「不,說老實話,我並沒有愛上誰。」
「你在談愛了,可是你還不知道談愛是怎麼回事。」
「你比我自己知道的還多,如果你樂意的話,請你就說我愛上了誰吧!」
「梅拉。」
維索茨基幹巴巴地笑了。
「你真的失策了。」
「不,我在這些事上是不會錯的。」
「那麼我們就看吧!可是說這些幹嗎?」他不高興地說。
「因為你愛上了一個猶太女人,我為你感到遺憾。」
「為什麼?」維索茨基問道。
「猶太女人太風騷,波蘭女人是可以愛的,德國女人只會蓋牲口圈。猶太女人做你的妻子,決不能這樣,這樣還不如自殺。」
「我對你大概有所妨礙吧?可是我們之間要開誠佈公啊!」
維索茨基停住了腳步,激動地叫了起來。
「沒有,說老實話沒有妨礙。你這是什麼意思?」他乾巴巴地笑著說,「我說這些是出於對你的友愛,因為你們之間在種族上有很大的區別,就是最狂熱的愛情也消滅不了這種區別。你不要做有損於自己種族的事,你不要和猶太女人結婚,祝你健康。」
貝爾納爾德說完後,坐馬車回家去了。維索茨基則仍然像他在兩個小時前一樣,在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上蹓躂;只不過他這時走得更快了,他的心情也完全是另一個樣了。
貝爾納爾德的話給他提出了許多供他思考的東西,他開始考慮他對梅拉所產生的感情是否正確——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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