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馬上就來,再見。」博羅維耶茨基對電話筒不高興地回答道,因為露茜請他馬上到米爾奇森林去,可他這時有極其重要的事。
「這個時候去森林!一個瘋子,真是一個瘋子。」他不滿地喃喃說道。
從六點起他就坐在辦公室,沒有一點空時間。後來他來到廠裡檢查印染新花色的情況,又去中央管理局解決布霍爾茨在主要倉庫裡發現浪費的問題。他到處奔跑、記事,提出成千上萬條建議。千百件事要求他解決,千百個人在等著他的部署,千百台機器在等待他的命令。他由於想瞭解一下莫雷茨去漢堡買棉花的情況,等了好幾天的電報,感到不耐煩了,還和布霍爾茨吵了一架。他因為要替克諾爾把所有工作、把這可怕的枷鎖每天都擔在自己的肩上,感到精疲力竭。那無數大大小小他必須經手的業務使他頭暈目眩。可是現在,這個瘋女人卻叫他去城外散步。
他越想越生氣了。
他今天甚至連喝茶的時間都沒有。因為布霍爾茨雖然病了,他卻叫人把他連沙發一起抬到了辦公室裡。他什麼都要管,他叫喚所有的人,可是他在他的公務員中造成的只是慌亂。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布霍爾茨喊道。他的腳上纏了布,頭上戴一頂破皮帽子,膝蓋上還放著一根棍子。「你給馬克斯去個電話,叫他不要把貨物折盧布賣給華沙的米爾內爾。因為米爾內爾欠了我們的債,欠得太多了,我這裡有他的債款單,他很快就要破產了。」
博羅維耶茨基打了電話,同時瀏覽了一下債款單上很大一列的數字。
「霍恩先生!你看看這筆運費吧!這裡有錯,鐵路上收得太多了,應當根據另一個運價來算才好。」布霍爾茨對霍恩叫喚道。這個霍恩幾天以來,就是說從星期天以來,根據他的意願,已經從染坊和漂白車間附近的一個辦公室調到他的身邊了。
霍恩臉色蒼白,由於疲勞和睡眠不足,他的眼睛也熬紅了。他正數著一些數字,那絳紫色的嘴唇雖然在機械地一張一合,但他不能集中注意力,因而總是數錯了,一行行的數字就好像一團團煙霧在他的眼前跳舞。
他感到瞌睡沉沉,那表現出困頓神色的眼睛老在瞅著掛鐘,因為他在迫不及待地等著正午的到來。
「至於你要保護的這個女人。就給她兩百盧布吧!讓她去喝酒,她連同自己的小崽子五十個盧布也不值。」
「這件事是司法部門處理的嗎?」
「是的。她應當正式給我們收據。巴烏埃爾,這件事你管一下,把它妥善地解決,否則會有人唆使這個女人上法庭控告我們的。」
霍恩低下了頭,為了使他那表現出惡意和驕傲情緒的微笑不致讓人看見。
「廠長先生家裡有馬車嗎?」
「你需要嗎?用吧!只要是你需要,隨便多少次都可以,我馬上給馬廄打電話。昆德爾,推我一下!」他對一個僕人叫喚道。這個僕人隨即把他的沙發推到了那個服務於他工廠範圍之內的電話旁。
「要馬廄!」他大聲地叫道,「叫馬車立刻來我這兒。博羅維耶茨基已經好幾次要車用了,把馬車拉來吧!我是布霍爾茨呀!蠢傢伙!」當女電話員問他是誰時,他回答道。
僕人依然把他推回寫字檯前,站在他的旁邊。
「霍恩。你坐到我身邊來!我說,你寫。在我說的時候,你的動作要快點。」
霍恩坐了下來,只管咬著嘴唇。布霍爾茨一邊迅速地讓他聽寫,一邊不停地處理其他的一些事,不時還叫喚道:
「你別睡覺,我給你錢不是讓你睡覺的。」他把那根棍使勁地敲著地板。
霍恩今天本來就不高興,布霍爾茨使他更加惱怒了。他雖然激動,但仍在竭力克制它的爆發。
電話鈴響了。
「奧斯卡爾·邁爾男爵問,半小時後他可以見廠長先生嗎?」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你告訴他,說我臥病在床,不見任何人。」
卡羅爾馬上回了話,他仍在聽著。
「他還要什麼?」
「他說,有一樁很重要的私事。」
「我不接見!」他叫了起來,「奧斯卡爾·邁爾男爵的要事大概和我的狗有關,和我無關。蠢傢伙!笨蛋!」他結結巴巴地說完後,叫霍恩繼續聽寫。
布霍爾茨對邁爾早就感到惱火,因為這個邁爾過去是他廠裡的職工,今天卻已經是一個擁有億萬資本的生產棉織品的工廠老闆了。為此布霍爾茨在羅茲正諷刺著邁爾的男爵頭銜是在德國買的。
「你快一點!」他十分兇惡地對霍恩叫道。
「我不能用兩隻手寫。」
「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能比我現在寫得更快。」
布霍爾茨繼續念著,但他放慢了點。因為他注意到了霍恩已在生氣,緊鎖著眉頭,好像存心要寫得很慢。
辦公室裡籠罩著寂靜。
博羅維耶茨基已經穿好大衣站在窗下,性急地等著馬車。
公務員在書桌上緊張地工作,由於布霍爾茨在場,他們連大聲呼吸或互相交談幾句也不敢。布霍爾茨除了巴烏埃爾外,對所有的人都採取恐嚇的辦法,因為巴烏埃爾是他的老朋友,是他信得過的人,是如博羅維耶茨基所看到的,不得不把那份電報秘密告訴楚克爾的人。
馬車終於來了,布霍爾茨跟在急急忙忙走出去的博羅維耶茨基的後面叫道:
「莫雷茨來後,你再來我這兒一趟!」
博羅維耶茨基沒有回答,他只是低聲地咒罵著。由於繁重的工作和對莫雷茨來電的令人煩惱的等待,使他簡直要累倒在地了。
他叫馭者催車去米爾奇森林。
當馬車來到一家好似一具死屍的老啤酒廠的大而一半已經成了廢墟的房子跟前時,他叫馭者停下車,在這裡等著。
他下車後,圍繞著一些破破爛爛的牆壁觀看了一陣。他看見上面的窗子已經被砸掉了,沒有門,牆上的屋頂也塌了下來,有的地方全都垮了,一塊塊紅磚散落在稀軟的爛泥裡。然後他在一堵把一間倉庫遮住了的圍牆旁邊的鬆軟泥地上徘徊,看見這堵牆上的泥灰也成塊地脫落在地上。最後,他走進了所謂的米爾奇森林。
「讓這個歇斯底里的女人見鬼去吧!」博羅維耶茨基大聲地詛咒著。因為路上稀軟的泥巴沾在他的套鞋上,使他難於邁開腳步。「耶路撒冷的羅曼蒂克!」他十分不滿地又補充了一句,覺得他自己表演這個不得不在泥濘中散步的情夫的角色是很可笑的,特別是在三月裡,來到羅茲城的另一頭和森林這麼遠的地方。
天色陰沉。彤雲在距離地面不高的地方遊蕩著,慢慢滲下滴滴象針刺一樣的小雨。那骯髒的、幾乎是黑色的煙霧宛如一個大的罩子,由千千萬萬個煙囪支承著,躺睡在羅茲的上空,彷彿把整個城市都吞沒了。
博羅維耶茨基在緊靠森林的一個夏季餐館的圍牆下停留了一會兒。這個餐館現在沒有開張,它的窗上套了護窗板,門上也釘了許多木板。寬大的走廊裡,擺滿了桌椅。附近那滿地都是小石頭而呈現一片黃色的小巷子裡,一些光禿禿的樹木之間擺著未經打掃的小板凳,上面落滿了腐爛的樹葉,顯得白晃晃的。
這裡到處都是一片寂靜,博羅維耶茨基由於再看不到別的東西,他走進了森林。
這是一個樅樹林子,它很破敗,在慢慢地消失。博羅維耶茨基發現這座林子緊鄰工廠,林子裡還有無數的水井,他感到非常奇怪。這些井挖得一個比一個深,它們吸吮著周圍的水分,使附近的土地都枯乾了。工廠裡排出來的廢水在這裡匯聚成了一條小河,形狀好似一條五顏六色的帶子,蜿蜒曲折地流經枯黃了的樹木之間,破壞了這些龐然大物的有機組織,使周圍形成了致人死命的瘴氣。
在被樹木遮著的小路上,還覆蓋著雪。這裡除附近村裡的工人外,是沒有人走的,而這些工人卻在這淺綠色軟綿綿的雪上,印上了長長一條很深的足跡。
博羅維耶茨基在泥濘和雪地上滑著前進,他時而碰上樹樁,時而陷進坑窪,可是他在哪裡也沒找到露茜。
他為這徒勞無益的尋找和遭受寒冷和潮濕的襲擊而感到煩惱。他本來打算上馬車回去,可正在這個時候,躲在一株大樹後面的露茜朝他的脖子撲過來了,她的來勢很猛,以致把他的帽子也碰落在地。
「我愛你,卡爾!」她喃喃地說著,熱情地吻他。
他也吻了她,可是他什麼也沒有說,因為他很生氣,他想要罵她。
她挽著他的胳膊,兩人一同在大樹之間的滑溜的泥地上散步。
森林被風吹得發出淒涼,低沉的喧囂聲,把那叮叮響地掉在樹枝上的雨水和枯乾了的樅樹葉子抖落在他們的身上。
露茜不知疲勞地嘮叨著,吻著。對他表示溫存和親熱,她像孩子一樣什麼都說,甚至一件事沒有說完,馬上又扯著另一件,有時她一句話沒有說完就吻他了。只要說到一件最小的事,她可以高興地天真地大笑起來。
她身穿一套英國式的春天的服裝,肩上披著一塊黑色的大絨披肩;衣服的領子是瑪麗亞·德·美第奇1式的,上面插有駝鳥毛;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寬邊帽,帽子下面那一對漂亮的眼睛就像青玉一樣璀璨生光——
1瑪麗亞·德·美第奇,法國女皇(1573—1642)。
她和情人這一次羅曼蒂克式的相遇使她非常激動。
她不想和他在城裡相遇。她想遇到某種不尋常的東西,她渴望不平靜和感情衝動,因此她就設想了在森林裡的這個約會,現在她的心已經擺脫寂寞和煩膩而感到快樂了。雖然卡羅爾對她表示沉默,對她的話只作簡單的回答,而且老是看著自己的表,她卻並不在意。
這於她有什麼關係,反正他在她的身邊,不時給她一個熱情的吻,使她激動得眼裡似乎出現一層白色的雲霧。她可以對他傾訴自己的愛,她時刻可以依偎在他的身旁,她的心情包含著恐懼和不安,但又感到十分愜意,而這種心情卻是誰也感受不到的。
她時時刻刻都帶著恐懼的心理看著周圍的一切。當樹林的喧囂聲愈來愈大,或者麻雀唧唧喳喳地從樹上跳下來,往城裡飛去時,她愈是嚇得緊依在他的懷裡,不斷地叫喊,她的全身都由於害怕而索索發抖。這時候他也不得不以吻和向她擔保他們沒有危險來驅散她的害怕的情緒。
「卡羅爾!你有手槍嗎?」她問道。
「有。」
「拿出來吧!我的寶貝!我唯一的!你看,我覺得我自己現在很危險呀!你會給我手槍,是吧!」她緊靠在他身上,喃喃地說著。
「啊!你肯定沒事,你怕什麼呀?」
「我不知道,可我很害怕,很……」她迅速環顧著四周。
「我對你說,這裡沒有強盜。」
「怎麼沒有!我不久前讀到,在這個森林裡就曾有一個下工回家的工人被殺害。我知道,這裡肯定有人殺人。」她渾身上下都神經質地抖個不停。
「你儘管放心,你在我跟前,決不會有危險。」
「我知道,你一定很勇敢。我愛你,卡爾,吻我吧!使勁地吻我!使勁!」
他開始吻她。
「別做聲!」她的嘴離開了他的嘴唇,開始叫了起來,「有人叫喚。」
可是並沒有人叫喚。森林仍在喧囂,只不過在慢慢地、自動地往一邊倒去。高大的樹木就像一頂頂王冠一樣,上面吐出的一團團大霧越來越迅速地往野地裡飄去,逐漸變得稀薄,細小。雨點更加濃密,就像一顆顆碩大的種子,撒在樹枝上,叮叮敲著那個餐館的白鐵屋頂。
卡羅爾撐開了傘。他們站立在能夠稍微避雨的樹下。
「你身上打濕了。我感到很遺憾的是,你遇上了這樣的天氣。」
「卡羅爾!我喜歡這樣。」
她脫下手套,有意伸出那只長而白淨的手去淋雨。
「你這樣會感冒,會生病的。」
「這樣很好,要不我就只好睡在床上,老是想著你了。」
「是的,要不我也見不到你了。」
「啊!我並不希望這樣。我已經整整三天沒有見到你了。
我受不了,我一定得和你見面。可是你想過我嗎?」
「我不能不想你,因為我不會想別的呀!」
「這就好。你愛我嗎,卡爾?」
「我愛你,你懷疑?」
「我相信你永遠會愛我。」
「永遠。」
他力圖使他的說話聲變得溫和點,使他的臉上現出幸福的表情,可是他並沒有十分做到。因為他的套鞋裡已經灌滿了水和爛泥,踩在地上滑溜溜地很不好受,另外他今天還有許多事要做。
他們在一起呆了一個多小時。直到她的臉和手已經凍得不得不靠他的吻去溫暖時,她才決定回去。要分別了,當他問她是否當真像她打電話給他所說的那樣,有什麼重要的事時,她又抱住了他的脖子。
「我愛你,我想把這個對你說,我想見到你。」
她終於離開了,在臨走時還回頭看了他幾次,為了和他再次告別,為了向他表示堅貞的愛,求他在她未登上那停在一條被籬笆牆圍著的小巷子裡的馬車之前,不要離開森林。
工廠裡呼喚人們進午餐的汽笛聲從各個方面傳來,劃破了空氣。博羅維耶茨基上馬車後,便飛也似地往辦公室跑去。
他只遇見了布霍爾茨和霍恩,因為其他的人都吃飯去了。
「你說得太死了。」布霍爾茨從安樂椅裡探身出來,喃喃地說。
「我沒有別的可說。」霍恩叫了起來。
「你需要學習學習,我對你已經受不了啦。」
「這與我無關1,廠長先生。」他說話的口吻雖然和氣,可是他的嘴卻在神經質地抖動,在他藍色的眼睛裡,突然出現一陣昏黑——
1原文是德文。
「你對誰說話?」他把嗓門提高了點。
「對廠長先生。」
「霍恩先生,我警告你,我不能再忍了,我對你……」
「我沒有必要知道,你忍不忍,這與我無關。」
「在我說話的時候,在布霍爾茨說話的時候,你不要打岔。」
「我以為在霍恩說話的時候,布霍爾茨不保持安靜也是沒有道理的。」
布霍爾茨站了起來,他因為腳痛,哼了幾聲。他把他那包紮好了的腳撫摸了一會,吃力地呼吸著,閉上了眼睛。雖然他已經氣得渾身戰慄,但他仍然保持沉默,耐住了性子。
蓄意甚至採取了堅決的辦法使布霍爾茨越來越生氣的霍恩這時蓋上了書本,從容不迫地收起他的鉛筆、橡皮和鋼筆,用一張紙包好後,插放在衣兜裡。
他這一切進行得很慢,還不斷盯著博羅維耶茨基。卡羅爾對他的行動、對他和布霍爾茨這場從未有過的爭吵感到非常吃驚,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他無法制止霍恩,因為他不知道,他們吵的是什麼。如果他不支持霍恩,他就應當支持布霍爾茨,因為布霍爾茨和他的關係更為密切。因此他在瞅著這個默不做聲地穿上了一隻套鞋、兩片氣得發紫的嘴唇上露出了微笑的霍恩時,也十分生氣。
「你在我這裡已經沒有職業了,就要開除你。」布霍爾茨喃喃地說。
「我以為你和你的這個地方本來就不體面。」
他穿上了第二隻套鞋。
「我命令把你趕出去。」
「你試試看吧!無恥之徒。」他叫了起來,趕忙穿上了大衣。
「蠢傢伙,把他趕出去!」布霍爾茨戰戰兢兢地緊握著棍棒,他的說話聲更低了。
「算了吧!你別試了,奧古斯特!否則我要把你和你老爺的肋巴骨一起打斷。」
「該詛咒的傢伙1,把他扔到門外去!」他嚷起來了——
1原文是德文。
「賊!安靜點。」霍恩吼叫著。他抓住了一張很重的小桌子,準備如果誰要碰他,他就打人。
「安靜點,你這副德國豬嘴,豺狼!」他把那張桌子往寫字檯下一扔,然後吱呀一聲打開了門,便出去了。他在開門時由於用力過猛,以至門上所有的玻璃也都不翼而飛。
博羅維耶茨基在這之前就已經走了。
布霍爾茨在呻吟中倒在地上。他氣得幾乎神智不清了,身上僅有一點力氣尚可把電燈關上。他以低沉和嘶啞的嗓音喊道:「警察!」
在這間空蕩蕩的辦公室裡,開始長時間地充滿著寂靜。那個僕人一動也不動地站著,他看到布霍爾茨的紫色的臉和由於疼痛而歪在一邊的嘴後,嚇得不知道該怎麼辦。過了一會,布霍爾茨終於清醒過來,他睜開了眼睛,環顧這空蕩蕩的房間,在沙發上坐好後,又過了一段較長的時間,才親熱地喊道:「奧古斯特!」
僕人不敢走近一步。因為他知道,只要布霍爾茨叫他的名字,表示親熱,這時候就是最可怕的。
「霍恩先生在哪裡?」
「老爺趕他,他就走了。」
「好,可是博羅維耶茨基呢?」
「他在這裡只看了一下,就走了。他要去吃午飯,因為已經過十二點了,工廠晌午的汽笛聲早已響過。」他故意把回答的話說得很長。
「好,你站到一邊去!」
僕人嚇得週身發抖,於是照他的旨意做了。
「有什麼事嗎?」他低聲下氣地問道。
「我叫你把這條狗趕出去,你為什麼沒有聽?為什麼?」
「老爺,他自己走了。」僕人眼淚汪汪地解釋道。
「閉嘴!」布霍爾茨叫了起來,他使盡全力地將棍子朝僕人的臉上打去。
奧古斯特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
「站住,走近一點。」
當僕人很惶恐不安地又走過來後,他抓住了他的手,用棍子狠狠地打他。
奧古斯特沒有逃避,他只把頭扭了過來,以免讓人看見他那象溪水一樣流在他的刮得十分乾淨的臉上的眼淚。布霍爾茨直到自己疲勞已極,才停止抽打這個僕人。他坐在沙發上呻吟著,開始將他腳上由於猛烈的動作而掉下來的絨布重新纏上。
卡羅爾因為不想成為布霍爾茨的冒險行為的見證人,他早已離開這裡,吃午飯去了。
他在斯帕策羅瓦街的「僑民之家」進餐。
在這裡工作的有十幾個女人,她們都是被命運從波蘭的四面八方驅使到羅茲來的波蘭人。
具體地說,這大都是一些在生活上落了魄的人:有寡婦、有過去的地主、資本家、太太,有老處女和年輕的姑娘。她們來到這裡是為了找工作,貧困把她們聯繫在一起,消除了他們之間過去由於出身不同社交階層而造成的不平等。
她們在斯帕策瓦街的這個「僑民之家」的房子裡佔有整整一層樓,把這層樓以旅館的形式擺設得十分整齊。樓上的走廊經過所有的住房,一直到達角上那間用來作為大眾餐廳的大房間才算終止。
卡羅爾、莫雷茨和他們的幾個同事過去在這兒一起吃過飯。
他由於來遲了點,那個大圓桌已經被進餐的人坐滿了。
人們吃飯都很性急,而且都不說話。因為誰都沒有時間聊天,大家時時刻刻都得昂起頭來,注意聽著是否又有汽笛叫了。
卡羅爾坐在一個在星期六曾經以巴羅可姿態坐在戲院一個包廂前排的女人的旁邊。他沉默不語地和幾個人握了手,向坐得較遠的一些人點了點頭後,便吃起來。
「霍恩沒有來過?」有人在瓦平斯卡太太的那張桌上問道。
「今天他要來遲了。」她喃喃地說。
「晚上才會來。」一個年輕的姑娘告訴說,一面不停地把剪得短短的頭髮抹到額頭的一旁。
「為什麼?卡瑪!」
「他今天要對布霍爾茨採取冒險行動,同時辭去自己的職務。」
「他對你說過?」卡羅爾感興趣地問道。
「他有這個計劃。」
「我看他從來沒有不按照計劃辦事的,這是他的慣例。」
「一個頑固的德國佬。」
「啊!姑媽!你看謝爾平斯基稱霍恩為德國佬。」卡瑪表示不同意說。
「不僅頑固,他甚至在生氣時也有辦法。」
「當然,他在我們這兒和米勒吵架時,我見過他一次。」
「不久前我看見他和布霍爾茨也吵過架。」
「發生了什麼事?卡羅爾先生!」卡瑪很感興趣地叫著,跑到了博羅維耶茨基跟前,把她的孩子似的小手插進他的頭髮,拖著他的腦袋,嬌滴滴地喊著:「姑媽,叫卡羅爾先生說吧!」
幾個人從碗碟後面探出了頭。
「我在的時候還沒有發生什麼,我走後怎麼樣就不知道了。吵得很厲害,霍恩竭力要使布霍爾茨信服自己是賊、是一頭德國豬。」
「哈!哈!霍恩萬歲!一個勇敢的小伙子。」
「尊敬的先生!高貴的血統不管怎樣,總是要表現出來的。」謝爾平斯基擦了擦他那一大把紅鬍子,表示滿意地嘟囔著。
「我很喜歡先生,因為先生是一個正派的貴族,姑媽,對嗎?」
「尊敬的太太,我也……」
「不管怎樣,我愛你。」卡瑪笑著把話說完。
「霍恩不是勇敢,他幹的是人們常見的、毫無意義的魯莽事。」卡羅爾表示不滿地說。
「我們不能這麼說霍恩。」女人們看著卡瑪叫了起來。卡瑪放下了卡羅爾的頭,急忙退了回去,她的臉刷地紅了,她的一雙正在打量著他的眼睛裡燃起了憤怒的火焰。
「我不收回我剛才說的話,我還要繼續論證。霍恩打算拋棄自己的職業,他可以這樣做,他如果對布霍爾茨有成見,也可以對他說明白。布霍爾茨是個明智的人,和他本來比和別的人更易和解的,幹嗎要幹這種冒險事呢!霍恩大概是要表現一下自己,讓人們去說他吧!是的,孩子們會對他的勇敢表示喝彩,偉大的英雄行為,可這是給有病的人看的。布霍爾茨任何時候也不會原諒他,他是個記恨的人,他到死也會對他進行報復」。
「啊!這個時間不會長了,感謝天主,他好像病得很厲害。」
卡瑪激動地叫道。
「卡瑪,你想到什麼了?」
「他最後還會對霍恩做一個叫他滾蛋的手勢。霍恩去華沙回到自己家裡後,他會諷刺這個布霍爾茨的,姑媽!對嗎?」
「霍恩造了這個德國人的謠,誰都不會聽他的。」
「布霍爾茨的手伸得很長,他會伸到華沙去,他有監視霍恩的辦法。他可以像米勒對付奧布倫布斯基那樣去對付霍恩。
霍恩還有時間,他應當好好冷靜冷靜。」
汽笛聲在不遠的地方又可怕地叫起來了。
「克熱奇科夫斯基,你的夜鶯叫了。」有人笑著說。
「但願它喊破嗓子。」一個瘦高個子、戴著眼鏡、淡黃色頭髮的男人低聲說完後,站了起來,急忙走了出去。
「他們當真吵得這麼厲害嗎?卡羅爾先生!」斯泰凡尼亞太太在他的身旁坐下,問道。她今天也像星期六在戲院裡一樣,穿一身淺藍色衣服。
「比吵架還厲害,因為霍恩是準備沖布霍爾茨撲過去的。」
「是個好小伙子呀!尊敬的太太。應當抓住這個德國佬的頭髮,不管怎樣,給他點顏色看。」
「謝爾平斯基先生,這不是和農民辦事。」
「這有什麼,尊敬的太太!大家知道,布霍爾茨把所有的人都看成狗一樣,這個狗東西!」他急忙堵住了自己的嘴,「對不起,尊敬的太太,我忘了這畜生已經在叫我了。」他很快地說完,急忙吻了在場所有女人的手,因為有一個汽笛的粗裡粗氣的叫聲透過玻璃窗,在召喚他去上工。
工廠所有汽笛聲都像大炮轟隆一樣傳揚在城市的上空,呼喚著人們去上工。每個人都熟悉本廠的汽笛,他們聽到他們所痛恨的這種聲音後,就把一切放下,迅速地跑著,只怕遲到。餐廳裡的人們也為這些汽笛所驚動,他們不得不扔下還未吃完的午飯,迅速按序地離開飯桌,由於沒有時間作另外的辭別,只互相點了點頭,就往工廠飛跑而去,他們的大衣還是在下樓梯時穿的。
只有博羅維耶茨基沒注意這個。馬利諾夫斯基,這個莎亞幹事部的年輕技工也一直沒有說話,他吃完飯後,在休息的時候,便在一本放在盤子邊的筆記本上寫了起來。有時他用一雙碧綠的眼睛望著斯泰凡尼亞太太的臉,輕聲地呼吸,有時把頭髮甩到一邊,手裡拿著一個個白面丸子不停地揉來揉去,然後長時間地看著它們。
他的臉白得像塊尚未染過的印花布,他的頭髮和鬍鬚也是淺灰色的,可是他的一雙古怪的眼睛卻經常變換自己的顏色。他很漂亮,很膽小,也很好孤獨,因此經常引起大家的注意。
「姑媽,今天馬利諾夫斯基說了什麼沒有?」卡瑪問道,她每天都要帶著一種特殊的親蜜感去折磨他。
瓦平斯卡由於在和博羅維耶茨基談話,她沒有回答。可是馬利諾夫斯基把眼睛朝下望著,十分甜蜜地微笑了,然後依舊在筆記本上寫起來。
坐在桌旁的女人慢慢都出去了,因為她們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
門廳裡的鈴聲猛然大響起來。
「這是我的馬泰烏什,電報!」卡羅爾叫道,他很熟悉僕人1按鈴的習慣。這個僕人果然馬上送來一分莫雷茨打來的電報——
1原文是拉丁文。
「這是剛來的,我們馬上就走。」僕人告訴道。
「希望這個僕人在門廳裡經常擦擦腳,如果他的鞋上有泥巴的話。」卡瑪高聲命令著說。
博羅維耶茨基沒有注意人們對他很感興趣的眼色,便走到窗子下讀起來:
很好。克諾爾,楚克爾和伊·門德爾松——在購買。早晨我已寄出了第一批。給我運來吧!貴百分之十五。小包裝。我一個星期後回來。
卡羅爾不釋手地反覆讀著這封電報,他無法掩蓋他的喜悅的心情。
「是好消息嗎?卡羅爾先生。」斯泰凡尼亞太太用她一雙淺藍色的眼睛望著他的十分明朗的面孔,一面問道。
「很好!」
「女朋友來的!」卡瑪叫道。
「莫雷茨從漢堡拍來的,一個漂亮的朋友。卡瑪你放客氣點,我給你們做媒。」
「猶太人,不幹,不幹!」她蹬著腳叫道。
「那麼就巴烏姆。」
卡瑪已經不在房裡了。
於是他和剩下的人辭別。
「你就走嗎?汽笛並沒有叫你呀!」
「雖說如此,我今天比任何時候都忙。」
「是的,對我們來說,你從來就沒有時間。已經三個星期天晚上你沒有來了。」她話中略帶責備的口吻。
「斯泰凡尼亞太太!我不認為人們已經看到了我的缺點,我並不是這麼高傲的。可是我可以肯定地說,如果我放棄這些晚上,我損失的遠遠比沒有看見太太更多,更多!」
「那誰知道?」她低聲地說著,把手伸向他表示告別。他使勁地吻了她的手後,便出去了。
卡瑪在門廳裡攔住了他。
「卡羅爾先生!我對你有一個大的請求,很大,很……」
「你說吧!我保證什麼都干。孩子你說吧!」
卡瑪沒有看他,因為她的卷在一個圓環中的黑色的短頭髮遮住了她的腦門。她沒有把頭髮分開,卻把背靠在門上,緊握著小小的拳頭,似乎要長久地表現自己的全部勇氣。
「希望你不要害霍恩,希望你幫助他,他是值得你這樣做的。他是個好人,是個高尚的人,可是羅茲待他不好,不好。誰也不喜歡他,大家都譏笑他。我不願這樣,這使我感到痛苦。天主呀!我寧願自己受這個苦,我不願看到這樣。」她一邊喊著,便哭出聲來了。她在跑進小客廳裡時,腳上還掉了一隻鞋。
「這孩子在戀愛了。」他站了一會兒,想了想。便抬起了那只鞋,也來到了客廳裡。當他把門打開看時,他感到十分驚異。
他看見卡瑪圍著一張小桌在追趕一隻白毛小狗,她的腳上只穿了襪子。那隻小狗嘴裡卻噙著一隻鞋在繞圈子地跑著。
卡瑪笑得要倒下來了,她定要抓住它,但機靈的小狗在最後一刻總是能夠迴避她而逃走。當她放慢了腳步時,它便放下那只鞋,高興地吠叫起來。
「皮科洛,給卡瑪吧!聽卡瑪的話,皮科洛!」過了一會,她對小狗吆喝了,佯裝和顏悅色地向它走來,可是小狗覺察到了這是手段,便咬著那只鞋,又逃走了。
「我使卡瑪遭罪了,雖說我可以大膽地制止她這樣做。」
「姑媽!」她突然感到害怕地叫了,由於不想把腳讓人看見,便在房中間蹲了下來。
卡羅爾把她的那只鞋丟在地板上,然後高興地走了。
他要去莫雷茨的辦公室,想看一看倉庫,這裡是準備存放棉花的。
路上他又碰到了科茲沃夫斯基,這個愛看歌劇的華沙人他是在默裡那兒認識的。
「你好1!經理。」科茲沃夫斯基一面喊著,一面把手從他的漂亮的紅手套裡伸了出來。
「早安2!」——
1原文是法文。
2原文是德文。
「我可以陪你走一走。」
他用他的枴杖的一頭將大禮帽略為往腦後推了推。
「啊!好啊!我很高興。有什麼事嗎?」
「那太好了,我這就說。我有一個很妙的想法。現在要搞到錢。熱帕不是調皮的姑娘。」他一邊吆喝,一邊跟在一個女人後面把身子扭來扭去,高興地用枴杖把他的大禮帽用力往腦門上托。
「什麼,你要幹的是這個行當?」
「如果靠這個,我在羅茲可能什麼生意也做不成。昨天我遇到了羅茲第一個漂亮的女人。可是一打聽,才知道做這筆生意要的是非本地的女人。」
「在羅茲有漂亮的女人。」
「講句老實話,我不這麼看。我天天在城裡,我天天在找。我知道,沒有可以配得上做這筆生意的漂亮女人,我不理解生活。」
「喏,昨天那個怎麼樣?」卡羅爾誘惑地說,因為這個花花公子開始使他感興趣,使他高興了。
「啊哈!等等。我現在在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是從格蘭德旅館回來的。剛才我看見在我對面有一個女人,她叫我傾倒了。她穿的衣服真漂亮,小臉蛋像個洋娃娃,姿態高雅,頭髮象油脂一樣,眼睛宛如一堆玉石,臀部好似一個輪盤,她的個子也很適當,還要怎麼樣。這是龍,不是女人!那嘴,告訴經理,是最美麗的羅!」
「你還沒有吃午飯吧?」卡羅爾打斷了他的話。
「為什麼?」他把大禮帽往腦後一推,嚴肅地問道。
「因為你說了一些烹飪上的比方。」
「經理是一個快樂的乘客呀!」他說著便親熱地在卡羅爾的肚子上拍了一下,「我跟著她。她走得很快,我也跟著她,跟到了新市場。從那裡往下走,人行道上有泥濘。我的這個漂亮的小姐腋下夾著一把小傘,兩隻手提著裙子繼續往前走。啊!這是個很好的遊戲呀,她的腳簡直和仙女一樣,她的鞋可以吻一吻。我從各方面都觀察了她,可她總是裝著沒有看見我。於是我便走到前面去了,我站在一個展覽館的門前,當她走近我時,我就看著她的眼睛。這時她十分靦腆地笑起來了,這笑聲就像爐子裡吐的火焰,在我的眼前燃燒著。我們繼續往前走,她走在頭,我一步步地緊跟著她。她究竟是誰呢?她全不理睬我,過分地表現出示威的樣子,這就令人大惑不解了。可是我有一個評價女人的辦法,首先我要看看她。她的舉止文雅,可是她的頭髮梳得不整齊,這是第一個要減分的。她戴的帽子肯定是巴黎的,這又可以加一分。她的衣服很華麗,棉花是最優等的,而且縫得很結實,很適合於現在的季節,這也可以加一分。可是我再仔細地看,她的一雙紅皮鞋系的蘇格蘭帶子1卻很一般,質地粗劣,這就把我搞糊塗了,她應當有一雙絲鞋帶,這兒又得減一次。」——
1原文是法文。
「你在做女人的生意嗎?」卡羅爾帶譏諷地打斷了他的話。
「不是。但我知道這些事情,我對它們進行過系統的研究。告訴你,我對穿衣的方法,對各種衣服是熟悉的:誰穿?從哪兒來的?多少?」
「那麼,那個漂亮的女人是誰?」
他沒有告訴卡羅爾,可是卡羅爾從他剛才的描繪已經認出這是楚克羅娃太太。
「我不知道。我的方法第一次沒有成功。她的帽子和面孔是一個社交界的女人——百萬富翁才能有的。她的裙子是富人常穿的。用於坐馬車的裙子。她的蘇格蘭鞋帶,這又是什麼呢?是一個女教員、一個公務人員、一個小商販的妻子能具有的。她的褲子,我瞅見了,是用黃緞子縫的,但質地也很粗劣。她也可能跑掉,但這有什麼,這褲子綴有羊毛花邊,經理認為是棉紗花邊。」他有點害怕地著重指出了這點。
「這是什麼意思?」
「先生!這是賤賣品,一個街頭巷尾的輕薄女人,最多不過是一個愛打扮的廚女,可是卻把我征服了。她沒有給我帶來任何好處。我最後瞥了她一眼,她一定是生氣了,因為她放下了裙子,讓它拖在泥濘裡,走到街道的另一邊去了。」
「好啊,你又跟在她後面?」
「不,先生,不值得。如果說我早先對她的評價錯了的話,那麼她放下裙子,讓它去掃爛泥的本身就已經夠我信服,這是羅茲的一個放蕩女人。就是任何一個華沙的浣洗婦,也不會這麼做,像這種女人,第一,她們的腳長得好看,喜歡拿出來示眾,第二,喜歡把裙子弄髒……呸!」
他表示輕蔑地歪著嘴,站著不動。
「再見。我要到這裡面去。」卡羅爾把他甩開後,走進了梅耶爾商場角上的一家糖果店。
他在這裡馬上想到了要使「僑民之家」高興高興。
他買了一大盤糕點、一盒糖,然後又在一張名片上寫上了卡瑪的地址和下面的話:
孩子你不要哭,把糖果分給皮科洛,它就不會再次偷你的鞋了,它肯定以為,這個壞蛋卡羅爾為了,只要可能,他什麼都會幹的。
他叫僕人把這些東西一起送往斯帕策羅瓦街。
「但願它們能給我的生意帶來一點好處。」說著便來到了街上。
他對自己、對周圍世界都很滿意。他向兩旁許多吃完午飯急著去工廠和事務所的熟人不斷點頭打招呼。當他看見科茲沃夫斯基這時走在街道的另一邊,又跟在一些女人的後面,老是盯著她們時,也只好任其自便了。
他覺得科茲沃夫斯基穿上這身像一個最普通的口袋一樣的大衣很可笑。他的色彩艷麗的短褲有四分之一個肘長的地方明顯地扭成了一團。他的大禮帽戴在後腦勺上。他的臉十分好動,看起來像一隻哈巴狗。
在街旁的人行道上,名副其實地擠滿了工人。他們在這些穿流於空氣中的數不清的汽笛聲的召喚下,急急忙忙奔向工廠,其中一些一邊跑一邊還啃著麵包,木鞋底踩在地上的啪啪聲響遍了整個街道。這聲音發出後,隨即和那站在一些大門旁邊和大街兩旁的小巷子裡的一群群黑壓壓的,貧窮潦倒、衣衫襤褸的工人一起,散到四面八方去了。
在街道的一旁,有一群窮苦人在送葬。四個穿黑衣服的少年抬著一口白棺材,跟在牧師的後面。棺材上面插著一個藍色的十字架。這個牧師有點駝背,身披一條藍色的披肩。他的光禿禿的頭偏到一邊去了。他的手裡拿著一個十字架。他的一雙腳像在睡夢中一樣不斷拍打著大塊大塊的爛泥。在棺材後面,有幾個孩子走在人行道上,打著雨傘緊緊地跟隨,他們想到街心來,可時時刻刻都被馬車和運載貨物的敞篷車從那兒趕回路邊。這些車子不斷把黑色的粘糊糊的泥濘濺潑在棺材上,因此一個老女人不得不時刻用圍裙把它擦掉。
誰都沒有時間注意送葬。時而只有個把工人脫下帽子對棺材致意,或者一個女工歎息一聲,表示誠意地和它告別。人們被這象嚴寒的尖刺一樣,把充滿著煙霧的灰色的、沉甸甸的空氣刺穿了的汽笛聲所催使,繼續往前跑著。而這煙霧彷彿一道道骯髒的激流,從無數的煙囪裡噴發出來後,紛紛落到屋頂上。它的難聞的氣味散發在許許多多街道上。
博羅維耶茨基在街上站了一會兒,想找一輛車快點去事務所。這時候他看見了有人在一輛路過的馬車上向他點頭。他們是瑪達·米勒和她的弟弟,她弟弟頭戴一頂紅色的大學生帽子,胸前圍一條表示參加了學生社團的飾帶,挺著身子坐在馬車上,他的膝蓋上還放著一隻黑色的大獅子狗。
馬車在距卡羅爾十幾步遠的人行道上停了下來。
瑪達對博羅維耶茨基表示微笑。
「先生!那答應給我開的書單!你說話就是這樣不算數嗎?」她和他打了招呼後馬上問道。
博羅維耶茨基看了看她的一雙金色的眼睛。
「我坦白承認我是忘了,可是我一定改過。現在我鄭重約定今天給你送來。」
「我不相信,我要可靠的保證。」她嘁嘁喳喳高興地說。
「我可以為此簽名。」
「不行,簽名值不了幾個錢。」她對他把手放在胸脯上的幽默動作和他的約許感到有趣,便笑起來了。
「那麼我可以拿出一個大公司的期票作為我的保證。」
「是利基耶爾托娃太太的公司吧!」她馬上叫道,但她又立刻為她不願說而冒冒失失說出這些話來感到不安,因此她把臉迅速藏在她的絲面罩裡。
「我對姐姐多次說過利基耶爾托娃太太很蠢,她不相信。」
威廉喃喃地說。
「卡羅爾先生到哪裡去?」她想消除她剛才講得不好的話的影響,便把她那紅得就像甜菜一樣的臉抬起來,又開始說了。
「上工去。」雖然這個對於利基耶爾托娃的提醒狠狠地刺痛了他,他依然若無其事地回答道。
「瑪達,我們送送他,好嗎?」
「好啊!我很樂意。先生你同意嗎?」
「就以坐一個位子作為我的回答吧!」
「威廉,你和獅子狗坐在一起,給先生讓個位子。」瑪達高聲叫道。
「謝謝!我願意坐低點,這樣便於我看路。獅子狗真漂亮呀!」
「它值三千馬克。在展覽會上曾獲得獎章,並給萊奧·卡普裡菲1介紹過。」——
1萊奧·卡普裡菲,德國的政治家,當時德國海軍部的統帥。——原注。
「那麼這是一條非常出名的狗!」
「一條壞狗,咬過我,把我一條全新的裙子也咬破了。」
「你沒有因為這個而懲罰它嗎?」
「威廉替我打了它。」
「你們到哪兒去?」
「瑪達在藝術沙龍中有所發現,她肯定是要去買那些沒有用的小玩意兒。我是要把我的策扎爾帶出來走走,因為它在家裡,也像我一樣,感到寂寞。」
「你什麼時候去柏林?」
瑪達開始高聲地、天真地笑起來了。
「一個月前他就要走,每天為此都和爸爸吵鬧。」
「別說了。瑪達!你真蠢,你既然不懂問題在哪裡,你就別說嘛!」他說得很生氣,連他臉上的那一塊傷疤也漲紅了。
他把自己高大的身軀挺得直直的,面色陰沉地坐著。
「先生!你也以為我很蠢嗎?家裡的人都說我蠢,他們常這麼說,最後我自己也不得不信以為真了。但雖說如此,我也知道威廉在柏林欠了債,爸爸不肯替他還,因此他就呆在羅茲。」他看看弟弟,帶挖苦地說道,「哈!哈!他的把戲能瞞得過我?」
「瑪達,我要下車了,我要直接去告訴父親,你在胡說些什麼?」
「你下車吧!我們和博羅維耶茨基在一起還方便些。卡羅爾先生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呀!」
「這種問題是得不到回答的。」
「你不肯對我說真話。」
「在這種情況下,我不知道什麼才算是真話。」
「什麼時候我才能得到書單?」
「今天我送來。」
「我不信,你若是沒有送來就要受罰。」
「如果說要受罰,那麼什麼才是最好的獎賞?」
「一杯好咖啡。」她天真地說道。
威廉哈哈大笑,策扎爾也跟著吠叫起來了。
「我難道又說了什麼蠢話?」她問道,同時感到不安地紅了臉。
「威廉先生是在笑那隻狗。你看,它多麼好玩呀!」
「你是一個好人,連爸爸都這麼說,我們家裡除威廉外,大家都這麼說。」
「瑪達!」
「我和你們在一起感到很好,遺憾的是這裡已經到我的工廠了。謝謝!再見。」
「休息日午後我們等著你。」
「記得,遺憾的是這個休息日不是明天,而是在星期四。」
瑪達高興地笑了,表示親熱地瞥了他一眼。
卡羅爾在人行道上站了一會兒,他看見她回頭望了他好幾次。
為什麼安卡不能有巨萬傢俬呢!遺憾……」他想著,往廠裡跑去。他的工廠在午間休息之後,已經全部進入那尋常的、瘋狂的活動中。
在工廠旁邊的建築物中,出來了一支消防隊。車子、水龍帶、水桶都排得很整齊,他們跑得很快,地上的泥濘在車輪和馬蹄的踐踏下不停地往車子的底部噴去。車上充當消防隊員的工人也在迅速地穿著他們的救火衣。
「是哪裡起火?雷赫泰爾先生。」卡羅爾對那消防隊的領隊說。他是紡紗廠的經理之一,隨同他來的工廠看門人早在家裡就在自己身上緊緊鎖上了一根帶子。
「阿爾貝爾特·格羅斯曼的工廠起火!你把你身上的帶子繫緊點。」他對這個看門人叫道,可是這個人的肚子太大,他的救火衣太瘦小,穿不下,連扣子都掉下來了。
「燒了很長時間嗎?」
「近半個小時了,好像什麼都燒著了,使勁點,施米特先生。」
「因此就這樣急嗎?」
「格羅斯呂克打過電話給老頭子,他不管格林斯潘如何生氣,曾要求他制止女婿燒自己的工廠。」
「為什麼?啊哈!他們想叫他破產。」
「今天這已是燒第三次了。」
「工廠第三次起火?」
「啊!是的。」
「他們在這些損失後,會徹底破產。」
「但願閃電把他們燒光。這些囚犯,狗娘養的,他們賺錢,可我們就不得不跳到烈火裡去,像狗一樣,累得要把舌頭伸出來了。」
「你想幹什麼,他們需要堵住他們的收支逆差呀!」
「再見,哎喲!他媽的,我急得全身都要爆炸了!」卡羅爾一面喊著,一面坐上了在大門前等著他的一輛馬車,這輛馬車不一會就跟在消防車的後面飛跑起來。這些消防車由於被上面消防隊員閃閃發光的鋼盔所遮住,看起來就像一把把茶炊似的,在街上顯得十分醒目。
「好呀!熱季已經開始了。」下馬車後,他喃喃地說著,便跑到電話跟前,要把莫雷茨的來電告訴馬克斯·巴烏姆。
他剛打完這個電話,那電話鈴又在叫他了,正好他還沒有離開。
這是特拉文斯基在說話,他說他有很重要的事,馬上就來。
「我在印染廠等你。」卡羅爾回答後,跑進廠裡去了。
他來到車間裡那些不停地轉來轉去的小車、運轉的機器和一堆堆布料中間。這些布就像許多不同顏色的帶子一樣,通過傳動帶、輪子和人們,穿過這可怕的嘈雜聲響和從洗濯車間升起的宛如雲霧的蒸汽,向大廳裡的所有方面似乎沒有止境地伸展開來。這裡的震動、喧嘩、叫喊和那象發了瘋似地顫抖著的機器的爆烈聲,使一切、使所有的人感到生氣勃勃,它們的瘋狂的強力好像要把工廠魁偉的城牆推倒。博羅維耶茨基把全副精力都投入到這工廠的富於野性的生龍活虎的生活中了。
他在車間之間來回地跑著,為了察看貨物、下達指令。他看完了這個大廳後,便又跑到其他的大廳,把一切和工廠無關的事全都忘了。
在最近幾天極度的精神疲勞之後,他在這裡感到了輕鬆愉快,他對這周圍產生的可怕的力量發生了很大的興趣。
他的疲勞恢復了,在這工廠的地獄中,他的心情能夠安寧,他的腳跟也站立得更加穩健了,因為他把在這兒所有方面的無數人們和機器表現出來的能量都和自己化為一體了。
他走遍了所有的大廳後,又回到了「廚房」裡。
默裡在一間小小辦公室的一台小印染機上試制樣品。這間辦公室是從「廚房」分出來的,室內到處都裝著玻璃。可是這個英國人的嘗試卻沒有成功,因為他把顏料已經搞得布上到處都是,弄髒了上面的圖樣。他感到十分煩惱,雖然表面上在快樂地笑著,可是他的臉卻氣得發紫,那長長的黃牙也齜出來了,活像一隻哈巴狗。這時候,他只好用身上繫著的圍裙擦了擦手,低聲地詛咒起來。
「從中午就開始折騰了,卻搞不出新的花樣。」
博羅維耶茨基在緊張地工作,可是那個忙忙碌碌的特拉文斯基事先連招呼也忘了打,就中斷了他的工作。他站在門檻上,請卡羅爾馬上和他作一個短時間的私人談話。
「我們去轉軸倉庫吧,那兒沒人。」
於是他在前領著卡羅爾去了。
特拉文斯基一面走,一面覺得自己有點神魂顛倒。他的一雙藍眼睛在工廠周圍到處張望,可是他什麼也看不見。他的瘦削而漂亮的臉上現出了憂鬱的神色,這張臉由於他內心的痛苦,顯得癡呆呆的,好像凍結了一樣。這種痛苦在他那塌陷下去的眼中,在他那尚未被淡黃色的小鬍髭所遮住的嘴角上,也有所表現。他是卡羅爾的老同學和老朋友,現在他也是一個相當大的棉紡廠的老闆。
「你說吧!什麼事?」卡羅爾說著,把他帶進了一棟又大又高的房子裡。這裡陳設著一排排很高的鐵架子,上面擺滿了一行行印染機上的銅轉軸而閃閃發亮。這些銅轉軸乍看很像一大卷一大捲上面繪著用於印在布料上的象形文字和圖案的紙張。
「我馬上對你說。」特拉文斯基坐在一個箱子上說。
他脫下帽子,把頭靠在牆上,靜靜地坐了一會兒,養精蓄銳,準備說話。
「你病了嗎?你的臉色不好。」
「一個破了產的人怎麼能有別的樣子。」他十分痛苦地說。
「怎麼啦,是誰又奪去了你的?」
「比這還糟,因為我已經倒下了,這一次就肯定起不來了。」
「你說什麼!」他喊了起來,假裝感到驚訝的樣子,其實他早知道特拉文斯基已經站不住腳跟了。
「這一次危機,不僅席捲了許多強有力的公司,不僅現在燒了格羅斯曼的工廠,而且它也沒有放過我呀!我的期票在星期六就到期,可是那些借債的人都破產了,我什麼也拿不到。我要支款,這樣的話,也支不出了。見它的鬼去吧!真倒霉,我這是第三次處在破產的邊緣了,如果我這一次滑下去,就再起不來了。」
「你要支多少?」
「一萬五千盧布。」
「這個微不足道的數目就叫你垮台?」
「數目不多,可我連這個也沒有。我想借,卻沒有辦法。在羅茲現在誰都沒有現金,而且目前已經形成了一種人人自危的局面。格羅斯呂克昨天拒絕給羅岑貝支付二萬元,這最好不過地說明,銀行就是對於最可靠的期票,也不願意辦理貼現。大家都很害怕,因為羅茲現正處在風雨飄搖之中,誰只要有點不小心,就會掉下深淵的!這究竟怎麼個完結?一個可怕的季節呀!我倉庫裡有現成的棉紗,值一萬元,可是誰都不問。要貨的人少了,生產已經縮減了一半,這樣我自己就不得不幹了。我必須給人們支款,我要生活,要開機器,因為機器只要一停,損失就是我的。不得了呀,這個危機一來,叫我賠光了。這是什麼年代呀!我就是以我整個工廠、以這麼多的機器、以我個人的人格擔保,也連一萬五千盧布都借不到呀!」
「你向布霍爾茨借過沒有?他昨天支援了沃爾克曼。」
「他這是用來害莎亞的。我怎麼也不能去求這個德國人的幫助。我討厭他,向他求援對我來說是一種恥辱。」
「如果說他無疑可以救你的話,那這有什麼。」
「不!他知道我是怎麼看他的。」
「我在他面前可以為你說話。」
「謝謝你,我不能這樣做。到一個所仇恨的人那裡去求援,對他提出自己羞於表示的請求,這不僅違反我的原則,而且簡直是下流,是卑躬屈膝。」
「高尚的邏輯。」卡羅爾抽著紙煙,不耐煩地說了。
「我只有一個邏輯。這不是什麼高尚的邏輯,而是一個正直人的普通的道德邏輯。」
「你不要忘記你是在羅茲,我看你總是忘記了這一點。你以為你是在中歐一些文明人中做生意。羅茲,這是一帶森林,是叢林。你如果有一雙鐵腕,你就要大膽地幹,要毫不留情地把自己親近的人掐死,要不然他們就會把你掐死,喝你的血,對你吐唾沫。」
他還說了很久。他同情特拉文斯基的不幸。他很瞭解他,他讚美他的為人;可是他對他企圖在羅茲做生意時採取這種波蘭人的不靈活的辦法,對他承認並以為在和人處理關係時所不可少的正直態度卻抱有一種輕蔑和厭惡感。在這個城市裡,正直是幾乎沒有它的地位的,最重要的是……就是在羅茲的範圍之外,也很少有人依靠這個。在這個欺騙和盜竊成風的地方,誰如果想有一點和大家不同,他就別想存在下去。即使他不知疲倦地勞動,即使他在生意中投入很大的資本,他最後也會被淘汰,因為他經不起競爭。
特拉文斯基很久沒有說話。他把後腦勺靠在一個很長的轉軸上,一雙眼睛不停地瞅著急忙徘徊在鐵架之間的一條狹窄走道上的十分生氣的卡羅爾。
工廠到處都在發出低沉的轟隆聲,就像永遠動盪的大海一樣,牆壁也在震動。那不停地穿梭於大廳天花板下的傳動帶在發出尖厲的呼嘯聲中把動力傳送到鄰屋的車間裡。旁邊模鑄車床上的鐵旋輪在轉動中爆發的更為尖厲的響聲,猛刺著茫然不知所措的特拉文斯基的頭,使他感到一陣陣隱痛。
「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博羅維耶茨基打破了沉默。
「我是來向你借錢的,我知道你有錢,請你相信我,如果不到這種地步,我是不敢的。」
「我不能借,我絕對不能。錢我有,可是你也聽說過,我自己要開工廠;而且這個時候,我在別處還要花很多。」
「一個月的期限,借給我。我以我的工廠,以我所有的一切作為擔保,這個數目一定歸還。只要在我目前最壞的情況下能夠填補不足就夠了。」
「我相信你,可是我不能借。你是一個永遠倒霉的人,我乾脆就不敢和你一起做生意。你也許能堅持下去,也許會垮台,這誰知道!我要生存,要有工廠。如果我讓你多活一年,我自己就會死。」
「你至少還是個誠實的人!」他痛苦地說道。
「我親愛的,我幹嗎要騙你呢?我不喜歡那種毫無意義的欺騙,正像我不喜歡對於每個不幸者都抱感傷主義的同情一樣,這種同情只會增加他的痛苦,幫助他痛痛快快死去。我如果能夠幫助,我就幫助,我如不能,我就不會幫助。即使對一個衣不蔽體的人,我也不能自己挨凍,而把我的衣服送給他。」
「你說得對。我沒有更多好說的了,對不起,我麻煩你了。」
「你對我感到遺憾嗎?」博羅維耶茨基為他的話所刺,叫起來了。
「不!你把問題已經擺得很清楚,我理解你的拒絕,它雖然使我痛苦,這是另一回事,可是我很理解。」
他站了起來,準備出去。
「你不能改變一下自己的買賣方式?」
「不,我不願去進行賭博,我雖然破產,但還是個正直的人。」
「也許還有另外的辦法。」
「你說吧!我會高興地接受。」
「你的財產投了保險沒有?」
「投了,我在秋天就已經投入保險了。在那次對它未遂的放火之後投入的。」
「遺憾的是,你的工廠那個時候沒有給燒掉。這個放火的工人想要對你報復,本來可以給你立一大功的。」
「你說的是正經話?」
「完全是正經話。我現在完全當真地提請你注意:在此時此刻,格羅斯曼的工廠正在起火。昨天晚上,戈爾德斯坦德的工廠被燒燬了,明天費盧希·菲什賓的工廠也定會起火,然後是阿·雷赫泰爾、布·富奇和其他人的。你對這怎麼看呢?」
「我不是,也不會是縱火犯和賊。」
「我並不要你去幹這個。我不過給你介紹你的競爭者和他們所以能在地面上站穩腳跟的辦法,你比不上他們。」
「啊!這麼說我該死。如果我沒有力量進行鬥爭,我就斃了我的腦袋。」
「可是老婆呢?」卡羅爾馬上說道,因為他看見特拉文斯基的眼裡表現出了決心退縮的意思。
特拉文斯基似乎嚇得渾身發抖了。
「我有一個想法。你認識老巴烏姆嗎?」
「我們是鄰居,很親近。」
「你去找他,坦率地對他說。這是一個古怪的工廠主,他肯定會支援你。我可以我的腦袋擔保,如果他知道你有困難,他會幫助你。」
「真的,一個很好的想法。就是他拒絕我,我也不會損失什麼。」
「不要緊,當真,值得去試一試。他在羅茲工廠主中是獨一無二的,是一個有千百萬而又不對它拜倒的人,一個為了別人可以付出成千上萬盧布的人。正如人們稱呼他的:一個大工業的敵人、墨守成規者、假紳士、『怪人』。實際上,他不過是一個瘋子、一個手工業時代留下來的遺老、而非別的。」
他們沉默地告別了。
卡羅爾在這一告別中,胸中感到一陣冰涼。在他通過窗子看著特拉文斯基時,他對特拉文斯基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憐惜之感。
「笨蛋!貴族遺老!」卡羅爾為了消除在他心裡這時產生並迅速增加的那種對自己的責備,他又專心一意地這樣想了。
他不願幫助特拉文斯基,也為自己作了各種辯護;雖說如此,他對自己仍然是不滿意的。特拉文斯基那個明亮的、美麗的、被印上了永遠煩惱和不安標記的頭總是出現在他的眼前。他感到他應當借錢給特拉文斯基,這對他來說,並沒有損失,而是立一大功,這種想法給他帶來了越來越大的痛苦。「不過是魔鬼多抓走一個人罷了,這和我有什麼相干。」他安慰自己說道,在他這樣想著的時候,一路來到了修剪車間。這裡放滿一堆堆的白布,一直頂到了天花板。這些白布在機器上要在兩把刀之間通過,一把刀呈螺旋狀,卷在一個圓柱子上,另一把刀則是直的和平放著的。它們以數學的精確性從兩個方面把在它們之間通過的白布在紡織時邊上留下的棉花纖維剪掉。
在這間冷落寂靜的白房子裡工作的有十幾個女人。由於機器不斷地修剪著布料,在它上面便揚起了滿屋幾乎是看不見的棉花絮。這棉花絮落在人和機器身上,就像一個白色的套子,把人和機器都套住了。這棉花絮落在傳動帶上便形成了密密一層灰色的青苔,隨著傳送帶在機器上的轉動而不停地顫抖著,最後和它一同消失在天花板下。
博羅維耶茨基在車間裡環顧一陣後,來到了升降機前。因為他聽到了下面傳來一聲短促的、十分可怕的喊叫,他要下去看看。
一個轉動著的機器輪子把一個在它近旁的工人的外套拉住了,連人一起轉入了它的運動。這個輪子把人帶進機器後,在轉動中折斷了他的骨頭,揉碎了他的筋肉,最後把他壓成一團渣滓,扔了出去。與此同時,這台機器一刻也沒有停止它的運動。
鮮血象紅色的溪水一樣,流在機器和機器旁的一部分貨物上,流在站立在它近旁的女工們身上,同時也濺到天花板上。
人們的呼叫聲傳開了,機器也停止了轉動,可是已經遲了。血一滴滴掛在輪軸上、從機器的各個部分落到了地上,彷彿它還有一線生機,仍在吃力地跳動著。
沒有拯救的辦法了,因為這個工人已經被名副其實地碎屍萬段。犧牲者成了一個沾滿了鮮血的肉團,被躺放在白色的印花布上,給白布染上了許多污點。
女人們在低聲地哭著,幾個年老的人甚至跪在屍體旁邊,為死者高聲地祈禱。男工們脫下了帽子,一部分人悲痛地和他告別,剩下的人全都圍在死者跟前。在他們的眼裡沒有悲哀,只有冷漠,對一切都毫不留情地表示冷漠。
房子裡靜下來了,只能聽到女人們的哭聲和隔壁大廳裡仍在不停工作著的機器的轟隆聲。
當工廠值班的醫生來到時,博羅維耶茨基已經出去了。
車間的工頭來了,看見房裡沒有動靜,人們都挨在屍首跟前,他在門口就叫起來了。
「開機器去!」
人們就像一群被山雕嚇壞了的小鳥一樣散開了。不一會兒,房子裡又活動起來,除了那台沾滿了鮮血的犯了罪的機器外,其他的機器都開動了。而這台機器也有人馬上在清洗著。
「該死的1!這麼多布料都報廢了。」工頭看著那被血染污了的印花布詛咒著。他誣蔑這是工人不小心,還威脅說要扣全車間工人的工資,以賠償這段布料的損失——
1原文是德文。
博羅維耶茨基沒有聽到這個,因為升降機象閃電一樣很快地就把他送到了印染車間。
這一次事故後來沒有給他留任何印象,因為他對這是習以為常的。
「索哈!」他叫喚著他的情人所保護的人。這個農民今天是第一天在工廠裡勞動,他在推車運布。
農民放下了小車,挺直身子站在卡羅爾的面前。
「你幹得怎麼樣?」
「就這樣,老爺!」
「好!干吧!只不過要小心機器呀!」
「啊!這些豬玀!」他開始要說,又想叫老婆把他的話說完,因為「這些豬玀」已經把他的大衣咬去了一塊,可是老婆不在,博羅維耶茨基因有人告訴他布霍爾茨叫他去事務所,也已經走了。索哈只好垂頭喪氣地望著他那件由大衣在機器上改成的坎肩,搔著他的腦袋。他怕過往的人說他擋了路,便在手裡吐了一口唾沫,把小車推往升降機那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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