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琪烽抱著我一路急奔,衝進了修明的房間。
他已經封了我週身的大穴,我現在並不繼續吐血了,熱氣急劇的從體內竄走,像處身於冰窖一樣,忍不住瑟瑟發抖。
感覺到他停了下來,我努力睜開眼睛,看這個世界最後一眼。
於是,非天的臉出現在我的眼前。杜琪烽抱著我朝他衝過去。
「非兄,雲起怎麼會這樣,我給他服了藥,結果他竟然開始吐血,怎麼會這樣?」說到後來,竟然用吼的。
我用眼神告訴杜琪烽,不用急,我只是快要死了。
可是他不明白。仍然是一臉的焦急。
「杜兄你稍安毋躁,等我再來診視一下。」
非天拉著我的手仔細的把脈,然後,盯著我的臉,眉頭皺了起來。
「對不起,恕在下失禮了。」
說著手就向我的臉伸來,我無力躲避,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把我左臉的疤慢慢的撕下來。
四周傳來陣陣吸氣聲,杜琪烽把我抱的越來越緊。我知道,他又生氣了。
你生氣是因為我騙你嗎?
如果是的
那麼,對不起。
非天也怔怔的盯者我我的臉,手指在我左臉的血痣上流連不去,「想不到白兄還中了寒冰盅,怪不得……」
「什麼意思,非兄你說什麼。」杜琪烽眉頭皺的更緊了。
「我的意思是說,白兄除了赤血盅,還中了寒冰盅。這寒冰痣就是證據。這兩種毒素本來在體內互相牽制,互相侵蝕,雖然不至於馬上奪人性命,但是卻慢慢耗盡人的氣血。白兄的身體本已經快到極限,現在還用外力去除了赤血毒,寒冰即刻便竄入五臟,如今,恐怕金石難醫了。」
說的很對,我點頭。
看到我的反應,杜琪烽一下子抓狂,「你又都知道的,對不對!你知道還自己去解赤血盅!自己還尋死嗎!那麼討厭我嗎?……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我不許你死!」
那是因為,我想在我還能在你身邊的時候死去啊。
我想,死在你懷裡。
就像現在這樣。
「不會的,一定有辦法的,非天,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杜琪烽扯著非天直吼,我的神智漸漸模糊,看來大限快到了。
「杜兄你別急,辦法也不是沒有。」非天幽幽的說。
「什麼辦法,非兄,你儘管說。」杜琪烽的眉頭皺了起來。
「只要有兩股真氣,一股護住白兄的心脈,另外一股在白兄體內運行四十九個周天,應該就可以逼出寒氣。只是……」
「只是什麼,非兄但說無妨。」杜琪烽把眉頭皺的更緊了。
「只是白兄體內的寒毒太盛,恐怕會折損救他的人的內氣,短期內無法恢復。」
杜琪烽的眉頭終於平復,他轉頭對著修明說,「大師不知可否助在下一臂之力。」
「老衲自然義不容辭。」修明雙手合十,行了一個禮。
「可是現正召開武林大會,閣下和大師又是武功修為最高的,這樣一來即是群龍無首。我怕幻冥教得知消息,會……」
「這個非兄你不必擔心,相信在座的各位都會保守秘密的。」
「那是自然。」四周的人的紛紛點頭。我現在才發現原來屋子裡還有這麼多人。
「那請各位先迴避一下,我和大師要救人了。」杜琪烽一路抱著我向內堂走去,後面跟著非天和修明。
我被安置在內室的床上,杜琪烽和修明一前一後的盤膝而坐。
修明運功護住我的左右心脈,杜琪烽一掌擊我天靈。我頓時吐出一口濁血,寒氣從八大死門湧出。過了不久,杜琪烽的臉色就漸漸灰白,大概是受我的寒毒波及。
意識逐漸回流,我感到有股股暖流從八大生門回湧入心脈。四肢漸漸有了力氣,竟然有浴火重生的錯覺。
慢慢的握緊拳頭,似乎有無窮的力量蘊於其中。
杜琪烽和修明走到兩旁的椅子旁,閉眼調息,卻已經是滿臉的虛汗。
我略一運氣,掌間竟有絲絲真氣溢出,這力量絕對不尋常,我抬頭看非天,卻看到他一副算計的表情。
不好!我突然有不祥的預感。
耳邊隱隱傳來打鬥聲,有桌椅倒地的聲音。
我站在床邊,看著非天嘴角彎成好看的弧度。
打鬥聲越來越近。
突然,內室的門被一個人撞開,確切的說是一個人的屍體——他被人用強勁的力道踢了進來。
然後,又走進一個人,朝著非天跪下。
「啟稟教主,整個散水閣已經被我們控制。」
「很好,你先下去吧,沒有我的傳召不要進來。」
「是。」!!!
教主……非天是教主……難道是幻冥教……
我愣愣的站起來,腦中轟的一聲炸響。
「弟弟……」
非天終於走向我,手指輕輕的撫著我的臉,笑的曖昧。
「哥哥,你真是沒良心,現在才認出我來。」
也許我曾經幻想過會與我的弟弟見面,但我絕對沒有想過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千頭萬緒的思緒刺激著我,無數的念頭在我的腦中一閃而過。想選擇一個重點來思考,卻只是徒勞。
張著嘴巴,卻不知道從何說起。好不容易吐出口的,竟然是無聊的蒜皮小事。
「我,被你利用了,對嗎?」
「唔……」非天的手指撫向我的眉心,「哥哥,不要皺眉頭啊,我們都是這個計劃中的棋子,談不上誰利用誰的。」
我知道現在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可是我混亂的大腦非要考慮這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什麼計劃?」
「趁你毒性發作,一舉除掉兩大高手,繼而消滅幻冥教的敵人。現在,整個武林已經在我的掌控中了。是不是很完美?」非天笑的自信。我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大。
看著旁邊不動聲色閉目調息的杜琪烽,我突然明白在我心中縈繞不去的是什麼了。
非天不可能算的這麼準。
我身上的毒十幾年前就中了,他不可能計算的這麼久。連我到杜家做家奴的事情都算計進去。
如果說非天設了一個局,那就還有一個更大的局。非天的所有計劃都是被這個局牽著走。在這個大的陰陽五行中,非天只是一個小小的八卦,縱然有千般變化,卻脫離不了它的控制。
非天的敗筆就在於——這無懈可擊的完美。
非天轉身向杜琪烽走去,我一驚,伸手去拉他,可惜為時以晚。
一支箭橫空出世,刺穿了非天的左肩。鮮血灑在地板上,驗證了我所有的推想。
「教主,真是不好意思啊,讓您失望了。」門外進來的,正是剛剛來稟報的人。我真是嚇傻了,竟然連他是施青都沒有發現。
跟在他後面的,是手握弓箭的施文,盈盈而立,卻是從未見過的英氣,想來那一箭就是她射的。
「杜兄你真是神機妙算,這樣輕鬆就抓住了幻冥教的教主。」施青這淡淡的一句話徹底粉碎了我的理智,也點明了事情的真相。
這一切都是杜琪烽的計劃,算的這樣精準,竟然連我一定會愛上他都一起計算入內。
那樣的呵護備至,那樣的事無鉅細,那樣的深情款款,
原來,
只是個計劃。
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從他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還是從施青來開始,還是他吻我的時候……
我真是無藥可救了,現在還在想這個問題,可是,心好痛,痛的無法呼吸了。
你騙我,我不怪你,
只是,
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讓我以為,
你愛我。
熱熱的液體從眼角流下,嘴裡也有。
我用袖子去擦,卻弄的眼前一片猩紅。
我瞪大雙眼,看到杜琪烽朝我走來,他張著口,像在對我說些什麼,可是我什麼也聽不見。
施青也向我走來,他也要說什麼嗎?
不對,他看的不是我,是——
非天!
四周都是騙局,四周都是謊言,但是,
非天是我弟弟。
原本以為被撕成碎片的心已經麻木,沒想到的是它竟然還會有知覺。「弟弟」二字竟然有神奇的平復效果。
揮掌把施青打出一丈遠,握斷了施文射來的箭,我抱著非天破窗而出。
窗外,是萬刃的高崖,
我紅著眼睛,縱身躍下。
耳畔有風呼呼的吹,白雲和我一起下墜。
我沒有瘋,我只是想救弟弟。
現在已經沒有讓我放棄生命的理由了。
原來沒有愛情,可以這樣輕鬆。
空氣中有濕濕的水汽,原來打散的雲就是這個樣子的。
古人說的對,
雲,
無心。
可以看到地面了,我要控制速度,這樣下去我和非天都會摔死。
向前面的崖壁擊出一掌,調整好身體的角度,拔出非天腰部的佩劍,用力向崖石刺去。還好山壁還算平整,不然恐怕是神仙難救。
只聽「騰」的一聲響,震的我虎口生疼,但是我們的速度總算慢了下來。
劍鋒在崖壁上劃著,銀光四濺。我的右手漸漸的從劇痛變得麻木。
還差一點,不可以,不可以鬆手。以我們現在的狀況,這樣摔下去一定會粉身碎骨。但是即使我現在把內力都灌注於右手,也無法阻止崖壁劃痕的變淺,我們馬上就要因為衝力而被拋出去了。
低頭看非天,卻看到一雙亮晶晶的眸子。
非天?你醒了?
非天竟然笑了起來,反手一把摟住了我。形勢突然逆轉,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手裡的劍飛了出去。
非天左手摟著我,右手一個翻掌,直直的朝地面打出,一陣掌風混著泥塵迎面而來。
然後一下重擊,我們終於掉在了地上。由於我被摟在懷裡,竟然不是非常痛。
急急的從他懷裡鑽出來,看到非天臉色微恙。
「非天,你沒事吧?」
非天沒有回答,他一個反手,一掌拍在左肩上,那柄箭飛了出去,黑色的血從左肩流了下來。
「哼,什麼正派人士,還不是用毒箭。」非天皺了下眉頭。
「非天,你不要緊吧。」非天中了毒,剛剛還運氣緩衝,不知道有沒有受內傷。
「哥哥,你放心,我也算是幻冥教教主,這點毒還不算什麼。」站起來,撣撣身上的灰塵,臉色恢復了平靜,竟然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
腦中的神經突然像被什麼刺了一下,我騰的站起來,頭一陣發暈。
「你根本就沒事,為什麼要裝昏,你到底想幹什麼!」
嘴角的輕笑轉瞬既逝,那雙眼睛突然充溢著感情,輕狂冷傲的臉出現在我的面前。
「哥哥,我等了十二年,你終於回到我身邊了,現在,你終於只剩下我了。」
我楞楞的站在原地,耳邊竟然又一陣轟鳴。
不可能,不可能的。
這樣機關算盡,竟然只是為了我。我何德何能,需要這樣算計。
非天布的這個局,原來只是想讓杜琪烽他們認為我是奸細,原來,原來……
我現在是一個潛伏在杜琪烽身邊的奸細,裝可憐,吸取了他和修明的功力,計謀敗露了又帶著主謀跳崖了。
我的演技真是好,連我都被騙了,呵呵,真是無限光榮呢。
現在,我果然只剩下非天了呢。
「十二年前,你選擇了跟白青藹走,現在,你終於又回到了我身邊了。哥哥,沒人再和我搶你了。」
是的,現在非天什麼都不用做,我也會乖乖的呆在他身邊。我逃不出去,我現在是整個武林的敵人,一個陰險的小人,一個利用美色去勾引男人的無恥之徒。天下之大,竟然無法容身。
那種逃亡的日子不想再過了,那種處處掩飾的日子不想在過了。
十二年前,師傅問我:
「飛雲,你要呆在這籠子裡一輩子呢,還是和師傅走呢?」
「我要跟著師傅。」
「日沉西北山映紅,雲起東西雁滿天,飛雲,你以後就叫白雲起好不好。」
師傅,我終於還是沒逃開這個籠子,不管叫什麼名字,我還是被關著。
也許,我們從來就沒逃出去過。
為什麼要我清醒,為什麼要我明白,如果在那一刻就死去,心就不會這樣疼了吧。
被人欺騙的感覺真的很疼,付出真心決被踩在腳底下的感覺真的很疼。我需要一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
頭好暈,非天,我們回去吧,我情願被關起來。
「哥哥,我帶你去個地方。」非天的聲音好遙遠。
後頸被砍了一個手刀,我沉沉的睡了過去。
*
晴空萬里,陽光普照。
天空中除了太陽,一絲雲彩都沒有。
穆龍頂,果然是漂亮的地方,當初師傅堅持要把自己的骨灰葬在這裡。那天太陽也和今天一樣的灼人,被身上兩種奇毒反噬的我甚至連挖一個更大的墓穴都做不到,好在師傅也沒有計較。
如若當時我也隨著師傅而去的話,是不是會比現在開心呢?為什麼師傅非要讓我發誓要活下去呢?難道師傅到了最後還以為人生的快樂大過於痛苦嗎?
如今,我又帶著破碎的心來到師傅的墓前,師傅地下有知,一定又要數落我的癡傻了吧。
墓碑上,師傅的名字依然鮮艷,猩紅如血。
摸在上面,連手指都刺痛。
非天帶我來這裡絕對不是念舊,他只是在炫耀,炫耀自己對於我和師傅的控制。
我們果然從來都沒逃出去過。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完全在別人的掌控下。
自由,多麼自欺的字眼。
然而,還沒等我從這種哀傷和絕望的氣氛中擺脫出來,非天已經開始了新的動作。他放下包袱,竟然開始用劍挖師傅的墳。
我大驚失色,完全沒有料到他的行動。我可以感覺非天對於師傅的不喜歡,但是沒想到竟然到了掘墳的地步。我不會讓他傷害到師傅,即使那只是一座墳。
劈掌上去奪他的劍,可惜沒有成功,手還被扭到了身後。被限制了行動,非天對師傅的不敬行為讓我急紅了眼睛。
「你要幹什麼?!不許動師傅!不關他的事情。」明知道即使說了也無法改變,但是嘴巴還是不甘心的嚷著。
意外的,非天卻停下動作,臉上竟然恍惚露出苦澀的笑。我也愣住了,直覺的感到會有什麼不好的事情。
放開對我的鉗制,非天轉過身,打開放在一邊的包袱,裡面竟然是一隻黑色的罈子。把罈子拿在手裡,非天用一種無法辨別是歡欣還是痛苦的表情對我說:「這是爹的骨灰。」
爹……
心裡彷彿又被掛了一道血痕,長久被刻意遺忘的親情不合時宜的抬頭。悲傷和自責充溢著,雖然早就知道無法給爹送終的事實,但是親臨之時還是無法釋懷。其實爹也並沒有做什麼對不起我的地方,我只是執著的沿襲著師傅對爹的恨而已。
如今,他們兩個都已經不在了,心中的那本來就根基不牢的恨意也馬上風吹雲散了。
爹已經不在了,其實非天教主的身份早就揭示了這點,不過愚鈍的我到現在才把這兩點劃了等號。
非天的行動沒有因為我的悲傷而停頓下來,他已經擴大了墓穴,並且準備把爹的骨灰也一同放入。
難道非天要把爹和師傅合葬在一起?
不可以!師傅不會同意的。
「不,不要。不要破壞師傅的心願。」即使活著的師傅沒有真正的逃離爹的掌控,但是我希望師傅能保留最後的自由,我不想已經長眠的人繼續沉淪在仇恨的煎熬中。用身體擋在非天和師傅之間,盡最大的努力去捍衛師傅的尊嚴。
「你師傅的心願?……難道你還沒有明白?」非天並沒有動手,卻皺著眉頭,一臉的惋惜和無奈。
我瞪大著眼睛,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永遠的逃開,不是師傅的心願嗎?這有什麼不對嗎?
嘴角勾起嘲諷的笑,慢慢的走到崖邊,非天朝東南方向抬了抬下巴。
「你,自己看吧。」
茫然的走到崖邊——那裡,有一個缺口,在層層的山脈中,竟然奇跡的有一處山勢低平,很明顯的一個缺口,我卻從來沒注意過。通過缺口,可以看到一個地方——幻冥教。雖然掩蓋在一片綠色之下,但是我知道,那裡是幻冥教,師傅一心想離開的地方。
「雲起,還記得我曾經帶你去過的連冥山穆龍頂嗎,我死了以後,希望可以埋在那裡。」——師傅的遺言還歷歷在耳,可是這話中的意思原來我是完全誤解了。
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最後還是自覺自願的回來,是不捨得,是認輸,還是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我們永遠逃不出去。
突然覺得,這十多年的人生,是一個大笑話,讓人笑的全身無力的大笑話。
山上的風吹的人好冷,我突然非常不想留在這裡,我開始討厭這裡的每樣東西。
「非天,我們帶師傅和爹一起回去吧。」既然師傅本來就沒過要徹底離開,我們不如幫他瞭解真正的心願吧。
「不,爹一生的願望,就是俯瞰群雄,登頂泰山。現在百年於此,也是一樁心願。」
非天的話讓我愣住了。和爹好久不見,幾乎忘記了他是怎麼一個人呢。那麼師傅呢?也許師傅就是要在這裡等爹的。
這樣的想法讓我煩躁,甚至隱隱的有點嫉妒。
「哥哥,你不覺得,萬山臣服腳下的感覺很好嗎?」非天轉過身,面向著浩淼雲海,張開自己的雙臂。
被這句話拉回神志,我才發現自己發呆很久了。抬頭去看非天,卻被陽光射到眼睛,很痛,很刺眼。
被陽光模糊的輪廓看大不清楚,光線的折射產生幻覺,感覺非天真在是把雲踩在了腳底下。這種感覺,竟然和印象中的爹重合起來。
我似乎終於能稍微明白當時師傅的感覺了——那是人類自我保護意識,一種本能的躲避危險的退縮。
不過師傅似乎比我幸運一點,他走的時候並沒有被爹弄的身敗名裂,無處可去,也沒有孤零零的一個人。
我現在,應該是名正言順的回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