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雲起 第三章
    到了客棧,杜琪烽面不改色的要了三間上房。我也沒有爭論,單獨給我一間確實是太奢侈了。

    然後杜琪烽提議去買馬,並叫那個車伕回去。

    到達東市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落日的陽光照在一匹匹馬身上,泛著金光。

    師傅說,好馬分飛黃,照夜,浮雲等,但是最好的也是最難得也最難找到就是五花連錢了。據說他的毛被剪成銅錢的樣子,是真正的汗血寶馬。

    師傅說這些話的時候,眼裡無限充滿神往,幾乎衝動的要馬上啟程去西域。

    所以當我看見五花連錢就在我眼前的時候,我也禁不住震驚,竟然渾渾的向它走去。

    這馬也有靈性,立即朝我揚起了蹄子。

    被杜琪烽扯近懷裡,轉頭對上那憤怒的臉。

    我有點好笑的看著他,他以為我要去尋死嗎?這麼生氣幹什麼。在我的瞪視下,他放開了我,卻是一步不離的緊緊跟在後面。

    我哪裡顧的了這麼多,露出自認為最和善的笑容朝馬靠近。不知道為什麼,那馬卻這次卻乖乖的讓我靠近,甚至當我的手撫他的背脊時,也只是哼了幾下。

    我喜笑顏開,忍不住朝後面的杜琪烽看去。呵呵,一定是他這個惡人站在我後面,才更顯得我的善良,所以這五花馬才會對我這麼沒有戒心。

    杜琪烽卻突然抓著我的手,憤憤的說,「難道我還比不上一匹馬?」

    「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寶馬!」哪有他這麼陰魂不散的。

    「寶馬怎麼會隨隨便便的放在路邊讓你摸?」

    對哦。這時候我激動的心情也平復了下來,再轉頭看看馬,它也用溫潤的眼神看著我。

    我馬上同情心氾濫,摸著他的耳朵,喃喃的說,「乖,你就跟了我吧。」

    聽到有人假意的咳嗽聲,抬起頭,發現前面站了一個人。黑色長衫,深藍色的頭巾,一副書生的打扮。

    他看著我,一臉尷尬。「對不起,這是在下的馬,並沒有打算把它賣掉。」

    哦哦。我失望的撫著馬頭,卻發現他也正在打量我。

    這個人的感覺有點奇怪,我再次抬頭,還沒來得及開口,杜琪烽卻已經把我護在了身後。

    「既然這樣,君子不奪人所好,我們先告辭了。」

    說完就拉著我走了。我三步一回頭的走著,不時還可以聽到五花的叫聲。

    掙脫不了被拉著的手,我不滿的朝著杜琪烽說:「幹嗎走這麼快,再說說的話,說不定人家就同意了。」

    「五花寶馬怎麼會在一個落魄書生手裡,是陷阱你看不出來嗎?」

    「所以我覺得他一定會賣給我們的。」

    他突然停下來,望著我的眼睛,「你不是最怕麻煩的嗎?現在怎麼了,明知道是陷阱,卻積極的往裡面跳。」

    我也楞住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今天的行為的確不太像平時的我。

    不會不會,不會是因為有杜琪烽在,所以才這麼興奮的。

    一定是因為師傅,是想到師傅我才有點忘形的。

    一定是這樣。

    可是為什麼可以感到心在跳呢?

    那溫溫的感覺。感到自己被人捧在手心裡。感到自己被人瞭解。感到有人想保護自己。

    所以,想再一次投入險境,不顧危險。

    只因為,想體驗被保護,被重視的感覺。

    吃過了晚飯,大家各自回房休息,我和杜琪烽在房間裡對著僅有的一張床發呆。當然,我們發呆的原因不同。

    「不早了,去睡吧,你也傻愣了兩個時辰了。」

    我被他的突然出聲驚的差點跳起來,為了掩飾失態,只好乾笑幾聲。

    「幹什麼不動?難道要我幫你?」

    哦哦,他生氣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再遲疑,快速的脫了外衣,爬到床上作挺屍狀。

    然後,聽到衣服的摩擦聲,房裡的蠟燭被吹熄。

    杜琪烽拉開被子的一角,在我身邊躺好。

    他拉住我的手,和我五指絞纏。

    「如果這次不帶著你,你就要逃了是不是?」

    平淡的語氣讓我一驚,無言的看著天花板。原來他一開始就知道了。

    怪不得不放心我單獨睡覺了。

    我身體的肌肉放鬆下來,手卻被他越握越緊。

    「不管怎麼樣,都不要離開我。」

    繼續瞪著天花板,我的眼淚卻流了下來。

    曾經有個少年,抱著他將死的師傅,哭喊著,「不要離開我。」

    然而師傅並沒有因為少年的話而再次睜開眼睛。

    少年的眼中只剩淚水。

    我以為

    已經不會再流淚。

    我以為

    這是一個笑話。

    *

    接下來的路程很順利,白天我騎著馬跟在杜琪烽後面,晚上我們手握著手在床上挺屍。

    他不時的會轉過頭來看我。因為我的嗜睡表現的越來越明顯,有時候甚至可以騎著馬睡著。

    覺得頭昏,即使有涼風吹來,也會困的張不開眼睛。

    在兩次差點從馬上摔下後,我又被杜琪烽強行抱上他的馬。

    「杜兄,你怎麼把雲起累成這樣?」施青戲謔的話響起,雖然聽了許多遍了,我還是覺得臉頰發熱。

    「哥哥,你怎麼可以在女孩子面前說這樣的話呢。」施文笑盈盈盯著我看,倒換成是我不好意思了。

    原來不做賊也會心虛。

    杜琪烽和往常一樣,選擇沉默。只是我可以感到他加速的心跳和越來越緊的擁抱。

    很在意嗎?為什麼拳都發白了。有什麼問題嗎?轉頭,看見那黑夜一般的雙眸有星星的光芒。

    「我好怕,你就像馬上要消失一樣。」

    你,在害怕嗎?

    害怕我會突然消失嗎?

    為什麼

    竟然有

    幸福的錯覺。

    *

    終於又終於,到了華山頂的散水閣,也就是開這次武林大會的地方。跟著杜琪烽他們進了這個熱鬧的有點不像話的大廳,迎面就被幾個人截住。老套的寒暄又在召喚我的睡意。不過這分不耐是不能寫在臉上,於是我低著頭看底上大理石的紋理。然後,一雙僧鞋進入視線。

    「修明大師。」杜琪烽熱絡的打招呼。又是一陣寒暄,這裡的人真是清閒啊。

    「這位施主。」和尚突然轉身,向我微笑。

    「大師。」低頭行禮。但是我好像不認識他吧。

    「老衲有話,不知當不當說。」

    「大師但說無妨。」——這句話不是我說的。我其實想說,不勞大師費心了。但是杜琪烽很熱心的幫我回答了,果然很有做我主人的自覺。——我只能尷尬的笑笑。

    和尚雙手合十,「施主情願明珠暗投,老衲本不應該插手,但是施主身上的毒實在已到了膏肓之垠了。上天有好生之德,請施主要愛惜自己啊。」

    哎~~~好眼力啊。到現在都沒人看出我身中奇毒,這個修明竟然一眼就看出來了——有點奇怪,我卻說不出為什麼——但是,即使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呢?

    「大師所言……」還沒等我假意推委完,杜琪烽已經瞪圓了眼睛衝到了我的面前,激動的抓著修明。

    「大師你說什麼,雲起中了毒了?」

    「杜施主原來還不知情。我們還是到內房談吧,老衲房中正好有一位深知藥理的朋友,希望能有所助益。」

    「有請大師帶路。」語氣中有掩飾不了的急切,回頭看我的時候卻發現我正在做腳底抹油的準備。

    「不許走!」壓低了聲音朝我吼,一路緊緊的握著我的手,顯然是對我的鎮靜出離的憤怒。

    在他控訴的眼神下,我竟然有點內疚起來。

    也許,應該不顧一切的逃走的。

    修明的房間裡,果然有一個人在等我們。這個人年輕而溫和,渾身有和煦的味道。

    而且,這個人我見過——就是那個騎五花馬的年輕人。

    原來他就是修明說的那個精通藥理的人啊。

    「杜施主,這位就是老衲至交的遺孤,非天失主。曾得高人指點,希望可以幫到這位小兄弟。」

    杜琪烽的臉色微變,我拉拉他的衣角。「你說我現在和他談談,他還會不會把馬讓給我?」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用極具威脅的眼神警告我。

    「非少俠。」杜琪烽拱手。有時候覺得他變臉的速度還真是快啊,前次見到還一副防備的樣子,現在就像他鄉遇故知一樣的熱情。

    「叫我非天就可以了。」非天又是溫和的笑笑。拉過我的手為我把脈。「上次在集市相遇,在下就察覺白兄的臉色有異,可惜杜兄和白兄走的太急,在下追到客棧,只是遇到了你們的車伕,詢問了你們的去向後,就一路趕來了。」微笑了一下,非天繼續說,「果然如在下所料,白兄弟中了西域的赤血盅,現在已到了非治不可的時候了。」

    「請非少俠一定不吝向告。」杜琪烽急急的追問,甚至連剛剛非天解釋他為什麼會在這裡的話都似乎毫不在意。而且這激動的樣子,完全失了以往的冷靜。大概現在滿腦子都是我可能中毒身亡的念頭吧。

    這樣的他

    讓我覺得有點——不忍。

    「不用麻煩非少俠了。」我微笑著開口,整個屋子裡的人目光都看向了我。

    「這個毒很容易解的,只要以龜板,鱉甲,枸杞,女貞子,天麥冬,玉竹,旱蓮草各五錢,再以雪蓮作藥引,八碗水合一碗,就可以了。非少俠,我說的對不對。」

    「白兄你說的一點也不錯。」非天微笑的點頭。我也露出微笑作為回禮。不過卻被杜琪烽一把扯了回去。

    「你知道,你知道的!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什麼都不告訴我!」

    為什麼??因為說了也沒用啊。

    「因為怕你沒錢抓藥啊。」

    顯然,杜琪烽很不欣賞我的幽默,因為他的眼睛裡都快滴出血來了。

    「恕在下先行告辭。」禮數周全的向四周告退,杜琪烽便拖著我出了房間。

    「現在就給我乖乖的去抓藥!」命令的語氣卻有著哀求的眼神。

    突然害怕起來,

    我也許——

    會溺死在這樣的眼神裡……

    *

    其實抓藥是很簡單的事情,只是在山頂上沒有藥房。要解決其實也很簡單。

    站在散水閣的門口,我朝著杜琪烽揮手。「我在這裡等你,早點回來哦。」

    不過杜琪烽似乎沒有要走的樣子,還是抓著我不放。

    「我怎麼放心讓你離開我半步?」

    啊?不是吧,他還要我拖著病重的身體陪他上山下山的亂竄??

    努力維持臉上的假笑,「還是你一人去吧,早去早回。」看你比我還急的樣子。

    「呵呵,早去早回,說的對。」

    看著杜琪烽的表情,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一陣天旋地轉,杜琪烽竟然把我抗在了肩上。

    抗議抗議,我又不是一袋米。

    很沒骨氣大叫,「放我下來——」不過卻沒什麼成效。

    山頂上大概一直迴旋我的呼喊,但是卻沒有能看到我的人影。因為我們正飛速的往山下飛奔。

    而我也忘記了目前的處境,只是枉自陷入震驚中去了——杜琪烽的輕功,顯然已在師傅之上。

    突然,杜琪烽又停了下來,我詫異的抬起頭,卻意外看到了施青和施余,這才想到,從剛剛開始,就沒見到他們了。

    杜琪烽向他們打招呼,卻一點也沒有把我放下來的意思。就這麼扛著我走向他們。

    「杜兄你好雅興啊。」施青笑的好不放肆。

    「怎麼看,都是杜大哥你搶親哦。」施餘溫柔的笑掩飾不了狹促。

    這次我卻沒有臉紅,大概是麻木了。每次我狼狽的時候,都可以見到他們兄妹。

    而且,更讓我在意的是,他們怎麼會在這裡??

    「你們怎麼在這裡?」杜琪烽和我有同樣的疑問。

    「家父突感風寒,回去探望。」

    「代我向他老人家問好。」杜琪烽虛偽的打著哈哈,「有事先走了。」

    抗著我又是一陣急奔,不過杜琪烽一點也不喘氣,還有空和我聊天。

    「你相信剛剛施青說的話嗎?」

    「你說他父親生病的事情嗎?」我搖搖頭,「不,既然急急的趕回去,連武林大會都不參加了,怎麼還在這裡幽幽的走,好像特地等我們一樣。」

    他聽了卻大大的歎了一口氣。

    「雲起你這麼聰明,叫我怎麼放心的下啊。」

    什麼意思?

    杜琪烽微微瞇起的眼光看著前方,一言不發。

    我的心,也突然像是周圍快速後退的樹木一樣,開始飄忽起來。

    畢竟是華山的腳下,藥房很好找。進了門,便有學徒模樣的人來招呼。

    「掌櫃,給我龜板,鱉甲,枸杞,女貞子,天麥冬,玉竹,旱蓮草各五錢。」我大聲的報著藥名。

    「就來就來。」

    老闆利落的爬上爬下,動作很是輕巧。華山果然是不同於其他地方,連開藥鋪的都是練家子。

    我和師傅也開過藥鋪,不過還沒有等我把各種中藥的位置記熟,我們就又離開了。我知道師傅是在躲,有人在找他。而且是一個和師傅熟悉到任何易容術都不起作用的人。

    「雲起,現在的生活是師傅自作主張替你選擇的,師傅也不知道,這個選擇是好是壞?」

    「雲起知道師傅是為了我好,能和師傅在一起,雲起就很快樂了。」

    「如果可以的話,師傅我也不願意這樣的漂泊。」師傅摸摸我的頭,笑的很蒼涼,「你以後就知道了,有一個家的快樂,知道有人在關心你的幸福。」

    掌櫃很快包好了藥,走快來,「小兄弟,此方藥性太烈了,萬望慎用。」

    我點著頭,拍拍杜琪烽的肩膀,「放心放心。」

    買好了藥,回到山上,我已經有點打哈欠了,不過杜琪烽卻沒有打算讓我休息。我一發表抗議,他就用哀怨的眼神瞄我,害我像個灶神一樣,坐在一旁看著他熬藥。

    廚房裡馬上飄著一陣陣的藥香,四周圍繞著溫潤的蘊氣,就像華山頂峰遊蕩的雲氣。

    杜琪烽虔誠的望著那吞吐的火舌,似乎那包含著無限的希望一樣。

    我的眼睛也漸漸的開始有點潤濕,看來是被熱氣熏到了。

    這就是幸福嗎?師傅。

    即使這不是,我也沒有力氣再去尋找了。我沒有時間了。

    這樣就好了,我很滿足。

    什麼都可以放棄,為了抓住你。

    即使只是一剎那。

    站起來,走到杜琪烽的面前。

    「烽,」我輕輕的叫他,主動獻上我的唇。

    「藥好了,雲起,先喝藥。」

    沒有回應,杜琪烽微微側頭避開了我。拉著愣住的我,一路向外走去。

    一路上都愣愣的被拖著走,到了房間,又被按到床沿坐好。

    一抬頭,卻看見杜琪烽嚴肅的臉。心情馬上大好,乖乖接過藥,一仰頭就喝光。

    至於他為什麼要躲過我的吻,我沒有問。我已經不想知道原因了。

    因為那已經不重要了。

    我沒有時間了,我選擇留下最美好的記憶。

    杜琪烽是愛我。他這麼關心我,就是因為愛我。

    一遍一遍的告訴自己。

    因為這,就是我企求的最後幸福。

    胸中氣血翻湧,一股熱氣上竄。

    突然想到我還沒有吻到他,不甘心啊。

    用手摸摸我的嘴唇,想再摸摸杜琪烽的,手卻被他抓住。我笑的幸福,順勢就往他懷裡靠去。

    盯著他的臉,我要把這副面容刻進心裡。

    咧嘴而笑,師傅,你沒我幸福哦。

    胸中熱氣愈盛,終於噴薄而出。一個側頭,我大大的吐了一口血。

    杜琪烽驚慌的臉在眼前晃動,我繼續快樂的笑。

    我知道你是愛我的。

    師傅,我比你幸福。我可以死在我愛人的懷裡。

    鮮血一絲絲的從口中流出,熱氣一絲絲的抽離。

    意識漸漸的模糊,但是我可以聽到,可以聽到杜琪烽的聲音。

    他在喊我的名字。

    「雲起,雲起,怎麼會這樣,雲起……」

    緊緊的把我抱在懷裡,杜琪烽急急的奪門而出。

    要帶我去見非天嗎?

    不要去了好嗎,這麼重要的時刻,我想和你單獨在一起。

    可惜,我已經說不出話了。

    不然我一定會告訴你的,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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