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之二的愛情 第二章
    第二個星期二,於波吃了晚飯,才五點半就急急趕去教室。沒想到,教室裡前10排已經佔滿了……本以為可以坐在前幾排好好打量老師的打算又落空了。他帶點忿忿地坐在後面的空位上,真不知道這些人到底是多早來佔位的!

    六點半,老師準時進入教室。一身深青色大衣,煙灰色高領羊毛衫。

    他今天講維特根斯坦。

    於波從沒聽到過這個哲學家的名字,事實上,讓他列舉近代西方哲學家的話,他只能列舉出一個——海德格爾。並不是因為他對海德格爾有多少瞭解,只是因為學校門口有個小咖啡館取了這個名字。也許,他的哲學是與咖啡有關?

    老師很體貼學生,他沒有一上來就介紹枯燥的哲學思想,他總是喜歡把哲學和哲學家本身聯繫起來。

    尼采說,我要把自己的人生當做一件藝術品那樣來生活。而維特根斯坦則在臨終的時候,說:「告訴他們,我過了多麼美好的一生!」

    不說他的哲學,維特根斯坦本人就具有一種傳說氣質。於波一開始對這個陌生人沒有好感,但聽著聽著也瞪大了眼睛,和整個教室裡所有的同學一起不可置信地笑起來了。

    老師在講課的時候,微微佝僂的背忽然挺直,面目看不清楚,但隱約覺得充滿了各種表情,聲調起伏,幾乎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忘我。

    ——維特根斯坦和希特勒是高中同學。希特勒成績不好,家裡也不富有;但維特根斯坦幾乎樣樣與他相反:成績優秀,簡直可稱為天才(不但是哲學方面,而且是相當多才多藝:10歲就自己做了一台縫紉機,大了做過飛機的發動機,在數學和邏輯上也有獨到的貢獻,藝術造詣沒得說,單簧管水平是專業的,還給他姐姐設計過一棟樓房,設計風格在當時算是前衛的),家境富裕,他父親是個億萬富翁。有人猜測希特勒可能在學校中受了猶太人維特根斯坦的氣,所以在他以後的政治生活中,如此激烈地殘害猶太人。

    ——維特根斯坦一生創立了兩種截然相反的哲學,並且他在後期的公開反對他早期已經成為哲學名著的《邏輯哲學論》。這樣一個天才,在他還是羅素的學生時,卻極端懷疑自己的才能。他寫了一篇哲學論文交給羅素,並且請他評論:「如果我是傻瓜,我就去開飛艇;如果是天才,我就會成為哲學家。」當時是學期末,他甚至沒有勇氣留下來當堂聽羅素的反應。當然,下學期開學的時候,羅素告訴他不用去開飛艇。

    ——他在戰場上被俘虜時,倒騎在炮筒上,用口哨吹著貝多芬第七交響樂的第二樂章。

    ——他把所有遺產都給了他的家人,而他沒有把這些錢給更需要它們的窮人,理由是「這會敗壞他們的道德。」錢財這種會引來罪惡的東西還是應該給已經擁有它們的人。

    ——他也有一個天才的激烈。他想通過他寫的《邏輯哲學論》申請一個教授的職位,由羅素和另一個人一起對他進行論文答辯。考官們一個接一個問問題,可最後,他們把維特根斯坦惹火了,他推開桌子,憤怒地說:「你們都沒理解我的意思!」。而兩位考官卻毫不在意,相視一笑,簽下了合格的意見。

    台上講得聲情並茂,台下聽得如癡如醉。於波張大了嘴巴,有點不相信這是「深奧」「晦澀」「難懂」的哲學課,在他的感覺裡,這怎麼有點像說書的?

    老師話鋒一轉,談到了維特根斯坦的代表作《邏輯哲學論》。他對這本書有一段很有意思的解釋:「我的著作是由兩部分構成的,一為現在呈現在讀者面前的這些內容;一為我沒有寫出的所有內容。恰恰是這第二部分內容是重要的」

    台下一陣哄笑。這也不像是一個哲學家的自白,倒好像是一個詭辯家的托詞。

    老師微微一笑,於波沒有看清楚,只是覺得老師也許會笑,一個諒解的微笑。

    「世界上有些東西確實是無法說出的,但卻是最為重要的。我們說一件東西好,好到極至,就是『好得沒話說了!』。維特根斯坦的意思就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哲學問題,所有的哲學問題都是語言的僭越造成的,有些哲學命題是錯的,而有些是『非命題』。他要做的就是澄清這些,劃出語言的界限。他寫完這本書後很得意地宣稱,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哲學問題都被他解決了。」

    老師頓了頓又說,「可他後期,完全顛覆了他前期的看法,從另一條路來解釋語言。他認為語言的意義存在於它的用法中。他發現生活中有很多『語言遊戲』,每個『遊戲』都有不同的規則。比如『水』這個詞,當一個病人說這個詞的時候,它代表『要喝水』;當一個小學老師在說這個詞的時候,它代表一個教給孩子們的漢字;當化學家說這個詞的時候,他是指H2o這樣一個化合物。他認識到了語言不是理想地和事物本身一一對應的,每個人的用詞都有自己的意義,他提出了『世界圖式』的觀念。簡單來說,就是不同的世界觀價值觀之間無法比較優劣,只有當兩個人處在同一個『世界圖式』中,他們才可以討論錯誤和正確。」

    下課鈴飆了起來,暖烘烘的氛圍中突然闖入了冰冷的鈴聲,大家有點不太習慣,顫動了一下。老師呼出一口氣,似乎用盡了力氣,道:「下課。」

    不知是從哪裡先開始,三三兩兩地鼓起掌來。老師擺擺手,像個孩子一樣,對讚譽充滿了不好意思的快樂。於波有點理解上次那兩個女生的意思了。哲學也可以是這樣!用生命去追求真理,探求著在平常人看來的鏡花水月,還可以在死亡前平靜地告訴全世界——我過了多麼美好的一生!這個世界總有耿直得非要思考不可的認真的傢伙……不是所有的東西都可以付之一笑的……老師的熱情像火星一樣,濺到於波身上,慢慢變熱,有點發燙。不該嘲笑認真思考的人,他們是嚴肅的,值得尊敬的。於波也不由拍手表達敬意。

    他幾乎忘了有禮的事,他只是出乎一種學生對老師的崇拜擠進講台上的人群中。他要仔細看看這個指點他看了另一個世界的人。

    也許總有一個年紀,會讓人惦念著「人究竟是為什麼活著」這個十分抽像又和我們息息相關的問題。當然,很多時候,它總是被更貼近我們的現實擠到意識再也探不到的角落。現在還沒逃過它的陰影籠罩的人就圍在老師身邊,希望他能給他們一個答案。

    有男有女七八個人,把講台團團圍住,日光燈雪白的光線艱難地穿過他們身體之間的縫隙,落在老師臉上。當同學在訴說的時候,老師會微笑著低頭,用略帶陶醉的誠懇態度來傾聽,嘴角的弧度時大時小。帶頭說話的學生感情十分激烈,不斷揮動著右手,他說話有種少年的青澀和青年的固執,聽起來既軟弱地需要解答,又堅硬地無法接納意見。

    秦有禮點點頭,抬起眼睛看著那個學生,一條條糾正他的偏頗。學生漲紅了臉,並不是羞愧,而是激動。

    「不是這樣的,應該是……」他的語氣越來越激烈。於波覺得他已經不是單純來探討問題,而更接近一種自我護衛,想證明自己是正確,那種急迫似乎來自想說服老師而獲得自我滿足。

    「我覺得……」秦有禮沒說上兩句,立即被學生抓住了一個話尾,狠狠攻擊。

    作為旁觀者,於波幾乎有點同情有禮了,對方簡直像是存心激怒有禮一樣。但秦有禮始終端著笑臉,並沒有擺出老師的架子來打斷對方的闡述。他不斷想通過「我覺得」這一句話來重新建立兩人間的交流,卻一次次被粗暴地打斷。

    最後,他終於斂起眉頭,溫和而無奈地呵呵笑了兩聲,不再說話了。

    這時,周圍的人已經幾乎散乾淨了。那些學生也許一開始也有什麼疑問或者有什麼感情想對老師訴說和抒發,可看到這一個不肯甘休的樣子,一個個陸續走了。

    那學生見老師不再說話,驕傲得似乎贏得了一場戰爭。

    秦有禮默默收拾了自己桌上的東西,放進文件包。咖啡色的文件包很普通,而且也有點褪色破舊了。

    於波第一次看清楚他的長相。他的臉型十分瘦長,嘴唇很薄,如果說他身上有書卷氣的話,那絕不是那種養尊處優的溫敦氣質,而是長久處在書齋造成的皮膚蒼白、以及略帶點遲鈍的表情和行動。這讓於波想起他的一個同學的綽號:老烏龜:藏在殼裡的柔細身體、遲緩的行動、平靜。真無法想像,這樣一個人,剛才在課堂上慷慨陳詞,下了一個個如斷雲劈石的明確結論,直講得氣吞萬里如虎,風雲際會變色,莫不是,被千百年來的哲學家們附身了嗎?要不然,怎麼現在對一個學子的挑釁都如此易與?

    默默跟在秦有禮身後出了教室,下樓梯,走到教學樓外的時候,於波微微向老師鞠了一躬,道:「老師再見!」

    秦有禮回道:「再見。」

    於波直起身看到秦有禮對他多看了兩眼,然後,兩個人就分開了。

    ——不知道秦有禮會不會覺得我很特別呢?他有沒有感到我對他的尊重,明白他講的課的意義呢?

    於波走在滿是碎鑽的夜空下,感到風都既冷且甜。那個學生造成了一點他的不快,但和今天收穫的心情比起來,實在太渺小了。於波想把這種心情大聲吶喊出來,那感覺,就彷彿心中盛了一個無邊無際的大海,並且身體沒有邊界,和這風這夜空都融為一體。

    他很想把這種心情和別人分享,可他能想起來的人只有有禮。只有他能理解我吧?

    於波把車騎得像飛一樣,風呼呼刮過他的耳朵,他猛踩了一段,在下坡時,將兩腳騰空,哈哈……他忍不住興奮地笑起來。

    回到寢室,同學笑他喘得跟頭牛一樣,他連話都說不出,直撲電腦,打開聊天室。

    「哎呀呀,這麼著急,是美眉哦?」

    「呵呵。」

    他只好曖昧地笑一下。

    聊天室裡沒有有禮。於波覺得自己非要說點什麼,與其說給認識卻無法瞭解的人,不如告訴那些根本不認識他的人。於是,布拉格在聊天室上大吼:

    「我開心死了我開心死了我開心死了!」

    也許並沒有那麼開心,但這樣無聲地吶喊著,於波覺得更加輕快。他用這句話刷屏,結果立馬被踢出來了。

    像做完了一件一輩子都想做的事情一樣,他滿足地站起身來,挪步走到窗邊,跟同學說:

    「你看,今天的月亮特別圓。」

    「要死了你,今天根本看不到月亮好不好?」

    「看不到是因為你心眼未開,來,快點讓我幫你開天眼。」

    「哈哈,你是不是今天太興奮了?」

    「這麼明顯嗎?」

    「靠,小子,你今天碰到什麼好事了?快點從實招來!」

    「嘿嘿,秘·密。」

    兩人開心地扭打起來,全寢室感染到了瘋勁,剎時雞飛狗跳。

    *

    第二天,布拉格仗著昨天那股瘋勁的餘韻,一見到有禮,劈頭就問:

    「你說,人生的意義是什麼?」

    有禮還沒回答,旁邊就有人插上來說:「意義就是要及時行樂啊!哈哈!!@@!$^$#」

    「這個問題太大,不好回答。」

    「你不想說?」

    「不是,這個問題對每個人來說,都有不同的答案。比如剛才那個人所說,你可以不同意,但你無法說他是錯的。」

    「為什麼不能說他是錯的?那太墮落了!」

    「你評判墮落的標準是社會的。但人對自己的價值取向是不能單純地用社會道德來評判的。你只能說他不符合社會道德,但這不說明他是錯的。」

    那人藉機又說了兩句下流話。

    於波帶點火氣地問:「這樣都不算錯的,還有正義嗎?!」

    有禮好一會沒回答。於波害怕他生氣,想說兩句場面話,抹過去。

    「算了,反正和我們沒關係,當作沒看見他就是了。」

    這句話和有禮的話一前一後出現:

    「我們在說話時,最大的問題就是詞義混淆和概念模糊不清。道德不是判斷對錯的標準,道德也不代表正義。通常,為了表達對一種行為的反對,我們不去細究,而是將很多似是而非的判斷強加其上。包括很多看起來很有尊嚴的詞——正義、善、好。很多時候,我們不是在討論問題而是在混淆問題。我們不願意等著一壇水自然澄淨,而寧願和別的人一起把它攪得更加渾濁,好讓自己的觀點看起來可以成立。」

    於波看了這段話,一身冷汗,他不完全明白有禮的意思,但他感覺到,自己使談話進行下去的努力是如此膚淺和表面,屏幕把話語凝結其上,彷彿罪證一樣。自己的話輕如鴻毛,所以當有禮的認真壓上來後,不得不讓他感到萬分沉重。

    「我明白了,但這是不自覺的。」

    「正因為不自覺,所以才很難避免,並且所有人習以為常。」

    「所有人?也包括你嗎?」

    「是的。因為沒有人能真正弄明白詞語的意思。」

    「我想到了,哲學家維特根斯坦也探討過語言問題,他說語言的意義存在於它的用法中。」

    「是的,這是一個說法。海德格爾也曾說過,語言就是我們的家。」

    於波怕說多了哲學露出破綻,他這個二傳手可沒勇氣面對原版的提問,連忙以攻為守,先拋出一個問題。

    「那麼說,你覺得用語言交流是無意義的?」

    「不。」

    「為什麼呢?」

    「『我隨時準備說服別人,也準備被別人說服。』這才是交流。我不想對交流抱著絕望,這簡直是對自己絕望。」

    「如果別人不能理解呢?」

    「……找一個可以理解的人。」

    「如果找不到呢?」

    「還是那句話——我不想絕望。我在努力。」

    於波心口一熱。他想到熱鬧中的孤獨,想到快要爆炸的情感卻無法訴說,想到親如父母卻無法互相溝通。是的,我們都無法絕望,我們都嘗試著努力。但這最終只能看上帝,以及,緣分。

    他突然覺得身體上有某一個部分被有禮同化了,他想繼續聽有禮說的這些話,這些好像是他自己說出的話。與此同時,他也突然害怕,他害怕再也無法遇上有禮。第一次如此鮮明的,他察覺了網絡的冷漠和易變。無須滄海桑田,也許明天,他遍尋因特網上每一個比特都無法發現有禮了。

    他非得要一些線索,讓有禮變做一個風箏,而不是隨意來去的風……

    *

    存了這樣的心,於波又開始擬訂新的戰略。在談話間隙,小心地刺探有禮的現實情況,又裝著好像是好奇、不經意的樣子。看著那些圓滑又帶著刺探目的的句子,於波覺得自己還蠻有做間諜的天分的。平時他的話並不特別有趣,而且通常習慣實話實說,但在這段交往過程中,他發現自己只是對那些交談不上心而已。他總覺得身邊的人無法理解他,所以從不深究話語中的意思,能敷衍就敷衍過去,順著對方附和就好。但對有禮,他不敢這樣。他覺得有禮對語言有直覺的敏銳,總害怕自己的目的會被看破,害怕自己的話無法達到有禮的高度。他對一句話翻來覆去的鑽研程度,比他的專業課還專業。

    有一次,有禮提到尼采,向於波推薦《悲劇的誕生》,於波抱怨道,買不到。

    這不是書店太少,也不是書店裡的書太少。相反,於波所在的學校周圍開了不少書店,屈指數數竟有十來家。而且每家都鋪面不小,通常都20平米左右,從上到下堆滿了書。書山書海,新出爐的、裝幀精美的圖書安然躺在店中央的長桌上,炫耀自己奪目的外表。可在這一浪一浪打來的新的訊息之下,卻無聲地埋沒了經典。任何在媒體上大肆宣傳的流行書刊,都可以在最短時間內,來到讀者身邊。可長期流傳下來的經典卻很難尋覓。當然,有些經典也帶著流行色彩,或者充當著擺設的作用,那一套套整齊的世界名著可說是各店的鎮店之寶,絕對不會缺少。可一些還沒流行起來的經典,或者沒有成為叢書的經典,比如這本《悲劇的誕生》就沒有容身之處了。

    於波在上課聽到尼采這個名字,就對他有興趣,所以特地把周圍所有書店(除了個性單一的考試書店)都細細尋覓了一遍,整整三個小時。但結果是另人失望的。他只找到一些哲學語錄,好像古書中說的百綴衣一樣。或者一些重新被包裝過的散文集。出版商十分周到地考慮了讀者的接受能力和自己的經濟效益,想辦法將一塊難以下嚥的黑麥麵包,變成華麗易消化的速食餅乾。將文字調大,用上精美而有跳躍性的現代排版,加上「幽默」「簡練」的插圖,並且像小學老師的參考書一樣標出重點。沒有辦法啊,現在的人,時間是寶貴的,但又有消費書籍的本能,如果哲學不降低姿態,那結果只有讓各種流行小說佔領市場。時間就是效率金錢和生命,這都是丟不起的東西,於是只好壓縮所有可以壓縮的「多餘」環節——不再有整塊的時間連貫閱讀,那就把它做成零碎時間讀也不影響吸收的東西;沒有時間做重點的選擇,那就把重點直接用黑體字標出;甚至沒有時間思考,那就把看起來最有智慧的話放在插圖下面,只要背出來就算理解了。

    於波把這次經歷告訴有禮。有禮回答道:

    「因為現在選擇太多,真正想要的東西反而很難找到。」

    「我同意。不想要的時候,滿街都是;想要的時候,怎麼也找不到。」

    「我偶爾在懷念以前的年代。雖然書籍較少,但都是精品,值得保留。可現在出書是一種時髦,但卻很難長久。新的書很快被更新的書蓋過。有些天才,在過去,可以在死後被發現;可如今,假使他沒有在活著時被發現的話,他就再也沒機會了。」

    「不太明白。」

    「信息量太大,而且以後只有越來越大。這種趨勢在消解個人的影響力。」

    「不會啊,現在媒體這麼發達,影響力很大。」

    「媒體發達,選擇眾多。可以看可以不看,可以看這個可以看那個,所以單個人的聲音變小了,總體的聲音卻變大了。」

    「這倒是,現在頻道大概都是50多個了。」

    「不過,有些方面,又不得不承認它的便捷。你想要的尼采,隨時都可以在網上找到。」

    「你有嗎?」

    「有。」

    「可以發給我嗎?」

    於波問完才想起來,有禮的那份應該也是在網上下載的,他也可以在網上搜索就好。但平時哥們有什麼好的軟件說一聲就直接傳過來,問習慣了。不知道有禮會不會覺得這個要求很過分呢?

    「可以。」

    於波連忙把自己的信箱打上去。又問:

    「你有什麼即時聊天工具?QQ,泡泡,msn?」

    「我都沒有裝。」

    「裝了即時聊天工具會更方便一點,好友上線直接就可以看到。」

    「我不太會用。」

    「我教你,很簡單的!」

    「算了,下次吧。」

    「那,直接寄到我的信箱可以嗎?」

    「可以。」

    下線後,於波想,總算可以知道有禮的信箱了。他怎麼不早點問這個?聊天室等來等去太沒準,如果能說服有禮裝個即時聊天工具就好。又想,按照有禮的個性,好像和msn的界面比較配。

    過一會,心癢難忍,上線查信。沒有。狂刪了一堆垃圾郵件,這個比細菌增殖還要快,而且有無中生有的功能,非常難纏。

    十分鐘後,又上去查。這次連垃圾郵件也沒有了,面對著空蕩蕩的郵箱,於波反而覺得哪怕有幾封垃圾郵件也好啊!

    一個小時裡,他上上下下,忙乎個不停,他簡直覺得,這不是在等信,他只是上去確定信箱裡沒有信而已。

    終於讓他等到了。他確定了一下附件是尼采,就光顧著研究那個信箱地址了。開頭是youliqin。

    熱血一下子衝到於波腦海裡。天啊!!簡直是最確鑿的證據了!

    他差點在寢室裡唱起啦啦歌。

    最初的興奮和得意過後,另一種情緒在心中積攢起來:他想讓秦有禮知道他的存在——不是作為布拉格,而是做為他的一個學生——一個知道了他的秘密的學生,也就是於波目前真正的身份。

    他快樂地計劃著:他將給有禮寫一封信,當然是用一個陌生的信箱。然後,向他申明自己是他的學生,並且知道他出入同志聊天室。這絕對不是恐嚇或者勒索,這只是一個小小的炫耀。有禮會如何回信呢?是矢口否認?是反擊痛罵?還是懇求他保守秘密?

    於波只是想做個小小的惡作劇。

    「秦有禮老師:

    好!

    我是您的學生,十分喜歡您的課。

    但我也知道,你是個喜歡同性的人。這個是我和你的秘密。

    此致

    敬禮」

    他像所有發現獵物足跡而興奮的獵人一樣,在這個熱血沸騰的時候,反而會越發謹慎。他重新申請了一個信箱,並且等到兩天後才發出。這已經是他耐心的極限了。

    第三次見到秦有禮,於波覺得他已經很熟悉了。可是,他看著老師的眼神,但點憤怒。

    他出於玩笑寄出的信,本來只是想看一看有禮的反應,但到今天,有禮還沒有回信,讓他產生了遷怒,一種被無視的不快。

    第一天沒收到,他安慰自己說有禮可能不常開信箱。第二天沒收到,也很正常,這樣的信總要考慮考慮也能回復嘛。但第三天第四天,只有無窮無盡的垃圾郵件來拜訪,讓於波一肚子火。

    下課後,於波慢慢踱到老師身邊,照常有不少人圍著老師。其中一個忽然問:「老師有沒有Email啊?」

    「有。」

    「可以留一個給我嗎?」

    於波盯著有禮的表情。有禮露出一點疑惑一點為難,但很快又遮掩過去,接過學生遞給他的紙和筆,周圍的人一看,都吵著要。有禮只好回過身,又在黑板上抄了一遍地址。於波默默對了對心中那個有禮的地址,完全一樣。

    最後一絲懷疑也消失了。原來有禮真的即使秦有禮!那為什麼不回信?難道是沒有收到嗎?不然他怎麼可以在課上還如此從容,甚至都沒有一點心虛的樣子。

    於波心中充滿了各種古怪的負面想法。他一句話也沒說,等到最後一個離開,默默跟在秦有禮身後。

    在教學樓前面,於波突然道:「那個,老師,我可以寫Email給你嗎?」

    「可以。」有禮露出老師特有的微笑。

    「您大概多長時間收一次?」

    「基本每天都看吧。」

    「謝謝老師,老師再見。」

    於波回到寢室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封信重新發了一遍。也許是網絡問題?真的能有老師對這種信毫無反應嗎?

    可結果仍是讓他失望。

    他絞盡腦汁,又問了些哲學問題,用自己常用的信箱發了過去。他想驗證一下,到底是不是網絡問題。

    三天後,他收到了秦有禮老師的回信,回答了他那些幼稚的問題。可他真正想知道的,還是沒有收到任何回音。

    本來想躲在暗處,觀察對方的行動,享受這種優勢;卻因為對方遲遲沒有表示,反而讓自己心浮氣燥,落到了下風。

    投出的信,彷彿落到了虛無的冥海,這種無法觸摸到實體的空虛感覺佔據了於波的胸口,他幾次甚至想直接暴露出自己的身份拉著秦有禮好好質問一番。

    藉著上課的機會,於波在課後混雜在一堆人群後。他總是待在這裡,卻永遠不說話。他覺得他所說的東西不應該被第三個人聽到。

    陪著老師下樓。問道:「老師收到我的信了嗎?」

    「你是……」

    「哦,就是那封說到尼采的信。」

    於波毫不在意地臨時編出一封信來,他那封上得檯面的信問的是人生意義。

    有禮蹙著眉頭想了一會,說:「不好意思,沒有印象了。一般我都會回信,可能是沒收到吧。」

    裝做很吃驚的樣子,於波道:「都回信?那給老師的人很多嗎?」

    「還可以,都是學生。」

    緊緊盯著有禮看了一會,想從他的眼睛裡讀出一點瑟縮。可是沒有。

    他的眼睛透露著一種微微的疲倦,眼角有細細的尾紋,當他露出微笑時,眼睛自然下垂。

    當夜風吹過他們的時候,於波差點想喊:「你說謊——」

    用這麼無所謂的樣子對你的學生說著謊。

    雖然對任何人來說,這都是理所當然的。總有一些秘密是不能告訴別人,而必須用謊話來掩飾的,於波自己就在說謊。可他的感情還是不能容忍有禮這麼無謂地對他說謊。

    有禮想遮掩的,於波都知道。可有禮無法認出他,把他當做毫無關係的他人,不想讓他涉入自己的領域。

    這樣想著,徒勞地說著謊,又被於波看出疲倦的有禮,實在有些可笑和可憐了。

    有禮問道:「還有什麼事嗎?」

    「沒,沒有了。老師再見。」

    「再見。」

    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看的於波,靜靜地望著有禮的背影消失在濃黑的樹陰中。同時,他卻感到有禮身上的煙草味一直無法消散。

    *

    對著電腦,他打開聊天室,有禮在。

    於波本來以為,網絡的好處,就是可以對任何一個人說真話,除了自己的銀行帳號和密碼。

    可現在他卻發現,他有很多無法對有禮說的話。

    這真夠滑稽的,本來他們可以談所有的事,可隨著於波一點點抓住有禮的影子,他們之間無限的可能性也就消失了。

    於波得小心翼翼,不談到自己對課程的看法,不然很容易就會讓有禮發現自己是他的學生。

    他也不敢問有禮的工作,或者那封沒有下落的信,這些都太敏感了。

    於波分裂成了兩個,一個是網上的布拉格;一個是現實中的於波。他們對有禮的瞭解同樣多,但卻要裝出他們知道的並不比他們應該知道的多。可於波也無法彌補這道裂痕,因為他不能放棄任何一個有禮。

    他現在只有第三種方法。

    他用陌生的信箱給有禮寫信。

    也許,這大概真的算是一種騷擾,但他也無法選擇。

    他大當然可以換一個新信箱,用單純的學生身份告訴有禮他對課程的看法。

    但有種奇怪的心理,讓他不希望有禮將他的信當作一般學生的信來處理。

    他覺得自己更瞭解有禮,所以值得一種特別的對待。

    雖然寫的都只是課程感想,但有禮一直沒有回信。所以於波可以肯定,第一封信和這些信一樣,有禮都收到了。

    沒有回信,也變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於波的態度也慢慢從不甘變成了秘密的快樂——沒有回信,就說明沒有指責和反駁;而肯定被對方收到的確信,又帶來傾訴的快樂。於波慢慢把一些私人心情也寫了上去。

    一次上完課,於波看到路邊站著秦有禮,似乎在等人。

    半晌,一群人從教學樓裡出來,都是老師的樣子,秦有禮和他們一起離開了。

    於波覺得自己變傻了,這種小事,他也很開心地寫在信裡,告訴那個不開口的有禮。

    「秦有禮老師:

    好!

    今天下午在教學樓前面看見你。你穿了咖啡色大衣,帶著黑格子圍巾。

    此致

    敬禮」

    想到一件事一個人一個時間就會有隱秘的激動,那種心臟彷彿以神秘的頻率顫動的感覺,於波慢慢體會多了。在聊天室裡等有禮的時候;在每個週二接近傍晚的時候;在寫沒有回信的郵件的時候……

    也許這和戀愛的激動仍有區別,這只是一種期待一種好奇,一種人的本能。

    因為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因為心中對「會發生什麼」而有秘密的期待,所以在接近的時候,感到了身體的共鳴。

    當然,即使排除一切有禮對於波的個人影響,單就一個老師的課程來說,有禮的哲學課也值得讓人期待。這只要從每週上課時越來越擁擠的景象來看就足以證明。

    這次上課前,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意外,原來有很多沒選上這門課的人都來聽課,結果一些選上課的同學找不到座位。老師走進來,看到前面正有幾個人在爭吵。問清楚原因後,他呵呵笑著說:「看來我還是沒有我德國的老師有魅力。」

    「為什麼?」前排同學很合作地問道。

    「他們的學生,從來不為座位爭吵,也從來不分選上沒選上,只要是來聽課的同學,哪怕是坐在地上也沒有怨言。當時我去聽課,老師周圍一圈地上都坐滿了人,他連動動腳都不行。你看,現在我還能這裡跳舞呢。」

    說著,竟跨出步子來轉了個圈。

    整個教室哄堂大笑,笑聲裡,這幾個有矛盾的學生也只好訕訕地退到門邊,老老實實站著了。

    有禮跟他帶來的研究生耳語了幾句,那研究生從別的教室拖來一條板凳,讓那幾個同學坐下。

    於波暗暗想,一定要寫信告訴老師,他應該去訓練一下舞步,不然搖搖晃晃的樣子讓人擔心他隨時會一腳踏空。

    有禮拿出一張名單,道:「雖然我很不喜歡點名,不過我今天還是要點一下。不為別的,有些同學以為自己選上但沒有在這張名單上的,下課來跟我說一聲。」

    於波前面的兩個學生小聲議論道:「奇怪,以前老師從來不點名的。」「反正又不怕缺席,點就點吧。」

    於波馬上想到自己的信。

    難道是有禮的策略?好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有禮順著名單點下去,應到的方式千奇百怪。有人很正式地站起身子來報到,有人只是懶洋洋地舉一下手,有的人聲音響亮,有的人聲若蚊蠅,頗代表各人個性。點到於波時,於波直起身來,應了聲到。

    天知道,他本來只想舉舉手,應個聲。因為站起來的人不多,而且越到後面,越沒有人這樣做。都是大學生了,還這麼必恭必敬,好像小學生一樣,太丟臉了。而且,於波不想給有禮留下太強烈的印象,他已經習慣躲在暗處的安全感了。可好學生的本能讓他一聽到名字就好像獵狗聽到哨子一樣撒開腿來,等他想挽回時,他都已經半直起身子了,結果一就一副半直半彎帶點懊惱和惶恐的樣子應一聲到。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有禮似乎多看了他幾眼。

    也許是心虛,讓他覺得有禮的眼神帶著打量和刺探,可這樣的認知反而讓他充滿了優越感。你看吧看吧,反正你無論如何是認不出我的。

    坐下。

    心情還不能平復。熱血一下子湧到臉上。於波伸出冰涼的手貼在臉頰上,暗罵自己真沒出息。

    下課後,他本想一走了之,不能再做些多餘的動作引得有禮的注意。可做出來的事卻總是和想法背道而馳。他磨蹭著整理書包,暗暗打量身邊圍了一圈人的有禮,最終還是忍不住又湊了上去。大概十五分鐘後,人群慢慢散去,有禮臉上的笑容也一點點收了起來,好像收起一把有點陳舊的傘。那一張一天都屬於學生們的臉終於露出一個人該有的疲憊、淡漠、以及距離。

    於波心裡一動,低下頭去。在他的視線焦點上,有禮穿著的深青色條紋毛衣有一個不明顯的小洞。也許是蛀出來的,也許是煙頭不小心燙的……

    這一刻,他和他沒有說話,沒有用手指聊天,沒有進行徒勞的努力去理解,但,他突然覺得,一個「人」如此鮮明地矗立在他面前。

    默默地跟在有禮身後,出了教學樓。

    「老師再見。」於波像前幾次一樣鞠躬。

    「那個……」有禮卻沒有接上「再見」而是帶點遲疑帶點尷尬的笑,問道:「你是不是有什麼事?前幾次你也一直等到現在卻沒有開口說話。」

    於波轟一下,不知道如何接下話。半秒種的混亂和猶豫過後,他拉開微笑:「老師的課很有趣。」

    「哦。」

    夜風刷地吹過來,直撲到於波臉上,細細的沙塵摩擦著他的皮膚,他狼狽地側過頭半瞇起眼睛。——老師的課很有趣;哦——這就是現實中他和有禮能進行的對話。

    「老師——」他瞥著頭,看不到有禮,對著地面,鼓起勇氣道。

    可當他在風過去後,看到有禮蒼白的,在月色裡像紙一樣薄而無情的臉,終於還是沒有說出任何的秘密。

    「老師……你的衣服上,有個洞……」

    留下愕然的有禮,於波向前跑去。灰黑的道路,夜影飄搖,深藍帶紫的天空,又高又稀薄的棉雲。真可怕。

    夜晚,似乎會有另一個自己從身體裡面翻轉出來,這個被身軀監禁了一個白天的靈魂,如此跳躍大膽充滿未可知的激情,習慣誘惑和破壞秩序,想要吐露秘密,解剖自己……

    真可怕。

    在如此撼動靈魂的課之後還要面對有禮和自己。

    真可怕。

    一種無法控制的可怕。

    於波覺得夜晚也如此沉重的加壓在他心上。他跑著,於是想起來,另一個夜裡,他也如此害怕地跑著。命運、黑暗、責任壓得他不知所措,迷茫的前方,他只看到一個身影。

    他的小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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