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之二的愛情 第一章
    夢境裡,小叔叔的樣子有點模糊,好像一團煙霧。但就好像自己知道在做夢一樣,於波清楚地知道這是小叔叔的臉——那個溫柔地笑著,包容了自己一切的人。

    但這是夢啊夢啊,他輕輕彈動了一下自己的腿,在現實中,只看到微微一顫,但在夢裡,他使盡一切辦法在掙扎。見到思念的人,這是幸福的,哪怕是在夢裡,也可以有短暫的安慰。但為什麼,連夢境中,他都能這麼清楚地記得,這個人已經不存在了,已經再也不能見到了,所以連夢到他的臉也只是一團影子。思緒開始凝結,有了清醒的先兆,但很快,他又分不清眼前的一切了。死亡好像也不是那麼可怕而無法逾越的東西。在清醒時,沒有人會認為可以見到死去的人。但在夢裡,忽然的一陣疑惑……為什麼死了就不能見到呢?所以,他反而慢慢迎了上去。究竟是不是小叔叔?究竟小叔叔的臉長得什麼樣?

    於波奮力地向前,慢慢地眼前一片漆黑,他睜開眼來。

    「滴滴滴,滴滴滴。」

    不知是誰的鬧鐘,用單調的無機質聲音一遍遍重複著。

    他用力眨了眨眼,四周傳來了拉被子的聲音、嘟噥著的喉音、木板床搖晃的輕輕的吱吱聲。

    神智完全清醒過來,這裡是寢室,今天是開學第一天。

    鬧鐘持續響著,讓已經醒來的人心裡煩躁不已,可它的主人卻似乎沒有把它按掉的意思。終於有人吼了一聲:「該死的,快把這個玩意關掉!」

    「已經8點了,有人去上課嗎?」

    「什麼課?」

    「是『普物(普通物理)』。」

    「不去不去!反正第一個禮拜老師還沒拿到名單,不怕點名。」

    似乎這句話起了作用,全寢室的人都心安理得地繼續酣睡下去了。

    於波閉上眼睛,但沒有一絲睡意,可他也不想率先起床,於是一邊望著頭頂的天花板一邊暗想。

    今年已經是大二下了。大一是一切瘋狂玩樂的好理由,經常孤注一擲地逃課,不管點名、小測驗、作業都栓不住一顆活躍的心。每天琢磨的都是要去哪裡消耗時間和體力。過渡到大二,人慢慢學得精乖,而且,野夠了的心也有點疲倦。大家寧願在學校裡玩玩球打打電腦追追女孩子,至於上課,已經不再無所顧忌地逃課了,雖然上課時依然做自己的事,但吃過大一的虧後,還是寧願天天報道換來一個老師的好印象,以便在期末的時候有求情的資本。

    於波想到自己的大一,覺得那彷彿是自己的前世一樣。

    前世就是以死亡隔離開來的人生經歷,如果按照這樣的解釋的話,於波確實經歷了最沉痛的死亡。

    他的小叔叔,也就是他的戀人,永遠地留在了去年,無法再和他一起成長。

    熱戀了幾個月的戀人,因為心臟衰弱而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當他從學校趕過去的時候,只來得及看到從電梯裡運出來的屍體,蒙著白布。他沒有勇氣掀開它來確認,他甚至做不出什麼悲傷的表示,把臉撇向一邊。

    其他親戚一邊哭著一邊尾隨那輛移動病床離去,而於波一個人固執地挺直背脊站在醫院的大廳中,彷彿化做一塊石頭。周圍的人也好聲音也好都無法進入他影響他。他的視線定在地上。

    地板是冰冷的大理石,光源充足,即使是夜晚,那雪白的燈光仍然耀眼。長時間看著反光的地磚,當他抬起頭時,覺得聽到腦海裡血液嘩嘩退落的聲音,而周圍的一切,顏色被稀釋,變做和薄紙一樣的蒼白。

    當於波看著白色天花板時,偶爾會想起那個醫院,然後就彷彿能聞到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和孱弱的味道。如果只有他一個人,他就覺得孤獨和冷,然後眼淚就好像要溫暖自己一樣順著臉頰流下來。

    但大多數時候,他能保持臉上表情不變,很快把這一陣感情的風暴糊弄過去。

    有人在翻身,安靜下來之後,只能聽到很有規律的呼吸聲。陽光透過土黃色的窗簾,整個房間充滿了暗金色。於波慢慢挪動著起身。晚冬的空氣十分凜冽,他感到渾身的毛孔猛地收縮起來。

    中午11點,房間裡只有電腦的嗡嗡聲,各人有玩電腦的,有在bbs上灌水的,也有人戴著耳機看ftp上最新的電影。於波叫了寢室裡和他關係最好的徐漫去吃飯。

    兩人戴上圍巾,走出寢室。寢室在四樓,走廊裡淤積著男生宿舍特有的悶濕味道,哪怕這是新宿舍也一樣。

    於波忍不住推開走廊裡的窗,一陣冷風灌了進來,他笑著逃開。

    一路上,徐漫也學著他有一扇就開一扇,走到二樓時,兩人在窗台前站住了。不知是誰把吃剩的泡麵和糖葫蘆放在這裡,小心地繞過它們開了窗。於波曾想過要不要把這些垃圾收拾掉,但又覺得和自己沒什麼關係。如果只有一個人的話,順手拿走就算了,他不想在徐漫面前有這種太過道德的表現。這或許是一種潛在規則吧,如果在別人面前做出這樣的舉動,似乎在炫耀和表現自己,也許會引起別人的反感。

    走下樓時,於波最後看了一眼那個紅色的泡麵盒子。

    吃飯時,兩個人興致勃勃地討論著這個學期的新課程。

    徐漫有他獨特的情報網,不知是bbs上熱心的前輩呢,還是什麼其他的神秘手冊,總之,他似乎對每個老師都很熟悉,不斷告訴於波這些私下傳說的消息。這個老師很好說話,那個老師出題很難,這個老師喜歡叫研究生代課,那個老師口音很重等等。

    吃了一半,說起專業課之外的全校選修課。於波選了一門現代西方哲學。因為他覺得哲學聽起來蠻神秘的,起碼比什麼計算機啊金融啊來得容易吧?徐漫一聽,連忙說:「你知不知道是哪個老師上的?」

    「沒注意。」

    「你怎麼不看老師就選課啊?」

    「我只看課程名字有興趣。」

    「哎,該說你運氣好!」

    「嗯?」

    「這門課的秦有禮老師很出名。你去文科生那裡問問,都知道!」

    「哦,為什麼?」

    「說他上課很有感染力,分數給得又好。很多人想選也選不上,你運氣倒好。」

    「其實我只想選門看起來簡單點,考試不用複習的課……」

    「我先關照你,這門課不提早去佔位子的話,你就準備站著聽吧!」

    「不會吧?這麼誇張?」

    雖然佔位已經是於波平時生活的一部分了,但這僅限於專業課。專業課講得深,又和學生最相關,自然都要搶好位子。但那種公共選修課,就算是搶位子,一般也是為了得到最後幾排地方,可以不受老師「關照」做自己的事。連公共選修課都要佔位這種事,於波還是第一次聽說。

    「你去聽過一次就知道了。」

    這門課安排在週二晚上六點半開始。聽徐漫說得這麼神,不禁讓於波產生些期待來。

    吃完飯,走進宿舍樓。因為之前開著窗戶,那種濃密的味道散去不少。於波一邊跟在徐漫後面有一搭沒一搭地繼續聊著,一邊努力回想那個老師的名字。一直走到寢室,他還是沒有想起來。

    下午還是沒有人去上課,於波打開電腦。先上學校BBS,查看了一下好友名單,幾乎一半人在線,這些都是一個系的同學,可見今天的出席率有可能讓老師暴跳如雷。不過,經過這麼多年的修煉,老師大概也已經練就絕妙的定心工夫了吧?於波之前就遇到過一個上選修課的老師,有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氣概,任你下面睡覺的睡覺、發短消息的發消息、說話的說話,他都用十分平穩的聲調說下去。於波有時坐在靠前的位子,他認真地聽了一節課後,覺得老師說得很好。下課時,他磨蹭著幾乎是最後一個離開。老師收拾好公文包,匆匆離開。那個老師沒有跟他說話,也沒有用什麼指責的眼神看他,但那個淡漠的背影讓於波心生不安。結果,那次以後,他總是坐在第一排,認真地聽課。期末成績是A,不知道和這個有沒有關係。

    於波自認為不是同情心氾濫的人,相反,有了小叔叔的事之後,他覺得自己有點冷漠。可如果他覺得自己的舉動會傷害別人的話,他會盡力做些默不作聲的彌補。

    逛了一圈BBS,點開今日十大瀏覽了一下,沒什麼他感興趣的事,於是,他點開了他常去的聊天室。

    說是常去,其實他不太說話。只是做為一個ID靜靜看著他人嬉笑怒罵。這個聊天室很有名氣,200人的額度在高峰時常常滿員,名字五花八門,滾屏速度很快。於波覺得他的打字速度太慢,等他一個字一個字打完,話題早就不知飛到哪裡去了,如果是兩個人對聊的話,那對方的話恐怕都漏過去十句八句的了。所以,他就把看人家聊天當做一種娛樂。這也很正常,就好像有些人喜歡看高手打遊戲機、有些人喜歡看人家吵架。

    去這個聊天室的多是同志,一般的秩序都還可以,但網絡畢竟是個太自由太不用負責任的地方,聊天室也並不是大家談談天這麼簡單的事。一男一女在聊天室裡那一番互相試探自我誇耀都可以照搬過來,有些人直來直去,就說想找個伴,身高體形相貌是首要標準,接下來不知輪不輪得到性格?於波心情好時,看著想笑,有些自誇真是皮厚得可以;有時,卻深深地覺得悲哀。

    像大部分對網絡有憧憬的學生一樣,他們總認為身邊的家長老師無法理解他們,他們想到的東西無法在現實中得到,所以他們寄希望於網絡。剝除了各種關係,和徹底的陌生人談話,把自己完整暴露出去也不可怕,沒有人與現實相關,隨便想表現成什麼樣子,隨便想說什麼話都可以,那麼夢幻的事,不就是人類夢寐以求的靈魂交流麼?超越了時間空間,不用從試探開始,沒有現實中的利益糾纏,無數赤條條的靈魂在網路上遊蕩。

    可現在呢?在於波面前,沒有坦誠,沒有共鳴,有的只是輕浮地上飄然後消失在窗口末端的話語而已。不,也許連話語都不是,「他們不是在說話,他們只是發出聲音」——連聲音也沒有。

    無聲的空曠,熱鬧的冰冷,對著電腦和聊天室,於波覺得有點接近哲學的境界。

    無聊地拉著滾動條,瀏覽著所有參加聊天的人。下午時段,人並不太多,滾屏速度也不快。有些是休息在家,有些則是在公司偷偷地開著一小個窗口。名字千奇百怪,有地名做前綴的,上海,廣州;也有寫明職業的,看得出來軍人很受歡迎,因為寫職業的軍人最多;還有寫表明性格的。字母名字很多,於波每次登陸就用不同的字母拼湊出來。拉到底的時候,一個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有禮。

    相當特別的名字,在一群面目鮮明急急表現自己的ID中,彷彿一個謙謙君子,退讓到一邊。字面暗含了某些意義,但又毫不張揚。

    這個名字讓他聯想到了自己的小叔叔,小叔叔的名字是于謙。有禮和于謙,看起來有種莫名的聯繫。

    這個名字背後會是什麼樣的人呢?於波連忙拉著滾動條搜索了一下剛才的聊天內容,沒有「有禮」的名字。想到有禮和自己一樣,作為觀望者而不是參與者,於波心裡又產生出奇妙的感應。

    不但名字讓人很有好感,行為也很神秘。這時,於波都沒想過說不定這個有禮只是工作繁忙沒有空聊天,或者是和其他人私聊。而且這五十多人的聊天室裡,除了有禮外,還有三十多人不出聲。但是,對一個人產生興趣是不需要多麼堅定的理由的。

    他試著點了有禮的名字,輸入「你好」

    屏幕繼續像一匹被鞭打的疲馬一樣忽而快忽而慢地向前,有禮一直沒有回答。

    於波又發送了一次。十分鐘後,系統顯示,有禮離開了聊天室。

    恍然若失。

    這個時候就特別討厭網絡!於波瞪著眼前微微閃爍的屏幕。比遇上的路人還要難以把握。不然起碼知道他穿什麼長什麼樣子,而在網絡裡,一個名字所能代表的實在太少,需要想像力的地方又太多,一個人擁有的自由太大,而關於另一個人的約束又太少。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想結識的ID消失在聊天室裡,而連挽留一下都做不到。

    算了。他抓抓頭髮。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沒有了心情,他關掉聊天室,打開FTP搜索,down了部最新電影,半看半跳地知道了它的大概情節。

    開學是週一,週二下午六點,於波想起徐漫的建議,收拾了書包趕去教室。

    果然如徐漫所說,幾乎所有的座位上不是已經坐了人就是端端正正地擺上了象徵主人所有權的書本。於波找了幾個空位,都被告知有人,總算在最後一排找到了一個座位。人陸陸續續地來,有些人直接走向自己占好的座位,有些後來的,從其他教室裡搬來了長凳,圍繞著講台放了兩三層,一條凳子可以坐兩三個人。於波有點後悔,早知道就坐那最前面的加座了,後面看不清楚也聽不清楚。

    人漸漸多起來,空位一個個被填滿,窗戶關得很嚴實,大冬天的,教室裡的氣溫卻在不斷上升。於波忍不住解開了大衣的扣子,把衣擺撥到身後去。他越來越好奇,什麼樣的老師能得到這樣隆重的對待?

    六點半,整撞教學樓裡響起了扎耳的鈴聲。他看到夾雜在學生中,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拎著最普通的咖啡色公文包匆匆走進教室。那男人放下包,低頭對加座上的同學詢問了兩句,點點頭,直起身來。

    於波拚命伸長脖子,瞪大眼睛想看清楚那老師到底長什麼樣子。奈何距離實在太過遙遠,於波的眼睛也不是很好,雖然可以不戴眼鏡,但黑板上太小的字就看起來模模糊糊的。遠遠的,他只覺得這個老師很削瘦,微微佝僂,好像還蠻年輕的。聽了徐漫的介紹後,還以為是年紀很大的老教授,沒想到是這樣一個毫不起眼的年輕老師。

    老師咳了咳,教室裡安靜下來,於波有一瞬間覺得,在這種場合下還能流利地說話,是需要勇氣的。

    教室的傳音設計不是很好,每個教室應該都有隨身話筒和喇叭,但偏偏今天壞了,一打開就發出尖銳的噪音。撥弄了十來分鐘,老師才無奈地放棄了這個設備,走下講台來,盡力大聲說話。

    說是大聲,也有一個限度,不然根本無法連貫的講話,變成喊叫了。有一句沒一句地傳到於波耳朵裡,於波艱難地拼湊著這樣的句子。可惜他平時看的書不多,更別說是哲學了,有些專有名字一下子還弄不懂它的意思。只知道老師似乎在說羅馬,羅馬的衰亡。

    他說凡是盛世轉衰,一般都是在它最盛的時候埋下了今後衰敗的可能。就是在帝國最強盛經濟最發達社會最繁榮的時候,埋下了今後禍變的種子。

    那哲學有什麼用呢?學哲學是幹什麼的呢?

    哲學是科學的科學,它的意義就在於它的無用處中。

    老師的聲調陰陽頓挫起來,他說「哲學是為了讓人幸福!」

    說到幸福時,突然加大了音量,好像一把錘子,狠狠地撞擊了於波沒有準備的心臟,他微微一顫。

    就在這時,打鈴了,老師擦了擦臉上的汗,回到講台邊。同學們圍了上去。

    於波坐在後門,門一開,一陣冷風直撲到他臉上,他才發現自己臉滾燙。兩個女生和他擦身而過時,說著:「你覺得他說得怎麼樣?」「太好太好了!」「是啊,我覺得以前什麼哲學都是白學的!」「我感動死了!這個老師叫什麼?我去介紹我同學來聽!」「秦有禮嘛,很有名的。」

    於波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他從後門離開教室,繞到前門,想看看老師到底是什麼樣子,只是同學簇擁著他,一下子看不清楚。

    他回到寢室,把書包往桌上碰地一放,先把選課單拿出來,查現代西方哲學。心太急,把所有的全校選修課都翻完了還是沒有,只好耐下心來細細再查一遍。這門課是哲學系開的,課程旁邊寫著「秦有禮副教授」。

    於波對著這個名字嘿嘿笑起來。但他轉念一想,又自己給自己潑了一盆冷水。

    這個世界上叫有禮的又不止一個,而且那個ID也未必就一定用的是真名。一想到這裡,他剎時就如癟了的皮球。說起來,如果進那種聊天室還用真名的,不是太菜就是太無所顧忌。就算用真名,也要用個縮寫或者字母什麼的。看來,說秦有禮就是有禮只不過是於波的一相情願的猜測,根本沒有證據。

    證據?怎麼要證據?直接跑上去跟老師說,老師你是不是去同志聊天室啊?不管是不是,這門課他鐵定要當掉了!

    於波思來想去,就是想弄出個辦法來證明他的疑惑。一邊想著,一邊順手就開了電腦。

    電腦嗡嗡啟動起來,他想要不然還是再去那個聊天室碰碰運氣?

    上完課是八點十分,上去的時候是八點半,這個平時最熱鬧的時候。那個聊天室200人滿員。

    本來於波倒只是想進去看看就出來,根本沒抱多大的指望。可當他被告知人數已滿時,他卻有種荒謬的想法,覺得有禮一定在裡面,他非要進去看一眼才死心。於是不停刷不停刷,大概有十來分鐘,終於讓他進去了。他拉著名字的滾動條來回看了好幾遍,不斷有人進來出去,可他沒有看到「有禮」兩個字。

    熱情退卻,他有點茫然,目標找不到,他的情緒無處發洩。

    聊天室不可能察覺到他衰微的情感,速度像熱度一樣飆升。在越熱鬧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越孤獨。不知道是外界拒絕他的進入還是他拒絕外界的侵入?如果他不曾把他的生命和小叔叔用愛情聯繫得那麼緊密的話,他本來根本不會察覺到這種巨大的孤獨感。他會像其他孩子一樣,把心事說給家長聽,把心事說給朋友聽,或者也許根本沒有心事。如果他不曾瞭解什麼是理解的微笑,什麼是寬容的懷抱的話,他本不會體驗到失去這些後有多麼空虛。

    他覺得自己的狀態可以這樣來比喻:動畫片中常有的橋段,主角走出懸崖,在半空中悠然漫步,但當他注意到自己腳下是萬丈深淵時,他就只能無助地下落……如果沒有注意到的話,他,餘波,還能繼續安然在這個空洞之上漫步,就好像其他人一樣。可他注意到了,所以他現在在孤獨地下落。

    一句話,要說出口是多麼容易,如果只是想說出它而已。但更多的情況,我們說話,是因為我們有交流的渴望,通過語言,希望能搭起一座橋跨越到對方的心中。如果兩個人能互相理解的話,心中湧起的感動就是一種對孤獨的假釋。如果不能互相理解的話,那全世界的人類也只不過是外貌相似的怪物而已。

    當一句話像一朵花一樣從胸膛中含苞待放時,於波急急地想找一個人共賞這朵花的盛放,可他環顧左右,人聲鼎沸,卻沒有一個人能體會他這一刻的心情,就彷彿道路上每天都有上千人來去匆匆,卻沒有人能看到路邊一朵野花。這朵野花雖然開在鬧市,卻與開在幽谷的同伴沒什麼兩樣……不,也許,這一朵更孤獨吧……如果它還沒有麻木的話。

    張口欲言,卻無人能訴的滋味太鮮明,現在,於波慢慢學著不要想太多,不要想小叔叔,而和同學談著明星電影足球,隨便什麼,哪怕今天吃什麼、哪個牌子的泡麵好吃、誰誰誰又在追女生等等,只要能有個話題,大家圍繞著它胡侃,就誰也不會有被世界拋棄的感覺。

    發了一會呆,徐漫撞撞他的肩膀,問他今天的課怎麼樣。他笑笑,曖昧了說了句「挺好的」。

    「我就說嘛……你幾點去的?人多吧!」徐漫得意地說。

    「是啊是啊,我只好坐最後一排。」

    「真的那麼好啊!我倒也想去聽聽,他都說些什麼啊?」

    於波想了想。之前課上,他覺得十分有力的觀點和詞語,他都回想不起來。腦海中只殘留了那一刻鮮明的印象。可腦海裡的東西,他竭盡全力也無法用語言描述清楚,簡直就好像,他的腦海裡有一座凡爾塞宮,可當他試圖用語言去拼湊時,只能看到滿目創痍和蹩腳的贗品。

    於波只好默默保存著內心鮮亮的印象,而說出口的仍是毫無特色無法說明任何問題的「蠻好,不錯,值得去聽。」

    徐漫咕噥了句「說了等於沒說。」

    於波回道:「我說不清楚,你自己去聽就知道了。」

    後來徐漫沒有去聽,但他就喜歡每次在於波回來後問他「怎麼樣?」於波隨口答道:「蠻好」。這樣他就滿足了。他要的是抽像的印象,對具體沒有興趣。

    於波不死心,還常常去聊天室。果然又讓他看到有禮在線。就在上完課的隔天下午。寢室裡有人上午去踢球,現在正在補覺。窗簾攏著,整天開著電腦,也沒人想起來去把它拉起來。透過窗簾,也能感覺到太陽的熱力,於波靠窗的半邊臉被映成金色。他神色緊張,抿著嘴。手覆在鍵盤上,在猶豫。他要想個不動聲色的靠近方法,然後一舉抓住這個獵物。只要一個不小心,就會把他驚走。

    半晌,於波還是不敢按下一個鍵。耐心等待時機,一邊害怕等待時間太長,讓獵物自己跑掉;一邊又害怕貿然出手從此後就再沒機會。

    這時,一個叫卡夫卡的人進入了聊天室。

    一開始於波也沒注意到,他只是緊緊盯著有禮。當他瞥到有禮竟然說話時,他覺得有點意外。仔細看了有禮說話的對象,原來是卡夫卡。

    說到卡夫卡,但只看這個名字,於波就有一肚子話想說。聽說近期村上春樹寫了一本書叫《海邊的卡夫卡》,於是,隨著這個名字,卡夫卡突然變成了一種時髦,就像前幾年的米蘭·昆德拉一樣。於波讀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和《變形記》,覺得這兩個作者很有趣,但似乎根本不是外界炒出來的那種印象。於波搞不懂什麼現代派超現實什麼的,他只知道讀上去有點味道。讀變形記,他喜歡那只甲蟲,他不想照著指導去讀出什麼資本主義世界中人異化。他覺得卡夫卡在訴說更內在的東西,因為內在,所以容易引起共鳴。他甚至一點也不懷疑,如果他自己變成甲蟲,家裡人大概也只是傷腦筋,而根本沒有精力去傷心了吧?他喜歡那只甲蟲,因為這只甲蟲從來不抱怨,也從來沒有質疑過家人的決定。他覺得甲蟲很溫柔,因為愛所以溫柔。它愛它的家人,於是它一步步退讓,直到讓自己死去,而使家人能幸福生活為止。

    於波把結尾看了一邊又一邊。他真的很喜歡這只甲蟲。

    他開始不能理解那些寫讀書報告,或者對自己喜歡的東西大聲宣揚評頭論足的人,雖然他以前也這樣。也許那些人技巧更好一些,能用語言鑄造出心中的瑰寶?但於波再不敢了,他害怕看到用言語拼湊出來的貧瘠和破碎,那會讓他對心中的感情是否美麗和堅定產生懷疑。換句話來說,他懂得保護重要的東西的方法——放在心中,永遠不要讓他人,甚至自己有機會評論或者詆毀。

    這個頂著卡夫卡名字的人和有禮一來一回,說的都是極正經的事。

    有禮說話很注意語氣,恭恭敬敬的。當然,絕對不是時下那種小女生的客氣,什麼大人啊殿啊的。而是一種簡潔克制的語氣,一種書生的語氣。於波心癢,越看越覺得像,狠不得能順著網路摸到那個有禮身邊,好好看清楚他到底是誰。

    有禮問卡夫卡:「卡夫卡出生在布拉格。」

    「是嗎?」

    「布拉格是個很神秘的地方。」

    「哦,好像和米蘭·昆德拉也有關係?」

    「是的,那個地方出過不少有名的人。」

    「我知道最近有首歌叫《布拉格廣場》」

    「布拉格保留了很多歷史建築,也叫『百塔之城』。」

    「聽起來是很有歐洲風味的地方。」

    「也不能這麼說。每個地方有每個地方的特點。什麼叫歐洲風味呢?」

    「就像電影裡那樣,高高的房頂,總是陽光充足。有牧場和風車。」

    「那只是歐洲很多小城市的一部分特點。比如倫敦也叫霧都,那和陽光充足沒有關係。」

    「總體特徵,總有例外啊。」

    「我們在談布拉格這個具體的城市,我覺得用歐洲風味這樣的概念來說,可以適用於很多地方……」

    於波看著他們的對話,感到有點無聊。這段對話可以放在任何時間地點場所,作為「聊天」這件事的一個優秀典範,它不觸及任何個人事物。但太正常的事,發生在聊天室裡,反而顯得很突兀。

    有幾個正用火辣字眼互相來去的人受不了這種學術腔,向有禮和卡夫卡挑釁,罵得十分下流。平時男生間說這些話只是代替口頭禪,可如今一字一句出現在熒屏上,於波看得也是臉紅。

    卡夫卡回罵了兩句,可有禮卻一直沒有回應,仍和卡夫卡在布拉格的問題上你來我往,說得十分謙和。

    於波想到家裡有一座小木雕像,是三個猴子。一隻蒙住眼睛,一隻蒙住耳朵,一隻蒙住嘴巴,分別代表「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有禮形象地說明了這個問題。

    於波惡作劇心起,不知道私下用悄悄話對有禮說些什麼,他會如何反應?

    於波一點也不擔心,會讓自己在有禮心中留下什麼壞的形象。他已經想好了,以後就用布拉格做名字,今天這個代號,根本沒有人會知道是他。

    「你是上海的嗎?我想找個伴。我才20歲哦,長得很帥!」

    於波一邊偷笑,一邊把這個消息用悄悄話發給有禮。比起人家的誇耀,於波還算老實,雖然不是「很帥」,也應該是「蠻帥」。

    有禮沒有回答,他回了卡夫卡的話。

    「喂,你這人怎麼這麼沒有禮貌?人家跟你說話,你怎麼不睬我??」

    於波乾脆耍起潑來。連發了四句這樣的話。

    過了一會,有禮終於回話了。

    「20歲應該好好讀書。」

    於波差點倒在桌上……也許或者一定是那個老師!

    而且他注意到,有禮根本沒有用悄悄話回他,所有人都能看到。一種可能是有禮存心讓大家都知道;另一種就是有禮根本不懂悄悄話怎麼用,是個菜鳥。

    聽說稚鳥很依賴第一個見到的東西,這樣說來,有禮應該還會常上聊天室。於波像打探好消息的間諜一樣心滿意足地下線,根本懶得睬那些知道他是20歲就圍上來的蒼蠅。

    為了打獵就要準備陷阱,為了捕魚就要撒下誘餌。知道了有禮對布拉格很有好感,於波也只好耐著性子從網上搜了些資料來看,硬背下幾句聽不懂的句子,反正好像都是很有名的人說的,背了不吃虧。據說作文有一條平分標準就是,適當引用名人名言。其實如果能挖出點不常用,又恰恰是蠻有名的人說的話,那給老師的感覺就是這個學生平時博覽群書,印象分只增不減。

    這次於波出現,不再是旁敲側擊,而是全力以赴的總攻,他要用布拉格這個名字引起有禮的興趣,再說些討他歡心的話,和他混熟,然後想辦法套出些他的真實情況,以作為證據。

    至於他到底為什麼非要搞清楚有禮和那個哲學老師之間的關係……等他搞清楚再說!

    隔天,他打著呵欠從教室裡出來,立即切換到戰鬥狀態。人有了目標就是不一樣,所有的腦細胞都好像接到命令一樣活躍起來,鎮守著各自的崗位。各種五花八門的決議浮上腦海,再一一被否決,這個過程充滿樂趣。也許是男生的戰鬥本能,他覺得有種要攻佔敵人碉堡的期待。

    走到寢室,迫不及待地打開電腦——幾次碰到有禮都是下午,現在應該正是時候。

    摩拳擦掌,輸入布拉格三個字走入聊天室。(很想在這裡斷掉……笑)

    果然,一進去就看到有禮的名字掛在那裡。

    現在有兩套戰略:1、等有禮自己上鉤,佔據優勢;2、主動開口。

    於波比較傾向於第一個,他很想知道有禮會不會自己和別人打招呼?會怎麼開口?

    等啊等……系統自動顯示的「布拉格進入聊天室」已經不知道被頂到哪個角落去了,有禮還是沒有開口。

    等待果然是最熬人了!於波恨得牙癢癢,一再瞥著電腦右下角的時間顯示。時間好像凝固住一樣,直到於波懷疑計時系統癱瘓時,數字才懶洋洋地上升一個。等了十多分鐘,於波實在耐不住性子了。

    「請問,你喜歡布拉格嗎?我很喜歡。」

    他對著有禮說道。

    有禮沒有回答,於波不禁有點擔心,自己看了看問話,好像太傻了,可打出去的字又不能抹掉。咬咬牙,他又寫道:

    「你不喜歡布拉格嗎?我覺得它是個很神秘的地方。」

    就在於波差不多就要判「布拉格」這個名字死刑的時候,有禮終於回答了。

    靠,不下於在刑場上走一回!幸好「刀下留人」及時到了……

    「是很神秘。」

    「尼采說,當我想以一個詞來表達『神秘』時,我只想到『布拉格』。」

    於波偷笑著,把早就準備好的句子粘貼上去。他對著屏幕左看看右看看,簡直像在欣賞一件藝術品,對自己滿意極了。

    「對沒有去過的地方,總會覺得神秘。」

    「是啊是啊,以前沒去過北京,覺得很神秘。去過也就這樣。」

    「不過,還是想去布拉格。」

    「因為神秘?想破除它的神秘?」

    「不是。想感受它的神秘。」

    「說得很深奧。」

    「神秘是一種精神狀態,當它和什麼可望不可及的東西聯繫起來的時候。」

    「比如說?」

    「布拉格和很多我喜歡的作家有深刻的聯繫。」

    「卡夫卡?」

    「對,但還有很多。你為什麼叫布拉格呢?」

    於波一直揣摩著有禮的意思說下去,被有禮說的話弄得團團轉,實在回答不來,只好說「很深奧」。沒想到,被有禮將了一軍。總不能告訴人家,其實他根本就是為了迎合他的喜好吧?

    幸好他想到了卡夫卡說過的《布拉格廣場》。這首歌在他搜索的時候出現過,他點開來聽了,突然很喜歡……真奇怪,他一向不太聽什麼流行歌曲,是因為布拉格和有禮有關?只是旋律而已,他覺得他聽到了石頭。濕冷的,偶爾又很厚實溫暖的石頭。

    「你知道《布拉格廣場》這首歌嗎?」

    「聽過。」

    「我覺得我聽到了石頭。」

    於波打這行字的時候,緊張萬分。他從沒嘗試過說這麼抽像的東西,如果他這麼說的話,寢室同學肯定會笑死。什麼?歌曲聽起來像石頭——於波你是不是非典發燒啊?

    也許是受了有禮的影響。有禮說話有一種澄明和真摯。雖然有學究氣,對一個詞語的內涵斤斤計較,但於波覺得,他有點可以理解有禮的意思。如果兩個人連自己說的話究竟代表什麼,究竟說明了什麼都沒有明確的認知,那他們只是用言語打發時間而已,根本無法交流。

    有禮這次回答得很快。

    「很有趣,能具體講講嗎?」

    這算是考秀才嗎……於波盡力回想自己的感覺。他本來打字就慢,現在是寫三個擦兩個,憋了很久。他又急,怕自己時間太長,讓有禮等得沒有耐心。好容易拼湊出一個句子。

    「石頭,很久都不會改變;普通;沉默。讓人想起平凡的生活。」

    「確實有平凡的感覺。應該說樸實吧?雖然表面上聽起來很花哨。」

    兩個人有快有慢地又說了幾句話,同寢室的人叫於波去吃飯,於波想起還有作業,就先告辭下線了。

    那以後,於波更是和電腦形影不分了,有空就上去守株待兔。

    兔子很配合,好像也開始在意於波——布拉格,因為他在線的時間也明顯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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