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不是每個人都承受得住的,例如賤命如我。
一到宋國我就病了。連日的奔波勞累,喉嚨上的傷,加上沒好全的病根子一起發作,險些要了我的小命。
我乖乖在床上躺足了一個冬天。允讓每日一處理完公事便跑來陪我,過年的時候我們便摟一起躺床上,聽外面的鞭炮辟裡啪啦。
入春後氣候漸暖,我的病開始慢慢好轉。允讓見狀,便擇晴日帶我出門,舒展筋骨。
今日要去的是城北。開封城北約摸十裡處,黃河大堤高聳,氣勢磅礡,滔滔河水從半空中奔湧而過,蔚為奇觀。
我在夏國時亦見過黃河。那裡黃河平靜流淌,灌溉河套兩岸農田。所謂“天下黃河富寧夏”,“黃河百害,唯富一套”,到了汴梁,黃河已大是不同。水霧彌漫,奔騰的激流從天而降,淺灘泥沙俱下,河谷水花四濺,以雷霆萬鈞之勢,奔騰而來,咆哮而去。
允讓命人用軟轎抬著我,從陳橋驛一路慢慢行來,絮絮叨叨對我講古。
太祖匡胤當年正是在此發動陳橋兵變,黃袍加身,開創有宋一代。雪浪拍空,天際雲卷,濤聲轟鳴,水霧升空,驚天動地,氣吞山河,一時多少豪傑。
我舒舒服服躺在軟轎上晃二郎腿,對著允讓扮鬼臉。我對趙家人殊無好感,眼前這人卻是個例外。
未幾,我們已晃到一處高地。不知是何人搭了個窩棚,種了小小一叢綠竹,襯著稀稀落落幾朵李子梅,煞是有趣。允讓注意到了我贊賞的目光,便命人放我下來歇息。
竹外是滔滔不絕的黃河水,視野甚為開闊。
“如此好水,怎可無酒?”我賴在軟轎上遠眺黃河,大發感慨。自從去年歸宋以來,我纏綿病榻,一口酒都沒喝過,饞得慌。
允讓瞅著我笑,還真的揮揮手吩咐侍從去取酒來。
“今天可以喝酒?”我眼巴巴地問,“咕嘟”咽下一口口水。
他笑吟吟地看著我,道:“我可以喝,你不許喝。”
豈有此理。我大怒,瞥見侍從拿著酒來了,連忙一骨碌從軟轎上爬起,沖過去抓住酒壺便往嘴裡灌。
酒味清冽綿長,宛如水中月影,搖曳不絕。
我眼睛一亮:
千江月!
當年我們設計滅了尉遲世家,一把大火將尉遲家燒得干干淨淨,唯獨搶了張尉遲家秘釀“千江月”的配方出來。
古來英雄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酒在口中品味還沒下肚,允讓卻一把抓住了我,舌頭不依不饒地伸了進來,把酒吸走。
我悲憤,反口吸他的舌頭,要把酒吸回來。
卻只吸到了他的口水。
允讓舔了舔嘴唇,看著我笑,我的臉開始發燙。
長空飛雲亂渡。
朵朵彩霞間,白雁穿雲而過。黃河邊高地上疾風陣陣,穿竹打葉,吹得允讓衣袂飛揚,愈發顯得俊逸無雙,完美得令人心悸。
我呆看了半晌,猛然意識到自己在發花癡,連忙干咳兩聲,笑嘻嘻說:“好久沒聽你彈琴唱歌了,來一曲如何?”
允讓點頭而笑,真個叫金翎衛去取琴。
金翎衛何等輕功,不久,琴已取來,允讓取來放置膝上,隨手撥了兩聲,琴弦嗡嗡,音色松透明亮。
我托起腮幫子,笑盈盈看著他俊逸無雙的姿容,舉起手指提要求順便調戲:“歌裡面要有美人……嗯,還要有酒!”
不能喝,聽聽也好。
允讓笑而不答,略一沉思,撥動琴弦,漫聲而歌,乃是一支雙調的《南歌子》:
“雲淡失白雁,風清亂彩霞。蕭蕭日色落黃沙。誰泣斷腸清曲在天涯? 漫舞飛竹葉,長歌落梅花。紅顏癡態酒作茶,且行且醉忘年華……”
果真有美人有酒。
歌聲清越宛轉,曲詞瀟灑溫潤,琴聲錚錚,在水天一色中緩緩波動開去,竟似暫時蓋住了黃河水咆哮之聲。
曲音杳杳而渺,眾人皆醉。
我回過神來,大搖其頭:“詞不好,不好!”
允讓兩手托腮,趴在琴上笑:“我作的詞唉!你怎麼就不能說兩句好話來聽聽?”
“小心!”我一把將琴搶救過來,訓斥他:“哪有你這麼糟蹋琴的?”
這琴,能賣幾百兩銀子呢……我暗地咕噥。
允讓皺眉:“你倒說說,要什麼樣的詞才叫好?”
“聽著!”我摸著琴,清了清嗓子,按他方才《南歌子》最後兩句的調子信手彈來:
“佛前求得今世逢,癡醉此心與君同……”
允讓動容,直起身來望著我,卻聽我反反復復搖頭晃腦都在唱這一句,琴曲也彈得不成音調,不由笑了起來:“怎麼都是這一句?”
我停手一笑:“有這一句便夠了。”
允讓眼神一深,便握住了我的手。卻聽竹林那邊有人喃喃說道:“癡醉此心與君同,癡醉此心與君同……不錯,若能有這一句,便夠了……”
我倏然抬首望去。
竹林那邊,一雙漂亮的桃花眼怔怔地看著我。
是夢嗎?他怎麼會在這裡?
一個陌生俊朗少年搶步上前,深施一禮,笑道:“在下韓琦,在此種竹植梅為戲,偶得兩位佳客,實乃不勝之喜!”將手向秦楓一比,笑道:“這位是西夏來的遠客,我們正要去北池參加汴梁琴會。兩位亦是雅人,何不同行前往,以樂會友?”
韓琦?好熟的名字。
我想到一個人。
韓琦,字雉圭,相州安陽人,性堅毅,善謀略,任右司諫時,曾一次奏罷宰相、參政四人,聞名朝野。
原來是這麼個俊朗少年。允讓平日深居簡出,凡政務暗中把持,想是韓琦年輕,竟不識得他。
允讓微笑著望我,要看我的意思。我心中一動,拱手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
北池在黃河南不遠處,綠樹成蔭,花草滿圃,湖水清澈,小舟蕩漾,景色宜人,與黃河岸邊相比又是另一番風景。
琴會早已開始。韓琦粘在我們身邊,不停解說,熱情周至,倒把秦楓擠到了一邊。
盛情難卻。我一一細看過去,但見“九霄環佩”,“春雷”、“枯木龍吟”,“大聖遺音”,“飛泉”、“獨幽”,“一池波”,“冥王”,“松風清節”,“秋籟”……有唐一代的名琴,竟匯集了個八九不離十。更有當代名琴:“混沌材”、“玉壺冰”、“海月清暉”,“鶴唳清宵”、“灑塵”、“瀟湘夜雨”、“鐵鶴舞”……令人目不暇接。
汴梁不愧是天下繁華地。這多名琴現世,若是當年教我們琴的老夫子看到,怕是會流著淚爬過去。
允讓興致勃勃,繞著那台唐代名琴“春雷”左右細看。他是精於琴藝之人,感受自然不同。
除了名琴,還有一些瑟、箏、琵琶名品。“斷雲孤雁”,“秦歌”,“武林”,“龍回首”,“杜宇魂”……或肅殺或旖旎,另有一番風情。琵琶和箏不比古琴,彈奏前沒那麼多講究,便有人信手而撥,當場試音,場面甚是熱鬧。
正四處張望,忽覺一人輕輕握住了我的手。
我當是身邊的允讓,想也沒想,便反握回去。
笑著轉頭一看,竟是秦楓。
笑容瞬間凝結。
我連忙把手掙脫開來。再轉頭時,已被人流從允讓身邊擠開。
秦楓在人流中護著我,默不作聲。
我微覺歉意,低聲道:“你還好麼?”
秦楓默默無語,呆了半晌,道:“還好。”
“你……元昊有沒有罰你?”我小心翼翼地問。
秦楓不語,過會兒淡淡說道:“罰過了,沒事。”
我心中愧疚,待要問問是怎麼罰的,卻問不出口。
秦楓看了看我的表情,微笑:“我自小在他身邊伴讀,為他出生入死幾回,他不會因這點小事太為難我。”
小事?我苦笑。見他一臉雲淡風清,心裡愈發難受。
他甚至不願讓我為他愧疚。
這頭小狐狸對我好得很哪。
心裡有什麼柔軟的東西在悸動,卻忽覺背後多了一人。
邊上的人詫異的眼光紛紛看過來。
我回頭看去,卻是允讓。
允讓對我展顏一笑:“我正看那‘春雷’入迷,轉眼不見了你,急壞了,連忙施展輕功到處尋你……別人都當我是妖怪呢。”
我“噗嗤”一笑。凡夫俗子忽然見了輕功,豈不以為是大白天見鬼?
再偷眼看秦楓時,早已不知去了何處。
心頭不知為何掠過一絲悵然。那邊卻傳來一陣箏聲,音調淒婉。
有人調箏而歌:“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樓頭殘夢五更鍾,花底離愁三月雨。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箏音淒涼,是名哀箏。一闕《玉樓春》被唱得淒婉惆悵,繞梁不絕。
我卻識得那個淒涼的嗓音。
心中一顫。
秦楓啊,你是在告訴我,無情不似多情苦麼?
那邊眾人轟天價叫好。卻見個中年儒雅之人攜了秦楓的手,越眾而出,談笑風生,並肩乘舟而去。
允讓若無其事,低聲說道:“那人是御史中丞晏殊。秦楓方才唱的詞,正是晏殊舊作,好心計。他此次來名為西夏進貢,實則交接權臣刺探軍備,若得晏殊好感,大有助益。”
原來他只是為了討好權臣。我默然無語,悵然若失,正不知說什麼是好時,卻見一名金翎衛神情緊張,閃到允讓身邊,悄悄說了兩句。
允讓不動聲色,微笑著對我伸出手來。
“回府吧。”他柔聲說。
***
我抓住一只剛出殼的小蚊子,仔細研究它纖長的大腿。
天氣暖了。連蚊子都有了。
無聊啊無聊。
一回府允讓就不見了,把我一個人晾在這裡研究蚊子大腿。
很纖細的腿。按同樣的比例長在女孩子身上應該蠻漂亮。
就是數量多了些。
女孩子不是蜘蛛精,要這麼多腿也沒用。
天色麻麻黑。
隨便吃了些東西,我避開侍衛,偷偷溜出房門,在府中四處亂逛。
平日裡我不是病在床上走不動,便是有允讓陪著,出來亂轉的機會不多。府中帶刀侍衛來來往往,在不起眼之處,還有些莫名其妙的機關。
我吐吐舌頭,小心翼翼避開。
正自閒逛,卻聽見一個聲音。
展目望去,那邊黑黢黢蹲著一人,腳邊全是黃黑之物,散發著古怪的氣味。
我皺了皺眉頭,小心翼翼地越過滿地藥渣,拍了拍那個蹲在地上哭的小丫鬟:
“怎麼了?起來吧,這樣會讓人以為你在拉肚子。”
小丫鬟含淚抬起眼睛來看了我一眼,又把頭埋下嗚嗚地哭。
好個清秀的小丫鬟。
可是我最見不得女人哭。
我歎氣:“別哭了。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說不定我能幫你。”
大概看我長得不像壞人,小丫鬟嗚嗚咽咽地說:
“我……我不小心把煎好的藥打了,若是被人知道,我又要挨打了……”
我立馬想起我在秦楓的南華王府挨打受人欺壓的往事,隨即一只小狐狸蹦進了腦子裡。
秦楓。
搖了搖腦袋,把小狐狸的影子晃開,我溫言道:“別哭了,你再去抓一副藥來,我幫你煎,應該還來得及。”
最多火候不足,藥力差點,肯定喝不死人。
小丫鬟哭喪著臉:“我不知道藥方!”
眼珠子一轉,我笑:“不要緊,我知道!”
小丫鬟終於停止了哭泣,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我。
片刻之後,我拿著筆和紙湊在地上的藥渣上又看又嗅,念念有詞地把藥名記在紙上。
小丫鬟蹲在一邊看著我,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笑什麼?”
小丫鬟的臉蛋紅了,囁嚅道:“我見到你又看又嗅的樣子,又想到你方才說的話……”
“我方才說什麼了?”
“你說……你說我拉肚子……”
“咳咳咳咳……”我沒掌住咳了出來,臉紅脖子粗,惡狠狠瞪了那小丫鬟一眼。
自作孽不可活。沒地被這小丫鬟欺負。
一面和小丫鬟嘮叨聊天,一面記藥名,終於在最短的時間裡把藥方弄了出來。
我喜滋滋地把藥方遞給小丫鬟雁雪。
雁雪接過藥方,抿嘴一笑,臉上又紅了:“公子……你,你心腸真好,人又這麼漂亮……”
我一激靈,連忙糾正她:“是帥,是帥!”
雁雪忙不迭點頭:“對對對!公子你很帥!很帥!”看了我一眼卻又笑了起來,見我瞪她,連忙深深萬福告退,自言自語道:“比我家主母還漂亮呢……”
想起方才藥方上的那些藥,我心中一動,喊住了她:“雁雪,你家主母是誰啊?”
“汝南王妃啊,京中有名的大美人呢!”雁雪笑道。
汝南王妃?允讓什麼時候有王妃了?
我愣住。
不錯,允讓已經二十多歲過了成家的年齡了。若沒那些變故,我也早就妻妾成群,說不定連孩子都有了。
那張藥方……那張藥方根本是婦人產後虛弱的調養方子。
雁雪炫耀的笑語還在傳來:“主母剛為王爺誕下第二位小王爺,王爺高興得很,親手為我家主母開藥調養身子呢!”
我茫然在府中亂走,腦子渾渾噩噩,略微清醒時,我已不知不覺來到了一棟小閣前。
一片翠綠的修竹,隨意種在閣前。
我卻看出這是以前我和允讓所學的機關學著作《天機》上列出的“竹陣”。
這陣,多半是允讓布下的。
心中一動。府中為什麼有這麼多機關?閣子裡又是什麼?
我遲疑了一下,輕輕舉步,向竹陣中走去。
竹影搖曳,風起葉動。
“竹陣”的陣勢我雖了然於胸,只是以一個廢人的力量要繞過去也沒那麼容易。
後背已被汗濕透,兩手卻是冰涼。
好冷。
忽然,我毫無預兆地被抱起在半空。
我大吃一驚,回頭卻見允讓。
喉嚨在瞬間噎住。
“怎出了一身汗?當心受涼。”允讓伸出手來替我擦汗。
我別過頭避開他的手。
允讓一笑,把外衣披在我身上:“怎麼又鬧小脾氣了?夜涼風冷,跑出來也不知道加件衣服,真不會照顧自己。”抓住我的手便往嘴邊呵暖氣,笑道:“暖和點沒有?”
冰涼的手似乎有了點暖意,身子卻仍然冰冷而僵硬。
允讓抱著我出了竹林,林外不知何時多了大群的侍衛小廝。
“晏御史府夜宴,請我們過去呢。”允讓柔聲解釋。
他在大庭廣眾下毫不避忌地抱著我,神態是那麼自然,似乎心無芥蒂。
晏殊在朝多年,重賢納士,善於提拔後進,人緣極好,御史府夜宴自是一番熱鬧景象,韓琦、范仲淹、歐陽修等人,甚至秦楓都已到了。
我去拿酒壺,卻被允讓擋開,低笑道:“別想貪杯,當心身子……我是為你好……”
默然無語。
過得片刻,我神色自然地退席更衣,避開允讓的耳目悄悄溜出了晏府。
酒,酒,我要酒。
我要火辣辣的酒。
我知道我若在酒樓茶館晃蕩他定能很快找到我,所以我去了我最厭惡的地方。
窯子。
酒是色媒人。有色處必有酒。
可惜我鼻子過敏,聞不得濃濃的脂粉味。他很清楚這一點,他不會那麼快想到我在自找苦吃逛窯子。
就讓他找去吧。
才進大門,鶯鶯燕燕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眼珠子刷地集中在我身上,沉默片刻,陡然一聲呼哨包圍過來,嘰嘰喳喳,搔首弄姿,嫵媚獻笑,動手動腳,空中飛揚的脂粉嗆得我一連打了幾十個噴嚏。
傳說中的窯子……果然可怕。
我淚眼朦朧地擤著鼻涕,從火辣辣的肉堆裡奮力突圍出來,抓出鴇兒砸下一錠白銀,弄了間干淨的屋子和幾壇火辣辣的燒刀子。
一樣火辣辣,酒比女人好。
酒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
燒刀子一碗一碗地往下灌,辣得我鼻涕眼淚齊流。
房中卻多了一人,綠衫淡如楊柳春風。
“哪兒來的美人?”我斜著醉眼笑。
“夜宴本是晏大人應我所求,我只想多看看你……你去更衣,我自然要跟著來看,不然豈不是虧了……”秦楓摸著下巴,大言不慚。
我沒大明白他說什麼,只是依稀記得這個狐狸美人好像不用脂粉。
也就是說不會害得我涕淚交流。
“來了就陪我喝酒!”我用眼瞪他。
秦楓點頭,拉開凳子坐在我對面,自己斟了酒,一仰脖子灌下,似乎意猶未盡,又想來搶我的酒碗。
我眼疾手快搶先一步把酒灌到自己肚子裡。
“有人說,他不讓我喝酒是為了我好,你信不信?”我醉眼朦朧,一巴掌拍在桌上。
這邊他情意綿綿和我風花雪月,那邊他老婆痛得死去活來給他生孩子。
什麼世道!
秦楓略一遲疑,說道:“你這種爛身體,還不珍惜,經常玩命,搞得活不活死不死的……不讓你喝酒當然是為你好。”
我大笑:“你還為他說好話?他要真為我好,就不該背著我娶老婆生孩子!”
憋了一晚的話終於出口,我按捺不住心中焦躁,狠狠把酒碗往地上一撂,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秦楓看著我,微微一歎:“汝南王娶王妃,已經是五六年前的舊事了,你不知道麼?”
我一呆。
已經是五六年前的舊事?
五六年前,我功力全廢漂泊流離四處乞討,所有人都以為我死了。
我該盼著大石頭為我守一輩子寡?
“那也不能生孩子!他……他竟然都有兩個小屁孩了!”我惡狠狠一腳把凳子踢飛,心裡又酸又苦。
我和他不會有孩子。
連半個小孩都不會有。
秦楓凝望著我,隔了好久才笑了起來:“娶親之後,生不生孩子能由得他?難道你指望他娶個老婆回來當觀音供著,碰都不碰?再說了,堂堂王爺,有個把孩子承續香火是正常事……”
我咬牙切齒地瞪著他,忽然一把叉住他脖子:“說!你有沒有香火?你有沒有兒子?”
秦楓聳聳肩:“據我所知,還沒有。”
“那他為什麼有兒子?難道他會比你還好色?我不信我不信!”我狠狠叉他脖子。
連這頭小色狼都沒有兒子。
他憑什麼有?他憑什麼有?
秦楓漲紅了臉,抓住我的手想掰開,卻不知為什麼沒掰開。
竟然敢反抗?!
我恨極了他,手上拼命用勁:“卡死你卡死你卡死你卡死你卡死你卡死你……”
醉眼朦朧中,我看到的是少年時的允讓,在江南雲起山莊杏子林裡學文習武的日日夜夜,在杭州四處搗蛋時的飛揚跋扈,在沐月樓水晶小閣中頭次看到錢塘潮時的驚喜雀躍,一幕幕從心底最甜蜜的角落中湧了出來,四處泛濫無法收拾。
眼睛又酸又疼。
我驀然低下頭去,狠狠咬住了他的唇。
他一愣,隨即溫柔地回應我。
溫軟的唇舌比酒更醉人。
急劇的喘息聲中,一件件衣物被撕扯而下,扔得到處都是。
欲火熊熊燃燒。
他的唇舌在我赤裸的股間戲弄,吮咬著我的花蕾。他的手臂將我輕輕壓在床上,雖然溫柔,卻不容質疑。
我難耐地喘息著,不甘心地翻身想要把他壓在下面。
徒勞無功。
難道就這麼被他吃了?
“你有沒有喜歡過我?!你要是喜歡我的話,怎會不願意做下面的那個?!”我失態地大叫。
他一愣,手臂軟了下來。
我趁勢一把將他壓在下面,將他修長的雙腿拽開,對著那朵小小的花蕾就惡狠狠插了進去。
他痛哼一聲,上身驀然仰起,咬住了我的唇。
眩暈之中,我模糊地意識到他自始至終一直在吻我。
***
酒醒簾幕低垂。
我坐在床上發呆。
四處都是鮮血。我的破壞力居然還挺強。
宿醉的後果是頭痛。
我抱住了頭。
他的手臂從後面輕輕繞了過來。
我全身一顫,惡狠狠推開了他,大吼一聲:“別碰我!”
低語從耳邊傳來:“你討厭我碰你?……你不喜歡我?一點都不喜歡?”
“我看你就討厭!做就做了,我討厭你親我的嘴巴!”
晃著腦袋,我狠狠擦嘴唇,“呸呸”連聲。
還從頭親到尾,半刻不放松。
什麼東西。
秦楓愣愣地看著我,良久。
“對不起……”
他的聲音似在歎息又似在調笑:“我只是怕你又喊出別人的名字……難道這也有錯?”
我逃也似的奔出了窯子。
夜風吹得腦子清清醒醒,清醒得有點可怕。
不去想他。
不去想他。
想著允讓。我要想著允讓。
可是允讓是別人的丈夫,別人的父親。
能就此放手,什麼也不想嗎?
我失魂落魄地走著,一抬眼,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回到了允讓的汝南王府。
微微苦笑。
怎麼可能就此放手。
冷冷的夜裡,昭玉昔日的話在耳邊反復回響:“我只需讓他覺得我對他很有幫助,離不開我,便足夠了。”
便足夠了。
昭玉,昭玉,你始終比我聰明。
也許你比我更懂怎麼去愛一個人。
允讓正在我的房中等我,一見我又驚又喜:“你跑哪兒去了?不見了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我派人到處尋你,幾乎把汴京都翻過來了……你躲哪兒……唔……”
我靜靜地用唇封住了他的嘴。
熱吻如火如荼時,我清醒地把他的衣衫一件件剝下,極盡所能挑逗著他。
他終是忍不住將我壓倒在床上,可是他即將進入的一刻,我卻遲疑了。
“小土塊……你怎麼了?別怕,我會很輕的……”他輕輕吻著我的小腹,美麗的眼睛溫柔如春水。
我抱著他的頭笑了,肯定地點了點頭。
我現在沒有醉,我沒有任性的借口。
允讓不是秦楓,我沒有可以任性的余地。
我清醒地看著允讓貫穿了我。
那種期盼十年的結合來臨之際,竟沒有我想象中的甜蜜美好。
只是很疼,很疼。
躺在床上,我靜靜地問:“大石頭,你早就有了老婆、孩子了,只是瞞著我,對不對?”
允讓默默無語,良久,輕輕地歎息:“小土塊,你今日反常是為這個嗎?我也不想的……何必說這些事?何苦惹你不開心?”
“可是我現在更不開心。”
允讓低低地苦笑:“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是……不娶親,可能麼?那時,我以為你早已不在世上……
我無語。我本想與他相忘於江湖。
為什麼還要冒著風險來西夏尋我,為什麼要在這多年後告訴我你喜歡我?
他的聲音飄緲而遙遠:“……去年,我一知道你還活著,便去了西夏尋你,找到你後,我再也沒有碰過別人……就算我有無數個女人,我也只有你這一個男人,只有你是我心所系……”
“不用再說了。我明白。”我打斷了他。
是的,我明白。只要他還是大宋汝南王,他就要娶妻、生子,當他的王爺。
就算有寵愛的男人,也只是調劑,上不得台面,見不得光。
我不是不明白。
我只是在自欺欺人,拿感情當飯吃。
可是人的感情,有幾多靠得住?
日久而情淡,色衰而愛馳。
甚至沒有兒女來見證曾有的愛。
人倫的種種忌諱,並不是沒有道理呵。
我無法這樣離開你。我只有盡力在你的生命中,做一個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角色。
“兒女私情,糾纏而不清……大石頭,我們一起去做些大事吧……”我喃喃地說。
允讓凝望著我,眼神一深:“大事?也對。耶律宗真該把欠你的東西還給你了。”
我微微苦笑:“對我來說,那些東西早已不再重要。”
允讓溫言道:“遼國,還有夏國,若能一統,免去生靈塗炭,百姓安居樂業,天下大同,豈不是很好?小土塊,我知你為天下百姓的心意……”
“允讓,你高估我了。”我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我不為天下,我只為你,趙允讓。
***
花褪殘紅春將盡。
大清早允讓便不見了,直到深夜才回來,一進門就抱住了我,神色興奮:“遼國幾名元老重臣我已用你的名義聯系上了,而元昊將去獵場圍狩,京中空虛。遼國,夏國,皆有機可乘,要做大事,這便是最好的機會……”
我默默看著他。
“大事”果然抓住了他的心。宋國兵力不足,百姓柔弱,若要一統,硬的不可能,軟的卻還有希望。
最好的辦法莫過於鼓動遼夏內部嘩變,扶植親宋之人,慢慢兼並。
允讓溫柔地擁著我:“小土塊,你去勸秦楓反了元昊吧……我在夏國雖有安排,但秦楓為首的夏國漢族人卻是舉足輕重的勢力……”
我吃了一驚,打斷了他:“不行!萬一被發覺,那是誅九族的重罪!”
夏國是黨項人和漢人的國家,秦楓乃是漢族勢力之首,深得元昊器重,但若參與謀反,萬一事洩,怕是死得慘不忍睹。
不能連累他。
元昊是個連親娘都殺的人。
衛慕山喜一族人昔日的慘狀在我眼前掠過,我打了個寒顫。
允讓輕輕一歎,道:“凡事皆有風險,我何嘗不知?只是元昊殘忍狠毒,不配為人君,留著也是荼毒百姓。秦楓心善仁慈,卻是百姓之福,這個險,值得去冒。”
他言之成理,我微微一呆:“秦楓和元昊交情甚好,未必會答應……”
允讓笑了起來:“權力中能有什麼交情?秦楓是易於感情用事之人,只要你答應等他事成你便去西夏陪他一同治國,江山與美人兼得,他焉有不應之理?”
“你的意思是,要我用感情騙他?”我慢慢地說。
“怎能說是騙?這件事,於雙方都有利。漢人在西夏,畢竟受黨項族欺壓,若秦楓大權在握,對漢人,對他自己,都有好處。伴著元昊那種暴君,隨時都可能腦袋落地,不如早些反了。我只怕秦楓不開竅……到時候你就不但要曉之以理,還要動之以情了,這是為他好。”
我呆呆看著他。我從來不知道大石頭的口才這麼好。
“計劃牽涉眾多,太難成功。這麼短短一點准備時間,怎麼夠?就算成功,若不能壓服黨項族,反而會引起動亂,一發不可收拾。”我搖頭,繞開話題。
還有一個理由沒說:我不願去西夏治什麼國。
我只想在這裡和你一起。
允讓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微微一笑:“小土塊,不用擔心,我從未打算過要你去夏國。只要秦楓成功,我自有能代替元昊壓服黨項族的人,也有能讓秦楓心滿意足的人。”
頓了一頓,笑道:“再說,我還有別的埋伏在夏國,定能讓今次成功。我像是會做無准備之事的人嗎?小土塊,你就放心吧。”
他說他從未打算過要我去夏國。
允讓輕輕吻著我:“小土塊,就讓這江山作為你我的見證吧……這世上,只有你能幫我……”
我默默擁緊了他,心頭千般滋味糾纏。
***
半夜三更,黑咕隆咚,我去敲秦楓的房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
秦楓怔怔地盯著我,我怔怔地盯著秦楓。
上次我好像逃跑了,將他一人孤零零扔在窯子裡。
他一身都是我弄出來的傷。
“你來干嘛?”秦楓打破了沉默。
我呆呆看著他,一時不知怎麼開口。
告訴他我來當說客,要他造反?
秦楓抱起胳膊靠在門框上,涼涼地看著我:“您半夜駕到,所為何事?難道是,特地來此想心事?”
對白似曾相識。
許久之前,我也曾這麼問過他。
望著他清瘦的臉龐,我心中一顫,脫口而出:“你怎麼這麼瘦了?”
小狐狸,當初你搶我銀子的時候,肥得很那。
秦楓眼波一動,便直起身來望著我,眼神中有些微的期盼。
我知道他在期盼什麼。
可是我竟無法回避那雙美麗的眼睛。
他的手指輕輕圈住了我的手指。
我全身一顫。
他的舌輕輕卷住了我的手指,慢慢一節節地吸吮,吻了上來。
呼吸越來越急促。
他伏在我的鎖骨間舔吮,深深望著我,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濃濃欲望。他的手拉住了我的手,握上了他堅挺的欲望。
我輕輕倒抽了一口氣。
“上次你欠我的……風光旖旎的床被你弄得血流成河,真煞風景……這次我要讓你看看,什麼是大將風度……”他在我耳邊低笑,咬著我的耳垂輕舔。
我閉上眼睛,靠在他的肩頭微微喘息:“大將?人殺多了,就成了大將。你這大將,還不知道是多少人的血練出來的呢……”
話一出口,我連忙咬住自己的舌頭。
怎麼聽起來酸溜溜的。
他停止了動作,笑吟吟地打趣:“好像有人在吃醋?”
我老臉一熱,便欲出口反駁,見那張漂亮的臉上一片歡喜之色,竟駁不出口去,只得低低問道:“還疼嗎?”
他認真地看著我:“我可不可以認為你在關心我?”
看著那雙美麗的桃花眼,我的眼眶竟有些發熱。
望著他,我緩緩點頭。
他臉上的驚喜之色一閃而過。
“我覺得你今天有點不一樣了……”他啄著我的嘴唇,喃喃地說。
“秦楓……我總是騙你,你會不會……很傷心?”
“我才不會為誰傷心……”秦楓咕噥,卻又輕輕一歎:“我都習慣被你騙了……你要是不騙我,不理我了,我才傷心……”
眼眶又在發熱。
“你為什麼這麼好?好得我想不喜歡你都難……”我無力地靠在他肩頭,頭腦又開始昏昏沉沉。
他又驚又喜地望著我,用熱吻和擁抱淹沒了我。
我閉上眼睛享受他的熱情他的技巧,在他進入我的身體時,我忘情地用腿緊緊扣住了他的腰,呻吟著喊他的名字。
鋪天蓋地的快感將我溺斃。
秦楓,秦楓。
此時此刻,我只記住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