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峰起伏,綿延萬里,似大海波濤,平湖漣漪。
我們離開西夏王都已經三日。因怕追兵趕來,所有人換上商旅服飾,外鬆內緊,曉行露宿,向宋國邊境疾行。
我們選了一條人跡罕有的近道。橫穿過這片沙漠,便是宋夏邊境的長城。
全身的力氣在一點點流失。我舔了舔乾裂的嘴唇。馬車速度慢,怕耽誤時間,我們一路騎馬前行,到了沙漠又換駱駝。所幸西夏黨項族女子多習騎射,昭玉還不成問題。
連日騎行奔波,我卻有些支持不住,四肢虛軟,陣陣天旋地轉,幾乎欲從駱駝上栽下來。
狠狠咬了一下舌頭,疼痛讓我精神一振。嚥下口裡鹹腥的鮮血,我強自振作起來。
危險還未脫離,這絕不是可以脆弱的時候。
偷眼望了望允讓,千里疾行下來,他仍是面如冠玉,淡定自若,靜如深潭,不見一絲疲色。金翎衛如眾星拱月護著他,俯首帖耳,畢恭畢敬。
王者之風隱然自現。
我的大石頭已經長大了。
我默默地想,一時之間竟分不清是喜是羨。卻聽一聲驚呼,轉目看去,身旁昭玉已滾落地下,人事不省。
我連忙勒住韁繩,滾鞍下馬,抱起昭玉,將水袋中的水向她口中灌去。允讓等人見狀,也趕忙停了下來。
昭玉連聲咳嗽,悠悠醒了過來,長長的睫毛顫動,睜開了美目,一見是我,又急忙閉上眼睛,轉過頭去。
我知她的心思,不禁微惱,細看卻一愣。
昭玉的褲腿側染著大片鮮血。想必是連日奔馳,她肌膚細嫩,腿內側已被磨破。
我心中微軟,小小的一點惱怒立刻化了憐憫。
背井離鄉,卻又為何?
她只是個嬌弱的女孩兒,成全她一點小心眼又何妨?
「大石頭,過來!」我喊。
允讓把駱駝交給侍從,走了過來。
「她這樣子,沒法再騎駱駝了。」我說。
「哪有時間讓她休息?」允讓微微皺眉。
「那你看著辦吧。」我丟下一句話,把昭玉塞到他懷裡。
我強打精神,翻身上了駱駝,對自己淡淡地笑。
昭玉,如你所願吧。
誰叫你是女人。生來脆弱、需要男人保護的女人。
允讓抱著昭玉,騎上了他的駱駝。我轉過頭不再看他們。
白雲蒼狗變幻,西風正勁。
黃沙漫漫,一望無際,駝隊默默前行。
驀然,陣陣巨大的聲音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
所有人齊齊一震。
抬眼望去,峰巒陡峭,沙脊如刃,高低錯落,大片大片的金黃色沙流從半空中飛瀉而下,懸若瀑布。
「天神之怒!」耳旁傳來昭玉的驚呼聲,卻隨即被吞沒在巨大的鳴沙聲中。
我一怔,明白過來。原來,我們已到了黨項族傳說中的鳴沙山「天神之怒」。
無邊無際的金黃色沙流怒潮般湧動,波濤翻滾,竟猶如風暴中的大海,起伏不定,沙子下滑的轟鳴聲響徹數里。
頭次見此等天地奇觀,所有人目瞪口呆。
允讓打了一個手勢,便有金翎衛會意,疾奔向前去探路。
未幾,探子回報,前面有一小塊平靜的戈壁區,可以繞行。
我們小心翼翼地繞過鳴沙山,從小塊的戈壁區前行。鳴如巨鐘的沙坡對面,重嶂疊黛的山脈險峻挺拔,雲遮霧繞,萬里長城蜿蜒山間,已經依稀可辨。
胸懷大暢。
大漠孤煙,黃沙萬里,如詩如畫。
允讓淡然一笑,轉過頭來望著我,伸出鞭子指著長城讓我看。
我默默看著他英姿勃發的身影。
允讓,允讓,你可知道此刻我願只有你我二人,並肩看這人間風景。
我們小心地控制著駱駝。一片戈壁之下,便是千丈黃沙滾滾。
我緊緊抓住駱駝的韁繩,頭腦微感眩暈,猛覺身下一虛,竟似向流沙中陷了下去。
處變不驚,我猛一提韁繩,欲催那駱駝趁一衝之力出去,卻忽感沙裡有股力吸住了駱駝,向下扯去。
允讓和金翎衛所乘的駱駝紛紛陷下。腳下這塊戈壁,竟似忽然變成了一個大流沙堆。
真正的戈壁,似乎只有方纔我們走過的那一小塊。
電光石火間,我的腦中迅速閃過一個傳說:
沙蒺藜!
沙蒺藜,傳說中西夏一品堂最精銳的獨門戰隊之一,從黨項族的沙漠分支中選出,平日身帶官員品級,擅長沙漠行動,慣於偽飾地形,令敵陷入圈套,利用尖頭沙盾在沙中行動自如,武功詭異,在沙漠中從無敗績。
沙蒺藜都已派出,想必有人要一擊必得。
難怪一路如此風平浪靜。
流沙滾滾。我們的駝隊如一葉小舟在驚濤駭浪中苦苦掙扎,在流沙漩渦中隱現沉浮。
昭玉突然一聲驚呼,一個大沙漩捲住了允讓座下的駱駝,駱駝長聲悲嘶,眼見就要沒入沙渦中。
金翎衛紛紛掙扎著向允讓靠近,有幾人更是直接從駱駝背上躍起,奮不顧身地撲了過去。
片刻之間,金翎衛已進退有序,形成人梯,將允讓和昭玉高高托起。
沙中的吸力卻似越來越大,金翎衛的臉上也開始露出一絲驚慌,人梯開始撼動。
沙蒺藜諳熟數百年來大沙漠變幻莫測的天氣、流沙運動的方向以及地形地勢的特徵,在沙中行動神鬼莫測,黨項族人稱沙漠之子,不想我們竟在今時此地得以一見,真不知幸是不幸。
身子一點一點地陷入沙裡,流沙頃刻之間已漫到胸前。我苦笑。
允讓的神情卻依然波瀾不驚,長嘯一聲,舉起左手,向金翎衛打了幾個手勢。
十八金翎衛從小生活一處,配合無間,受允讓指揮多年,遭遇巨變時亦心靈相通。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彭彭」之聲不絕於耳,滾滾黃沙上忽然多出皮盾面面,宛如朵朵睡蓮在水面霎那間怒放,而人梯瞬間已四散不見。
原來,所有人已不約而同地躍出,化整為零,張開皮盾立於其上,憑絕頂輕功踏沙滑行,猶如片片輕帆掠過水面。
腦中電光一閃,我心中暗讚:好個允讓!
這盾舟乃我二人師父楚王元佐所創。昔年,師父自「天下第一神偷」燕輕煙處竊得其獨門兵器如意牛皮盾,憑借絕頂輕功「躡空仙蹤」在錢塘江潮巨浪中踏盾而行,與安定郡王趙顏仗劍踏浪一戰,傳為武林佳話。安定郡王失蹤後,師父思念成狂,創出盾舟以托懷念,曾教十八金翎衛在水軍陣中演習,踏浪縱橫於千舟萬船之間,所向披靡。
盾舟本是專用於水戰,供輕功高強之人踏波而行,流沙性近潮水,被允讓用在此處,竟是恰到好處。
片刻之間,允讓已經控盾滑到我身旁,輕輕一拉,將我從流沙中拔出,攬到盾上。
握著他的手,我的心才一放下,卻忽然又高高懸起。
沙面之下,竟驀地竄出一條殷紅的鞭子,飛旋數丈之高,長蛇般向我們橫捲過來。
此時,允讓一手抱著昭玉,一手拉著我,根本無從抵抗。
說時遲那時快,我和允讓迅速互一對視,允讓立刻將昭玉拋出,我同時伸出手去,險險將她拉住。
多年來形成的默契所到,兩人動作如行雲流水,配合無間。眨眼間,允讓已空出右手,一聲清嘯,長劍出鞘,片片雪花般飛出,將長鞭卷為碎片。
卻聽一聲慘呼,一名金翎衛被沙底竄起的飛刃斬為兩截,上半截飛旋在空中,發出長長的哀嚎。
飛在空中的半截身體緩緩落地,掉進流沙漩渦,瞬間消湮無蹤。
我不自覺地抓緊了允讓。
沙蒺藜在沙漠中的實力已經到了連金翎衛都無法防護的地步。
而生命在這沙漠裡,又有多輕?
允讓操控盾舟在沙面滑行,行動越來越滯澀。不斷有長鞭從沙底冒出,向我們襲來。允讓承受著三個人的重量,卻只有一隻右手揮劍對敵,舉止大見左支右絀。
暗暗焦急。我遊目四顧,忽見方纔我們經過的那片小小戈壁,心中一亮,叫道:「大石頭!」
允讓見我眼神所向,立即明白了我的用意,提氣大喝一聲:「去!」
我會意地摟緊了昭玉,已被允讓從空中騰雲駕霧般拋出,落向那片戈壁。
我將昭玉緊緊護在懷中,重重摔落到戈壁地面上,接連向前滑了幾丈才停住。
背上火辣辣地刺痛,想是被沙礫蹭破了皮。
允讓呼喝一聲,所有金翎衛立刻齊心協力,紛紛拚死向戈壁靠攏過去。在流沙中戰鬥,處處為人所制,但只要雙腳踏上實地,以金翎衛的實力,鹿死誰手,孰能預料?
昭玉一落地便把我推開,衝到戈壁邊上,兩眼緊緊盯住流沙中的允讓。
無暇理她,我緊張地觀察著沙中戰局。允讓放開了累贅,一時並無大礙,但金翎衛中,又有兩人被沙中神出鬼沒的利刃削去了頭顱。
十八金翎衛的武功再高強,在這陌生的茫茫大沙漠中,又如何鬥得過沙蒺藜?
緊張地觀察戰局,我忽然心中一跳:金翎衛腳底沙中出沒的,儘是些尖刀利刃,隨時可以取人性命,而允讓身旁出沒的,都是一條條殷紅的長鞭,雖然富有攻擊力,卻並非是要取人性命。
我恍悟。
是了,能調動西夏一品堂的只有他,他不但要將我和昭玉抓回去,還要捉得汝南王為質,向大宋發難!
他手段殘忍,允讓貌似溫和,脾氣卻驕傲剛硬,若落到他手中,恐怕是生不如死。
心中倏地一亂。
咬咬牙,我拚命集中精神思考:以他的身份,背負一國之命運,斷然不會以身犯險前來追截。他會派誰來?
執行如此干係重大的使命,這個人必定深得信任。沙漠涉險,這個人必須身懷高強武功。一品堂的高手都是帶品級的官員,桀驁不馴自視甚高,這人還需身份高貴富有手段,才能令他們俯首帖耳乖乖聽命。
答案已呼之欲出。
我苦笑,喊道:「秦楓!」
黃沙翻滾,風雲變色,卻不見有人回聲。
深吸一口氣,我緩緩說道:「秦楓,你出來,我有話和你說。我知道你來了,你出來!」
仍是無人應答。
我暗暗咬牙。他若不出來,我便有千種計策也無從使用。
驀然一陣狂風刮過,黃沙漫天飛舞,霎那間遮住了在沙中戰鬥的允讓。
心念一動,我拔出護身的匕首,架在自己頸上,厲聲大叫:「秦楓!若允讓今日喪命,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不待人有所反應,我迅速將匕首向自己喉嚨劃去。
血濺黃沙。
疼痛如蛇般竄入四肢百骸。
我軟軟倒下。
卻沒有落在地上。
一個人接住了我。
電光火石間,憑著從前多年習武留下的感覺,我手中匕首準確無誤地架上了他的喉嚨。
形勢瞬間逆轉。
秦楓愣愣地看著我。
那雙黑亮晶瑩的眼睛如新月落在水面,片片支離破碎。
那雙眼睛明明在說:你利用我,你竟然利用我對你的真心。
心在疼痛。霎那間,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
秦楓開口了,聲音柔和而苦澀:
「下次騙我的時候,不要傷到你自己……」
呆呆地望著秦楓,我的心在一瞬間停止了跳動。
那雙美麗的眼睛,晶瑩明亮得令人不忍再看下去。
一時無語凝噎。
狂風刮過,沙塵滾滾。
驀然,又是一聲慘呼傳來,我猛然驚醒。
咬緊牙關,我沈聲說:「秦楓,叫他們住手!」
秦楓微微地笑:「否則你就殺了我,對不對?」
我咬牙:「我萬萬不想傷你,可是,若他有所損傷,我便和你同歸於盡!」
秦楓一呆,瞪了我一眼,目光中竟然流露出一絲喜色,緩緩從懷中摸出一隻黑色的哨子。
尖銳的哨聲響起,直穿雲霄。
片刻之後,那一大片流沙竟然緩緩地停止了流動,回復平靜。
「沙沙」的聲響中,一些黃衣蒙面人陡然冒出沙面,手中提著些古怪的兵刃,頭上卻頂著尖尖的奇形皮盾。
傳說中的尖頭沙盾。
不容多想,我沉聲說:「秦楓,你叫他們放金翎衛和昭玉走。你們的主要目標是我和允讓,少了他們,並無關大礙!」
秦楓緩緩搖頭:「不行。我怎麼知道你玩什麼鬼。」
我歎氣:「我只是不想讓無辜的人流血。」
秦楓仍然搖頭不應。
瞪著秦楓,我吃力地將他拉到這一小塊戈壁邊緣。戈壁之下,便是瀑布般的滾滾流沙。
不是方纔我們走過的那片人為製造的小流沙地,而是自然的傑作,綿延雄偉的天然巨大流沙堆。
驚呼之聲傳來。幾個黃衣蒙面人已經按捺不住,便欲向前衝來解救秦楓。
「別動!否則他立刻就死!」我大喊。
俯在秦楓耳邊,我急急輕聲說:「元昊對叛徒是什麼手段?你難道想昭玉遭到和太后一樣的下場?他的目標主要是允讓和我,我們倆留下,同生共死,你也可以基本交差,何必一定要無辜的人陪上性命?如果你一意孤行,我只好先送你去死!」
秦楓不言不語,愣愣盯著我,眼神千般複雜。
喉嚨上的傷口在不斷失血。背上的冷汗一陣陣流下,我死死地咬住了牙關。
堅持,再堅持一會兒。
對秦楓,我無法下手。
我唯一的賭注,是秦楓的心軟。
不知過了多久,秦楓澀聲命道:「按他說的做!」
黃衣蒙面人依言散開。允讓反應迅速,當即一打手勢,金翎衛立刻躍過來接住昭玉,急速向長城那邊撤去。
他們雖然個個身染鮮血,進退卻井然有序,絲毫不亂。
眼望金翎衛和昭玉消失在青山長城那邊,我的心逐漸安定。
最後深深望了一眼允讓。
允讓,我信你。沒我的拖累,以你的武功機智,你定然闖得過去。
鬆開秦楓,我向身邊萬丈沙流中撲了下去。
大石頭,我不願與你生死相依。那只因,我的死能換得你的生。
從全盤皆輸,到棄一子而保全局,大石頭,這盤棋還是我們贏了。
為你,我願做被棄的那一子。
疼痛的感覺如一把鈍劍慢慢刺入。我放任自己陷入了那一片漆黑之中。
失去意識的一霎那,我似乎又見到了那雙黑亮晶瑩的桃花眼。
他竟然隨著我撲了下來。
***
是下雨了麼?江南的春天總是淅淅瀝瀝。
微微的水霧沾濕了他額前的發,烏黑的睫毛,那雙黑亮晶瑩的桃花眼便在一團霧氣中呆呆凝視著我。
似有百轉千回,柔情萬縷。
恍恍惚惚中,有什麼東西滴落在我臉上,潮濕而溫暖。
不能死,還不能死啊。
用盡全身力氣,我微微睜開眼睛,正望進一雙熟悉的桃花眼。
下意識地,我輕喊:「大石頭……」
溫暖驟然冰凍。
我又錯了。
閉上眼睛,我微微苦笑:「謝謝你,秦楓。」
「不必謝我。救你的是沙蒺藜,不是我。」他的聲音疏遠而冷漠,彷彿那片刻之前的溫暖,是個不大不小的笑話。
心不知為什麼在微微地刺痛。
我知道若不是他也跳了下來,沙蒺藜絕不會冒著生命危險跳下來救我。
同生共死的人竟然是他。
「起來,跟我回去。」他的聲音悶聲悶氣。
呆了呆,意識到自己俘虜的身份,我苦笑:「對不起,害得你任務失敗。」
秦楓瞪我:「對不起?你還真他媽無恥!要不是因為你,任務怎麼會失敗?」
我只有點頭稱是:「對對,都怪我,我他媽不是人。」
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他媽低頭。
秦楓一愣,大概看我認罪態度良好,恨恨說道:「還好,捉住了你,總算可以交差。得意什麼,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下場……」
話沒說完,卻突然頓住了。
我微微一笑。想必他也想起了元昊的毒辣手段。
我卻無悔。
我們沉默下來,想著各自的心事。
良久。
「你……願不願跟我?我去向陛下要你……好不好?」秦楓囁嚅著開了口,臉上竟浮起一絲紅暈。
我望著他笑,搖頭。
秦楓也清楚他未必保得住我,只是這片心意,卻教人好生感激。
望著秦楓,我心中一動。他對我,終究無法忘情。而以元昊對他的寵信,有些事情未必不能放過。
「放我走。」看著秦楓,我認真地說。
秦楓一呆,隨即跳了起來:「你做夢!」
「那你知道我會是什麼下場。」我瞧著他笑。
狐狸再狡猾,畢竟是只小狐狸。怎知心動的那一刻,便已輸了?
而我,不得不利用這點,就算我萬般不願。
秦楓咬牙切齒地瞪了我半晌,語氣卻軟了下來:「你……準備去哪裡?」
要不要騙他?我略一遲疑,終是老老實實地說了:「宋國。」
秦楓一呆,澀聲道:「你要去找他?」
我點頭:「我答應過他。」
說著這話,心裡,陡然生起小小的一絲火苗。
是的,我答應過他,從此和他一起,一生一世。
「你也答應了別人一些事,可是你從未做到!」秦楓怒道,桃花眼裡波光瀲灩,柔情中夾雜著傷心委屈。
想到當時南華王府上種種旖旎,我心中一蕩。
我呆住,暗生警惕。秦楓,害你用了真情,我又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了多少?
我連忙收懾心神,笑嘻嘻說:「這輩子,我只對他一人認真。我可以騙盡天下,唯獨不會騙他,只要是答應他的,我定會做到。除此之外其他的話,不過是權益之計,怎可當真?」
話一出口,我自己亦一震。差不多的話,似乎當年聽師父自言自語時說過。師父一個人舞著那套劍法時,笑得很甜蜜,眼中卻有淚光。
後來我知道,那套「凌霄劍法」,曾屬於安定郡王趙顏,一個傳說中絕代風華的人,一個許多年前便消失不見了的人。
他們都說師父早就瘋了。
而那個能讓我哭能讓我笑的人就在那裡,我要如何放棄?
***
立在長城城牆上,我呆呆看著秦楓的背影逐漸遠去,一點一點消失在茫茫大沙漠中。
這隻小狐狸,一語不發將我扛了來扔在地下,撲到我臉上猛啃一氣,又氣恨恨踹了我一腳,便頭也不回地走了,怎麼叫都不應。
心裡不知為何在酸酸地刺痛。
我知道他不想讓我走。
我知道放走了我他回去要被元昊重懲。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做錯了。
也許錯的只是他。他愛錯了人,愛錯了,便注定要受折磨。
而我,還要去追尋我的大石頭。他愛錯了,那麼我呢?不知大石頭和昭玉,現在走到了哪裡?
我茫然回過頭去,卻瞥見左側長城高高的烽火台上,一人青衫飛揚。
我呆住。喉嚨裡有什麼東西忽然哽住了。
他在這裡,他竟然還在這裡。
我立刻跳下城牆,拚命向烽火台跑去。
全身虛軟。
我踉蹌著跌倒,再爬起,繼續奔,終於跑到他面前。
望著他,我開心地笑,眼睛又酸又漲。
真好,真好。
他緩緩伸出手來,輕輕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又冷又硬,在不可遏止地顫抖。
這個從來都溫和鎮定的人,竟然在發抖。
我吃了一嚇:「大石頭,你怎麼了?」
他忽然抱住了我,把頭埋進我的肩膀,仍是不說話。
難道他看到了秦楓親我,懷疑我們有所曖昧?一個念頭忽然掠過腦海。
不至於。定然不至於。
他絕不是那等小雞肚腸之人。
過了好久,我終於聽見了他的聲音,乾澀而嘶啞:
「八年前,我也在開封城牆上這麼等你,月亮一次次圓了又缺,你始終沒來找我,我卻明白了我喜歡的竟是你……」
「對不起……」我苦笑。那時,我不知道你也喜歡我。
我不會依附於任何人,即使是愛人。
能留住我的也只是愛。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那時我剛接位不久,師父走得忽然,方方面面蠢蠢欲動,我只有親自坐鎮開封,不能有半點分心……」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打斷了他。
所以,發現你竟親自來了西夏尋我,我高興得要死。即使你現在權位鞏固,以你的身份,走一趟異國,要冒多少風險?
「你不知道!所有人都說你死了,我只是不信……可是我夜夜睡不著覺,一合眼就見到你朝我笑……我很怕,怕你真的死了,來托夢給我……」
他的聲音哽住了。
我說不出話來,只有緊緊地抱住他。
死不能折磨死人,卻能折磨活著的人。
想到這裡,我陡然心中一顫。
果然,他怒吼起來:「那次你身不由己,可是這次算什麼?不錯,我從來都很理智,我從來都不會犯衝動的錯誤,你寧死也要讓我活著,我明白你的心意,好,我便承你的情!我甚至不能像那個男人一樣跟著你跳下去……可是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自己!」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是一心一意想要你活著。
呆呆地凝視著彼此,直到眼睛又澀又痛。
揉了揉眼睛,我微笑:「大石頭,你在發脾氣哦?你上次發脾氣還是什麼時候?讓我想想……對了,好像是那次我吐了好多口水在你被窩裡,冤枉你尿床?」
允讓一呆,臉上神情古怪起來。
吐吐舌頭,我壞笑:「師父好笨,居然還以為你真的尿床了……口水和尿,顏色氣味明明不一樣,他都看不出來……嘿嘿……」
允讓捧著頭,慢慢蹲到了地上,背部發抖。
我拍拍他肩膀:「幹什麼?」
允讓捏緊了拳頭,陡然大吼一聲:「我一直以為我真的尿床了!!居然是你的口水?!」
呃?!我一呆,指著他開始大笑,卻被他惡狠狠撲倒在地上。
熱吻如火如荼。
我拚命咬著他的唇他的舌,直到嘴裡都是血腥味。
「我要是不小心真死了,你會怎麼樣?」氣喘吁吁中,我含含糊糊地說。
「怎麼樣?我會娶一大堆老婆生一大堆兒子來慶祝!」他氣忿忿地說。
我大怒,伸出爪子狠狠掐他屁股:「你敢!我現在就掐死你這個淫夫!」
他痛叫,反手來掐我的屁股,我連忙死死蹭住地面,嘿嘿奸笑。
想掐我屁股?沒這麼容易。
誰叫我是屁股著地被壓在下面的那個。
鬧騰了好一會兒,我們都累了,伏在地上大喘氣。
他忽然幽幽說了一句:「你要真死了,就再沒人能讓我生氣了。」
我心中一顫,伸出手去抓他的手。
他幾乎同時緊緊抓住了我的手。
「下次你要是還蠢得想尋死,先拿刀刺死我……」他低聲說。
我微笑,點點頭,慨然應諾:「好!」
朔漠風起。
坐在長城烽火台上,我們緊緊相擁。
群山重嶂疊黛,萬里長城蜿蜒山間,遠方大漠孤煙,黃沙萬里,綿延無際。
允讓忽然低笑一聲,道:「剛走到這裡的時候,我便在想,要是只有你我二人,並肩看這人間風景,那該有多好……」
我一愣,隨即大喜,轉過頭去在他臉上「啵唧啵唧」亂親一氣。
原來不止是我這麼想的。
他一臉口水地發愣,我嘿嘿竊笑。
他若有所悟,點了點頭,看著我笑,忽然吟了一句:「佛前求得今世逢,癡醉此心與君同……」
我呆住。
癡醉此心與君同。
癡醉此心與君同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