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說晚安 第六章
    電話鈴聲響起時,倦極而眠的安卓雅正全身裹在被單裡沉沉入睡。趴在她身旁的齊默恩從她散發著玫瑰芬芳的長髮中抬起頭,不滿地瞪視著電話機——哪個不識相的傢伙在這種時候打擾?他要考慮把歐佛萊爾的電話機統統拆掉!指甲輕輕劃過,電話線悄然斷開,鈴聲戛然而止。

    他用單臂撐起身體,湊近凝視安卓雅沉睡的臉龐,手指在她臉上慢慢地移動。彎眉挺鼻,如同玫瑰花瓣般微微開啟的紅唇,灼熱的溫度似乎沾染上了他的指尖,進而傳遞到他的心臟……溫度,他總是在她身上感覺到這種自己早已失去的東西,即使這是每一個人類都具備的特徵,他就是覺得,安卓雅身上的溫度是自己最渴望的那一種。

    移開手指,他低下頭,嘴唇代替手吻下去……睡夢中不堪其擾的安卓雅用手揮了揮,沒什麼效果,索性抱著睡枕翻過身。被單滑落,留給他一片光滑白皙的雪背,可惜一大塊青紫痕跡破壞了它的完美無瑕。齊默恩不禁笑了出來,嘴唇貼在那片傷痕上,細碎地灑下無數輕吻。

    被羽毛般輕柔初雪般冰冷的吻弄得好舒適無比的安卓雅發出低低的呻吟聲,慵懶得好像一頭沒睡飽魄貓,甜膩性感到讓齊默恩本能地又起了反應。緊緊抱住口邊的美食,正待下嘴……鈴聲大作,這次是前廳的維多利亞式門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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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不耐煩而狂按門鈴的一行人面前,歐佛萊爾莊園的大門突然打開,齊默恩站在那裡,上身胡亂套著件白襯衫,下面則是墨綠色長褲,露出完美瘦削卻似乎滿蘊力量的肌肉。他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但顯然很不高興。當然,任何人在清晨五點被吵醒都不會高興的。

    「諸位女士和先生們,有什麼事嗎?」他彬彬有禮地問,語氣客氣而疏離。

    「……哦,」翠西夫人開始覺得自己這些人來得很突兀,Ann難道會在這裡嗎,「是這樣……』』

    伊斯特-海勒打斷了翠西夫人,直截了當地說:「Ann失蹤了,我們都很擔心她。她與你聯繫過嗎,齊默恩?」

    深灰色的眼睛與冰藍色瞳孑L對視片刻,齊默恩突然微微一笑,「請進來吧。」瞄了一眼蹲在格蘭探長肩頭的伯爵夫人,轉身往裡走。

    不知所以的三個人跟在後面。格蘭探長走在最後,默默將一切都看在職中,雖然一言不發,卻覺得很有意思。

    齊默恩在主臥室門口站住,淡淡地說:「她還未起床。」

    翠西夫人「啊」的一聲張開嘴,眼睛瞪圓,樣子頗像一隻貴婦貓。

    格蘭探長先鬆一口氣,隨後努力抑制住去看身旁伊斯特-海勒臉色的衝動。

    此時伊斯特-海勒看齊默恩的眼神,彷彿他頭上長角,身上生刺,有黑尾巴,週身散發著硫磺氣味。

    不理會動彈不得的三人,伯爵夫人「嗚」的一聲豎起尾巴,從臥室門口小小的一道縫隙中衝了進去。十秒鐘後,臥室外的眾人聽到一個因為睡意朦朧而顯得有些沙啞的聲音驚喜地叫道:「……咦?伯爵夫人!」

    當然是安卓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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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翠西夫人現在感覺,整個事態彷彿就像一貨車的水泥從山頂上往下滑,剎車又失靈,她無力阻止,而安卓雅正站在車前。大禍臨頭!

    睡眠不足的安卓雅匆匆為格蘭探長做了筆錄,伊斯特-海勒也早已離去。齊默恩和伯爵夫人在起居室裡不知在進行什麼詭異的交流。

    當客廳裡只剩下翠西和安卓雅時,她忍不住問:「怎麼回事?Ann,齊默恩救了你,所以……你在這裡?」她想說的其實是:因為齊救了你所以你以身相許嗎?安卓雅明白過來,有些頭疼。

    「齊救了我。」她舉起一隻手,「我在這裡。」舉起另一隻手,「這是兩件事,翠西姑媽。」現在早已不流行英雄美人的肥皂劇,她選擇成為齊默恩的情人,與救命之恩沒有絲毫關係。

    翠西夫人對情勢的急轉直下不知所措,然而,安卓雅一向極有主見,從不會為他人而改變自己的決定。

    「……愛情!」最後她幾乎是歎息地說出這個詞,「剛才在這裡,伊斯特做夢般呆站了很長時間……好了,也許這並沒有什麼意義,Ann,親愛的,無論如何,你有我的全部支持。」

    離開歐佛萊爾莊園時,翠西夫人最後對安卓雅說:「Ann,現在的你令我想起你母親蕾莉亞娜。」

    安卓雅神情僵硬,拒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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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時分,安卓雅站在三十英尺的落地窗前發呆,外面是一片草坪,高高的鐵柵欄,枝葉繁茂的橡樹。天低雲暗,一種很詭異的色彩。

    剛沐裕過,身穿淺灰浴衣的齊默恩從背後抱住她,「拉薇妮亞」你在想什麼?」

    她回過神,對他微微一笑,說:「我覺得現在就像是很久以前燒燬整幢房子時的感覺,每個人都驚呆了,我卻開心得很,似乎整個童年,那就是最美好的記憶。」

    「是嗎?下次你要再有這樣的興趣,我會為你準備好火把。就從歐佛萊爾莊園開始,怎麼樣?」

    「哦?」她在他懷裡轉過身,認真地環視了一眼周圍,都是古董,「算了!有些事情,一生只做一次就夠了。」她看見伯爵夫人無精打采地窩在沙發上打盹,皺起眉:「伯爵夫人生病了嗎?」

    「它在反省。」齊默恩解釋,「因為沒能有機會救下你所以情緒低落。路西華是一隻自尊心超強的貓。」

    「救我?」安卓雅當他在說笑話,「它到底還是不是一隻貓啊!我該為令它傷心而道歉嗎?」

    「應該算是吧,就是太臭屁了。」他聳聳肩,語氣轉為認真,「如果你一個人出門的話,一定要帶上路西華,某些時候它會很有用。」當路西華露出吸血怪貓的真面目和實力的時候,一般人類絕不是它的對手。

    「好啊。」安卓雅點點頭,從他的雙臂懷抱中掙脫出來,「我要和伯爵夫人回家了。」從昨天晚上一直到現在,她已經在歐佛萊爾莊園待了將近一天。

    「等一等,」齊默恩雙手搭上她的肩,「拉薇妮亞,」他說,「搬來這裡,和我在一起吧。」

    安卓雅雙肩微微一顫,半晌無語。片刻後,她抬起頭,露出一個複雜的笑容,「齊,我喜歡你……但是,我想我更習慣一個人。」

    即使她從未與任何人像與齊默恩這般親密,早已深入骨髓的與世隔絕的冷漠是無法消除的。

    「習慣……」齊默恩並沒有放開她的意思,「是能夠改變的東西,連路西華這麻煩傢伙你都可以習慣不是嗎?」他不覺得與世隔絕是種怪僻,但她的世界裡必須有他的存在,兩個人的孤單,已足夠圓滿。

    聽到談及自己的怪貓路西華跳下沙發,躍上齊默恩的左肩,親熱地向安卓雅搖尾巴,一副希望兩人成其好事的姿態。

    安卓雅看了看暹羅貓,又看了看齊默恩,碧綠的眼眸現出一絲猶豫,一絲動搖。

    「我也一直習慣一個人,」齊默恩注視著她,「但是,現在我希望能夠有新的習慣。拉薇妮亞,造成這種狀況的你是不是也應該負上一半責任呢?」

    安卓雅垂下眼簾,陷入某種長久的、苦惱的、掙扎的沉思中。

    莫名覺得有些緊張的齊默恩靜靜地等待她的回答。路西華則期待地看著安卓雅,住在歐佛萊爾莊園的話,它就可以很方便地取到食物,不用跑來跑去,而且一定有好戲看。

    良久良久,安卓雅忽然抬起頭,眼睛裡是一種說不上自暴自棄還是壯士斷腕的表情,說:「第一,我要自己的房間,自己的床;第二,我要一間獨立的工作室;第三,我工作時不許有打擾,還有……」

    齊默恩大笑,一把將她再次擁人懷中,用一個纏綿的吻成功打斷安卓雅的漫天開價。由於動作過於劇烈突然,蹲在齊默恩肩頭的路西華猝不及防,一個倒翻栽了下去,「撲通」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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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akia的首席醫生帥哥與本城最有名的高貴佳人,其中還牽涉雨夜襲擊的英雄救美,在上流社會掀起巨大的波濤,絕不亞於當年蕾莉亞娜與安羅耶爵士舉行婚禮的聳動。齊默恩與安羅耶爵士一樣,都是來自異國的王子,因此很多人都期待另一場世紀童話上演,這條新聞風頭之盛甚至蓋過了近期發生的連環殺人案。

    即使是童話也一樣有失敗者,伊斯特-海勒便是那個不幸的人。也許因為情場失意,近來他很少在公眾場合露面,大眾猜測他定然是將自己埋藏在家中獨自舔傷。

    憂慮的視線則來自翠西夫人。作為蕾莉亞娜的親密朋友,她很清楚,同外界所宣傳的相反,Ann的雙親並沒有一段完美的婚姻,如果不是兩人雙雙意外遇難,他們的關係早已崩潰,所以,在看到與母親的經歷有著驚人相似性的安卓雅,她很難不為之擔憂。若Ann選擇伊斯特,會可以期待略顯平淡卻平穩的生活,而齊默恩,或許具備浪漫情人的一切條件,卻很難想像他能成為可靠的丈夫。但願Ann不會重蹈她父母的覆轍……

    以平靜的神情注視調查報告的格蘭探長,內心同樣翻騰不已。這是一份新出爐的可疑人士名單,法醫血型鑒定失敗後,重案組採用了最笨最麻煩的方法開展調查:拿來阿米格斯俱樂部的會員資料,去掉女性與體征不符者,然後以職業區分,詳細調查每一人在每一次謀殺推定發生時間內的不在場證據……當耗費無數人力完成如此龐大的工作量之後,終於將範圍縮小到這份九人名單上,這九個人均為男性,身高五英尺九英吋左右,年齡三十歲上下,符合第四起兇殺案的疑犯特徵。而且,四起兇殺案中,他們都沒有明確的不在場證明,也就是說具備作案時間。其中六人有醫學背景,因而成為重點調查對象。

    這六個人中,有兩個人在格蘭探長內心掀起波瀾:Rakia的伊斯特-海勒與齊默恩。

    在人類世界中引起軒然大波的話題罕有地令吸血鬼領袖、本城的管理者諾斯費拉特親王感到棘手。齊默恩與一個人類女子相戀,這本身並不違反戒律.但是,這種行為會使他很容易將真面目暴露在人類面前,一旦被發現,只有執行「CLEAN\'』這一終極手段——那個女人在人類中地位高尚備受矚目,在此非常時刻,他可不希望再生枝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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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進去的安卓雅明白的第一件事是:千萬不要接過齊默恩遞過來的任何自製飲料!彷彿全世界的糖都集中在裡面了。其次,他是一個罕見的美食家、品酒師,但卻常常整日不吃東西,酒類除外。安卓雅忍不住問他:一個沒有良好的飲食習慣而且幾乎違背一切營養規則的醫生,是要如何去向病人一本正經地宣講那些醫學健康原則?齊默恩覺得這問題根本不值得研究:我是外科醫生,只用手術刀說話,從無必要跟病人噦嗦。安卓雅吃驚之餘不由讚歎:無論什麼職業,做到王牌之後就是可以大牌!

    搬進來的時候,安卓雅將一間客房改為自己的工作室,至於她要求的獨立臥室,齊默恩口頭上並無異議,但是她幾乎每天都會在他的黑色大床上醒來,那間臥室形同虛設。

    兩人保持著各自的作息時間,然而,值夜班的齊默恩與常常在晚上工作的安卓雅竟然出乎意料地步調一致。傍晚時牽手在河畔漫步,齊默恩去Rakia上班,安卓雅則回歐佛萊爾工作。各自度過漫漫長夜之後,晨曦的微光裡,齊默恩會帶著新鮮的白玫瑰回到她身邊,與她纏綿,互道晚安。

    初陽升起時在他冰涼的懷抱中睡去,夕陽西下時在他強壯的臂彎中醒來,這種完全與常人的生物缽相反的生活並不讓安卓雅覺得有什麼不適應。能夠不必向人解釋的感覺真是太好了,安卓雅生平第一次在和別人的親密接觸中仍然覺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就像萬花筒,多彩多姿,趣味盎然,瞬間的每一秒都充滿著不可思議的樂趣。

    齊默恩總是「注視」著安卓雅,他的視線常常會沒來由地凝注在她身上。當他全休在家而她又有工作時,即使他遵守承諾絕不出聲打擾,然而在他似乎看透一切的深灰眼眸的凝望下,她完全無法集中注意力,無法忘記他的存在。

    為什麼?她不斷地問自己,更問自己為什麼不?

    這有什麼好解釋的,齊默恩會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回答,因為我愛你,而你也愛我。假如在他們剛剛認識的那個晚上他深情款款地說:安卓雅,和我在一起吧!她一定會為這荒唐的想像力而大笑,可是現在,多麼奇妙,她心裡彷彿有一盞燈,他離開時,燈隨之熄滅,當他回來,燈又隨之點亮。她是這樣清晰地意識到他的每一個動作,小到他用拇指頂開紅酒瓶塞,大到他用腳把木頭推進壁爐,她全部印象深刻。

    安卓雅二十七歲的生命中,從未如此深刻地印下另一個人的痕跡,就是因為這種印刻太過自然,所以才會不知所措……

    其實她不知道,震撼更大的是齊默恩。作為自由遊蕩於世界各地數個世紀的吸血鬼,相對其他血族,他算是同人類比較友善的了,但是,一向把人類視為微不足道的過路風景的齊默恩,居然會如此「留戀」甚至「習慣」一個凡人女子,安卓雅真該為自己的魅力而驕傲。

    所以,這段時間以來,齊默恩也一直在思索,他到底為什麼會被安卓雅吸引。

    構成「安卓雅」這個人的眾多因素,美貌與優雅,冷酷與脆弱,狡猾與天真……每一面都讓他有發掘下去的興趣,彷彿一個咒語打開了所羅門王的寶庫。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意想不到的驚喜了,自從與安卓雅爭奪面具的交鋒以來,他就開始渴望與她真正接觸,事實證明,他並沒有失望。

    也許,愛情本身就是沒道理的吧,吸血鬼齊默恩,決定放棄思考這種無意義的問題,專注於享受目前的大好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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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對於人類的多愁善感,季節總是如期更替,沒有任何企圖與動機。在這個初夏的傍晚,齊默恩與安卓雅站在花園前的陽台上,欣賞著蔥綠的樹木,一邊聊著印象中迷人的法國,這樣融洽的氣氛一直延續到他提起在巴黎所觀看的蕾莉亞娜的演出。安卓雅突然沉默下來,半晌才說:「她是一個偉大的演員。」

    「但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嗯?」齊默恩將手搭在她肩上,「拉薇妮亞,她一直是你的陰影嗎?」以齊默恩的敏銳,早已察覺安卓雅對她的母親所懷著的複雜心情。

    她的心裡一陣掙扎,她從未與任何入談淪過自己的雙親,然而現在,她忽然很想揭開潛意識中蟄伏十數年的傷口。

    「……不是陰影。」她不看他,盯著花園中盛開的熱帶蘭,「而是——而是你發現本該深愛的人根本不存在。」

    她深吸一門氣,「她的朋友、影迷不汁其數,她看上去總是那麼狂妄而固執,但是非常聰明,而且她總是那麼脆弱,容易受傷,所以沒人會捨得責備她,我總覺得,她會決定結婚是一件可怕的事,舞台上的女神根本不該走進平凡的生活中。」

    齊默恩一言不發,的確,很難想像蕾莉亞娜會有安卓雅這樣的女兒。

    「奧菲麗婭的悲劇。」安卓雅陷入一種迷茫的沉思中,「據說我的父親是個陽光型的花花公子,兒乎從他們結婚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了失敗……也許問題在於她,她就像有著強大吸力的黑洞,把周圍的人吸進真空狀態,不是悶死就是被碾碎。我應該愛他們,但是太難了,他僻都太忙於關心自己,沒有多餘的精力分給我,我就像……嗯,一令雙親俱全的孤兒,所以很長一段時間,無論在家還是在寄宿學校,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生命對我來說全無意義……直到有一天,」她的臉上徽微煥出光彩,「我突然發現,因為不知道自己是誰,那麼我完全可以創造出一個角色來作為自己,就算是種人生的平衡吧。」

    齊默恩恍然,「戴面具的拉薇妮亞」就是這樣誕生存在的嗎?

    「後來,」她頓了一頓,語氣變得苦澀,「我才發現自己其實很像她。」她收回目光,不願再說下去。

    齊默恩理解她未能宣之於口的感受。在很多方面,她和她母親本質上是一樣的,她們都有一種彷彿是與生俱來的強烈慾望——成為焦點人物;她們都要求其他人重視她們的存在;那種異乎尋常的表現欲與自我感渴求刺激與不平凡的人生;然而,安卓雅選擇了一種更隱晦的方式來表達。

    他擁住她,「拉薇妮亞,像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絕對不是蕾莉亞娜。」

    安卓雅偏過頭與他對視,神情有一點吃驚,一點迷惑。

    「因為,」他以陳述簡單真理的語氣說,「你的愛人是我啊。」

    安卓雅失笑,然而那一瞬間湧人的感動,雖然可以用微笑掩飾,卻怎麼也沒辦法抹煞。她對他訴說,並非想博得他的同情或安慰,那種東西她從采不屑一顧,但是,齊默恩所給出的回答,簡單而讓她安心,那是二種完全被包容的感覺。

    走進起居室,伯爵夫人正在對著鏡子打哈欠做鬼臉。它是一隻自戀的、有表現欲的貓,安卓雅忽然想起某一天,這隻貓盯著她的古董面具,好像看到熟人……面具。齊默恩說過,他就是當年與她爭奪這件收藏晶的對手,早在到達Rakia之前,他便將她調查得一清二楚……

    再次意識到這個事實的安卓雅,轉頭凝視著身旁的男人,好奇心大起,「齊,你為什麼會想要那只面具?」

    「因為那本來就是我的東西。」他淡淡地回答。

    安卓雅記得當年拍賣面具時,賣主並沒有出具相應的收藏證明文件,就是說有贓物之嫌,不過她並不介意,反正是買來收藏。當然,來歷不明是一回事,相信它屬於齊默恩是另一回事。

    「你的?」她半信半疑,「你有證明文件嗎?」如果有,他其實完全可以打官司告她。

    「沒有。」齊默恩笑了,「或者有又怎麼樣?你要還給我嗎?」

    看著啞口無言的安卓雅,他接著問:「路西華、面具,還有我、拉薇妮亞,哪一個對你來說最重要呢?」他的臉上雖然帶著笑容,深灰色的眼睛卻很認真,彷彿極地封凍千年的堅冰。

    安卓雅思考片刻,眨了眨眼,說:「很簡單,面具是我的-,伯爵夫人是我的朋友,現在這一刻,你對我來說比較重要,因為你是我的愛人啊!」

    這一刻嗎?深灰色的冰塊漸漸轉暖,但仍然沒有融化。人類的某一刻對血族而言實在太過短暫,微不足道。齊默恩沒再說話,很快,他會讓她明白,這對於他來說是絕對不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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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三十日的傍晚,齊默恩獨自徘徊在白鳥旅館412房間,那曾經是一個血腥案件的犯罪現場。

    不需要人類的化學藥劑,他就完全可以「重建」起當時的景象,血液會滴落、濺落、流淌、結塊,形成污漬,發出鮮紅的尖叫,會滲進裂縫和罅隙,鑽進墊子和地板底下。雖然血跡可以被洗掉,也會隨著時間變淡,但永遠不會真正消失。

    微閉上雙眼,意識的力量逐漸增強,本來已消失在空氣各個角落裡的血腥之氣一點點瀰漫出來,散發、集中……心靈之眼所看到的,是某種欣喜、甜蜜、激狂,之後則是恐懼、憤怒。這間房間曾住過的一男一女特有的氣息……血霧鋪散開來,一切重歸寂靜,繚繞在死亡氣氛中的血之迷城。

    他睜開眼睛,深灰色的雙瞳驀然發亮,這裡的血之氣息,已經深深銘刻在他的記憶之中,即使相隔數年,只要再次接觸到這個氣息,他就能立刻把它辨認出來。吸血鬼對鮮血的敏感,遠超過人類最精密的儀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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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個傍晚,安卓雅卻沒像往常一樣開始工作,而是瞪著自己的古董面具發呆。

    已經過了一整天,然而回想起被那雙灰色眼睛凝視追問的那一刻,安卓雅仍然心跳加速。准對你比較重要?這種三流言情的蠢問題居然會出自有藝術家之風的冷酷醫生齊默恩之口,更令人臉紅的是自己居然為之暗自欣喜,愛情果然能讓人智商低落……

    她拿起那副面具——往常它總能使地平靜下來,這次卻適得其反。黑白面具不斷化作齊默恩的臉……咦,面具的大小似乎很適合他嘛!她是對物體的物體感非常敏銳的鑒定師,越看越覺得齊默恩戴上這面具一定貼合完美,好像是為他度身定做一般……

    越想越心虛,因為現在連她自己都開始覺得這面具應該是齊默恩的東西了。啪!蓋上匣子,再給自己洗腦下去,說不定她會神志不清到將它雙手奉上請他點收。一念至此,意興闌珊的安卓雅回到客廳,看見角落裡小巧精緻的吧檯時,眼睛一亮。

    「嗨!」她轉身向沙發上打盹的貓招手,「我調酒給你喝好不好,路西華大人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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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察局裡,格蘭探長正以絕對專業的態度對名單上最有嫌疑的六人進行重點調查,其中兩人的醫療記錄顯示他們的血型抗原並非不分泌型,可以排除在外;剩下的四人中,格蘭探長的目光久久凝注在一個名字上。

    Rakia,齊默恩。

    機場人境記錄顯示,齊默恩於一月二十五日到達本城,第一起兇殺案就發生在當天凌晨,他因此未能擺脫嫌疑。他是外科醫生,沒有任何一種職業會對人體器官、血管比外科醫生更加熟悉。這兩點並不足以讓格蘭探長特別關注,但是,前段時間發生在安卓雅身上的搶劫案中,四名罪犯均身受重傷,而他們卻是持有利器的一方!(若非如此齊默恩很可能因防衛過當而惹上麻煩)。齊默恩是一個非常細緻俊美的年輕人,纖細的身材中卻蘊含驚人的力量,他對付那些劫匪的手段冷酷無情,精細殘忍,正是這一點符合某些潛在罪犯的條件。

    齊默恩是個外來者,短短幾個月他已成功地使自己備受上流社會矚目,如果沒有足夠清楚的證據,警方很難對他採取什麼有力調查……格蘭探長腦中突然湧起一個想法,也許可以換種方式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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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斯莊園,諾斯費拉特親王驚訝地從白梨木椅中霍然起立,「你說你要帶一個人類來參加舞會?齊,我沒聽錯吧!」

    齊默恩肯定地點頭,「是的,親王殿下,我希望能得到您的許可。」

    「不可能!」親王想也不想,「血族的聚會不允許出現異類,這是約定。」

    「又不是戒律。」齊默恩聳聳肩,「一場假面舞會而已——管理者有這個權力。」

    親王「撲通」一聲坐了下來,開始以一種平復震驚之後的冷靜心情審視面前的年輕人,「齊,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他問道,「一個人類!你是高貴的血族,怎麼能對一個微賤的凡人著迷?太不可思議了……地叫安卓雅是嗎?」

    親王清楚安卓雅的存在,這是意料之中的事。齊默恩平靜地回答:「的確是這樣沒錯。」

    有人說,任何不可思議的事只要多想幾次就會變得合理,現在的齊默恩,已經覺得安卓雅對於他是種絕對合理的存在了。

    「你到底要怎麼樣呢?」親王緊盯著他,「她是人類,會衰老,然後死去,化為灰燼,你將只保有對她的記憶,除非你將她創造成同類,你確定要這樣做嗎?」

    第三戒律:The  Progeny(後裔)。如果你要創造新的吸血鬼,必須得到尊長的同意。如果你違反此戒條,你和你的後裔都會被處死。

    從人類到吸血鬼,是一個無論身體還是心理都徹底顛覆的過程,無法忍受而發狂的例子多不勝數。

    齊默恩默然,這不是一個適合與親王討論的問題,卻是一道無法繞過的障礙。他選擇了迴避,沒關係,吸血鬼有的是時間,他不需要急於做出選擇。

    「你答應我的要求了?」他提醒親王,「哪,很久以前,你給過我承諾的啊。」

    數個世紀前的聖戰中,齊默恩曾為親王出過大力,親王給予他提出某項要求的承諾作為回報。但是,如此珍貴的允諾卻被他用在微不足道的一件人類小事上,諾斯費拉特親王實在很想撞牆。Toreador族的藝術家,都是血液中隱藏瘋狂因子的怪胎嗎?

    「算了。」親王看上去顯得有氣無力。他是本城的領主,又不是齊默恩的尊長,隨他去玩吧,「記住,只是一場假面舞會,還有,你要對她的行為負責。」

    言下之意,若安卓雅發現了他們的身份,齊默恩只有「CLEAN」或將她變為同類兩種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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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卓雅絕不是一個好的調酒師,酒吧裡各式各樣的用料應有盡有,她調出的每一杯酒都像模像樣,然而味道總不大對頭。相較於品味極其挑剔的齊默思來說,伯爵夫人顯得寬容很多,幾乎來者不拒,很快吧檯上已經擺滿玻璃杯,不要說貓,連安卓稚都已經開始頭暈。即使每一杯的份量都很少,然而混合烈酒的威力不容小覷。

    再過十分鐘,暹羅貓倒頭醉臥美人膝,逕自去發它的千年大夢。

    「……真沒用,什麼路西華大人閣下啊……」安卓雅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眼神朦隴地嘟噥了——句。撲通!暹羅貓自然從她的膝頭滑下,直接摔在硬木地板上。換作是在巴斯莊園,吸血怪貓路西華大人一定會抓狂,然而此時它只是勉強睜開一隻貓眼瞪視安卓稚片刻,隨即決定不與這傻笑的醉女計較,重新爬上沙發開始打呼嚕。

    「咦,龍舌蘭呢?」安卓雅困惑地探頭尋找。她要調「彩虹之夜」,怎麼能沒有龍舌蘭酒?醉得忘乎所以的安卓雅當然不肯就此罷手,龍舌蘭……龍舌蘭……灑窖裡一定有!

    有時候,巧合與命運只在一線之間。

    即使腦袋有些恍惚,安卓雅還是—『步三晃地找到地下室,裡面冰冷的涼意讓她的神志略微清醒了些……龍舌蘭,在哪裡呢?這裡大概有上千瓶酒,一-層層地平置在架子上,終年不見天日的酒窖只有微弱的照明,酒瓶上的小小標籤讓醉得眼神模糊的安卓雅頭暈眼花。

    嘩!不小心手肘撞到角落的一排酒架,還好她下意識一把扶住,否則這七八瓶酒一定會摔得碎片四濺。這一撞倒讓她注意到了牆角的一台恆溫箱,造型典雅,小巧可愛。不由得好奇心大起,裡面存著什麼珍貴好酒嗎?嘖嘖,這麼有錢又嗜酒貪杯的醫生真是少見!

    不假思索地拉開櫃門,裡面卻空得僅有一瓶酒。探手拿出來,她才看清那是一隻尺多長的高頸水晶瓶,水晶瓶身折射著微弱的光線,在這昏暗的地窖裡顯得光芒四射。

    這麼昂貴的藝術品居然拿來裝酒……沒有標籤,但暗紅的色澤看起來像是葡萄酒,在透明璀璨的水晶瓶裡如同流動的紅寶石。醫生的收入真的這麼高嗎?他不像在拿手術刀治病救人,倒像是拿AK—47去搶了銀行。

    已經將龍舌蘭徹底拋之腦後,安卓雅一手握瓶,一手小心翼翼去拔瓶塞。塞得太緊,她死命用力,啪!瓶塞倒是成功拔起來了,然而劇烈振蕩下,瓶中的液體濺灑而出,臉上、手上、衣服上,連一旁的酒架都濺落少許。

    這……這是哪一年份的紅酒啊?安卓雅蹙起眉,額角傳來一陣抽痛,她瞪著手腕上似乎太過粘稠的酒液,為什麼沒有通常好酒那種酸澄的氣息呢?

    水晶瓶身上,一滴暗紅色的液體慢慢聚攏,在重力作用下開始拉長、拉長、下墜。砰!砸在她腳背上。

    寂靜如同鬼域的酒窖裡,這一聲分外清晰。安卓雅沒來由地驚出一身冷汗,背後寒毛倒豎。

    因為酒精而遲鈍的意識一點點重新凝集,這……是酒……嗎?彷彿電影中的慢鏡頭一般,她以一種艱難之極的動作將水晶瓶放到恆溫箱上。舉起自己的手臂,慢慢湊近自己的鼻端,伸出舌頭輕輕一舔……

    細細的卻毋庸質疑的冰涼腥氣一絲絲傳回大腦。

    這不是酒,是血。

    頃刻之間,安卓雅最後一點醉意也如風捲殘雲,掃蕩得一絲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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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必要的時候,翠西夫人總是一個很可靠的老朋友。

    格蘭探長的請求其實已經侵犯了公民隱私權,不過在Rakia,翠西夫人的影響力某種程度上大於法律,因為她是Rakia獨一無二的大股東。所以醫療記錄和病歷這些只有法醫才有資格查看的資料,翠西夫人也為格蘭探長弄了出來。

    然而,他沒有找到任何關於齊默恩的有用資料。他沒有醫療記錄很正常(剛來Rakia幾個月又沒生過大病),但是,在所有的個人資料中,齊默恩是最簡單到可疑的一個,年齡身高體重等等基本項目之外.就是一片空白,這怎麼可能呢?

    格蘭操長的疑惑,如果有人能解答的話,那就是伊斯特-海勒,因為齊默恩是他一手引進Rakia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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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小的時候,安卓雅常常分不清夢境與現實。記憶深處,那是一段半夢半醒浮在半空的時光,一如此刻。

    夢遊般地從酒窖回到地面,環視四周,已經非常熟悉的屋子忽然變得全然陌生。富麗堂皇歷史悠久的古董傢俱不是拿來觀賞而是隨意使用,保存良好得足以進博物館的藝術品被當做擺設,以前只覺得齊默恩品味奢侈,而現在,這一切突然有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種含義。

    我討厭陽光。

    在生死之間,不存在一條清晰分明的界線,還有著許多不同的存在方式。吸血鬼只是獲得靈魂的方式與人類不同罷了。

    這世上有些真實的東西,遠比神話更奇妙。

    因為那本來就是我的東西。

    面具。

    安卓雅瞪著擺在眼前的心愛面具,那奇特的表情半哭半笑,彷彿是對生命的嘲弄。這一切……這一切到底是怎樣發生的呢?她的呼吸幾乎凝滯,殘餘在腦海中的鎮靜轉為恐懼,再漸漸化為痛楚。心臟那裡傳來一下一下的震動,清晰可辨。

    因為一直沒有眨眼,眼睛開始變得酸澀,視線開始模糊,然而在一切變得朦朧之際,那張熟悉又陌生,親切而英俊的臉卻始終若隱若現。

    再也沒辦法忍受,她霍然轉身,衝出廠歐佛萊爾莊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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