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蘭探長在Rakia醫院裡找到了伊斯特-海勒,一身精緻西裝的他看上去略顯削瘦,神情微微有些憔悴。
「齊默恩醫生?」聽到格蘭探長的來意,伊斯特-海勒的臉色一冷,「他正在做一個大手術,您恐怕要等一等。」
「暫時不用。」探長說,「我想通過你瞭解一些事情,比如說,作為Rakia的直接管理者,你能否提供給我一些他的個人資料?」
通常情況下,伊斯特-海勒不可能違反規定透露員工個人隱私,然而,現下他與齊默恩是情敵,是死對頭,他還是失敗的一方,格蘭探長認為這大可利用。其實,從齊默恩的名字躍上嫌疑者名單的那刻起,格蘭探長就不得不但憂與他住在一起的安卓雅的安全,這種焦慮沒辦法向任何人透露,所以他下決心採用一些非常規的方式來盡快推進調查。
伊斯特-海勒一怔,警覺地看著面前的探長,「您對齊默恩大夫的關注有什麼特殊原因嗎?他出了什麼問題?」
為了達到目的,格蘭探長決定再往前走一小步,「沒有任何相關證據支持這個說法。」他含糊地回答。
「照我看,這純粹是外交辭令。」伊斯特-海勒略帶嘲諷地說,「探長,您就直接說您想知道什麼吧,Rakia一向是與警方配合良好的公共機構。」
齊默恩醫生,從未留下過關於身體狀況的任何資料,也從不參加醫院的體檢。他沒有健康保險,早在我將他從瑞士的私人醫院請到Rakia之前,他就一直是這個樣子,也許是因為某種怪癖吧!
在Rakia他一直堅持只上夜班。血型?抱歉,我不知道,也許沒有人知道。
他的從醫經歷完美無缺,斯坦福醫學院畢業,醫學博士。成為醫生前的個人經歷?抱歉,您知道他不是本國人,我們對此一無所知。
格蘭探長失望離去後,伊斯特-海勒站在落地窗前發了一陣呆。半晌,毫無表情的臉上突然現出一絲詭異笑容,嘴角微微上翹,眼睛周圍卻紋絲不動。這一瞬間的笑意顯得冷酷無比,很難想像這麼冰冷的表情會由現在一向溫和紳士的伊斯特-海勒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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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巴巴拉教堂墓地,夕陽墮落般燃燒著地平線,黃昏以不可阻擋的氣勢將晚霞推向極至,而黑暗就像鬼魅的尖兵,悄然入侵。
安卓雅不知不覺來到這裡,這寧靜的墓園是一個特殊的地方。她明白,她此刻的痛苦,在多年後也終將隨著時間的消逝而成為歷史,煙消雲散,然而,哲學上的理智從來不能真正撫慰心靈的創傷。
墓園一角就是她父母的墳墓,幽靜典雅,管理良好。自從下葬那天以後她幾乎沒來過這裡,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如果可以,忘記是最好的選擇。但不知為何,在遭受重創的絕望中,她卻只能想起這兒。
墓碑華麗,刻著箴言似的銘文,她的手指輕輕自石碑上撫過。
人生的悲喜劇,不過如此,安卓雅默然想。在她遇到齊默恩之前,並不覺得生命有多麼寶貴的意義,喜悅與悲傷、愛誰恨誰、笑與流淚、幸福和受傷……最後都要歸於死的永眠。而現在,她突然明白,全部人生,不過是為了創造幾件刻骨銘心的往事而已。齊默恩,已經比她想像中更加重要,彷彿只有被劃傷而疼痛,才知道心底已無法割捨。
世上越是不易察覺的掠奪越是不可抗拒。愛情是如此甜美、芬芳,猶如最上等的毒藥。齊默恩的愛更是一種致命劇毒,悄無聲息地滲進骨髓,待到發現時,早已無藥可救。
惟其如此,所以更加不能容忍。
假如沒有見過太陽,也許會忍受黑暗,可如今,太陽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涼。
安卓雅本質上是一個極端偏激的人,童年時那個微笑焚燬整幢別墅的小女孩,其實從未離她遠去。
回歐佛萊爾的路上,初夏景致在夕陽下顯得那樣可愛,可是在安卓雅眼裡,這一切都彷彿是結束前的最後謝幕。
晚霞絢麗,但這也只不過是說:黑暗已經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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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一日-Rakia醫院
齊默恩與伊斯特-海勒的交惡,從阿米格斯俱樂部到Rakia內部都已經成為一個公開的秘密,所以當齊默恩出現在伊斯特-海勒辦公室時,不要說秘書小姐,伊斯特也覺得奇怪。
「有什麼事嗎?齊默恩大大。」他以一種公事公辦、刻意客氣的口吻問。突然想到,昨天格蘭探長來訪,齊默恩不會是知道了什麼吧?旋即又覺得自己想法可笑,昨晚他一直在手術室裡,怎麼可能起疑;
「呵!我順便來交辭呈。」齊默恩態度輕鬆自在,遞上薄薄一頁紙。
「辭……呈?」飄落在辦公桌前的紙上寥寥列印著幾行字,清楚明瞭,伊斯特-海勒卻——時沒能反應過來,「為什麼?」
「我不想於了啊。」齊默恩難得親切地向他解釋。
終於明白過來的伊斯特氣急敗壞,血液直衝腦門,
「我們簽了一年的工作合約,朗滿有優先續約權!現在才不過五個月!你難道想毀約?!」他費盡辛苦將齊默恩弄來Rakia,如果齊默恩現在離開,對他的事業以及Rakia的聲譽都會造成嚴重的負面影響。
「……合約啊,」看見他的神情一陣遲疑,伊斯特剛鬆口氣,就看到齊默恩在門袋裡摸索片刻,最後丟出一張小紙片到辭呈上,「你可以跟我的律師聯繫。」
「你!」伊斯特咬牙,青筋在太陽穴上突突直跳.「我絕對會告到你傾家蕩產!」
「請便。」齊默恩完全是一副事不關己,不負責任的樣子,甚至露出一個惡劣的笑容來。
「你給我等著……」一定要讓眼前這男人身敗名裂不得好死……心中憤恨不可抑制噴薄而出的伊斯特-海勒第一次這樣憎恨一個人,將他帶到Rakia是他平生所犯的最大錯誤!齊默恩從他手中奪走安卓雅,現在又想背信毀約毀掉他的事業!安卓雅?憤怒的思緒突然意識到,如果齊默恩離開,那麼他就有機會重新得到Ann……如果真是這樣的話……
「Ann呢?」伊斯特一下回復冷靜,語氣冷冷,心底的希望火苗卻強烈搖晃起來。
齊默恩微微皺眉,他討厭面前這個人類用這種親密稱呼叫安卓雅,還有,吸血鬼敏銳的感覺捕捉到空氣中微微流動的異常顆粒,曾經在哪裡聞到過這種異乎尋常的味道……
「如果我離開,她當然會和我一起走。」齊默恩雙手抱在胸前,輕鬆地向後靠在辦公室一大排文件櫃上,特意用天經地義毋庸置疑的語氣回答,「閣下一向這麼關心別人的情人嗎?」
那種曖昧親暱的用語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直直插入伊斯特-海勒的心臟。
「Ann是我的朋友。」他的臉色僵硬鐵青,「你不用太得意,齊默恩,翠西夫人絕不會同意你帶走Ann!」
作為安卓雅的教母,翠西夫人絕對會盡力阻止她與一個來歷不明的異鄉人遠走天涯,而Ann一向尊敬這位長輩,這一點伊斯特很有把握。
他挑釁地看向齊默恩,空氣似乎傳來辟里啪啦的電流聲,兩人之間的氣氛陡然緊繃起來。
齊默恩也覺得不爽了,伊斯特;海勒、翠西夫人、朋友、姑媽……哼!都是一些無聊的閒雜人等!面對已成失敗者的情敵,他的狩獵本能瞬間漲至頂點。
「或許吧,」他直起身,微微傾向伊斯特-海勒,深灰色的眼睛冷如堅冰,「但是,我一定會帶她走。語氣平靜,卻透出無可抗拒的自信和強勢。這個男人已決心將Ann帶離這裡,而且絕對有能力做到……伊斯特;海勒猛然有了這樣的覺悟:安卓雅很快將遠離他的生前。
對伊斯特-海勒而言,他面對的不是殘酷的命運,而是比命運更冷酷的齊默恩。
當憤怒與哀歎都已無濟於事,理智重新控制一切,伊斯特-海勒出乎意料平靜下來,整個人彷彿化為一尊苧滯的木偶,散發出一種陰冷詭異的氣息。對著這樣的伊斯特,齊默恩忽然一怔。
「是嗎?你很有自信啊。」他一字一字地說,陰森森的,「那麼,我接受你的辭呈,再見,齊默恩先生。」
齊默恩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裡,似乎是對伊斯特的態度大感意外,事實也的確如此……從這個人類身上散發出某種爬蟲的陰冷氣息,夾雜著詭異的興奮,難以形容的渴望……令人作嘔。
吸血鬼齊默恩認出了這種氣息。同樣的味道,在白鳥旅館的412房間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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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斯費拉特親王的煩惱以這種方式在伊斯特-海勒這個人類身上得到解答,齊默恩雖然意外,卻也並不覺得棘手。要通知親王殿下嗎?他有點猶豫,以親王的脾氣,多半會用最殘酷的方式招待這只「攪風攪雨的耗子」,如果落到不僅吸取血液而且以恐懼作為美食的執法者手裡,伊斯特-海勒一定會萬分後悔自己曾經來到世上。
算了,人類的事情,還是以人類的方式解決吧。齊默恩對伊斯特不存憐憫,只是Toreador族藝術家的脾氣不喜歡毫無美感的血腥。
掛上電話,齊默恩臉上現出無聊的表情。乾脆回歐佛萊爾莊園,今晚的班就請琳達醫生代一代好了,她想必很樂意送他這個人情。想到安卓雅,他的心情轉好,來到Rakia幾個月,不僅找到面具,還遇到珍愛的女子,一切都完美極了,他對這個城市也開始感到厭煩,參加過巴斯莊園的假面舞會後,是時候離開了。當然,他終究不得不以吸血鬼的身份面對拉薇妮亞。
這是他日前惟一覺得猶疑的事,拉薇妮亞到底會怎樣看待身為吸血鬼的自己呢?他一向很有自信,然而這次問題不同,因為在乎,所以謹慎。
當你準備接受一朵花的鮮艷時,必須同時準備接受這朵花的枯萎。早在成為血族一員的第一天,前輩就已經如此告誡過他。人類與吸血鬼對於時間的定義是不同的,他們的天長地久,在吸血鬼看來短暫如晝夜替。而血族永恆的生命,對人類來說也如噩夢般可怖,所以,愛上人類的吸血鬼,要麼將愛人變成同類,要麼平靜接受愛人必經的死亡。長久以來,他都極力避免讓自己陷入這種兩難選擇的境地,然而,即使冷淡如齊默恩,終究有動心的一天。
能力遠比人類卓越的吸血鬼,在感情上的麻煩也遠比人類要嚴重,造物主果然還是公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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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蘭探長愕然地怔在原地,瞪著手上的話筒,好像要把它看穿。對方掛上電話後兩分鐘裡,他就這樣一動不動站在那裡,直到有位警員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猛然驚醒過來。
「有誰知道伊斯特在哪裡?!伊斯特-海勒,Rakia的執行董事!」
周圍同事被這沒頭沒腦的問題問得一愣,片刻後有人遲疑地說:「在Rakia吧……探長你問這個廠什麼?r也出事了?」
格蘭探長這才意識到自己問題的可笑,目前還沒有。大家集合!」:
匿名電話稱:伊斯特-海勒就是警方苦苦找尋的吸血兇手。短短一句話,格蘭探長吃驚之餘,雖然很難相信,仍然採取了行動,畢竟,伊斯特-海勒的確在嫌疑犯名單上。
格蘭探長安排了四個人去監視他,兩個在Rakia,兩個在他的住所外。對於目前陷於僵局的案情來說,即使一點點蛛絲馬跡也不容放過。同時他作出另一項決定:從明天起,派出兩位警員監視歐佛萊爾莊園,同時加強那一帶的巡邏力量。他實在不放心與另一號嫌疑人齊默恩日夜獨處的安卓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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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沒有時間了,齊默恩的辭呈明日生效,今晚是他在Rakia工作的最後一個夜晚。
他冷冷地瞪視著鏡中的自己,裡面映出一對冰冷的藍眼睛,眼神空洞深邃,像某種野獸。
他絕不允許有人這樣背叛他!
體內的惡魔蠢蠢欲動,彷彿嗅到鮮血的腥氣,渴望著下一次美味的獵物,躍躍欲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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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金黃色與薔薇色的黃昏進入尾聲,取而代之的是深藍色的夜。白晝的熱氣逐漸褪去,涼氣緩緩包圍住大大小小的街區,這個城市迷人的初夏之夜才正要揭開序幕。
本應在Rakia值夜班的齊默恩,此時卻出現在歐佛萊爾莊園深紅色的外牆邊。今天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後,他忽然有了強烈的想見安卓雅的慾望,因為昨夜開始的漫長手術,他有近24小時未回家了。找到一位Rakia的女醫生代替他之後,齊默恩驅車直接回到歐佛萊爾。
客廳的落地燈散發著柔和的光芒,吸血怪貓路西華搖搖擺擺地在地板上踱來踱去(其實是昨天宿醉的後遺症),安卓雅坐在吧檯前的高腳凳上,右手支著下頜,似乎在發呆,美麗的臉部線條落下優雅的側影。齊默恩的心情在看到這副場景後變得柔軟而微醺,他悄然走上前從後擁住她,抬起她的臉龐俯身深吻,品嚐比紅酒還要甘醇的芬芳。
安卓雅的身體微微一顫,隨即安靜下來。
「你……今晚不用工作嗎?」安卓雅在他更進一步加深這個吻時輕輕掙脫出來,仰首問他。她的眼睛像兩塊翡翠,轉動起來神光流動,潭水一樣深不見底,看不出是什麼表情。
「很想你,所以就回來了。」齊默恩笑笑,「這麼嚴肅,在想什麼呢?拉薇妮亞。」
面具下的拉薇妮亞……其實,真正躲在面具底下的,是眼前這個男人吧!安卓雅吸一口氣,「我也在想你啊。」咬牙極輕,若非齊默恩耳力超常還真的很難聽見。還來不及有什麼感動的溫情舉動,她已經站了起來,「齊,為我調一杯BloodyMary,好不好?我有個驚喜要給你看。」
BloodyMary,血腥瑪麗,由伏特加、番茄汁和辣醬油混合調配出的烈性雞尾酒,是齊默恩的拿手品牌。
安卓雅碧綠清澈的眼睛閃爍著水波的光芒,隱約有一絲絲緊張,一絲絲興奮。
「我的榮幸。」齊默恩一口答應,優雅地行個宮廷禮,伸手取下空酒杯和酒瓶。
平底高杯中放人兩塊冰,按順序加入伏特加以及冰番茄汁。
安卓雅的腳步消失在客房門後,似乎在尋找什麼。空氣中散發著伏特加的強烈酒氣,路西華跳上吧檯,狀似陶醉。
倒人半茶匙辣醬油,撒上精細鹽以及黑胡椒粉。
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面對吧檯背對客房的齊默恩微笑著想:她到底去拿什麼了呢?路西華露出疑惑的喪情。
最後擠入/L滴檸檬汁,攪拌均勻。
腳步聲在背後定住,他甚至能感覺到她緊張而微弱的喘息。路西華直起身子,緊緊盯著齊默恩的身後。
「surpnse嗎?」齊默恩一邊取笑一邊轉身。
「砰!」(重物敲擊聲)
「嗚!」(路西華大叫)
真正的,surpnse。
「光當!」棒球棍從手中頹然落下,安卓雅一動不動地站在吧檯前,劇烈地大口喘氣。腳下,是無聲無息倒在地上的吸血鬼齊默恩。吧檯上的路西華,震驚過度,瞪著眼前這一幕奇景,徹底呆掉了。
片刻後,安卓雅跨過地上齊默恩的身體,伸手端起靜靜立在吧檯上的老式酒杯,仰首一飲而盡。
「咳!咳!」她劇烈地嗆咳起來。血腥瑪麗,其實是種很悲傷的酒,因為那鮮紅緋艷的酒液,象徵的並不是被殺者流出的血液,而是離去時情人慟心的眼淚。
將酒杯遠遠扔開,玻璃杯碎裂,碎片四濺。安卓雅深深呼吸,閉上眼睛,對自己說:這只是個開始。
真正艱難的,還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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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新款保時捷從車庫中滑出,駛離私人車道,很快上了大街。奉命前來監視Rakia執行董事伊斯特-海勒的警員向同伴做了個手勢,立刻發動汽車,遠遠地吊在後面。
十五分鐘後,兩車一前一後駛到本城車流最繁忙的立交橋處。保時捷優異的跑車性能充分得到驗證,簡簡單單的幾次快車道與紅綠燈轉換,堵在另一側車道的警員始料不及:只能目送保時捷揚長而去。這裡本來就是擺脫跟蹤的好地方。大歎倒霉的警察咒罵兩聲之後,拿起通話器與格蘭探長聯絡。
「對不起,頭兒,目標在47街被跟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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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圓之夜
用盡渾身力氣,拿最堅韌的塑料長繩,一圈一圈將被球棒打昏的男人牢牢捆在臥室的高背木椅上,再打上十七八道死結,恐怕就算是拿刀來割也得費半天勁才能弄開。這是很古老的審訊方式,然而,老辦法總是很管用。
安卓雅從頭到腳仔細檢查完最後一個死結時,好像算準了時間似的,「應該」是被鈍器重擊頭部而陷入昏迷的齊默恩迫不及待地睜開了眼睛,灰色瞳孔閃閃發光,精神得過分。
蹲在地上檢查繩結的安卓雅直起身,就這麼猝不及防地與一雙深沉的灰眼睛對視上。
意外遭遇情人的突然襲擊,現在又被捆得像個粽子,齊默恩卻仍舊氣定神閒。深灰的眼珠,淺灰的衣服,如此平淡如此平靜的顏色,令安卓雅不禁懷疑他有沒有血壓(其實吸血鬼是真的沒有血壓)。
從震驚中恢復的怪貓路西華跟進到臥室,索性跳上大床觀賞,完全是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鳥兒也不像足開默恩的知交故友。
「你……」
「你……」,
兩人同時開口。
安卓雅緊緊閉上嘴,齊默看著她,「對於目前的狀況,我可以要求得到一個解釋嗎?拉薇妮亞。」除了十部可以微微轉動,全身上下每一處都被固定在繩圈中,頸部還套著一個巧妙的活結,隨手一拉便能令人窒息,如果安卓雅不是預先演練多次熟能生巧,那只能說她對十此遭實在是大有天分。
「不要叫我拉薇妮亞。」安卓雅冷冷地說。聽到這竺時間∼來被無數次呼喚的、帶著無限親暱與愛意的名字,底深處某個柔軟的地方便會痛不可當,「我也希望得到一個解釋,齊默恩先生。」
高頸水晶瓶在燈光下閃爍著璀璨而詭異的光芒,一個吸血鬼、一個人類、以及一隻怪貓一起注視著它。
Vitae,血液。
那麼,是被發現了嗎?他歎息一聲,暫時垂下眼睛,清秀完美的睫毛在顴骨上灑下一片陰影。當他極力說服她搬進歐佛萊爾莊園時就應該想到會有這——天,然而卻沒有為此做任何預防措施,潛意識就是在期待所謂「不被料到的安排」嗎?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沒有心虛,沒有驚慌,沒有惱羞成怒,反而是一副難以形容的憂鬱,好像做錯事的是自己……面對這樣的齊默恩,安卓雅大出意外的同時更加憤怒。「齊默恩!我們認識了五個月,可是為什麼現在我覺得自己根本就不認識你呢?」她的失望與憤怒一時無以復加。
「有誰能完全瞭解另一個人呢?戴面具的拉薇妮亞,你難道不是也這樣麼?」齊默恩微微苦笑。雖然曾經設想過某種場景,但絕不會料到自己竟要在這種狀況下與她面對。安卓雅果然不是那種遇事只會軟弱哭泣的女子,不過,用繩子就能束縛住吸血鬼嗎?好像太天真了一些。
「至少我的面具底下,不是一個名噪一時的兇犯!」碧綠的眼睛跳躍著憤怒的火焰,瓷白的顴骨泛起血色的紅暈,「你要辯解的話,至少找一個好一點的借口吧!」
安卓雅很失望,尤其憤怒。她所愛的齊默恩——是在愛意現下已成幻影的時候,她終於清晰而痛苦地意識到自己如此深深地愛著他——一直表現為一個自信到高傲、冷淡成冷酷的男人,那麼此刻也該有與之對應的回復,大怒也好,不屑也對,陰冷、反擊都可以,就是不該為自己尋求辯解,就算是兇犯,他也該更有格調才是。
在這種時刻,安卓雅還能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結淪,不得不說,她果然與眾不同。
凶、兇犯?齊默恩目瞪口呆,高貴的吸血鬼罕有地顯現出一副蠢樣。
腦筋急轉,啊!他終於明白過來,足足有十秒沒能做出反應,不知該大怒還是大笑又或是鬆一口氣。
安卓雅,他的拉薇妮亞,發現他儲存的「食物」之後,推論朝著另一個方向背道而馳:安卓雅認為,現在本城最紅的連續兇殺案的吸血兇手非他莫屬!難怪既沒有聖水十字架,也沒有銀子彈桃木釘等等,只是簡單地用球棒把他打昏然後綁起來而已。
一旁大床上的路西華搖搖晃晃倒下,身子翻來滾去,四肢抽搐,尾巴瘋狂地拍打著床單,貓嘴張大到連最深處的牙齒也看得一清二楚,喉嚨裡發出類似咳嗽般的「喀喀」聲。如果貓有所謂「捧腹大笑」的話,應該就是它現在這個樣子,不過在旁人看來更像是突然得了狂貓病。
即使再喜歡暹羅貓,安卓雅現在也沒法分出心思來理它,齊默恩更是眼尾都不掃一下。
「你有什麼要說的嗎?」看見他臉色變幻不定,表情古怪,安卓雅再問。一旁的路西華聚精會神洗耳恭聽。
「有。拉薇妮亞,你真的認為我是兇手嗎?」從吸血鬼連降十九級到變態罪犯,換作另一個人齊默恩一定勃然大怒,然而面前的安卓雅,儘管面色慘淡優雅盡失,卻隱約有種刻骨的絕望和悲哀。吸血鬼是對周圍氣息極度敏感的種族,剎那之間,他能夠對她的心情感同身受——因為期望面絕望,因為深愛而悲哀……一腔惱怒頓時化為歎息。
當然,精心儲存的血液,對吸血鬼的認同乃至推崇,身為醫生的專業背景,還有比這更為充足的證據嗎?如果不是知道真相,連他自己都忍不住要懷疑兇手非他莫屬了。
正要衝口而出回答「是」的安卓雅忽然怔住了,此時齊默恩的神情也許只能用「柔軟」來形容,凝視自己的灰色眼睛專注而溫柔。齊默恩是兇手嗎?引誘年輕女子,將她們殘酷殺害,再抽取她們的血液……有著一雙如此美麗的灰色眼睛的齊默恩,真的是犯下這一系列罪行的人嗎?
腦袋一陣昏眩,眼淚奪眶而出……差一點,她連眨幾次眼,硬生生將淚珠逼回去。她絕不允許感傷這種無謂情緒再一次出現在這男人眼前。
她不說話,齊默恩只好繼續問:「如果你確信我是兇手,拉薇妮亞,為什麼不將我交給警察——比如那位可敬的探長先生?」
他的嘴唇很敏感,她注意到,雖然很薄,當他說話的時候,可以表達很多東西……
沉默了片刻。
「你在殺害每一個女人之前,都是這麼溫柔地引誘她嗎?」安卓雅冷冷地說。
語言總是那麼充滿謬誤,愛或不愛如此充滿懸疑,在這個世界上,究竟有什麼是值得相信的?
齊默恩放棄地閉一閉眼睛。安卓雅的意志與固執讓事情變得分外棘手。
歎一口氣,「不,只有你是例外。現在你要怎麼做,拉薇妮亞?」
齊默恩承認了。他是兇手,引誘不同的女子,殺害她們,取得血液。
他接近她,引誘她,也是為了取得她的血液。
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甚至令她感到噁心,生命已經變得毫無意義……
喜歡某些人只需一小時,愛上某些人只要一天,而忘卻某些人得用一生。安卓雅早已厭倦等待,相較於漫長的追悔,她還是比較習慣選擇毀滅。
隨手摔破伏特加酒瓶,面無表情地注視著水色的液體緩緩在地板上流淌,她的心字蕩蕩一如教堂寂靜的墓園。當愛情失去香氣,生命成為空虛,人生就應當在最燦爛的時候結束。
路西華直起腰,警覺地看著兩人,事態發展到這個地步,似乎不能再玩下去了。
齊默恩則別無選擇,現在絕對不是表明自己吸血鬼真面目的好時機,然而下定決心的安卓雅是沒辦法用言語說服的……他改變主意了:明天就把伊斯特-海勒交給諾斯費拉特親王!新仇加舊恨,他有兩個選擇,不是讓那爬蟲死得很難看,就是讓他很難看地去死!
他深深吸一口氣,「拉薇妮亞……」
…鈴鈴鈴……清亮的門鈴聲響徹整個屋子,最戲劇化的一刻,歐佛萊爾莊園迎來了今夜的訪客。
一束嬌艷欲滴、火焰般的紅玫瑰,綻放在客廳的中國花瓶中,厚重的雕花木門將內外分隔成兩個場景,裡面是臥室,五花大綁的齊默恩以及暹羅貓,外面則是客廳,目前的莊園主人安卓雅與訪客伊斯特-海勒。
接過伊斯特的玫瑰插進花瓶,安卓雅沒有注意到花束正好是十三朵。13,惡魔喜歡的數字。伊斯特會選擇夜晚前來拜訪實在是一件異乎尋常的事,對於安卓雅來說,這是一個「落幕」與「終曲」的夜晚,伊斯特則是個不速之客。
「齊默恩在Rakia值班,是吧。」這是一句陳述而非疑問。他之所以選在今晚,一半原因是明知齊默恩會值夜班。
安卓雅不置可否,「你要見他嗎,伊斯特?」希望他快點滾!
「不,」伊斯特-海勒搖頭,他今天一身黑衣黑褲,外表每一寸都經過精心打理,無懈可擊,「Ann,我來告別。」
「呃?你要離開Rakia?」那就離開吧,為什麼非要來向她告辭呢……
深紅色的伯爵茶在上好的白瓷杯裡散發著清新的芳香,伊斯特注視著杯口慢慢騰起的水霧,「明天早晨的日出之後,我想你不會再見到我。Ann,我一直有一個疑問,今晚你能給我答案嗎?」
答案?為什麼每個人都在尋求根本不該尋求的東西呢?她向齊默恩要求真相,伊斯特也向她要求答案……那是真正的魔盒,正因為全是不堪和醜陋,所以才要深深隱藏起來。多麼可笑!我們尋找的,正是會使我們毀滅的東西!
然而,寧可做一個不幸的人而知道一切,也不要做一個幸福的人而過著傻瓜的生活。
她的沉默被視為一種默許,伊斯特隨手從一旁的中國花瓶裡抽出一支玫瑰,無意識地把玩著。
「Ann,你為什麼不能愛我呢?」
翠菊是嫉妒的愛,黃鬱金香是絕望的愛,紅玫瑰是義無返顧的愛。他本以為安卓雅是沒有愛的,她更像是聖潔、無瑕、忠貞、無慾的天使?天使沒有愛情,也不需要,她只要被愛就好丁,所以他一直滿足於自己的角色……
齊默恩的出現毀了一切,最不可饒恕的,齊默恩毀了他心中的天使。Ann也會同一個男人親吻、相愛,像墮落的凡人,而這個男人卻不是他……她背叛廠他!
碧綠的眼眸沉了下去,暗得像風暴來襲前的海面。對安卓雅而言,伊斯特還不夠資格問這個問題。
「……對不起。」她最後說。儘管根本不認為自己有必要這麼說,儡還是希望快一點結束這場毫無意義的對話,」理由非常簡單,我做不到。」
理解的最後臨界點崩開了,他掌心用力一握。
「啊!」伊斯特輕輕叫了聲,掌中玫瑰花枝的長刺深深扎進了肉裡,鮮血頓時湧出。他的血小板一向很低,轉眼間,鮮血已經淌過整只右手。
「我去拿止血貼。」安卓雅站起身,自從昨天之後,她已厭倦再看到血。
伊斯特凝望著她的背影……Ann,很快我們將融為一體,就像玫瑰與鮮血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