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
練無傷驀的轉身,只見池塘邊垂柳下不知何時站著一人,臉色蒼白,一雙眼睛卻赤紅如血,正是凌烈。他慢慢走近,目光自始至終不離練無傷身上。
「凌烈……你怎會在這裡?」
凌烈聳聳肩,冷笑:「怎麼?只許你跟任家二公子在這裡吟風弄月,卿卿我我,就不許別人到來了嗎?」
「吟風弄月」到還沒什麼,這「卿卿我我」就著實刺耳了,練無傷臉上變色,叱道:「凌烈,你胡說什麼!」
凌烈不理他,端詳他手裡的玉簫,嘖嘖讚歎:「好簫呀好簫,到底是中原第一大堡的東西,比我這窮小子幾兩銀子買來的可要名貴多了。你還不把那爛東西扔了,還留著做什麼,不嫌礙眼?」說著,伸出手去搶那兩截斷簫。
練無傷不知他要怎生處置,可不敢就這樣交給他,手肘一轉,簫交右手,空出一隻手來去點他虎口。
凌烈見狀,手掌上翻,變抓為削,切向練無傷手腕。
兩人使的都是昊天門最基本的小擒拿手功夫,平日裡拆招過招不知有幾百次,往往一出手,便知對方下一步變化,這樣打下去,自然誰也奈何不了誰。
然而這一番似曾相識的拆招,卻好像舊事重演一般,把兩人帶回合樂融融的山中歲月,觸動了心底某處的柔軟,就連凌烈也如有所動,幾招過去,再沒辦法出手。
他不想打,練無傷自然更不想打,退開一步,柔聲道:「凌烈,我知道你對我有許多不滿,這簫若是交到你手中,多半扔了,可是我實在捨不得。任公子送我的簫雖好,我卻並不喜歡,收下它實在是盛情難卻。這兩截簫雖斷了,我還是要把它們帶在身邊,因為那是你——凌烈送給我的。」因為這簫裡有你的一分心意,所以我才如此珍視。
他的目光是那樣明澈,那樣動情,比這月色更溫柔,更叫人沉醉,凌烈的臉色漸漸柔和起來。半晌才問:「那你怎麼認識了任逍遙?又為何會到降龍堡來?」這個問題一日不問明白,他心裡一日不舒服。
「我們在道上偶然碰到,很……談得來,所以他邀我來堡中小住幾日。」任逍遙半路遇襲之事在真相未明之前,不能對外張揚,而自己此來是為求抵禦寒毒的火琉璃,寒毒之事他從未讓凌烈知道,現在自然也不會說,只好胡亂搪塞。
自然,凌烈半點也不相信。在一起這些年,凌烈很清楚練無傷的性子,知他最愛清靜,怎麼可能主動和陌生人攀交?更別住進別人家中。
到底這些天他和那姓任的之間發生了什麼事,竟然連自己也不肯告知?凌烈只覺心裡好像有條小蛇在啃噬,可他還是裝作不經意的問道:
「真的?那是為了什麼事?」
「其實……也沒什麼?」
他分明就不願告訴自己!凌烈只覺一股火氣上衝。再看練無傷,神色猶豫,言語吞吐,更不禁想到,他是不願告訴自己,還是根本難以啟齒呢?
忍不住冷笑:「沒什麼,不見得吧?我倒是很佩服你,短短幾天就把降龍堡的少主給籠絡住了,手段不減當年呀。」
這話說得著實陰毒,練無傷愕然:「凌烈,你胡說什麼?」
「他家人還不知你的身份吧?多半不知道。練無傷大名這般響亮,他們若知道了,恐怕就不敢讓你進門了。」
「凌烈,住口!」練無傷臉色蒼白,胸膛不斷的起伏,心中憤怒已極。
他越叫住口,凌烈就越是要說:「我就是討厭你這副清高模樣!才下山幾天,你就勾引上了別人,你就是沒男人不行……」
一道銀光打斷了凌烈的話,卻是練無傷以簫代劍攻了過來。他一招佔得先機,手中玉簫更是不停,橫點豎戳,猶如滿天繁星一般,使得正是「掃葉劍法」。
這套劍法凌烈也學過,可他一無兵器在手,二來練無傷出手實在太快,他才想到這是哪一招,那玉簫便已然攻到面前了。忽然右腿一痛,被玉簫戳中了「環跳穴」,不由跪倒在地。
「要殺便殺!」看著抵在頸上的玉簫,凌烈心裡越發惱怒,「你用他送的東西來對付我,嘿嘿,你們兩人倒真是一條心呢!」
練無傷暗暗深吸了口氣,才道:「凌烈,我知道你對我以前的事很不以為然,我不怪你,因為這本就有違倫常,為世俗所不容……」心下黯然,只是我當時早已意亂情迷,顧不得這些了,這……就是所謂「孽」吧。
凌烈冷哼一聲,乾脆偏過頭去。
定定神,練無傷接著道:「你不肯諒解,也在情理之中。你有怨氣,盡可衝著我來,反正……我早已眾叛親離,身敗名裂!可任公子乃是一位至誠君子,待我如友,我們之間清清白白,絕沒有你想的任何齷齪之事,你萬萬不可胡亂編排,毀人令譽,否則我決不饒你!」
凌烈冷冷看他一眼:「說完了?」
練無傷點點頭,解開他的穴道,讓他站起來,又道:「可能我的話,你已聽不進去了,但有件事我還是要說。那位表小姐是任公子的未婚妻子,你最好不要跟她走得太近,這樣對你不好。」定了親在名義上就已是夫妻,或許任逍遙不在意,可降龍堡的餘人卻不見得都如他這般想,凌烈只是寄人籬下,凡事還是謹慎一些好。
——雖然惱恨凌烈出言不遜,練無傷卻還是無法不關心他。
凌烈漠然道:「這麼說,你打我,教訓我,警告我不要接近長孫茜,都是為維護那位任公子的清名了?」他忽然笑了:「你放心,我在這裡對天發誓,我,凌烈,一定要把長孫茜弄到手,就算歷盡千難萬險,我也一定要把她弄到手!」一甩手,揚長而去。
「凌烈!」練無傷還想叫住他,可心頭的那種無力感卻告訴他,凌烈恨他,根本聽不進他的話!
親手養大的孩子最終卻要恨自己,多諷刺!老天,你就這樣來懲罰我的嗎?
抬起頭,那天幕卻依然是黑沉沉的,一語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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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降龍堡的第一個夜晚,是一個無眠之夜。想到凌烈那倔強的面孔、不屑的表情、還有比刀劍還要傷人的言語,練無傷的一顆心好像被人揪緊了,狠狠的撕扯著。
倘若換了別人這樣對他,他頂多置之一笑。畢竟十幾年前離開昊天門的那段日子,這樣的話聽多了,這樣的眼神看多了,多到百毒不侵。
若是五年前的凌烈這樣對他,他也不會難過。因為那時的凌烈之於他,不過是「故人之子」罷了。
可五年的相處,在練無傷簡單的世界裡,除了他自己,就只有凌烈。這種相處的情誼,奇異的滲入骨髓裡,割捨不下。
然而,凌烈卻不知道。或許知道了,更要用言語來刺傷他……
輾轉反側,到天將亮的時候,練無傷才淺眠了一會兒,很快就被興沖沖敲門的小乙吵醒了。
「寒山公子,藥房已經佈置好了,我家公子請你去看看有什麼不合意的地方。咦?你的臉色很差,昨晚沒睡好麼?是不是床鋪不合適?還是被子太薄了?咱們這降龍堡四面是山,氣候稍微寒了一些,很多人剛住進來都有些不習慣……」
練無傷暗暗歎氣,一晚沒睡好,現在頭更疼了。
一個饅頭飛過來,正堵在小乙喋喋不休的嘴上;任逍遙端著一盤食物跨進門。「小乙哥,你知道為什麼人有兩隻眼睛,兩個耳朵,卻只有一張嘴嗎?」
小乙搖頭。
「那是要你多看多聽,少說廢話。」
練無傷忍不住笑了,起身相迎:「怎麼好意思你親自送飯來?」
「那也沒什麼,昨晚將寒山兄一個人丟下,小弟特來賠罪的。」偷眼端詳,只覺得他今天格外憔悴,是為了自己嗎?自覺不太可能,卻找不出其他答案。
用過早飯,三人一起去藥房,遠遠的只見芍葯架下站著一男一女。練無傷一陣眩暈,道:「咱們改道吧。」
任逍遙也覺見了面尷尬,點點頭。
才走出幾步,卻聽身後有人叫道:「任世兄,留步。」凌烈竟拉著長孫茜過來了。
小乙輕聲道:「我還沒見過這樣不知羞恥的……哎喲。」卻是任逍遙一撤肘,打在他胸口,警告他不許胡亂說話。
「任世兄。」
「凌公子。」
長孫茜紅了臉,輕輕掙開凌烈的手,低聲道:「表哥。」
凌烈也不理她,目光停在練無傷身上:「這位是……」
「哦,這位是寒山兄,在下的朋友。」見練無傷臉色蒼白,任逍遙連忙答話。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在凌烈和練無傷之間有種說不出的詭異氣氛。哎,或許是他多心了,他們明明不認識。
「姓『寒』名『山』?怎麼聽著像是化名?兄台,你莫非有什麼難言之隱,或是……做了什麼不可告人之事,所以不敢吐露真名?」
練無傷心裡一顫,凌烈呀,你何時才能學會隱忍寬容?何時才能真正長大?
他話中的諷刺之意很明白,任逍遙不知這少年為何要出口傷人,但他絕不允許有人當眾欺侮他的朋友!「凌公子,你是降龍堡的貴客,這位寒山兄也是我的客人。降龍堡一向尊重客人,也請客人自重。」這已是他平生最不客氣的話。
這位總是面帶笑容的任公子拉下臉來倒真是不怒自威。凌烈瞇起了眼睛:「看來,世兄和這位寒山公子交情匪淺呀。」
凌烈還是帶著笑,可練無傷卻知道他在生氣。意氣用事的凌烈,不知又會做出什麼事情來!哎,自己來這裡,看來是來錯了。
「凌公子叫住我們,不知有何見教?」任逍遙直覺的不喜歡這少年,他很少憑直覺去判斷人物,這一回顯然破例了。也許是因為這少年太鋒利,太霸氣,太自我。而更深層次的原因,也許是因為他對他朋友的敵意太明顯……
「也沒什麼。只是聽說任世兄劍法超群,所以想向世兄討教幾招。」
「凌烈!」第一個叫出來的是長孫茜,她看看凌烈,又看看任逍遙,花容失色,慌張的不知如何是好。
任逍遙同情的看了她一眼,愛上凌烈,只怕她今後的日子不太好過。他卻沒有看到,臉色慘變的又何只她一人!
凌烈,你到底想幹什麼?不要再鬧了!心裡又急又氣,可是練無傷卻什麼也不能說,說了,凌烈只會鬧得更厲害。
好在不省事的只有凌烈一個,任逍遙淡淡的道:「改日吧。在下和寒山兄還有事要辦,改日定當候教。」
拱了拱手,回身要走,卻覺身後一道勁風襲來,一人笑道:「看劍!」劍光一閃,直刺任逍遙左肩。
這一劍來得好急好快,任逍遙猝不提防,只得向旁一側身,堪堪避過襲來的劍鋒,衣襟卻被劃破了。他脾氣再好,也難免動了火性,冷冷的道:「凌公子,這是何意?」
凌烈笑容不變;「實在是對不住,小弟急於要領略威震江湖的降龍劍法,得罪了。」
任逍遙暗暗歎了口氣,心裡明白,這一架不打,凌烈決不會善罷甘休。「小乙,拿劍來。」
不用他說,小乙早就把寶劍遞過去了,悄聲道:「公子,給這狂妄的小子一點教訓!」
練無傷明知任逍遙作事自有分寸,還是忍不住叮囑一聲:「點到為止,切莫傷了和氣。」他和任逍遙非親非故,這話說得殊不妥當,說給凌烈還差不多。可惜就是說了,凌烈也不聽。
凌烈站在對面,聽不見他們說什麼,想來就是練無傷叮囑任逍遙要小心,心裡沒來由的一陣焦躁:「任世兄,請吧!」一招「白虹貫日」攻了過去。他的話與劍招,幾乎同時而發。
這一比較,任逍遙的風度就顯出來了,長劍一橫,正是降龍劍法的起手式「開門拜山」,溫文有禮,大氣十足。
兩人一動上手,頓時劍光飛舞,風雲變色。
練無傷緊張的關注戰局,既怕凌烈傷了任逍遙,更怕任逍遙傷了凌烈。
這任逍遙果然是位難得的練武奇才,一招一式章法嚴謹,又不失靈動,已儼然有一方宗主的風範,降龍劍法在他手中發揮的淋漓盡致,彷彿真能伏虎降龍!
反觀凌烈,天資聰穎再加上刻苦勤奮,他的劍法已有小成。可惜,他卻總不能將著心服氣躁的毛病改一改,精妙有餘,沉穩不足,跟高手對壘很快就會被人發現漏洞。好在任逍遙並不急於求勝,他似乎想看看凌烈到底有多少本事,出手留了不少餘地。
這點練無傷能看出來,身在其中的凌烈如何不知?越知道就越發惱怒,這姓任的恁的看不起人!忽然之間,劍鋒急轉,不理任逍遙迎面刺來的長劍,反削他小腹,竟完全是同歸於盡的打法!
練無傷深知這一招的厲害,暗叫:不好!若定要有人受傷的話,他寧願那人是他!奪過小乙手中的劍鞘,飛身躍入戰團,反掌將凌烈擊開數步,握鞘的手向著任逍遙的寶劍一迎——長劍歸鞘,竟是絲絲入扣!兩人相視一笑,任逍遙讚道:「好功夫!」
凌烈定了定神,他何嘗不知自己逃過了一劫?可發現插手的是練無傷,一把無名怒火又燃了起來,踏上前去伸手一推:「誰要你充好人!」
這一推力道極輕,練無傷卻像是承受不住一般倒了下去。
長孫茜叫道:「血!他流血了!」
可不是?鮮血正順著練無傷的腰側流下來。凌烈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的劍鋒,那裡殷紅一片。
其實不奇怪,任誰闖入這滿天劍雨之中,不受傷都很難。
「你……我……」血腥味兒讓凌烈的腦子霎時混亂一片,茫然無措的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只想,我傷了他!我竟傷了無傷!
「別動!」任逍遙搶到練無傷身側,飛快地點住創口周圍的穴道止血,隨後將他橫胸抱起。
「任兄。」練無傷意識還清楚,吃了一驚,不自在的想要掙開。
「別動,小心又流血。」
「二弟,凌兄弟,原來你們都在這裡!這是……」一個人匆匆趕來,三十出頭年紀,錦袍玉帶,正是降龍堡的大公子任自在。他看見兄弟懷中抱著個陌生男子,十分詫異。
「大哥,這位就是寒山兄。」
「幸會,幸會。」任自在聽兄弟提過堡中來了一位客人,性情靦腆,不願見生人。這時趁機打量練無傷一眼,見他一副蒼白文弱的模樣,也不十分在意。「二弟,凌兄弟,鳳凰山莊的聶莊主來了,爹爹叫你們去見見呢。」
「昊天門」、「降龍堡」、「鳳凰山莊」位列中原武林之首,按照三家的交情,任逍遙和凌烈都應過去參拜。
「有勞大哥代我告個罪,寒山兄受了傷,小弟實在脫不開身。」
「放開他!」眼見任逍遙抱著練無傷要走,凌烈哪裡肯依,當即大吼一聲。
任逍遙冷冷的看著他:「我現在要帶寒山兄去處理傷口,凌公子如果還覺得不盡興的話,隨時可以來找我,在下定當奉陪!」
他凌厲的眼神讓凌烈心中一震,後面的話竟堵在嘴裡,說不出來。
任逍遙的心中卻滿是惱恨。惱恨凌烈,也惱恨自己,居然讓「他」在自己的面前受了傷!若不是良好的教養在作祟,真想衝過去給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一點教訓!
小乙早就跟了過來:「公子,寒山公子怎麼樣?」
任逍遙搖搖頭:「咱們回去。」
「我……我也跟你們去。」
凌烈看他們走遠,這才慌忙的拔腿想跟上,任自在一把拉住他:「放心吧,有逍遙在,定然無虞。小兄弟,跟我去見聶莊主,他聽見昊天門有後,開心已極,直嚷著要見你呢。」
「可是……」凌烈望著遠處消失的身影,說什麼也放心不下,卻終於還是被任自在連拉帶拽的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