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蔭(上) 第五章
    凌烈拔起匕首,見那刃處泛著寒光,兩面光華如鏡,映出自己的臉——那臉上一片迷茫,心也一陣迷茫。

    事情怎會發展到這般地步?難道我真的要殺了他?殺了無傷?向練無傷臉上看去,見他雙目緊閉,神色中是慘烈的決然。

    匕首慢慢向前送出,手不自禁的顫抖。

    有個聲音在低聲說:殺了他一切就會結束,母仇可以得報,你也可以解脫了。

    殺了他,就再不會煩惱恐懼。

    殺了他,就再不會痛苦掙扎。

    殺了他! 

    可這世上若沒了他,花開的再美有什麼用?夜風再溫柔有什麼用?

    若沒了他,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匕首慢慢向前送出,觸及對方脖頸的一剎那,忽然方向偏斜,「噹」的一聲釘在窗稜上。凌烈大叫一聲,轉身衝向門外。身子不小心撞在門框上,踉蹌著退了幾步,隨即跌跌撞撞的跑開。

    凌烈……

    望著他消失的方向,練無傷知道,這一次凌烈再不會回來了。心裡霎時空空蕩蕩的,好像失去了依托。手臂和腰脊再也無法支撐起身體的重量,慢慢滑倒。

    好累,什麼也不願做,什麼也不願想,合上眼,竟這樣睡著了。

    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也不知過了多久,腦海中走馬燈似的出現許多情景:剛到師門的時候;大家一起練功的時候;和大師兄一起巡夜的時候;孤苦伶仃來到這山上的時候;西門無雙死的時候;凌烈送玉簫的時候……還有,他摔斷玉簫的時候……

    許多許多場景在頭腦中交替變幻,沒有完整的情節,片斷式的,卻那樣真實,彷彿觸手可及。時而歡樂,時而淒苦,時而溫馨,時而驚悚。身子也是冷一陣熱一陣,顫慄著,掙扎著,卻怎麼也逃離不了這無邊無盡的夢魘。

    再一次醒來,是被幾聲鳥語喚起。不知何時,天光已然放晴,蔚藍萬頃。身上微感濕黏,大概是出了一夜的汗,燒倒是退了。身體也覺清減了些,恢復些許力氣。

    默默運功調息,真氣運行到胸口時,微微一痛,一口鮮血噴出,四肢頓時癱軟。暗暗搖頭,看來這傷勢沒有十天半月難以痊癒。倘若凌烈還在,倒可助自己療傷,現在……罷了,人都走了,想有何用?

    功力失散,耳目依然靈敏,遠遠的忽聽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凌烈回來了!

    心頭先是一喜,隨即悚然一驚。那明明是兩人的腳步聲,鬼鬼祟祟,凌烈絕不會如此。若不是凌烈,那……就是敵人了。

    只聽一個聲音道:「你看這門開著,好像沒人,不會是逃了吧。」

    這聲音有些耳熟,正是昨天跟隨神犀子上山的小道士清虛的聲音!

    「他們若是逃了,師父師叔們又到哪裡去了?咱們一路上山來,也沒見到他們。」卻是另一名小道士凌虛。

    清虛道:「這樣吧,我進去瞧瞧到底有沒有人,你就到四周看有什麼蛛絲馬跡。」

    糟糕,他們要進來了!練無傷掙扎著起身,可是急得滿頭大汗,身體還是癱軟著動彈不得。他知道,清虛很快就會找到這裡來,這小道士武功雖然低微,以自己現在的情形,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他們的師長皆為自己所殺,一旦落入對方手中,勢必飽受折辱。

    怎麼辦?一瞥眼,見那支匕首兀自插在窗稜上。也罷,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銀牙緊咬,合身一撲,運力拔下匕首,藏在身前。用力過大,口一張,又是一口鮮血吐出!

    與此同時,清虛也邁步進了來!

    他顯然沒料到還有人在裡面,愣了一愣,意識到那是練無傷,連師父都要忌憚幾分的人,頓時呆立當場,動彈不得。

    「清、清虛,不好了,師父和幾位師叔都、都被殺了!」凌虛神色倉皇的跑進來,見清虛呆呆的站著,他不明所以,心急的叫道,「你還不跟我來!還愣在那裡看什麼?」

    雖這麼說,還是忍不住順著清虛的目光看去,這一看,只嚇得魂飛魄散。

    「糟糕!」清虛大叫一聲,掉頭就跑,那凌虛腦筋慢些,見到同伴落跑,也在後面跟著。

    兩人跌跌撞撞跑到門外,清虛忽然停住腳步:「等等。」

    凌虛早就被弄糊塗了:「怎麼了?」

    清虛向裡張望了一眼:「他……他沒追出來。」

    凌虛沒好氣的白他一眼:「你還盼著他連咱們也殺了不成?」

    搖搖頭,清虛膽子似乎又大了一些,居然往回走了幾步,終究還是不敢進屋:「你注意到沒有,他臉色不對,好像受了傷。」

    「好像……是吧?」

    清虛笑得奸猾:「他不僅受了傷,而且傷還很重,否則怎能放任咱們兩個進進出出?我剛才四下看看,那臭小子好像也不在,多半是下山給他尋醫去了。」

    凌虛一心只想逃命:「那更好,咱們趕緊溜。」

    「沒用的東西!」清虛狠狠給他後腦一掌:「他殺了師父師叔,總不成就這樣算了吧。跟我來!」

    兩人又躡手躡腳的返回,扒在房門口,探頭探腦的向裡張望。

    只見練無傷正盤膝坐在床上,似乎知道他們回來,淡淡的道:「你們可是要為師父報仇?」

    凌虛早被樹林裡的四具屍體嚇破了膽,這時一見不對,腳也軟了,心想:「完了,他正等著我們自投羅網呢。」轉身想跑,卻被清虛一把拉住。

    清虛冷笑:「你還裝什麼?外面門開著,有人闖進來你也不管,以我看,只怕是傷得不輕,動彈不了吧?」

    練無傷不答,叫道:「凌烈,你不過是到後面舀水,怎麼這樣久?」

    凌虛一聽,更是魂飛魄散:「那小子沒走,咱們可不是他的對手!」

    清虛也是暗暗心驚:「難道那小賊真的還在,只是我沒有看見?落在這小賊手裡可討不了好去,不如先走為妙。」

    暗暗挪動腳步向後退去,一瞥眼見練無傷神情中似乎鬆了一口氣,心中一動,哈哈大笑:「那臭小子在哪裡?你最好叫他出來,道爺正想教訓教訓他呢。」果不其然,練無傷臉色一變。

    兩人若是論起年紀,自然是練無傷為大,可說到江湖閱歷和那些爾虞我詐的伎倆,久在深山的練無傷哪裡是清虛的對手?兼之他又不善作偽,一試就露了馬腳。

    凌虛兀自看不出門道,急得直拉清虛的衣袖:「你瘋了不成,那小子來了,可沒咱們的好果子吃!」

    清虛給了他一巴掌:「急什麼?你看他叫了半天,那小子可有動靜?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嘿嘿,看樣子,他的傷勢不輕。」

    凌虛這才恍然大悟,到底還是害怕,躲在清虛身後。

    練無傷冷冷的道:「我就算受了傷,對付你們兩個還是綽綽有餘,要不要上來試試?」

    清虛不知深淺,哪敢貿然去試?他對練無傷的武功還是極為忌憚,心想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落水狗咬人也疼。可就這樣離去,心裡著實覺得可惜。

    他鬼主意極多,眼珠一轉,已然有了計較。笑道:「那好,我來了。」伸手拿起一旁桌上的茶碗,運力扔了過去。

    這一扔沒有任何花巧,只要輕輕一避便可避過,練無傷心裡雖然這麼想,可身子完全不聽使喚,使盡全身力氣,也不能挪動半分。

    「咚」的一聲,茶碗正中額頭,裡面的茶水灑出來,和著鮮血,遮住了練無傷半面臉。他一陣暈眩,俯下身子,不停喘息。

    連清虛自己也料不到居然能打中,一呆之下,哈哈大笑:「想不到你也有落在我手中的時候!」

    「別過來!」寒光一閃,一把匕首橫在胸前,練無傷抬起頭,冷冷的看著他。

    清虛先是一怔,隨即笑了。「你動都動不了,還怎麼傷人?歇歇吧。」

    練無傷森然道:「就算殺不了你們,至少有一個人我絕對能殺得了。」

    「誰?」

    匕首向內,對準胸口:「我自己。」

    清虛又是一怔:「你用你自己的命來威脅我們?荒唐,別忘了我們就是要你命的!」

    「是嗎?」練無傷輕輕一笑,「你那些師父師叔,半夜上山,所來為何,難道他們沒對你說?」

    清虛心中一凜,想起昨晚偷聽幾位長輩的談話,隱隱好像有什麼「昊天門」、「寶藏」之類的話……

    「你知道什麼,快說!」

    練無傷慢慢直起身子,調息了一會兒,才緩緩的道:「昊天門當初號稱武林第一家……不僅武功獨步江湖,傳說中更是富可敵國……雖然現在昊天門的人已不在,可是寶物卻不會隨著人死而消亡……你難道不想見識見識?」一段話他分了幾次才說完,實在虛弱以極。

    「你知道在哪兒?」清虛被他說的心動,脫口問道,隨即就想:這人和那臭小子都是昊天門的倖存者,自然是知道的,不然師父怎會大費周章的約集了幾位師叔來為難他們?自己當初就覺得奇怪,可惜幾個老頭子嘴嚴得很,怎麼也不肯透露口風。嘿嘿,現在怎樣?不是都作了古,留個現成便宜給自己撿?

    想到練無傷那身驚人的武功都是得自昊天門,自己若能得到秘笈,找個沒人的地方修煉一番,日後定能在江湖上揚名立萬,可比在小小嶗山做個無名小卒風光千萬倍。更何況還有揮霍不盡的珠寶等著享用。他生性涼薄,聽到巨利相誘,早將師仇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回頭看看凌虛,見他也是一臉熱切。兩人心意相同,都點點頭。

    清虛為人仔細,又問:「那臭小子呢?」見不到凌烈,他始終不放心。

    練無傷臉上閃過一絲黯然:「他走了。你們若要寶藏,我便可以帶你們去,要他作捨?」

    「自然是怕那小子來救你。」

    「他……不會回來了。」心中一痛,五年的相處,抵不過別人的一句話。

    清虛還不放心,心想那臭小子若是回來可大大的不妙。他明知練無傷是以利相誘,好慢慢謀得脫身之策,有心殺了他,可那秘笈寶藏實在充滿了誘惑,令人難以拒絕,就算冒再大的險也是值得。眼見練無傷受傷甚重,若無人相助,個把月內決計難以痊癒,把心一橫,富貴需向險中求,就冒這一次險也罷。

    當下扯開臉,微微一笑:「那還要請你帶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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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日當空。此時已近黃昏,而太陽卻宛如一個不肯退位的暴君,叫囂著,瘋狂的凌虐著它腳下的眾生。毫無蔭蔽的官道上,彎下身,彷彿就可以聞到黃土燒焦的味道。

    這樣的天氣著實不宜出行,所以道上人也寥寥無幾。

    道旁大概四、五丈遠的地方,有座小小的茶僚,原木搭建而成,十分樸素。這時沒有客人,那店家就坐在個木凳上,手拿一把蒲柳扇,一面無聊的望著空蕩蕩的大道,一面拚命扇著風。

    忽然,一輛馬車闖入他的視線。這馬車走的甚急,帶起煙塵一片,一眨眼的功夫就已來到跟前。趕車人一勒韁繩,那馬在路邊停了下來。

    店家吃了一驚,心想沒有兩把子力氣,可不敢這樣拉馬。忍不住打量那車伕一眼,一看之下,更是希奇。本以為定是個五大三粗的壯漢,不料身材比他還要瘦削些,身上穿一件隨處可見的藍色粗布衫,頭上斗笠壓得低低的,罩住了臉。

    只聽他回身道:「師哥,這裡有個茶僚,咱們吃些東西再走吧。」

    馬車內傳來一個尖銳的聲音:「也好,你買了送上車來。」話音之中,夾雜著幾聲微弱的咳嗽。

    店家微覺奇怪,心想車裡的人可是生病了?但說話聲音明明又中氣十足。他雖然好奇,但知對方不欲透露身份,也不敢過多打探。眼見趕車人跳下馬車,連忙迎上去招呼。

    趕車人命他將水囊裝滿,買了一些乾糧,微一遲疑,又叫了碗熱茶,撩開車簾,跨上車去。

    車內包裹得密不透風,一上去,濕熱之氣迎面撲來,中者欲暈。車上左右兩邊各有一名男子,左邊的男子又矮又黑,盤膝而作,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對面的人。汗珠從他臉上成串落下,他也不加擦拭。趕車人進來,他也毫不理睬。

    另一名男子則要虛弱得多,無力的蜷縮在角落處。面色蒼白,挺秀的眉頭擰在一起,似乎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額頭上有一道明顯的傷痕。傷痕未癒,看來是近期所創,卻沒有包紮處理。他的手上握有一把匕首,雖然半瞇著眼睛,可四週一有什麼風吹草動,匕首就會緊得一緊,顯然在全神戒備著。

    趕車人將兩個饅頭遞到那矮者手中,又拿了一個饅頭要給對面的男人,卻被矮者攔下。那矮者將饅頭掰成大小不等的兩份,撿小的一份扔了過去:「接著。」

    趕車人面有不忍:「清虛,這樣不太好吧?他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

    那矮者瞪了眼睛,怪聲怪氣地道:「有什麼不好?餓不死他不就行了。難道等他恢復了力氣,來對付咱們不成?凌虛,你何時變得這樣好心?」

    這兩人正是清虛、凌虛。他們被練無傷說動了心,師仇也不報了,嶗山也不回了,直奔寶藏而來。

    ——練無傷說道,既然是昊天門的寶藏,自然在昊天門附近,兩人一想有理,都信了。

    他們還是怕凌烈半途追來,雇了輛馬車,由凌虛親自趕車。為了掩人耳目,兩人都改作俗家打扮。日夜兼程,顧不得天氣炎熱,旅途辛勞。

    這其中最苦的莫過於練無傷,他重傷未癒,又要顛簸趕路,體力固然大量消耗,傷勢更有加重的趨勢。何況有清虛虎視眈眈的在側,更是匕首護身,一刻也不敢放鬆。他知道,只要他稍有鬆懈,清虛就會趁機撲上來將他制住,到時真的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所以,傷再重,精神再不好,也始終警覺著。每當昏昏欲睡時,就用匕首在腿上輕輕一劃,一天下來,又多了好幾個傷口。

    這是一場艱苦的耐力比拚,只要他能堅持不倒下去,就有出離生天的希望。

    然而,這希望又是如此渺茫。

    半個饅頭握在手中,說是半個,實在高抬了,其實小的可憐。練無傷已經一整天沒吃東西,對方不給他,他也吃不下。胃裡翻江倒海般難受,車中悶熱的氣味幾乎讓他嘔吐出來,吃飯也成了一項艱苦的任務。

    可他又必須勉強自己吃下去,因為不吃就意味丟失體力,意味著死。吃飯現在只是求生的必需。

    費力的把饅頭嚥下去,可乾澀的喉嚨卻讓這個動作顯得極為艱難。同樣的,他也有一天沒喝水了。

    在清虛眼中,練無傷的武功實在高得可怕。所以決不能留給他任何一點反擊的機會,一應的生活必需降到最低,只要讓他留口氣,指點出寶藏的下落即可。

    勉強嚥下幾口,喉嚨一癢,咳了出來。一抬頭,一杯茶水停在眼前。

    凌虛道:「喝吧。」

    練無傷一怔。只聽清虛冷冷地道:「你對他倒真是不錯,還有茶水。」

    凌虛道:「再不給他水喝,他就真要死了。你也不希望吧。」

    一杯熱茶這時對練無傷來說無異於瓊漿甘露,飲下去全身都是一爽,既是對方是敵人,他還是忍不住說了一聲「多謝」。

    清虛瞧瞧練無傷,又看看凌虛,哼了一聲:「不早了,趕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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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風餐露宿,兼之清虛刻意刁難,實在辛苦異常,練無傷居然支撐下來了。到第三天傍晚,三人來到信州城外,再走不遠,就是昊天門遺址所在。天色已然不早,清虛決定暫且歇下,明日再去一探究竟。

    當晚三人就在一處荒敗的古廟裡住宿,下了馬車,練無傷幾乎一個趔趄摔倒,兩腿虛浮,根本撐不住勁。站穩了身子,眼前卻是一片天旋地轉。他緊緊地抓住大腿,告訴自己:不能昏倒,不能昏倒。

    一隻手從旁邊伸出來,托住他的手臂,轉頭看時,卻是凌虛。「我扶你走。」

    見他表情誠懇,練無傷點點頭。心想這人雖也算不得好人,到底有些人性。

    清虛在一旁看了,只嘿嘿冷笑,並不理睬。

    一進門,練無傷便尋了個角落倚在那裡,以減少體力的消耗。

    他不斷地暗暗運功,可體內的真氣便如脫韁的野馬,怎麼也無法凝聚。現在這種情況,便是走路也十分艱難,何況從兩名少壯男子手裡逃脫性命?

    在心裡歎了口氣,明天就要到達目的地,到時候,除非有奇跡出現,自己難逃毒手。其實,生亦何歡,死亦何懼,只是不到最後關頭,總存著一絲希望,不願輕言放棄。否則,早在十幾年前他便已命赴黃泉。

    夜晚其實不難挨,前兩天練無傷總提防對方在自己熟睡時發難,現在卻全然不必。每天半塊饅頭一杯水的飲食,讓他時刻感到飢腸轆轆,想睡也難以入眠。

    半夜裡,正在閉目養神,忽聽對面清虛凌虛睡著的地方傳來細細索索聲,心中一凜,握緊了匕首。

    果然,一個黑影向這邊摸過來,正想待對方靠近出其不意地刺出一刀,卻聽他輕喚道:「別動手,是我。」

    練無傷一呆,認出是凌虛的聲音:「做什麼?」

    「跟我走。」

    「去哪兒?」被他奇怪的舉動弄得一頭霧水,練無傷忍不住問道。

    「趁我師哥睡著了,咱們離開。」不由分說,扶起練無傷便走。

    練無傷起初還擔心清虛會突然醒來,卻聽凌虛在耳邊道:「我在飯菜裡放了些安神草,就是藥力太輕,咱們還得小心行事,別驚醒了他。」

    兩人躡手躡腳來到外面,牽著馬走出幾步,回頭看廟中沒有動靜,凌虛這才扶著練無傷上了馬車,催馬狂奔。走了一陣,確定清虛一時追不上來,終於停了下來。

    練無傷心中疑惑:「你……為何要救我?」

    凌虛歎了口氣:「我這師兄生性陰狠,絕不會顧及什麼情分。現在用得到我,自然對我還好,等他尋到了寶藏,我還哪有命在?自然要早作打算。至於你,就當是積些功德吧。就怕他發覺,追將上來,我可不是對手。咱們還是找個地方避一避為上。」

    向四下看了看,忽然「咦」的一聲;「你看,那不是昊天門的莊院?咱們不如就去那裡吧。」

    練無傷搖頭道:「這樣不好。清虛正要往這裡來,豈不被抓個正著?看天色,城門也快開了,不如到城中暫避,更不易被找到。」

    凌虛顯然沒想到他會這麼說,明顯的一怔,強笑道:「這主意卻也好,只是盤纏都在清虛手上,咱們身無分文,到城裡怕無處容身。不如這樣,你不是知道昊天門的寶藏麼,咱們不妨取出一些先用著。」

    開始練無傷聽他定要去昊天門,只是覺得不妥,聽到這最後一句,心中一動,看了他一眼,道:「寶藏不在昊天門裡,去了也沒用。」

    「那寶藏在哪裡?」一句話衝口而出,說完之後,凌虛才發覺自己的語氣太急切,而練無傷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訥訥地道:「也罷,既然這樣,咱們進城再想辦法好了。」

    這時練無傷心裡已然雪亮,凌虛救自己並非出於好心,而是為了獨吞寶藏。他知道若是苦苦相逼,自己定然不肯說出秘寶的所在,於是用了這一招,既可以脫離清虛的掌握,又能騙得自己的信任,可謂一舉兩得。而他先前對自己的照顧,都是博取信任的手段。

    哎,人心險惡,思之令人不寒而慄。若非他求寶之心太急,露了馬腳,自己只怕到死還當他是好人呢,當真蠢極!

    凌虛見練無傷臉色變幻,心知奸計不售,頓時目露凶光:「不錯,我也是為了寶藏,識相些就說出來吧!」

    練無傷閉目不語。

    凌虛一臉猙獰:「你若不肯,可別怪我不客氣!」他現在的處境極為尷尬,師兄固然如豺狼緊逼在後,眼前的練無傷又何嘗不是一隻睡獅?不及早得到寶藏,怕會腹背受敵,死無葬身之地。思及此,不免有些狗急跳牆。

    車後傳來一聲輕響,練無傷忽然一笑:「你若想對我不客氣,最好快些,晚了就來不及了。」

    凌虛一怔:「什麼?」話音未落,臉色霎時變得蒼白。

    馬車後面緩緩走出一人,五短身材,膚色黝黑,一雙小眼凌厲已極,正如毒蛇一般盯住凌虛:「師弟,你好啊,原來我一直都小看你了。」

    凌虛萬萬想不到他來的這樣快,抖聲道:「清……師兄,你聽我解釋……我……」他邊說邊向後退,突然一轉身,撒腿就跑。

    清虛哪裡容得他走?一個起落擋在他身前,手中長劍已然遞出!凌虛不甘束手待斃,只得舉劍相迎。

    這兩人生死相搏,鬥得激烈,完全忽略了練無傷。在他們心中,練無傷已經只剩下半口氣,就是想跑也跑不了。

    可他們忽略了一點:練無傷跑不了,馬卻能跑!而練無傷此時正在馬車上!

    這是第一個可能也是最後一個機會!練無傷一咬牙,合身撲到車座上,揮起匕首,凝結全身力氣向馬的後臀扎去!

    那馬吃痛,狂嘶一聲向前奔出!

    練無傷雙手緊緊抓住車沿,任憑身體隨著馬車上下顛簸。耳中聽到驚呼聲,謾罵聲,最終漸漸遠去,只剩下馬蹄的「得得」聲,馬車的搖擺聲,這才安心閉上眼睛。

    逃出來了!車走到哪裡已經不重要,自己會被帶到哪去也似乎不重要。

    上天,你若覺得我罪孽深重,合該一死,就請讓我死去。不然的話,就放我出離生天吧!

    身子不斷的被甩起然後重重落下,痛得漸漸麻木,只有手還不肯放鬆。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聽到一聲呵斥,馬車陡然巨震,已近僵硬的雙手再也無力應變,終於鬆脫,身子飛了出去。

    不知是什麼人喊了一聲:「車上有人!」

    緊接著,身子被一隻有力的手掌扣住,輕輕帶落地面。張開眼,朦朧中看到一雙帶著關切的溫柔眼睛,心中一鬆,就此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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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醒來的時候,練無傷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素幔圍著的床,乾淨雅致。屋裡只有簡單的傢俱陳設,沒有太多裝飾,色澤也極為素淡,一瞬間讓他想起十幾年前在昊天門的住所。

    心裡輕歎,十幾年了!

    「你醒了!公子,他醒了!」一個小廝打扮的少年跳到他跟前,看了一眼,立刻興奮地大叫起來。

    「吱呀」一聲,門開了。

    「好了,小乙,你想讓整條街都聽見不成?」這聲音無奈中透著幾分縱容,音質溫柔飄逸的有如高天上的流雲,自然而然流露出尊貴的氣度,練無傷忍不住向來人看去。

    無論從哪種角度去看,這都是一個稱得上「俊美」的男子,尤其他臉上溫和的笑意,更像三月的春風,可以吹動任何人的心弦。他的年紀也不過二十五六歲,身材高挑,穿一襲寬大的月白色長衫,沒有束腰,非但不顯臃腫,反而多了幾分飄逸。

    他的眼神停留在練無傷臉上,那動人的笑容便又展露出來。「你終於醒了。」

    練無傷想支撐著坐起來,卻忘了左臂還有傷,一用力就牽動了傷處,又倒回床上。

    「哎,別動。」小乙連忙扶住他,「你傷還沒好呢,千萬別亂動。你也真是的,幾乎全身都是傷,肩上、腿上,連額頭上都有!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我都擔心你醒不過來了。」

    是嗎?練無傷澀然一笑,那種情形之下,保住性命便是好事,受些傷又算什麼。「是你們救了我?」

    「是我家公子救了你。」小乙向後一指,不等他說什麼,又道,「那天可真是千鈞一髮,那匹馬就像瘋了一樣,一個勁兒的亂闖。當時城門剛開,老老少少正要出城,眼見著那馬就闖過來,可把大家都嚇了一跳,有個老太太,躲閃不及,險些就要被馬蹄踩死!」

    見練無傷臉上露出吃驚之色,他故意頓了頓,得意地道:「放心,沒事。這時候就要說我家公子機變敏捷,跳上前去,一掌擊在馬頭,你猜怎麼著?就把馬給攔住了。然後我就瞧見一個人從車上被甩出來,我叫了一聲『車上有人』,可是我叫得還沒你飛得快呢。多虧我家公子眼明手快,一抄手就將你接住了。那時你昏過去了,全場可是掌聲雷鳴,都誇我家公子英雄少年。」

    這小乙不去說書真是可惜了,本就驚險的情節,被他一說,又險了十分。

    那青年伸手給他一記栗爆:「好了,你這般替我吹噓,也不怕人家笑話!」向練無傷道:「這小子說話有些誇張,兄台不要見笑。」

    練無傷笑笑,暗自一運力,只覺氣息順暢,內傷竟已好了大半,不禁又是一驚。

    那青年笑道:「救下兄台之後,我發覺兄台似乎受了極重的內傷,所以便運功為你療傷。可惜我功力有限,不能全然治好。」

    他說的輕描淡寫,可練無傷知道,學武者若要互相療傷,除非兩人所修行的內功路數相同,否則非要有高深的內功不可,還要時時冒著功力反噬的危險。想到自己跟他非親非故,他卻鼎力相幫,不由心生感激。

    小乙插口道:「對了,你是什麼人?怎麼會身受重傷?是什麼人傷了你?」

    練無傷一呆,默默低下頭。這事牽扯甚多,他不清楚這兩人的來歷,哪敢貿然相告?可對方於他又有救命之恩,也不便相瞞。

    那青年見他面色猶豫,了然一笑:「這位兄台傷勢未癒,不宜過多打擾,讓他歇歇,咱們去看看白粥煮得了沒有。」拉著小乙,一同出了房間。

    兩人來到外間,小乙心急的道:「公子,你為什麼不讓我問他?咱們費盡心思救了他,想知道事情的經過也不算過分吧。」

    青年悠悠然坐下,道:「我看他的樣子似有難言之隱,咱們又何必強人所難?」

    小乙扁了扁嘴:「公子你就是心太好了,依我看這人吞吞吐吐的不是好人。」

    「我倒覺得這人不錯。」青年補充,「他有一雙乾淨的眼。」

    小乙搔了搔頭,不明白「乾淨的眼」是什麼意思,眼睛又不是臉,還有乾淨不乾淨之分?不過他家公子偶爾會說幾句他聽不懂的話,也不必細問。於是道:「是是是,誰不知道『逍遙公子』慧眼如炬,不會看錯了人。我去看看粥好了沒有,給人家送去。」

    青年點點頭,囑咐道:「到時候不要問東問西,他想說了自然會說。」

    「遵命。」

    小乙不恭敬的翻了個白眼,轉身去廚房盛了粥,送到練無傷的房間。

    「粥來了……公子,你快來,不好了!」

    「怎麼?」青年輕煙一般閃進門來。

    小乙不說話,指著床。

    床上被褥整齊,已是人去樓空。旁邊窗子大開,微風從外面吹進來。顯然,練無傷是從窗子走的。

    小乙呆呆的道:「又沒說讓他報恩,他跑什麼?公子,你這回可看走了眼。」

    「你是沒要人家報恩,可你連珠炮似的發問已經把人家嚇跑了。」青年搖了搖頭,一回身,只見案幾上用燈台壓著一張紙,走過去拿了起來。

    「公子,這是什麼意思?」小乙見那紙上空無一字,只有兩點墨跡,先是大惑不解,繼而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公子,你救的這人還不識字!」

    「是嗎?我倒覺得無字勝有字呢。」青年指著那兩點,念道,「大恩不言謝,點點在心頭。這人倒也有趣。」

    「公子怎麼說都有理,人都跑了,姓名也沒留下一個,報什麼恩呢?」

    青年抬起頭來,望著敞開的窗戶,那一抹微笑又掛上嘴角。「我有預感,我們還會見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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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青年猜得不錯,練無傷的確是被嚇走的。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對方的問題,也不會撒謊,況且,他也不願對一個有恩於己的人撒謊,只好選擇離開。心理默默祝禱:好心之人,定然有萬神保佑。

    他尋了一處僻靜的地方,靜心修養幾日,傷勢終於得以痊癒。起先還擔心遇到那兩名道士,轉念一想不禁啞然,自己現在功力已恢復,何懼他們?實在是這幾天吃這兩人苦頭太多,才會如此顧忌,想到此處,心頭微微一酸。

    傷好之後,反不知該何去何從。依他的性子,自然願意回到山上去。可想起凌烈此時不知流落何方,會不會有人找他麻煩?又想去尋凌烈。

    但尋到凌烈又該如何?他不怕辛苦,卻怕凌烈惡語傷人,那可比刀劍加身還要難過。

    站在岔路口上,柔腸百轉,一時拿不定主意。

    正在猶豫間,遠遠只聽前方樹林中傳來打鬥之聲,心中一動,莫非是凌烈?

    飛身上前,眼前的情景讓他吃一驚!

    只見相鬥的一方大概有五、六人,均是黑巾蒙面,手持鋼刀。只有一名女子是作村婦打扮,手上一把柳葉刀。這幾人武功似是一路,凌厲狠辣,招招俱是殺手。此刻他們正圍成一圈,將中心的兩人困住。

    那被圍困的二人卻是舊識,正是救他的那青年和僕從小乙!

    他們怎會在這裡?這些人是什麼人?為何要與他們為難?青年一手持劍,另一手卻緊緊摀住肩頭,鮮血從指縫中滲出來,顯然受了重傷。但他武功高強,一時之間敵人近不了身。

    比較可慮的是小乙,他雖然沒有受傷,功夫卻差得遠了,在兩名蒙面人的夾擊下,毫無招架之功,還要青年分心照顧於他。那些蒙面人看出門道,手中鋼刀向青年去的少,反而都向小乙這邊招呼。

    小乙身逢險境,嘴頭卻不肯閒著,一個勁兒的叫罵:「卑鄙!公子,你別管我,自己先逃走吧!」

    青年一劍格開砍向小乙的單刀。「又說傻話,對外人我尚不能見死不救,何況是你?咱們自然要共同進退。」這人的神經也不知是什麼鑄成,當此凶險之境,居然神色還是一片恬靜淡然,不知是無知呢還是胸有成竹。

    小乙眼眶一熱:「公子,你就是心太善了。這些惡賊便是看你好心,才會設下套兒來偷施暗算!喂,你們這些人,有種留下名來!」

    那女子笑道:「中了我的計,是你們太蠢,怪得誰來?想要知道咱們的身份,留到陰曹地府去問閻羅吧。」說話間又是一刀。

    「小乙,別廢口舌了,他們若肯吐露身份,何必蒙面?」青年躲開斜次裡劈來的一刀,接著道,「不過從他們的武功行徑上,倒不難猜出。」

    「咦,公子,你知道?」

    「江湖上近幾年出現一個神秘的殺手組織,武功既高,手段又狠。只要出的起錢,便是天王老子他們也敢殺,人稱『奪魄』。」

    顯然他是猜中了,那女子面色一變:「逍遙公子果然不同凡響,你既已猜到,更留你不得!」

    青年淡淡一笑:「我也聽說過『奪魄』手下從無活口,我受了傷,恐怕是凶多吉少,只是何人要害我性命,不知在下臨死之前是否有幸得知?」

    那女子咯咯嬌笑:「逍遙公子膽色過人,奴家也很佩服,只是做我們這一行的,信譽最重,僱主的姓名萬萬不能透露,公子見諒。」她見青年說話客氣,語氣也緩和起來,只是手上的招式可絲毫不緩。

    忽然那邊小乙「啊」的一聲驚呼,大腿被砍中,跪倒在地。

    「小乙,你可還好?」青年想上去救援,卻被幾名殺手阻住,眼見小乙就要命喪人手,他焦急之餘,招式也不禁亂了,頓時險象環生。

    這當口再也容不得猶豫,練無傷飛身而起,幾個起落來到場中,飛起一腳,正中一名蒙面人的手腕,一個旋身抄住對方脫手的單刀。橫刀揮出,將另一名襲擊的小乙的蒙面人擊退。

    這幾下一氣呵成,迅捷無比,在場所有人都是大吃一驚。練無傷不給他們反應過來的機會,長劍霍霍,很快又有兩名殺手的兵器被打落,練無傷上前一步,封住這兩人穴道。

    那女子見情勢不妙,舉刀迎了上去。兩人兵刃相交,發出一聲脆響,練無傷紋絲未動,那女子卻不由自主退了幾步,只覺手腕發麻,柳葉刀幾欲脫手而飛。

    她愣了一愣,啐道:「哪裡殺出來一個程咬金!」

    小乙卻早已認出了人,喜極大叫:「喂,你不是上次馬車上那個人嗎?你的傷好了?你是來幫咱們的嗎?嘿嘿,我家公子說你是個好人,果然沒看錯。」

    青年見來了幫手,精神一振,長劍揮舞開來,將餘下諸人逼得節節後退。幾名蒙面人眼見自己這方必敗無疑,互相使了個眼色,四散而逃,同伴也不顧了。

    那女子正在與練無傷酣鬥,她武功本不如練無傷,一見自己人都已逃走,心下更是慌張,沒過幾招,便被練無傷制住。

    己方大獲全勝,小乙臉上笑開了花,顧不得腿上有傷,一瘸一拐的過去:「喂,你們到底受何人指使,還不快快招來?」

    那女子神色慘然,一言不發。

    「哼哼,別以為你是女人我們就不會對你怎樣哦,我們降龍堡有的是手段讓你說實話。」

    練無傷一直站在旁邊,這時一愣:「你們是降龍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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