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蔭(上) 第四章
    莫名其妙的打了這一架,心中這股邪火倒是散去了一半。回到山上的時候,東方已透出魚肚白。凌烈不敢驚動練無傷,悄悄推開門,躡手躡腳的走進。

    「無……無傷?」先自嚇了一大跳。練無傷早已起身,正穿戴整齊坐在椅子上等他呢。

    「你的衣服怎麼了?」首先注意凌烈裂成兩片的前襟,練無傷不禁皺了皺眉。

    凌烈這才想起自己的衣服被矮道士劃破了。那可是無傷買給他的,頓時心疼不已。雖然他已經報了仇,還是忍不住在心裡罵了好幾遍「臭牛鼻子」、「矮冬瓜」。

    他不敢把自己下山胡鬧的事說出來,一時間又想不出圓滿的謊話,只得道:「我剛才出去練劍,被樹枝刮的。」

    「真的?」被練無傷水一樣清澈的眸子定定地看著,凌烈一陣心虛,硬著頭皮點點頭。

    「好吧。」練無傷站起身,淡淡地道,「你也這麼大了,做事也應該有自己的分寸。」

    看了一眼那衣衫破處;「壞得還不算厲害,等會兒脫下來,我給你補一補。」

    這是不是就算平安過關了?聽見關門的聲音,凌烈長長舒了口氣。無傷真肯相信他的話嗎?凌烈不敢確定。

    被劍鋒劃破的裂口整齊平滑,跟樹枝剮破的完全不同,無傷難道沒有注意到?還是注意到了沒往深處想?凌烈不敢心存僥倖。他心裡總有種感覺,很多事情無傷並不是不知道,只是從不說出來,等著別人自己領會。

    那麼,他知不知道我對他的心思?想到這裡,凌烈冷汗直流。不會的,無傷那麼高潔的人,怎麼能明白那些齷齪心思?

    既是齷齪的心思,就該藏在心底,永遠不讓它冒出頭來,不然連無傷的身邊也不能呆了。握緊拳頭,凌烈暗暗下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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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俗話說,紙裡包不住火,謊話總有被拆穿的一天,可凌烈萬沒想到這一天來的這樣快。

    「臭小子,你給道爺滾出來!」

    聽這囂張的口氣,再加上這一聲「道爺」,不用猜也知道是誰了。凌烈第一個反應是想拿塊破布塞住這矮子的嘴!

    好大的本事,一天功夫不到,就找到這裡來了,自己明明什麼都沒說呀!

    他卻不知道,近幾年開始他隨練無傷下山送藥,見過的人也自不少。他相貌又俊美非常,見過一次就難以忘記,只需在鎮子裡留神打聽,很容易查出來。

    扒著窗子望外看,外面除了昨晚那一高一矮兩個道士之外,又多了一個老道士。想必是他們的師父長輩,請來撐腰的。

    有人撐腰也不怕,現在凌烈最怕的就是他們驚動了練無傷。可是,瞧這情形,想不驚動也很難吧?

    「怎麼回事?」匆忙來到外間,練無傷已經先到了。「這些人似乎是來找你的。」

    「我……」凌烈一時語塞,不知該怎麼解釋。

    練無傷歎了口氣,柔聲道:「現在你該說實話了吧?」就知道這孩子會惹麻煩,卻怎麼不能放下他不管。

    心裡一跳,無傷果然知道他說謊。事到如今,實在容不得凌烈再隱瞞下去,當下就把昨晚之原原本本向練無傷交待清楚。

    凌烈說完,頭壓得低低的,根本不敢去看練無傷的臉色,好一會兒沒聽到動靜,才試探著抬起頭

    外面還在叫囂:「臭小子,快滾出來!你不會是怕了爺爺,要作縮頭烏龜吧?」

    凌烈哪受得了這份激?眉心一擰,正待出去。驀地裡一隻纖長的手掌伸過來,按住他的手。

    「無傷?」

    「你肯不肯聽我的話?」

    凌烈自然點頭。

    「那好,待會兒我和你一道出去,你不許擅自說話或動手,一切要照我的眼色行事。你答不答應?」

    也許是一直被他教導武功的緣故,在凌烈眼中,練無傷沉下臉時然透出一股威嚴,他哪敢不應?連忙點頭。想想不對,又問:「那他們若是動手呢?」

    練無傷微微一笑:「傻瓜,有我在,還能看你被欺負了?」打開門當先走了出去。

    不知怎麼,凌烈的臉突然紅了。腦海中反反覆復是那一句「有我在,還能看你被欺負了」,只覺心裡甜滋滋的。好一會才想到該跟出去,腳步兀自輕飄飄。

    門外三人早已等得不耐,那矮道士性急,叫道:「這小子不會是從後門逃跑了吧?師父,讓弟子闖進去看看!」

    不等老道回答,搶上前正想一腳踢過去,不料房門已然打開,一個身穿月白衣裳的男子神態悠閒的出現在門前。

    他吃了一驚,腳又縮回來。

    練無傷目光一掃,向那老道拱手:「道長。」

    那老道見他神情自若,舉止有禮,也不覺還禮:「閣下是?」

    「臭小子,我就是來找你的!」看見練無傷身後的凌烈,矮道士立刻記起昨夜之辱,仇人相見,分外臉紅,就要衝上去。

    「矮冬瓜,看來你的道袍倒是不少,轉眼又換了件新的。」凌烈哪裡是肯示弱的主兒,笑嘻嘻的道。

    「凌烈。」練無傷沉聲一喝,凌烈乖乖住口。

    「清虛,退下。」

    矮道士清虛不敢違背師父,只得退到一邊,一雙小眼忿忿的瞪住凌烈,凌烈則是向他扮個鬼臉。

    練無傷拱手道:「在下這侄兒生性頑劣,若是不慎得罪了幾位道長,萬望海涵。幾位都是修道之人,參悟透徹,想來不會同黃口小兒一般見識。這裡有些薄銀,給兩位道長置辦幾套衣物,還請不要嫌棄。」掏出一錠銀子,道,「凌烈,恭恭敬敬的給二位送去。」

    「什麼,我……」凌烈吃了一驚。聽到練無傷要賠對方銀子,他已經老大不願意了,那都是無傷辛苦採藥換來的,怎能輕易給人?而且還要他「恭恭敬敬」的送去,這口氣更是嚥不下。

    「去,說『請道長笑納,小子這廂賠罪了』。」

    練無傷臉色一沉,凌烈頓時不敢再說。委委屈屈接了銀子,來到老道面前,胡亂作了個揖,背書似的將練無傷教的話重複一遍。口齒含糊宛如唸經,哪裡有半分誠意?

    那老道一直沉著臉,目光中閃爍的是老年人特有的算計,皮笑肉不笑地道:「不必客氣。」說著伸出手來。

    凌烈只道他是接銀子,也未在意,哪知老道竹枝似的手掌突然一翻,閃電般扣住了凌烈的手腕。

    「啊!」凌烈被抓個正著,只覺那隻手有如鐵鑄一般,根本掙脫不開,不由大驚失色。

    老道笑道:「小兄弟莫怕,貧道只是想問你,你是何門何派?你師父是誰?」

    情勢突變,練無傷也吃了一驚,聽那老道的問話,忽然明白,原來他此行並非只是為徒兒報仇那麼簡單,想必他是從徒兒的演示中發現了端倪,凌烈的身份只怕已經洩了底!

    最擔心的還是來了!

    強自鎮定:「道長,有話慢慢說,為難小孩子未免有失身份。」

    老道笑道:「這位小兄弟機靈的很,慢慢說只怕他就不肯說了。」回看凌烈,「小兄弟,你還不肯說嗎?」

    凌烈只覺源源不斷的內力從老道手上湧來,胸口鬱悶難當,冷汗直冒。但仍咬緊了牙關,不肯開口。

    勝券穩操,老道也不著急,仍是笑嘻嘻的:「小兄弟,我看你就告訴了老道吧,這錯骨手的滋味可不大好受——」

    眼前白影一閃,掌風撲面而來,他一驚之下擱掌抵擋,忽覺手上一空,練無傷早已帶著凌烈退到一丈之外。

    「站在我身後。」沒有撫慰,甚至沒有多說一句話,可凌烈卻能感受到練無傷對他的愛護之深。

    既然跟在昊天門的後人身邊,那老道早就料到練無傷不是普通人,但是對方的武功之高,還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他甚至看不出是什麼路數!當下長長吸了口氣,單掌施禮:「無量壽佛,貧道嶗山神犀子,敢問尊駕高姓大名?」

    練無傷淡淡一笑:「山野村人,道長不必掛懷。倒是小侄得罪了道長,還望道長大人大量,不要追究才好。這孩子,在下回去必定好好管教。」

    還是同樣的話,這一回說出來份量卻大大的不同。神犀子看一眼練無傷,又看看凌烈,雖然很想將這小子帶回去,奈何技不如人,目光一閃,笑道:「小孩子家胡鬧,原也算不了什麼,既然他肯認錯,那就算了吧。清虛,凌虛,咱們下山。」

    那清虛不明情勢,叫道:「師父,難道就便宜了這小子?」

    神犀子臉一沉,喝道:「你自己學藝不精,丟了師門的臉,還說什麼!」道袍一甩,逕自下山了。凌虛緊隨其後。

    清虛見狀,也只好跟了下去。

    凌烈拍手笑道:「三位好走,恕不遠送。山路險阻,小心莫跌交呀!」

    清虛忿忿的舉起拳頭,卻不料沒看清山路,當真跌了一跤。凌烈笑得肚子疼:「無傷,你看……」

    一瞥眼見練無傷面沈似水,默默走回屋裡。

    「無傷?」

    憑直覺,凌烈知道練無傷生氣了。

    練無傷歎了口氣:「你收拾收拾下山去吧。」

    凌烈這一驚可非同小可,澀聲道:「為何要趕我走?因為我惹了禍?我保證決不再犯,還不行嗎?」

    練無傷擺擺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你可記得我第一次帶你下山就告誡過你,千萬不要在別人面前顯露武功?」

    凌烈一呆,想起是有這樣一回事,急道:「我以後不會了!」

    「晚了,晚了。」練無傷輕歎,「你可知適才那幾人為何而來?」

    還不是為了向自己尋仇?可是凌烈知道,既然練無傷這樣問,就一定另有原因。

    「那神犀子一個勁的追問你的武功,你道是為了什麼?」

    凌烈一驚:「難道他看出我是昊天門的人?難道……他就是我滅門的仇家?」

    「不是。」練無傷很快否認,「嶗山派雖然囂張,在江湖上只算得二流貨色,還沒有膽子打昊天門的主意。他們要的是寶藏!」

    「寶藏?」

    「當年昊天門富可敵國,武功更是冠絕天下,江湖上哪個不想得到?而這寶藏的下落,定然是要著落在你這昊天門少主的身上。」從凌烈的年紀、武功路數不難推知他的身份。

    凌烈忽然想起母親臨死前悄悄伏在自己耳邊說過的話,心裡突地一跳,沉默不語。

    練無傷又道:「這只是第一批,消息一旦傳出去,很快就會有更多的人來這裡尋事。這些人當中既有昊天門的朋友,也有敵人,更多的人則打定了渾水摸魚的主意。這山上就要熱鬧了,所以你非走不可。」平靜的日子也許要結束了。

    「那你呢?」

    「我?」練無傷的目光慢慢從屋中掃過,嘴角泛起苦澀的笑意:「這地方呆久了,我捨不得走。」十幾年的隱居生活,讓他對山下的花花世界有著莫名的恐懼,想到人心之險,還是寧願老死在山上。

    凌烈急道:「那他們來了怎麼辦?」

    「他們要找的是你,你不在,自然不會為難我。」

    凌烈雖然涉世不深,卻也明白事情沒這樣簡單,愣了半晌,道:「你不走,我也不走!」轉身躲回房裡。

    若不能陪在無傷身邊,在哪裡又有什麼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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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悶頭倒在床上,過了許久,耳邊傳來敲門聲:「凌烈……」

    凌烈翻身坐起:「不用說了,我知道你是為我著想。可無傷,我走了誰來陪你呢?」

    練無傷一怔,心裡某處彷彿被觸動了一下,半晌才道:「我不需要人陪。」

    「不,我知道,你需要的。」他知道,無傷其實並不喜歡寂寞,也許他不擅表達,但一個輕易就會對別人付出關切和愛護的人,怎會是天性冷漠?

    凌烈清澄的目光看向練無傷,那裡面有關心、敬慕、眷戀,還有難以言喻的縷縷深情,像潺潺的溪水默默流進練無傷心中,慢慢的,慢慢的,有什麼地方開始融化了。

    「好,我和你一起走。」

    凌烈大喜,當即收拾起衣物細軟。天色已晚,為防有變,練無傷還是決定趁夜下山。出了門,想到今生也許再不能回來,兩人都情不自禁的回頭看了一眼。

    半晌,練無傷拉住凌烈的手:「走吧。」

    沒有月,天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兩人邁步走進樹林,忽然,練無傷全身一緊,朗聲道:「哪條路上的朋友,請現身吧!」

    林中傳來一聲大笑:「果然是高手,好耳力。」

    四個人一字排開,緩緩從林中走出來。峨冠,鶴氅,都作道家打扮,相貌各異,年齡卻相仿。其中一個更是舊識。

    「神犀道長,這是什麼意思?」

    神犀子冷笑:「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們的來意大家心知肚名,把這小子留下,閣下要去哪裡隨便!」

    練無傷歎了口氣:「看來這一戰免不了。」手掌一翻,長劍出鞘。

    幾名道人互看一眼,分四個角站定。神犀子道:「這是我們嶗山震山絕技『四象陣』,你若後悔還來得及。」

    練無傷不答,回頭看凌烈:「等會兒你守在外面,不許進去。」

    「不,我和你一起!」

    練無傷皺眉道:「你不聽我話了嗎?」

    「我……」凌烈何嘗不知道自己的武功,跟人家差得太遠,硬要插手只會拖累無傷?可讓他眼看著無傷為自己拚命,他卻一點忙也幫不上,那滋味可比什麼都難受。

    可恨,為什麼每一次都要躲在無傷身後,要他來保護自己?為什麼自己只有身體長得比無傷高,本事卻那麼不濟呢?不,總有一天,他要成為最強的,成為無傷的依靠!

    他心裡胡思亂想,眼睛卻一眨不眨的盯住前方——那邊已經開戰了。

    幾個道人並沒有吹噓,這「四象陣」果然厲害。若論單打獨鬥,練無傷武功要高出四人許多,可是排成陣法,他竟久攻不下,還接連幾次遇到險招。

    漸漸的,練無傷的力氣似乎衰竭下來,身法不如以前靈活,劍招也呆滯許多。一名道人挺劍急刺,正中練無傷的肩膀!

    「無傷!」

    凌烈驚叫。與此同時,白光閃過,一道閃電直擊而下,眾人眼前都是一花,緊接一聲慘叫傳來,有寶劍「噹啷」落地的聲音。一名道人倒在地上,其他三人則紛紛向後躍出。

    「昊天劍法!他用的是劍法!」那受傷的道人忽然叫了起來。

    其他幾名道人一聽,都是又驚又疑:

    「昊天劍法?那不是昊天門的絕技嗎?」

    「昊天門不是都死絕了嗎?」

    一個個震驚地望著練無傷,不自覺地後退。

    「無傷,你沒事吧?」凌烈跳到練無傷身前,見他左肩鮮血兀自滴落,想也不想撕破衣襟為他包紮。

    「無傷?你叫他無傷?」神犀子恍然大悟似的叫道,「他是練無傷!昊天門棄徒練無傷!」幾個人看著練無傷,眼神奇怪已極。

    凌烈怒道:「不許你們胡說!」

    練無傷臉色蒼白,長時間的打鬥消耗了他元氣,此刻又因對方的一句話而心神大亂,寒意正一點一滴凝上心頭,寒毒怕是要發作了吧。

    心中一陣恐懼,知道他是昊天門的棄徒,那,也該知道那段往事吧。抓住凌烈的手:「咱們走。」

    凌烈感到練無傷的手在不住的顫抖,指尖更是冰涼,忍不住問:「怎麼了?你認識他們?」

    「哼哼,我們哪有那麼好的福氣認識練大俠?十幾年前,練大俠聞名江湖的時候,我們還是無名小卒呢。」那話語中絕沒有讚美,只有厭惡、鄙夷與幸災樂禍。

    凌烈更加吃驚,那時無傷的年紀只怕比自己還要小,怎麼竟做出驚天地的大事來?不覺問道:「怎麼回事?」

    天上的閃電閃了幾閃,映出練無傷的臉色更加淒厲。「走吧。」那語氣,幾乎是在哀求。

    凌烈心頭一軟,既然無傷不想說,自己又何必苦苦逼他?「咱們走。」

    神犀子哪肯放他們走?「小子,你一定是凌無咎的兒子吧?怪不得他肯收留你。」

    凌烈不理,只是扶著練無傷前行。

    「嘿嘿,勾引不了老的,勾引他的兒子也不錯,聊慰相思嘛。」

    凌烈猛地回頭:「你說什麼?」

    「哼哼,十幾年前,昊天門出了一件天大的醜事……」

    練無傷始終一言不發,這時突然回劍急刺神犀子。這一劍又狠又快,若非他早在提防,險些就中招了。另外幾名道人見狀,連忙搶上救護同門。

    凌烈想起練無傷受了傷,也拔劍加入戰團。

    神犀子一口氣緩過來,又道:「這醜事便是,昊天門中有個弟子……自己身為男子,卻不知廉恥的去勾引同門師兄,結果被他師父發現……逐出了師門。這件事鬧的沸沸揚揚,天下皆知,昊天門也因此丟盡了臉面,成為江湖的笑柄……」

    凌烈越聽越是心寒,抖聲道:「他的師兄是誰?」

    「不要說!」練無傷急叫,方寸大亂之際,左肩又被劃了一劍。

    神犀子笑的猙獰,得意的看了眼練無傷的絕望淒迷,凌烈的失魂落魄,慢慢地吐出三個字:

    「凌、無、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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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嚓」一聲,一道驚雷擊在頭頂。

    不知何時,雨落了下來。最初是幾粒黃豆,很快就演變成傾盆之勢。透過綿綿的雨幕,每個人的影像都變得模糊。

    練無傷默默站在雨裡,不敢去看凌烈。

    平生最不願意觸及的、尚未癒合的傷口,被赤裸裸血淋淋的揭開在——最不願意他見到的人面前!被揭開——在一個小輩,一個自己教養成人、愛如子侄的孩子面前!「他」的兒子面前!

    情何以堪!

    若此時山崩地裂,他一定會毫不猶豫的投進石流,將自己從此埋葬!從不曾如此後悔自己的存在,就算是在十八年前,在眾人的鄙夷聲中被逐出師門也不曾!

    一柄長劍毒蛇般無聲無息逼近後背,微痛襲來,武者的本能讓練無傷身體微側,躲開這致命的一劍。

    然後回身,急刺!

    悲憤之餘下手再不留情,偷襲者倒地斃命。

    痛感讓神志剎那清醒,現在不是自傷自憐的時候,還有強敵在伺,還有人需要他的保護!

    「凌烈!」

    極目尋去,看到的情景讓他吃了一驚——凌烈癡癡地站在那裡,一雙手正要拍在他的身上!

    不行!

    「哧」的一聲悶響,沉重的掌風擊在背上,五臟六腑也跟著翻滾起來,練無傷忍住湧上喉間的甜意,一手護住一臉迷茫的凌烈,反手一掌揮出,掃中對方天靈蓋。

    一舉殺死兩人,神犀子和剩下的那名道人都驚得呆了,他們萬萬想不到,練無傷深受重傷,居然還有餘力傷人!

    頭有些暈,身體沉重的好像不是自己的,可練無傷不敢讓自己倒下去,他知道,以凌烈現在的狀態,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凌烈,你清醒些,現在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凌烈!」

    轟隆隆的雷聲又響了起來,一聲高過一聲,震耳欲聾。凌烈卻恨不得自己的耳朵真被震聾了,讓他一輩子也不知道這醜惡的事實。

    練無傷焦急的臉在眼前晃呀晃,原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此時竟格外陌生。

    眼前的人真的是無傷嗎?心目中那個孤潔、淡泊、善良,讓自己敬重愛慕的無傷?

    愣愣的開口:「他說的都是真的?」

    練無傷一怔,臉上閃過恥辱、不堪,慢慢低下了頭。

    心裡一陣揪緊,凌烈忍不住大喝:「我問你是不是真的!」

    不要低頭,看著我的眼睛!不要沉默不語,告訴我這一切不是真的,告訴我他們在撒謊!

    說話呀!

    「是……真的。」練無傷閉上眼,覺得心也被這雨水澆透了。

    靜默!

    周圍只有瀟瀟的雨聲,雨裡的人影一動不動,彷彿一尊石像。

    「凌烈,你聽我說,先不要管這些,現……」

    「不!」

    一聲大叫打斷練無傷的話,凌烈突然跳起來,一把推開他,掩面向山下急奔而去!

    「凌烈!」本想追下去,可是一陣天旋地轉讓練無傷幾乎站立不穩,以劍支撐身體,不住的喘息。

    凌烈,回來!危險!

    躲得遠遠的神犀子忽然向同伴使了一個眼色,兩人同時飛起,一個撲向練無傷,而神犀子則向凌烈離去的方向追了下去。

    風聲過耳,練無傷立刻警覺,半瞇的眸子猛然睜大:不行,絕不能讓他追上凌烈!

    就地一滾,躲開對方的進攻,長劍從最不可能的角度斜插過去,穿過肺部直達背心。

    那道人抽搐幾下,眼見是不活了。而這一劍也耗去了練無傷大半力氣,動動劍柄,竟沒有力氣將寶劍拔出。

    回頭看,神犀子已在一丈之外,根本無法追上。

    情急之下,練無傷抓過死去道士的長劍,用盡所有剩餘力氣擲出——

    長劍如離弦之箭一般穿過雨簾,沒入神犀子後心,帶著他又向前飛出丈許,這才砰然落地。神犀子甚至都沒有掙扎,便一動不動倒斃在泥裡。

    ——這狡猾的道人最終害人反害己。

    結束了。

    心頭一鬆,練無傷再也忍耐不住,一口血噴出來,晃了幾晃,慢慢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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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滴敲在臉上的痛感讓練無傷恢復了些許神志。茫茫然睜開眼,一時間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這是哪裡?凌烈呢?為什麼身體這樣難受,痛得厲害?

    散亂的目光觸及到草間橫臥的屍體,整個人像被雷打中似的呆住。想起來了!

    原以為這一生就此平靜的度過,與世無爭,終老深山,可轉眼間,風雲突變,早該遺忘的往事重新被提起。十幾年了,其實一切都沒有變,在世人眼中自己依然是那個聲名狼藉的練無傷!不知羞恥的……練無傷!

    不再找凌烈,因他不會回來。忘不了那孩子眼中的震驚與憤怒,這樣的過往,莫說是他,便是換了任何一個人也難以接受吧?

    不該怪他,他還是個孩子。卻忍不住想問問老天,為何要如此捉弄自己?明明已經什麼都不求了!

    好冷!情不自禁打了個寒噤。不僅肌膚被寒意浸透,就連心底也竄上冷氣,寒毒又要發作了吧?

    咬牙支撐著站起,只覺雙腿好像不是自己的,軟軟的使不上力氣。上身才離開地面,搖搖晃晃又即跌倒。

    寒意越來越重,不行,呆在這裡一定會凍死!

    爬起,跌跌撞撞走了幾步,很快又跌倒。再爬起來,再跌倒。

    被雨水浸透的衣衫,因在泥中翻滾,已然污穢不堪,不復當初的潔白。

    家園就在前方,平時幾步就能到的地方,此刻卻那麼遙遠。可是求生的意志依然支持著他,不斷前行——

    一尺,兩尺;一丈,兩丈……快了!

    艱難地推開了門,卻被低矮的門檻拌了個觔斗,重重摔在青石板的地上,身子蜷縮成一團,不住的顫抖,再也爬不起來。

    好冷,四肢都要凍僵了……有沒有溫暖的地方,讓我靠一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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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弟,別站在夜風裡,會著涼的。」

    男子的臉上是滿滿的關切,和煦的恍如三月的風。

    「這樣吧,咱們兩個挨的近些,就不覺得了。」

    男子的身體很熱,隔著衣物也能感到絲絲熱氣,讓人熏熏然。

    「你若喜歡,讓你靠一輩子又有何妨?」

    男子的話語是那樣的溫柔,心從此陷落……

    「大喜訊,大師兄和無雙師姐要成親了!」

    「做了師父的成龍快婿,這門主之位看來早晚是大師兄的了!」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

    「師父,這一切都是無傷師弟一相情願,弟子並不知情……」

    是無傷師弟一相情願,弟子並不知情……

    弟子並不知情……

    好冷,心也要凍僵了。

    無邊無際的黑暗撲來,就這樣陷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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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昏沉沈也不知過了多久,半個時辰?一個時辰?或者更久。奇寒漸漸退去,可是身體依然僵冷。

    有什麼在碰觸身體,那熱度吸引他情不自禁偎了過去,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身體被一雙手打橫抱起,寬大的手掌、堅實的胸膛,還有那溫暖的體溫,記憶中,只從一人身上感受過。

    是他嗎?嗯,不會是他,一定又是做夢吧,這樣的溫情只會出現在夢裡,而這樣的夢,卻已好久沒做過了。不願讓夢醒來,只想放縱自己再幻想一回,再奢望一回,去感受那難得的溫暖。

    那雙手抱著自己,晃呀晃,然後身體被平放到床上。

    不,別走,我好冷!感覺那僅有的一點暖意即將離去,慌亂的想要挽留,可是手腳便如灌了鉛,沉重的無法抬起。

    還好那手並未真的離開,又搭在他的額頭上。

    「你發燒了。」

    是嗎?怪不得明明寒毒已經發作完畢,還是這樣的冷。

    「我幫你把濕衣脫掉,順便處理傷口。」

    被雨打濕的衣服緊緊黏在身上,真得很不舒服,於是溫順的點頭,任由對方解開衣帶。

    肌膚赤裸裸的暴露在空氣中,涼意更勝。左臂被抬起,塗上清涼的草藥,再纏上繃帶。那大手觸及到的地方,總會引起不自覺的顫慄。

    忽然,那指尖不經意滑過胸膛,帶起一陣異樣的感覺,忍不住輕輕呻吟出聲……

    「啊……」

    那手一震,停住了動作。

    怎麼了?正在茫然不解,那手突然摸到胸膛上來,輕輕的揉搓。

    「不……別……」儘管意識模糊,依然知道這樣不妥,挪挪身子想要避開,誰知卻被緊緊的箍住,動彈不得。然後,一個溫軟濕潤的東西貼了上來,撩起更多火焰。

    悚然驚醒,那是……唇!

    「不要……師兄……不要……」

    什麼?他在叫誰?沉浸情慾中不能自拔的少年猛然抬起頭,不可思議的盯著眼前面色潮紅,嫵媚無限的人兒,俊美的臉上閃過錯愕、震驚、不信……種種的情緒最終歸結為憤怒!

    「凌烈?」費力的張開眼,練無傷不由驚呼出聲。心中一喜:「你回來了。」

    凌烈陰沉著臉,沒有說話。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練無傷這才發現自己的衣衫不整,白晢的胸膛上還有幾處淡淡的紅點。

    腦子「嗡」的一聲炸開了。他不是懵懂的少年,那紅點的意思他很清楚。那麼,剛剛並不是做夢,一切都是真的!

    強烈的羞恥讓練無傷滿臉通紅,慌亂的伸出手去為自己遮掩,不可思議的叫道:「凌烈,你做了什麼?」

    凌烈定定地看著他,眼神變了幾變,冷笑道:「我在做什麼?你不是很清楚嗎?你又不是沒做過,裝什麼?」

    心忽然抽緊。凌烈回來並不是因為想通了,而是來——興師問罪!

    見他垂首不語,凌烈更加惱恨,大聲道:「是呀,全天下都知道你練無傷是什麼人,什麼貨色,只有我這傻小子被蒙在鼓裡。傻傻的信你,把你當作這世上最高潔的人,以為你有多麼寬宏大量,願意不計較我的任性的收留我。你逼死了我娘,我還傻傻地為你找借口……」

    說到這裡,眼裡好像要噴出火來,凌烈踏上一步,指著練無傷的臉,道:「你其實就是存心逼死她!因為你恨她,嫉妒她,怨她搶走了我爹!你這個狠毒的人,怪不得我爹不肯理你,因為他早就看穿了你的蛇蠍心腸!」

    「住口!」練無傷忍無可忍,打斷了他義憤填膺的指控。然而這一吼卻牽動了內傷,引起劇烈的咳嗽,好一陣才平息下來。

    凌烈冷硬的臉上現出關切之色,幾次想過去扶住他,終於還是忍住沒踏出一步。

    練無傷喘著氣:「不管你怎麼想,我沒有存心逼她去死,也不知道她會跳崖,的確,我對她有怨,可這樣卑鄙的事我做不出來!」

    「你做不出來?」一切都已被揭穿,他的眼神為何還能這樣清澈?他想偽裝到什麼時候?狂潮般的怒氣徹底虜獲了凌烈,他只覺得自己被欺騙了,被這個頂著聖人嘴臉的男子欺騙了!而這個人帶給他這樣沉重的打擊,幾乎顛覆了他整個世界,卻還要擺出一副無辜的臉孔來!「你連男人的床都上了,還有什麼做不出來?」

    崇拜的父親竟是這樣的人!信任的無傷竟是這樣的人!年輕的心尚沒有承受太多的準備,頓時失去了支點。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混亂了,混淆了。有一股奔騰的血氣在胸中橫衝直撞,找不到發洩口,讓他怎能不暴怒,怎麼不瘋狂?

    所以當看到練無傷被刺傷的神情時,心痛內疚只是一閃而過,更多的是報復的快感,彷彿去傷害練無傷,就能為自己狂奔不止的心換取一些平衡。

    「我長得像他嗎?你收留我是這個原因吧?呵呵,『勾引不了老子,就去勾引他兒子,聊慰相思』,說的真是形象。你在看我的時候,心裡想的是誰?」

    俯下身子,貼近床上的人,無視於他的推避,凌烈瞇起眼睛,危險的開了口:「你真賤!」

    練無傷全身一震,臉色慘變,忽然抬起手來,恨恨地打了凌烈一記耳光:「你不是小孩子,能不能冷靜些?坐下來聽我把話說清楚?」

    「說什麼?」凌烈撫著被打痛的臉頰,笑了,「說一切都不曾發生過,是那些人在誣陷你?說我娘不是因你而死,是被風刮下山崖的?冷靜,我現在很冷靜,從來都沒這樣冷靜,也從來都沒這樣看清楚你!」

    拿起床頭橫放的玉簫,輕謂:「我真傻,以前看到上面刻一個『咎』,居然都不知那是我爹的。我摔斷了它,看你那麼傷心,心裡就一直惦著。後來跟你上山採藥,被日曬雨淋,受了這一輩子從沒受過的苦,因為我想買一支一模一樣的哄你高興。你呢,一定在偷偷笑我傻吧?」

    我為你做了這麼多,你心裡卻想著別人。你為我吹簫的時候,表情是那麼溫柔,你那時又在想什麼?你曾經想過我嗎?只有我傻瓜一樣的自作多情!

    罷了,罷了,這東西留有何用?雙手用力一折,一聲脆響,玉簫斷為兩截,甩手扔在床邊。

    練無傷吃了一驚:「凌烈,你做什麼?」掙扎著起身,將斷簫撿起,雙手忍不住輕輕顫抖。

    「何必露出這樣的表情,你根本不在乎的不是嗎?」既然你不在乎我,何必做出這種姿態?讓我死心不是更好?

    他神情是那麼楚楚可憐,蒼白的嘴唇是那麼誘人,凌烈突然撲上去,狠狠的攫住了那兩片唇。

    無傷,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你知道嗎?

    練無傷已經驚得呆了。凌烈,他一手養大的孩子,在做什麼?真的這樣恨他?竟用這種手段來侮辱他?他以為,就算從沒讓凌烈叫自己一聲師父,他們至少也有師徒的情分。凌烈,他怎能如此?

    心霎時涼透,人,有些事情不能做錯,不然一輩子別想翻身,永遠也抬不起頭來。連苦心養大的孩子況且唾棄自己,苟且偷生又有什麼意思?

    想到這裡,練無傷使出全部力氣推開凌烈,回身抽出床頭暗藏的匕首,手一甩,流光劃過,匕首直挺挺插在床邊。

    凌烈臉色一變,退開一步。「你想做什麼?」

    一連串過猛的動作讓練無傷胸口一陣窒息,好不容易才喘過氣來。他慢慢的直起身,森然道:「既然你這樣恨我,就殺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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