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進那幢大房子之前,我並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改姓「Jang」以外的姓氏——雖然我去那兒的目的就是想要那房子的主人收養我,但是關於姓名的問題我真的從來都沒有考慮過。
因為這樣,所以在那個決定收養我的瘦高男人帶我去辦理入籍手續的時候,我看見戶籍登記員在表格裡寫下「Jack Simen」才會下意識地按住他的手,眼睛直瞪著他大叫「Why do you change my family name?It's Jang,not Simen!」
那個登記員茫然地看著我,接著望向我身邊那瘦高的傢伙,好像根本沒有聽懂我的話。我一下子明白了這其實是那男人的意思,猛地抬頭看向他,心裡瞬間湧上一種被愚弄的憤怒。
「你只說要給我取個中文名字,可沒說要改我的姓!「我憤憤地衝他說著,咬牙瞪他;卻下意識地壓低了嗓音,以免給他我對他太不禮貌的印象。
他也愣了一下,好像並沒有想過這會是個問題;接著低頭正視我的眼睛:「我以為你知道,辦理入籍手續有一項內容就是要改姓我們家的姓,姓Simen,西門。」
「沒人告訴過我!」我提高了音量,惹得周圍的人都看向這裡;我並不想這樣,所以閉上嘴看向自己的鞋尖,心頭的火苗卻久久壓不下去,逼得我眼睛都快要噴出火來。
「那麼現在我告訴你了,你的意見如何?」他出了口氣,沉聲問我,然後靜下來等待我的回答,似乎並不著急——我看見他的腳尖一下一下輕而緩慢地顛著,身體隨著某種固定的幾走輕輕晃動。
他的態度讓我覺得有些難堪,我覺得我必須冷靜下來,不能總像個沒長大的野孩子一樣亂喊亂叫。
深吸一口氣,我把手插進褲兜裡、捏緊,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腦子裡卻不由自主地總是浮現父親的模樣,還有他被人殺害時的情景。
突然間,我明白我該怎麼做了,重新抬起頭望向那傢伙一直靜靜看著我的眼睛,屏住呼吸,輕點了一下頭。淚水卻在這個時候湧了上來,蒙住眼睛;我努力了好久才沒讓它們沒出息地掉下來。
「OK。」他打了個響指,像是舒了一口氣,轉頭讓那登記員接著填寫表格;眼裡似乎浮上一抹笑意,但是閃得太快,我並不確定。
「But just end of my eighteen!」我緊跟著又添上一句,微微掂起腳扒上那個高櫃檯,看著登記員在我的名字後面寫完那個「Simen」,接著在收養人那欄裡填上「Steve Simen」。
那個時候開始我就一直認為那個瘦高男人的名字就叫Steve,但是後來我才知道Steve其實是他哥哥的名字——他以他哥哥的名義收養了我,原因好像是他的年紀太輕,還沒有資格領養像我這麼大的孩子。而他的名字,應該是叫Thomas,Thomas Simen,西門東。
東是城裡除了我父親之外的另一個華裔黑幫角頭,據說十八歲的時候就坐上了幫會老大的位子,在東區是排行第一的狠角色。
父親和他,兩人以13號街東頭的老啤酒街為界分管城裡所有的華人幫會;行事和作風都有很濃重的東方調,唯一的差別恐怕就在於對毒品生意的態度。
東做毒品生意,而我父親堅決禁止手下的人犯毒——這應該是我們這一支祖傳的規矩了,只是父親將之沿襲得更為嚴格。
或許就因為這樣,父親才會遭到老混蛋Martin的仇視,引發之前的那場伙拼。而伙拼的那天——後來我聽說東那天就在酒吧外面觀戰,也帶了不少人,卻一直到最後都沒有出手幫我父親的忙。
我記得父親跟我說過,在這個城市裡混黑幫一定要記得一句話叫「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知道東當時只是嚴格奉行這道教條,出於自己幫會的利益坐山觀虎——我沒有立場,也沒有理由去責怪他或是恨他。
但是我恨透了Martin,還有那個吃裡爬外的混蛋Karl;我對父親送我的橡木柄小刀發誓,一定會親手拆了這兩個傢伙的骨頭!
不知道是不是報仇的慾念過於強烈,住進那幢大房子的頭三個月我幾乎每晚都做噩夢。我總夢見父親像平常一樣牽著我沿著13號街的小石板路去大磨房喝當天新磨的豆漿。我們鞋底上的鞋釘磕在清晨濕漉漉的石板上,發出低沉而清脆的聲響。
但是一轉眼,那場景卻又變成了13號街上父親經營的酒吧——酒吧裡光線昏暗、人聲嘈雜,到處都是亂搖亂晃的黑黃人影,弄得人眼花繚亂。
忽然間,我聽見了槍響——很尖銳,蓋過了周圍所有的雜亂。
接著,我看見了血——暗紅的顏色,我在這酒吧裡早見過不只一次,卻是第一次看見它從父親的身體裡湧出來。
父親倒在離我不到五步遠的櫃檯外面,臉朝著我。隔著櫃檯下的玻璃板,我看見他腦門上多了一個黑洞洞的彈孔,血正從裡面汩汩地往外流。
我總在這個時候驚醒,愣坐在床上;接著縮成一團沒命地哭——不是因為父親最後的模樣嚇壞了我,而是因為那種撕心裂肺的痛。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哭著的時候總有一隻手輕輕地拍著我,接著遞給我一杯熱牛奶,讓我喝完了靜一下再接著睡。
手的主人叫Shakira,是東的情婦,這幢房子的女主人;那個時候也就二十多歲吧,卻把房子裡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
她照顧我的起居,打理我在家裡和到學校所需要的所有東西;雖然我剛住進來的時候有一陣總覺得她不怎麼喜歡我,但是她對我的盡心盡責卻還是讓我不由自主地對她產生了好感。
我想,或許自己在潛意識裡把她看成了母親——不是開玩笑,除卻年齡不談,在我看來,一個母親對待自己的兒子也不過就是如此了。
我不想Shakira擔心我,所以每次都會乖乖地喝下牛奶,然後躺回被子裡,重新閉上眼睛。但其實我根本沒有睡著,因為腦子裡斷斷續續浮現的畫面實在讓我的心情難以平復。
尤其是有一天城裡刮颱風,雨很大,辟里啪啦地打在窗子上;天空中還不停地打閃,一個接一個的響雷幾乎就在頭頂炸開。
我實在是難以入眠,等Shakira走了就又爬起來縮在窗邊的大椅子裡看雨;心裡不知道被什麼悶悶地堵著,看著玻璃上大片的雨水滑落,眼淚就止不住地又落下來。
我並不清楚自己究竟那麼待了有多久,只是覺得周圍很靜,好像連時間都已經停止。我的神經不知是否因此而變得甚為敏銳,連踩在地毯上的腳步聲也能輕易驚動我——我看向門口的方向,那裡站著一個人,看他瘦高的身材,應該是東。
我很奇怪他為什麼會來這裡,因為自從領養手續辦完之後,我和他就幾乎沒再見過面;我們之間似乎有一種默契,都認為他對我的責任僅止於提供我成長所需的條件。
或許是因為這樣,我才在突然間產生了一種懷疑;懷疑那叫著我名字朝我走過來的人不是東,而是其他什麼別有企圖的人。
下意識地,我覺得我該警覺起來;但是之前因為傷心和哭泣而變得渙散的思緒和眼神卻似乎很難在一時間重新凝聚。而我越是心急,要做到就越是困難;甚至原本我還清楚看見的一個人影,在瞬間居然就變成了兩個。
我開始緊張,一動不動地坐著,盯著那兩個人影過來的方向——他們也停了下來,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然後其中一個微微低下頭,沉著嗓子叫我:「Jackie。」
我一下子愣住了,因為只有父親才這麼叫我,而且那個聲音……聽起來真的很像。
「Daddy?」我小心地叫了一聲,腦子更加混亂起來,也更急於看清那人的樣貌;然而就在我即將看清的瞬間,腦海中卻驀的閃過一道白光;讓我記起了父親倒下的血泊,還有他身後舉槍的身影和另一邊看著他倒下的醜惡笑臉。
對了!父親已經不在了——我看著他倒下的,記得他額上洞黑的彈孔。
他不會再來看我,也不會再微笑著叫我「Jackie」——這兩個人……這兩個人一定有問題!
反射性地從椅子上跳開,我衝到床邊去拿父親留給我的小刀;一回頭正對上兩張猙獰的面孔——Martin……還有Karl,果然是他們!他們來找我了,想像殺了父親一樣殺了我,好讓他們永絕後患!
不過,沒那麼容易!看看我手裡的刀!也許先死的會是你們!
我在心裡念叨著,揮刀朝他們刺過去,幾次就要成功了,去又被他們閃開。
我很著急,急得頭皮發麻,呼吸也變得急促;再次舉刀刺過去的時候有些操之過急,一不留神竟被Karl那混蛋捉住了握刀的手!
我不甘心就這麼被制住,拚命扭動手臂想要擺脫他的掌握;卻不料Martin從身後重擊了一下我的後頸,我頓時失去了知覺,陷入一片黑暗。
那天之後我生了一場大病,醒來的時候腦子直髮木,思維有些緩慢,很多事情都記不太清楚。
Shakira說我一連三天都在發燒,躺在床上一點動靜都沒有,模樣挺嚇人;我就在想,之前我看見Martin和Karl的事情會不會是發燒產生的幻覺。
但是我的橡木柄小刀卻是真的不在了——我摸了枕頭底下它原本擱著的地方,卻什麼都沒有摸著。
醫生給我開了很多藥,大大小小的藥丸一次要吃近十粒。我討厭吃藥,更不願意總這麼躺在床上;可是Shakira卻很堅持,弄得我心情很不好。
我知道她是為了我著想,也知道應該克制自己的情緒;但是不知是不是生病的原因,我居然控制不了自己,還像個幾歲大的小孩子一樣衝她亂發脾氣。
她很生氣——至少我覺得她應該很生氣——但卻沒有衝我發火,更沒有放著我不管;反而很溫柔地哄我吃藥,還一直陪著我說話以免我覺得無聊。
我覺得……她越來越像我媽媽了,不過因為怕丟臉,我從來沒有跟人說過。
但是我漸漸的開始喜歡對她撒嬌——腆著臉衝她笑,然後向她要求一些之前我絕對不會要求別人幫我做的事情。
而她似乎挺喜歡我這樣,總是笑著替我打理好;有時會像我見過的其他孩子的母親一樣拍我的頭或是捏我的臉,叫我小無賴。
東對我的態度也似乎與原來有所不同——他在我面前出現的頻率明顯增加了,而且居然開始過問我的學業。
我有些疑惑,甚至懷疑他是因為嫉妒Shakira跟我的感情進展;但是以我對他的瞭解,這樣的說法又確實欠妥。
我不是笨蛋,不會傻到要把這種問題拿出來問他或是這房子裡的任何一個人,包括Shakira;可我又忍不住總想揣測,有的時候從窗口看見他都要盯著他一會兒,看看他在做什麼,思考他突然對我改變態度的原因。
或許就是這些看來無謂的揣測讓我分了心,之後我做噩夢的次數不再那麼頻繁;但是每當我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還是會想起父親最後的樣子,心口也依然像被用力撕扯般的疼痛。
我想,那一幕我恐怕到死也不會忘記;就像有人拿了一把烙鐵烙在了心裡,即使有一天我的屍體都燒成了灰也依然會留有痕跡。
當然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忘記——即便不是為了仇恨,那也是我對父親重要的記憶——我和他同在這個世界呼吸的最後記憶。
還有一件事讓我耿耿於懷的,就是我的橡木柄小刀真的找不到了——枕頭底下、書桌的抽屜……房間裡所有的地方我都找過,卻哪裡都沒有找到。
我不由地又回想起那天的噩夢,想要在其中找到一些線索,但是越是著急想要記起什麼,想起來的東西就越是混亂得讓我難以分辨。
無奈之下,我幾乎放棄了;但又不甘心,走到哪裡目光都會有所流連,就希望能在什麼我不曾想到的地方重新看見那柄小刀。
不知道是不是我有些反常的舉動引起了東的注意,有一天在走廊上撞見他,他叫住了我。
「你最近都在找什麼?」他問我,順著我的眼神四下張望,「不要告訴我你在屋裡養了貓。」
「沒什麼。」我搖頭,收回目光看著他胸前第二顆紐扣,不想被他知道太多——畢竟,有關父親的事情對我來說都是隱私。
「是麼?」他念叨一聲,也不再追問;點點頭朝書房走去,走到一半像是想起什麼,又折回來,從口袋裡掏出一柄小刀遞給我,「對了,這個還你。那天你做噩夢拿來捅我,被我拿走了;後來一直想還你,又老是忘記。」
我接過來一看,正是我的橡木柄小刀,心裡頓時湧上一股失而復得的喜悅;抬頭想跟他道謝,卻在他臉上看到一抹古怪的笑容。
剎那間,我想起那天夜裡自己失控的表現;下意識地覺得他是在笑我大哭大鬧的模樣,以及不堪一擊的身手。
臉上頓時著火似的燒了起來,我覺得很丟人,更有被嘲笑的屈辱。
一句話都沒有說,我很沒禮貌地瞪了他一眼跑開;沒有理會他接著說的什麼那天要帶我出去的話,衝進自己的房間裡就再也沒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