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的那一個夜裡,一切都沒有什麼異狀。
羊舌野帶著一隊禮宮殿的衛兵,在附近巡查了一會,夜來的城內依舊人聲鼎沸,和往日並沒有什麼二致。
近午夜時分,禮宮殿卻來了幾個臉色凝重的高級侍衛,和主管的官員商議一陣之後,發佈了一個非常不尋常的命令。
「所有的衛兵,一律從本職務上撤除,全數到宮中支援守衛!」
在忙亂中,羊舌野也跟著其他官員手忙腳亂地指揮,心下卻和所有人一樣的納悶。
這樣的場面,連老資格的衛兵也沒有人經歷過,要知道各地的衛兵責任都相當的重要,據守所有的重要據點,一旦擅自離開,那可是驚人的大罪。
但是如今,卻等於是要撤除這些重要據點的武裝,全數進入宮中。
難道,深宮之中出現了什麼巨變嗎?
夷狄入侵?
大臣政變?
皇族叛亂?
想到此處,羊舌野忍不住心焦了起來,如果發生了這樣的巨變,身在宮中的褒姒不曉得會不會有事?
他一邊在急行的行伍中前進,一邊在腦海中閃著這樣的憂慮。
只是他自己卻沒有發現,在他情緒變得激動的時候,臉上會隱隱現出草木盤結般的青筋。
在羊舌野的身後,他的元神後稷身上卻隱隱顯現著亮眼的光芒。
在以往,後稷的形貌總會隨著羊舌野的成長而改變,但是在鎬京的這些年歲月裡,羊舌野心有分騖,已經很少去注意後稷的形貌。
在這四年之中,後稷只是沉靜地坐著,看著羊舌野來來去去的忙碌,有時則陪著他仰望周朝的皇家宮殿。
而後稷的形貌卻和四年前一樣,完全沒有變化。
如今,隨著羊舌野的情緒轉為激動,後稷的身上居然出現了亮眼的光芒。
那光芒在夜裡明亮閃耀吞吐,連一般人也隱約可見。
而如果此刻羊舌野停下來仔細端詳,就會發現後稷的身上已經開始溶化,處處可見外皮破損的痕跡。
有些破損之處,還透現出更強的光。
這……到底是什麼樣的狀況?
羊舌野的元神後稷到底出了什麼事?
但是此刻羊舌野的心卻不在這兒,他的一顆心早已飄到了皇宮之內,一心只想知道褒姒是否安然無恙?
部隊進入是宮之後,只見得京宮之內還算平靜,燈火通明的大廣場上,並沒有什麼紛亂的情景,只有匆忙來去的衛士、兵將不停地來回穿梭,樣子非常的忙碌。
羊舌野心下正在納悶,卻聽見身邊一位衛士啐了一聲。
「媽的,什麼嘛!我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
羊舌野回頭瞪了他一眼,卻沒有開口說些什麼。
大伙愣在皇宮之中,左顧右盼了幾回,卻仍然沒有發現什麼異狀,正在納悶時,有個眼尖的衛士失聲叫道:「看!看烽火台那兒!」
眾人隨著他的叫聲轉頭一看,也不禁紛紛『咦「」呀「地發出疑惑的聲音。
在烽火台那兒,有許多的侍從正滿頭大汗地搬上許多柴枝,堆在狠糞旁邊。
在鎬京城中,每個人都知道這烽火台是城中第一要緊的所在,平對戒備森嚴。
因為,只要這兒一出警訊,那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兒,因為四方諸侯、封國和周王有約,如果鎬京有難,便要點燃烽火為訊,諸侯便會前來救援。
那也就是說,周朝王朝中的封國諸侯,便會傾全力前來救助鎬京危難!
只是……羊舌野等人卻實在怎麼樣也看不出,那危難在哪裡?
侍從們推好柴草之後,皇宮內出現了更驚人的情景。只見得在烽火台的前方,一座高台之上,這時魚貫地走上許多衣著華麗的貴人,仔細看去,那群人之中,居然有著當今的周朝之主周幽王!
而羊舌野極目望去,看見幽王的手中,攜著一位身材纖纖的麗人,雖然隔得遠了些,面目看不真切,但是從她的體態中,羊舌野當然看得出來,那便是他朝思暮想的褒姒。
他遠遠望著周幽王和褒姒攜著手,走上高台,四周圍的寺人宮女擺上酒菜,竟是一副要觀賞好戲的模樣。
兵戰凶危的烽火,和這好整以暇的觀賞,無論如何都搭不上調來,羊舌野雖然心裡依然懸念著褒姒,卻也不時地想著這其中到底有什麼玄妙之處。
過了一會,只見得高台上的周幽王一聲令下,四周圍便擂起了震天的鼓聲。
在震耳欲聾的鼓聲中,也不見有任何的外敵入侵,那些在烽火台上的侍從居然便舉起火把,將烽火點燃!
軍士群中這時有許多人紛紛驚呼出聲,他們久經軍旅,知道這是件極為重大的事,只要點燃了烽火,不到半日,那全周朝王立內的封國軍隊便會全數到來!
只是,在沒有外敵的情況下,為什麼周幽王要點燃這樣的重大烽火?
在皇城內,所有的將士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灼亮的烽火,將四周圍映照落宛若白晝,巨大的黑色濃煙沖天而起,直上雲霄。
巨大的烽火噴出濃濃的狼煙,不多久,整個鎬京城便都可以看見這古怪而透著邪氣的沖天黑柱。
而在高台上的周幽王更是興高采烈,四下的樂師、劇團便湊興地開始奏起熱鬧的絲竹之樂。
震天的隆隆鼓聲,充滿歡樂的絲竹樂聲,再配上象徵慘烈戰事的烽煙,簡直是千古以來,從來沒有人見過的怪異場面。
周王朝的軍士們人人面面相覷,卻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羊舌野皺了皺眉,跑上了一座瞭望高台,回頭看了看那高衝入雲的狼煙,再看看城外的主要道路。
不多久,有一支軍隊便遠遠地出現在地平線上,羊舌野凝望那支軍隊,看見隊伍中的人馬衣甲鮮明,人人舉著火炬,當前一支高舉的帥旗,大大地書著一個「鄭」字。
那便是當今周王朝最倚重的封國:鄭國。
突然之間,皇城中這時出現了幾匹人馬,當前一人氣急敗壞,仔細一看,便是鄭國的國君姬友。
羊舌野知道鄭伯這時擔任的是王朝的宰相工作,平時有許多軍國大事周幽王都要和他商議之後才會施行。
只見鄭伯姬友這時一邊策馬而行,一邊大聲叫道:「這怎麼行?這烽煙怎能這樣隨便點燃?」
他來到了皇城之中,自然也不能一直在馬上,於是他一個利落的翻身下馬,便要往周幽王的高台跑去。
但是,高台上這時卻下來了一個挺胸突肚、非常神氣的寺人,看見鄭伯要往高台跑去,便伸手阻住他的去路。
「我王有令,鄭伯友聽命!」
那鄭伯雖然惶急,卻也不敢在這皇宮之內失了禮數,於是停下腳步,躬身聽著周幽王的命令。
那名寺人大聲說道:「我王有令,今天本王與褒妃飲酒甚歡,燃放烽火助興,純屬歡樂,叔父不用太過掛心,今國家政務繁忙,還請叔父回本處辦公。」
鄭伯姬友聽了這樣的命令,張大了口,久久不能回答。他還想說些什麼,卻聽見那寺人厲聲說道:「我王已經下令,鄭伯可以先行告退!」
沒奈何,那原先氣急敗壞的鄭伯姬友只好垂頭喪氣地走出皇宮,臨走之前,還不可置信地回望了一下周幽王所在的高台。
在高台上,絲竹樂聲從未止歇,幾個富女還在上頭跳起了色彩華麗的羽扇之舞。
那各路的諸侯來得好快,不多久,便陸續有衛國、許國、蔡國、晉國等國的部隊前來。
這些在深夜中見到烽火,以為國王有難的諸侯部隊們,在黑暗的道路上徹夜狂奔,忠心耿耿,為的就是要前來王宮,解救國王的危難。
可是當他們風塵僕僕地到達了皇城,看見的卻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情景。
只見皇城中滿滿地都是來自各封國的軍隊,人人汗流浹背,喘息不定,但是在皇城的燈火通明中,卻見到一處豪華的高台,沒有敵人,沒有變故,只有一個衣飾華麗的周幽王在高台上飲酒作樂。
看見這麼多的軍隊前來,宮中的大臣不免有些疑懼,有人便悄悄將所有衛士調至高台附近守衛,以免臨時生變。
而羊舌野也隨著編製,在侍衛首領的安排之下,命他領著一小隊衛兵,登上高台前去守衛。
也因為有了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他才在這四年的苦峰之下,終於有了一個可以近距離看見褒姒的機會!
想起上了高台之後便可以見到那絕美的容顏,羊舌野這時雖然已經二十八歲,心臟卻像是少年第一次與心上人相會似地,「砰砰砰」跳個不停。
眾家諸侯的軍隊這時又驚又疑地在高台下仰望周幽王。便在此時,用幽王步上高台前方。俯視著這些忠心的封國諸侯,大聲笑道:「天依我國,幸好並沒有外敵,諸位辛苦了,請回自己封國,日後必有封賞!」
他的聲音洪亮,在王城中遠遠傳了出來,人人都聽到了他的說話,卻仍然對自己聽到的話,無法置信!
但是王者的命令,一出口便不得反悔,沒奈何,眾封國的軍隊雖然心中憤憤不平,卻也只好摸著鼻子,自行班師回到封國之內。
在人聲馬聲給雜的撤退聲中,羊舌野也走上了高台,他刻意躲在人群之中,眼睛卻急切地四下搜尋,一下子便看見了褒姒。
只見她穿了件談湖綠色的薄紗長衫,懶懶地倚在軟墊之上,臉上仍然是淡漠的神情。
這幾年下來,褒姒的臉上更增明艷的神色,雖然沒有笑容,卻仍然美得令人心醉。
突然之間,她像是警覺了什麼似地,開始也在四下環視。羊舌野直覺想要問避,身子卻不聽使喚,只是愣愣地站在那兒。
便在這一剎那,褒姒緩緩轉頭,也看見了他,她的紅唇微張,一臉訝異的神情。
然後,那訝異的神情像是初雪消融,也像是春花綻放一般,不自覺地露出了歡喜的笑容。
那一瞬間,羊舌野只覺得時光就要停止,只看見她那萬千光華也似的微笑,彷彿整個世界所有事物都已消失……
便在此時,那俯著諸侯退兵的周幽王也恰巧回過頭來,也看見了這如仙樂綸音一般的美麗笑容。
雖然在這四年來,他與褒姒日夜相處,卻何曾見過這樣的歡暢笑容?
然後,只見褒姒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那周幽王開口的速度逐漸緩慢下來,像是泥塑木雕一般,停止了動作。
四周圍的空氣也陡地沉靜下來,退兵的人馬雜沓聲、刺耳的絲竹音樂聲、漫天的鼓聲全部消失了。
整個時空之中,只剩下羊舌野和褒姒兩個人,其餘的人、事只變成了背景。
這種時光停止的能力,當年褒姒在河水石洞中也曾經施展過,事隔數年,卻在兩人再次相會時,發揮了極大的效用。
褒姒的臉上依然是燦爛的笑容,但是眼中已經出現了淚光。
「你……你來了,」她的聲音顫抖,卻帶著無比的欣喜:「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你一定會來。」
羊舌野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思念,走過靜止的人群,輕舒雙臂,便將那朝思暮想的美妙身子抱在懷裡。
柔軟的身軀、溫熱的身體。
這個他夢中無時不在想念的女子,終於又回到了他的懷裡。
褒姒的臉上滿是淚痕,輕柔柔地任羊舌野抱著,她淚眼模糊地望著這個英武的男人,輕輕地親看他的臉頰、他的鼻樑,然後,將櫻唇印在他的唇上。
激情……
觸感……
兩人此刻心中最盼望的,便是時光就此停止,永遠不要再前進。
但那畢竟也只是個奢望。
「我的時間快要到了,這些年來雖然我能夠將它停得久些,但是也快要結束了,」褒姒靜靜地說道:「只盼你好好保重自己,我的笑容,仍然只為你而留。」
而羊舌野只是癡癡地拉著她的手,久久不忍放開。
褒姒淒然地笑了笑,又親了親他的唇,掙開他的手,回到自己原先坐的軟椅。
「也許有一天,我們可以在一起,但是現在還是不行,「她輕輕地說道:「還是只盼你保重你自己。「
羊舌野愣愣地看著她,思念之情,像是要將他整個人炸開似的。
只是,時光總是那樣殘酷,雖然有時肯為你稍作停留,但總是要走到那令人傷痛的盡頭。
四周圍的人、事又緩緩開始流動,人聲、馬聲、樂聲重又轉為清晰。
而褒似便在這最後一刻,看著羊舌野,又露出了她絕美的笑容。
這樣的美夢,卻「呼」的一聲,被周幽王的怪叫聲喚醒。
他一個箭步縱身過來,恰恰阻住了羊舌野和褒似的視線,讓兩個人無法再對望下去。
方才在時光停止之前,周幽王也看見了褒姒的笑容,狂喜之餘,以為是這烽火諸侯的狼狽景象引來了這絕代佳人的一笑。
「哈哈哈哈!你這一笑,百媚俱生,便是要我再點燃烽火十次,也是值得的!」
說著說著,便在褒姒的臉上、身上狂嗅狂吻了起來,羊舌野看得目眶欲烈,卻看見褒姒的眼神中帶著寬容,對著他輕輕搖頭。
「不要衝動啊!要為你自己想想……」
所幸這時候封國的軍隊也大多出城去了,羊舌野所屬的衛兵隊也被大臣喚下高台。
這一場烽火的鬧劇,終於結束了。
但是在羊舌野的心中,卻是百感交集,再一次與褒姒相會,這樣的緣份,也不知道是該悲?還是該喜?
周幽王亂燃烽火的鬧劇過後,四方的諸侯看似沒有什麼怨言,但是在周朝政府之中,卻已經出現了一股極為不祥的暗流。
原來,在烽火事件後看過褒姒笑容的周幽王,對她更是百般憐愛,在這種愛意無處宣洩的情形下,便打算做些事情來討褒姒的歡心。
此時在周幽王的身邊已經鮮少忠誠正直的大臣,舉目望去,都是一群引導周幽王好色遊樂的佞臣,這班佞臣察言觀色,知道周幽王正極為寵幸褒姒,而太子宜臼也因為和褒姒發生衝突,早已失了周幽王的歡心。
因此,幾個佞臣尹球、虢石父、祭公易等人便想了個計策,慫恿周幽王將太子宜臼廢掉,改立褒姒所生的兒子伯服為太子。
廢掉太子宜臼一事,周幽王老早便已經有這個念頭,但是礙於當時一班忠直老臣反對,才打消了念頭,此刻一班讒臣提出了這樣的計策,正是順了周幽王的本意,於是責令王朝大臣,準備擇日另立太子。
太子宜臼是申國諸侯的外孫,申候得知了這個消息,自然挺身出來要為宜臼說話,但是周幽王惱羞成怒,不僅大肆斥資申侯,並且餘怒未息,打算整治兵馬,前往申國討伐。
要將西周王朝翻覆的幾項條件,至此便已經完全俱備,這個曾經盛極一時的王朝,眼見得就要走上崩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