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鎬京城東。
這兒是京城禮官的辦公所在,雄偉的鎬京城宮殿便雄偉地矗立在不遠之處。
宏偉的建築,豪華的宮殿。
但是那卻只是個極度遙遠的地方,看得見,卻構不著。
午後的短暫休息時刻,羊舌野總喜歡坐在這個方位,望著鎬京城的方向發呆。
因為他知道,在那兒某個深暗的宮殿角落,有著他心中最愛的人。
一年前,他從山林間再一次步入鎬京城,手上拿著周宣王遊獵時,那個禮官公叔豹的馬鞭,來到了鎬京城王宮附近。
「如果想要報效國家的話,」當時,公叔豹這樣說道:「就拿著這個信物來找我。」
結果,羊舌野便從一個山林間自由自在的獵人,成為周王朝禮官單位的一個小小衛兵。
如果早在幾年前,有人告訴他,他會成為一個這樣的猥瑣小兵,他是死也不肯相信的。
但是幾年後,當豐舌野真正站在禮宮殿的門口站崗,對著來往的官員彎腰曲膝時,心中卻又充滿著平安的滿足之感。
人世間的變幻無常,豈非就是這樣?
會讓羊舌野做這麼大轉變的,當然只有一個人。
或者說,一個清麗的身影。
褒姒。
在這樣一個小單位充當衛兵,雖然不是什麼光彩的事,而且充當衛兵看似簡單,卻是相當繁重的工作。
試想,要你在夜深露重的酣眠之中,被粗魯的值行車官用腳踢醒,然後在夜裡站上兩個時辰,是多麼令人不快的工作?
還有,遇有意外的時候,更是要當做人牆擋在高官的前面,以血肉之軀應付所有的變故,又是多麼沒有生命保障的工作?
但是,在羊舌野的心中,卻是這樣的想法。
「只要能離她近一些,能夠時時守衛著她,我一點也不在乎。」
在禮宮殿當衛兵其實還有其他的好處,比方說,在這兒接觸的朝官多,來來往往的口訊也雜,或多或少之間,也能聽到一兩個和褒姒有關的消息。
聽說,褒姒一入宮,便受到了周幽王百般的寵愛,這個浮華無行的君王看來對褒姒也是極為喜愛,有朝官還說,只因為對她人過於寵愛,周幽王還曾經有過十天不處理國事的紀錄。
聽說,褒姒是個非常不愛笑的女子,雖然周幽王對她言聽計從,但卻也是千金也難得買到美人的一個笑容。
聽說,周幽王的王后對褒姒非常不滿,因此護著母親的太子宜臼還曾經和褒姒起過衝突。
聽說,不曉得從什麼地方聽來的消息,說褒姒喜歡聽撕裂絲絹的聲音,因此周幽王便安排了堆積如山的絲絹,讓有力氣的宮女在宮中日夜撕扯。
雖然都是一些道聽塗說的消息,但是這對羊舌野來說,已經是極大的安慰。
從這些「聽說」中,約略可以知道一般朝臣民眾對褒姒的印象並不好,也因為如此,羊舌野覺得自己更應該留在鎬京城裡,如果有人欺侮了褒姒,他便是拼了性命,也要保護她周全。
後來的傳聞,卻讓信心堅定的羊舌野也不禁有些黯然,據說,褒姒已經在深宮中產下一名男嬰,讓周幽王如獲至寶,宣佈全城大赦,並且所有的官員衛士都加俸獎賞。
但是羊舌野自己卻知道,只要是褒姒的事情,他都一定會支持到底,即使她已經和周幽王生下了孩子,她仍然是自己最愛的女人。
這樣的日子,過得卻是相當的快,羊舌野在衛士群中因為表現不錯,很快就被升為衛士長,偶爾可以陪著上朝的官員進宮去。
也就是這樣的因緣際會,他才偶爾可以在慶典祭把大禮中,遠遠看見褒姒的身影。
有一回的周王祭祖大典,羊舌野和褒姒只差了二十來步的距離,他在行伍中偷眼看她,發現姒她變得更加美艷光華,隨著年歲的增加,褒姒身上已經完全不復再見當年那小女孩的嬌態,取而代之的,是貴婦的成熟華美。
只是,就如同傳聞中所說的,她總是鳳目含愁,很少露出笑容,臉上儘是幽怨。
想起她臨入宮前的誓言,羊舌野忍不住要掉下眼淚。
很想告訴她,不用為了這個誓言就再也沒有笑容,但是在周王朝的時代,一個衛士要能見到國王的寵妃,那是件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因此,羊舌野對她的思念,也總是只能停留在遠遠看她的層面。
但是,能夠這樣遠遠地守候著她,就已經足夠。
這時候,整個國家的情勢,並不是個安定的局面。
羊舌野在禮宮殿裡擔任衛士首領,對於來來往往的軍國大事有著相當直接的瞭解,他知道當今的周幽王是一個只愛玩樂的浮行浪子,對於軍國大事並沒有什麼興趣。
但是周王朝的城外城內,此刻卻是危機四伏的。
當日太子宣臼與褒姒衝突之後,便被周幽王貶至太子的外公申侯國內看管,周幽王的王后是申侯之女,因為幽王籠幸褒姒,便時時想要將褒姒立為皇后,將申後貶除,但是礙於申後一向沒有大過錯,因此始終沒有辦法如願。
在朝中許多老臣名將對周幽王百般勸誡,然而幽王不是充耳不聞,便是乾脆大發雷霆,將發言者驅逐,因此朝中的名臣心灰意冷,大多告老還鄉,只留下一班拍馬尼的無恥大臣。
至此,國內的憂患局勢已經形成。
在外海方面,鎬京城外的夷狄部落近來聲勢陡張,戰力極強,有幾個邊境的小國已經被他們吞併。
根據鎮守邊境的將士們回來說,夷狄部落最近整軍備戰,部隊時時在境外窺視遊走,鎬京距離夷狄的根據地並不遠,長驅直入的話,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羊舌野曾經在共工處聽過這些夷狄部落的來歷,知道他們和能力不凡的奇人狄盂魂一族頗有淵源,他雖然從未見過夷狄的部隊,但是卻見過元神族人的能力,只要夷狄中有那麼幾個,在戰陣上應該會是相當難以應付的對手。
在周朝的部隊中,也不乏有識見的戰將,他們有鑒於夷狄的威脅,便與王朝屬下的各大封國商議,約定如有夷狄來犯,便以燃放烽火為信,一見信號,便要前來救援。
那烽火台就建在鎬京城的正中央,在皇家巨殿的友近,周朝部隊在那兒建了高聳的巨台,在台上堆滿狼糞,那狼糞是天下最會生煙之物,一遇狀況,只要將狼糞點燃,便會冒出沖天的濃煙,百里之外,清晰可見。
但是,歷史的洪流本就如此平詭,當年,在鎬京城的紅衣小兒曾經教滿城兒童唱著這樣的一首歌謠:「黃澄澄的新月,將要升起,紅艷艷的太陽,快要落下,山桑木的弓呀!箕草做的箭袋,神龍家的女孩,幾乎幾乎……
就要亡了周國……
……月將升,日將沒厭弧箕菔,幾亡周國……「
因為這首歌謠,才會讓姒大的妻子死於非命,才會讓姒大亡命褒城。
也因為這首歌謠,漂流在河上的小褒姒才會被姒大收養。
當年,周宣王以為殺了賣箕草箭袋的女子,便破了周朝傾亡的預言。
但是他卻沒有想到,在十數年後,要讓周朝付出最慘重代價的女子,卻還是進了周王的皇宮。
而想想褒姒的來歷,果然便是個「神龍家的女孩」。
「……月將升,日將沒厭弧箕菔,幾亡周國……」
時光苒荏,轉眼之間,便已經到了周幽王十一年,也是褒姒入宮後的第四年。
四年來,羊舌野靜靜地在禮宮殿中任職,時時注意著宮中消息,卻也從來沒能和褒姒說過話,甚至連打個照面也不曾有過。
倒不是因為沒有法子,而是這幾年來,羊舌野經歷了幾場人生劇變之後,對命運也有了另一層的看透。
他知道這個世上有很多事是無法強求的,也知道有些事如果時機不到,硬要求取的話,反倒會有不好的後果。
像他自己,如今已經升到了宮中傳衛的頭銜,真要見一見褒姒的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見了又如何呢?
如果不能夠改變現狀,見了面,不是讓她徒然在深宮中難過?
如果一定有人要難過的話,羊舌野希望所有的痛苦讓自己承擔,只要褒姒過得好就好。
這些年來,他也知道褒姒依然極受周幽王的寵愛,但是她不願言笑的固執依然故我,周幽王想盡了所有的辦法,只為求取佳人的一個微笑,但是卻始終成效不彰。
如果不知道她不願微笑的因由源頭,便是金銀珠寶、統羅綢緞那又如何?
也因為如此,這個昏庸的周王,竟想了一個連小孩也不會用上的笨法子,打算贏得佳人一笑。
而就是這個餿主意,讓周朝走上幾乎崩毀的噩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