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子章
近五六年來的外國電影,是先給我們看了一通洋俠客的勇敢,於是而野蠻人的陋劣,又於是而洋小姐的曲線美。但是,眼界是要大起來的,終於幾條腿不夠了,於是一大叢;又不夠了,於是赤條條。這就是「裸體運動大寫真」〔2〕,雖然是正正堂堂的「人體美與健康美的表現」,然而又是「小童擋駕」的,他們不配看這些「美」。
為什麼呢?宣傳上有這樣的文字——「一個絕頂聰明的孩子說:她們怎不回過身子兒來呢?」「一位十足嚴正的爸爸說:怪不得戲院對孩子們要擋駕了!」
這當然只是文學家虛擬的妙文,因為這影片是一開始就標榜著「小童擋駕」的,他們無從看見。但假使真給他們去看了,他們就會這樣的質問嗎?我想,也許會的。然而這質問的意思,恐怕和張生〔3〕唱的「咍,怎不回過臉兒來」完全兩樣,其實倒在電影中人的態度的不自然,使他覺得奇怪。中國的兒童也許比較的早熟,也許性感比較的敏,但總不至於比成年的他的「爸爸」,心地更不乾淨的。倘其如此,二十年後的中國社會,那可真真可怕了。但事實上大概決不至於此,所以那答話還不如改一下:「因為要使我過不了癮,可惡極了!」
不過肯這樣說的「爸爸」恐怕也未必有。他總要「以己之心,度人之心」〔4〕,度了之後,便將這心硬塞在別人的腔子裡,裝作不是自己的,而說別人的心沒有他的乾淨。裸體女人的都「不回過身子兒來」,其實是專為對付這一類人物的。她們難道是白癡,連「爸爸」的眼色,比他孩子的更不規矩都不知道嗎?
但是,中國社會還是「爸爸」類的社會,所以做起戲來,是「媽媽」類獻身,「兒子」類受謗。即使到了緊要關頭,也還是什麼「木蘭從軍」,「汪踦衛國」,〔5〕要推出「女子與小人」〔6〕去搪塞的。「吾國民其何以善其後歟?」
四月五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四月七日《申報·自由談》。〔2〕「裸體運動大寫真」一九三四年三月,上海的上海大戲院放映一部德、法、美等國裸體運動記錄片《回到自然》。影院曾為此大肆宣傳,此語及下面引文都是廣告中的話。
〔3〕張生即張珙(君瑞),元代王實甫《西廂記》中的人物。這裡引用的唱詞見第四本《草橋店夢鶯鶯》第一折:「咍,怎不肯回過臉兒來?」
〔4〕「以己之心,度人之心」語見《中庸》十三章朱熹注。〔5〕「木蘭從軍」見南北朝時北朝敘事長詩《木蘭詩》,詩中說木蘭女扮男裝,代父從軍,出征十二年,立功還鄉。「汪踦衛國」,汪踦是春秋時魯國的一個兒童,《禮記·檀弓》:「(魯與齊師)戰於郎,公叔禺人……與其鄰重(童)汪踦往,皆死焉。」〔6〕「女子與小人」參看本卷第143頁注〔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