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挺
嚴復提起過「狹斯丕爾」〔2〕,一提便完;梁啟超〔3〕說過「莎士比亞」,也不見有人注意;田漢〔4〕譯了這人的一點作品,現在似乎不大流行了。到今年,可又有些「莎士比亞」「莎士比亞」起來,不但杜衡先生由他的作品證明了群眾的盲目〔5〕,連拜服約翰生博士的教授也來譯馬克斯「牛克斯」的斷片〔6〕。為什麼呢?將何為呢?
而且聽說,連蘇俄也要排演原本「莎士比亞」劇了。
不演還可,一要演,卻就給施蟄存先生看出了「醜態」——
「……蘇俄最初是『打倒莎士比亞』,後來是『改編莎士比亞』,現在呢,不是要在戲劇季中『排演原本莎士比亞』了嗎?(而且還要梅蘭芳去演《貴妃醉酒》呢!)這種以政治方策運用之於文學的醜態,豈不令人齒冷!」
(《現代》五卷五期,施蟄存《我與文言文》。)
蘇俄太遠,演劇季的情形我還不瞭然,齒的冷暖,暫且聽便罷。但梅蘭芳和一個記者的談話,登在《大晚報》的《火炬》上,卻沒有說要去演《貴妃醉酒》。
施先生自己說:「我自有生以來三十年,除幼稚無知的時代以外,自信思想及言行都是一貫的。……」(同前)這當然非常之好。不過他所「言」的別人的「行」,卻未必一致,或者是偶然也會不一致的,如《貴妃醉酒》,便是目前的好例。
其實梅蘭芳還沒有動身,施蟄存先生卻已經指定他要在「無產階級」面前赤膊洗澡。這麼一來,他們豈但「逐漸沾染了資產階級的『餘毒』」〔7〕而已呢,也要沾染中國的國粹了。他們的文學青年,將來要描寫宮殿的時候,會在「《文選》與《莊子》」裡尋「詞彙」〔8〕也未可料的。
但是,做《貴妃醉酒》固然使施先生「齒冷」,不做一下來湊趣,也使豫言家倒霉。兩面都要不舒服,所以施先生又自己說:「在文藝上,我一向是個孤獨的人,我何敢多攖眾怒?」(同前)
末一句是客氣話,贊成施先生的其實並不少,要不然,能堂而皇之的在雜誌上發表嗎?——這「孤獨」是很有價值的。九月二十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九月二十三日《中華日報·動向》。
〔2〕「狹斯丕爾」即莎士比亞。嚴復《天演論·導言十六·進微》:「詞人狹斯丕爾之所寫生,方今之人,不僅聲音笑貌同也,凡相攻相感不相得之情,又無以異。」
〔3〕梁啟超(1873—1929)字卓如,號任公,廣東新會人,學者,清末維新運動的領導者之一。著有《飲冰室文集》。他在《小說零簡·新羅馬傳奇·楔子》中說:「因此老夫想著拉了兩位忘年朋友,一個系英國的索士比亞,一個便是法國的福祿特爾,同去瞧聽一回。」〔4〕田漢(1898—1968)字壽昌,湖南長沙人,戲劇家,左翼戲劇家聯盟領導人之一。他翻譯的莎士比亞的《哈孟雷待》,《柔密歐與朱麗葉》兩劇,分別於一九二二年、一九二四年由上海中華書局出版。
〔5〕見杜衡在《文藝風景》創刊號(一九三四年六月)發表的《莎劇凱撒傳中所表現的群眾》。參看本書《又是「莎士比亞」》。〔6〕拜服約翰生博士的教授指梁實秋,當時任青島大學教授。他曾在北京《學文》月刊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三四年五月)發表譯文《莎士比亞論金錢》,是根據英國《Adelphi》雜誌一九三三年十月號登載的馬克思《一八四四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貨幣》一段翻譯的。約翰生(S.Johnson,1709—1784),英國作家、文學批評家。梁實秋曾著《約翰生》一書(一九三四年一月出版),並多次推崇約翰生,如在《文藝批評論》一書中說他是「有眼光的哲學家」、「偉大的批評家」。馬克斯「牛克斯」,是國民黨政客吳稚暉謾罵馬克思主義的話。
〔7〕施蟄存在《我與文言文》中說:「五年計劃逐漸成功,革命時代的狂氣逐漸消散,無產階級逐漸沾染了資產階級的『餘毒』,再回頭來讀讀舊時代的文學作品,才知道它們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意思的東西。於是,為了文飾以前的愚蠢的謬誤起見,巧妙地想出了『文學的遺產』這個名詞來作為承認舊時代文學的『理論的根據』。」〔8〕「《文選》與《莊子》」裡尋「詞彙」參看本卷第450頁注〔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