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五福樓船在海面上平緩的前行。
由於樓船極大,甲板上除了十來名絞盤的舵手之外,搖櫓手以及導航的牽星船師,下艙的樓船卒,每個人都守在自己崗位上工作,讓樓船得以在夜裡繼續巡洋。
到了子時,呂勇命樓船卒下船錨,很快的,所有人都歇下,只剩下守夜的船卒坐在樓船的瞭望台巡守附近海域。
越滄溟獨自來到甲板上,坐在絞繩邊,仰首凝望星空。
「這麼晚了,你還不睡嗎?」一道嗓音傳了來。
越滄溟立即警覺地一躍而起,轉身之後見著之人,竟是李炎!
這是五個多月似來,他首次單獨見李炎,父親死去的仇恨又一次在心中翻攪不息。
下一刻,他轉身就走!
「駙馬請留步!」李炎開口。
越滄溟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我並不是駙馬,只是伙房的船卒。」他冷冷的回應。
「駙馬倘若覺得伙夫之職委屈了,那麼本王可以將你調離伙房。」
「不須如此!」越滄溟轉回身瞧住李炎,黑眸之中儘是挑釁。「像我這種低下的人只適合廚房的工作,五千歲犯不著為低下之人費心!」
李炎目光炯炯。「無論是什麼人娶了公主便成駙馬,又怎會是低下之人?」
「我可以休了公主!」他不疾不徐,俊顏是一片刻意要激怒人的乖僻!
李炎沉默了下來,精睿的眸光裡有深思之色。
「意氣用事的人絕成不了大器。」
越滄溟凝神無語。
「真正的男子漢是可以一肩擔起責任之人,逃避到最後將一事無成。」頓了一下,李炎又道:「公主雖為女流之輩,但是她為了保全所愛之人的性命,情願答應遠赴高麗國和親,駙馬千萬別辜負公主的一片癡心。」
聞言,越滄溟心頭震了震……
他從不知道千江是為了保他才應允和親!
該死!她為什麼不告訴他?
他握緊雙拳,讓長久以來不願承認的懊悔慢慢地啃蝕他的心……
「本王希望駙馬能將長才用於報效朝廷,保衛天下百姓。」
越滄溟卻擰眉嗤笑道:「省省這一套吧!五千歲,報效朝廷說穿了也不過是保全你李氏江山,至於保衛天下百姓又如何?能得到什麼好處?」
李炎深深瞧住他。「難道你不希望出人頭地,光耀門楣?」
越滄溟撇開一抹不在乎的笑。「名和利不過是轉眼雲煙,我一點也不希罕!」
「那麼,告訴本王,在這世上,你可有在乎之事?」
越滄溟一雙深沉的眼閃爍著難讀的意欲,一徑兒沉默。
「你在乎公主嗎?」
「五千歲,夜深了,請容我先行告退!」話甫落,他再度轉身而去。
「公主是好姑娘,你千萬別辜負了她。」李炎在他身後道。
越滄溟閉上雙眼,深吸了一口氣,走下船艙。
千江睡在通鋪的角落,四周有夥伴們刻意為她堆起的被子,阻隔其他男人靠近她。
越滄溟在她身邊的位置躺下。
不多時,千江一個翻身,大腿抵上越滄溟腰際……
越滄溟深吸了口氣,佔有地靠向她,無言地讓她貼近。
翌日
李炎站在樓船的高處往下眺望,跟隨在他身邊的,除了呂勇之外,還有手持孔雀翎傘遮陽的船卒。
牽星船師則來到李炎面前商研船行路線。
驀地,李炎的目光教甲板上灑水清掃的一名船卒所吸引不多久,李炎面色驟變。「呂勇!」
「卑職在!」
「將甲板上刷地那名船卒帶到本王王艙!」
「遵旨!」
之後,李炎示意牽星船師暫退,然後獨自一人回艙等待!
很快的,呂勇帶著船卒來到五千歲艙房。
「還杵著做啥?快進去!」呂勇催促。
「不許無禮!」李炎親自迎了出來,目光瞥了瞥船卒。「你先退下吧!」
「是!」呂勇退了開去。
李炎逕自折回艙房,而那船卒卻始終站在門邊,低著頭,一動也不動地。
「請進來吧!公主。」李炎開口。
千江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直來到李炎面前——
「公主出宮可有稟明皇上?」不待她開口,李炎便是嚴厲的質問。
於理,兩人是公主和臣子,但於情是叔侄,對她喬扮男人裝束上船,而他卻事先一點也不知道,除了失職之外,李炎還非常震怒。
千江瞧住五皇叔生氣的樣子,她硬著頭皮搖了搖頭。「我沒告訴父皇!」她知道宮中此刻必定因她不在而大亂,父皇遲早會知道她隨五福樓船出海,屆時必定派皇船來接她回宮。
想到這裡,千江心煩意亂……
她真的十分不喜歡深宮的日子,整個人都像要悶出病似的。李炎瞧住她,半晌之後開口——
「本王決定派另一艘船送公主回宮!」這是最明智的決定。
千江卻瞠大水眸,急道:「不,我不回去、不回去!」
瞧著她心緒激動的模樣,李炎忍不住問道:「公主為何不回宮?」
千江深深地瞧住李炎。「其實,打從回宮的頭一天起,我就像是被關在籠子裡的鳥,一點也不自由,一天都快過不下去!」
李炎盯住她憂悒的小臉,心不由得軟下……
也難為千江了,畢竟她是過慣了自由自在日子的人,要她過著宮中一板一眼的生活著實不易。
「讓我留在船上好嗎?」
「船上大多是男人,你為女兒身,只怕——」
「皇叔不必擔心,我自幼便喬扮男人出海打劫,應付船卒綽綽有餘。」見他言語間似已不再責怪,千江眼眶的淚這才止住。
「越滄溟知道你在船上嗎?」李炎問。
遲疑片刻,千江回道:「他知道!」頓了下,她忙添道;「請別怪罪他!我私自離宮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沉吟半晌,李炎總算有了決定。
「由今日起,公主不可再睡下艙,待咱們靠岸時本王自會修書派人回稟皇上,一切由皇上決定。」
「多謝皇叔成全!」千江臉上總算浮上淡淡的笑意。
李炎卻搖搖頭。「本來依公主的身份是必須待在本王右翼的船艙,但為免人起疑,本王只能派一間小的獨立艙給公主,希望公主答應本王入夜之後絕不踏出房門外一步。」
千江點點頭。「我一定盡量!」
盡量?這是不是表示他必須找人來盯住她的一舉一動?
李炎再度陷入沉思……
「希望千江沒給皇叔帶來麻煩。」她歉然地表示。
麻煩?她本身似乎就是個小麻煩!
「你先回艙去準備,本王會讓呂總兵帶你到新艙房去。」
待千江離開之後,李炎走向艙中的窗,遠眺大海……
看來,這一趟的風波將由她開始!唉……
新的艙房位在甲板上第二層樓,雖然不大,卻乾淨而明亮,打開窗子還可以看見蔚藍的大海。
千扛深吸了一口海洋的氣息,心神無比舒爽。驀地,艙門被推了開,越滄溟魁梧的身軀幾乎塞滿了門框。
「你……有什麼事兒嗎?」千江開口,一顆心悄悄地扯緊。
到如今,每見他一回,心仍會痛一回!
也許是自己前生負了他,今生今世注定來償還!
越滄溟拎著包袱,一腳踢上房門,大步走入艙房裡,並將包袱隨性地往床鋪上一拋——
「由現下開始,這裡也是我的艙房。」語罷,他朝她撇開了一抹懶洋洋的笑,在床鋪上坐了下來,一副主人家的模樣。
千江一言不發,直往艙門走——
越滄溟敏捷如豹,長手一勾,一把捉住她的手。「你上哪兒?」
「找我五皇叔換房!」她答,並掙扎地要抽回手。
「你這麼不想看到我,是嗎?公主。」
儘管他語調很輕,千江卻能感受到其中的憤怒。
她從未以公主身份自居,而他卻始終執意以此將兩人分隔萬里!
「你放手!」她平靜下來,不再掙扎,畢竟女人的氣力天生就不如男人,掙扎也屬徒勞。
他沒有放手,反倒將她拉人懷裡,禁錮在雙臂之間。
「你——放肆!」千江把手抵在他胸膛上,明眸閃爍著驚慌。
雖然兩人早有肌膚之親,但面對他突如其來的親暱,千江還是渾身竄過陣陣顫慄。
「放肆?」薄唇勾起一孤詭笑。「駙馬和公主同艙,怎算放肆?」
不得已之下,千江只有道:「現下你仍為帶罪之身,皇上封不封你為駙馬還是未知數。」
話一出口之後,千江就後悔了!僅一剎那間,她瞧著他黝黑的俊顏黯了下來,眸底再度浮泛起一絲暴戾之光……這是她最害怕見到的,屬於他陰沉的一面。
千江怕的不是他!她的恐懼來自他終其一生將深陷仇恨的陰影之中。
「你是說,我這個低賤的船卒配不上你尊貴的身份,是嗎?公主。」嘲諷的語氣下包藏的是他幾乎不敢承認的真心。
最初的時候,他確是恨她的!
然而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他的恨意漸漸在她的柔情下消散,卻執意不肯承認!
直到失去了她腹中的骨血之後,他才真正明白他恨的不是千江,而是恨自己!
唯有在自己真正喜歡的人面前會抬不起頭,因為有了差別——雲和泥一般的差別!
當她成了皇帝的女兒之後,他再也配不上她,只能逼自己把她當成仇人!
千江迎著他複雜的眼神,心中那熟悉的酸楚又一點一滴回來了……
他執意折磨自己的心她何嘗不明白?但,無論他再怎麼折磨自己,人死不能復生啊……義父在天之靈若知他如此折磨自己,怎能瞑目?
「是!你的確配不上我!」終於,在掙扎之後她咬緊牙關,如此回答。
他的心性一向驕傲,也許,唯有無情才能激他憤而向上,帶罪立功,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越滄溟的心彷彿教人重重擊了下……
「你說的不錯!」他放開她,起身往外走。
「滄溟,」千江喚住他。
「你不必換艙房了,是李炎要我來看住你的,即使換了地方住,他還是要我跟著你。」頓了下,他回頭。「如果你不愛瞧見我這個低下的人,我會盡量少出現在你面前。」很快的,他消失在艙門外。
千江獨自對著艙門發怔,心中掠過的儘是一幕幕過往……到底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才能重溫舊日時光?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寧願永遠是一個海邊的村女,平平淡淡過一生。
千江在李炎的叮囑下已在艙裡待了十天。
這些日子越滄溟除了就寢之時回艙之外,千江幾乎見不到他。終於,她忍不住地溜出了艙房。
感覺上她好像快被悶出病了!
這一日樓船正好靠港補貨,船卒們十分忙碌。
千江的出現卻引起許多人的關注——
「你這個臭小子跑哪兒去啦?」有人開口問。
「我……我……沒上哪兒,還不都在船上。」千江回道,不希望旁人知道她的特別待遇。
「我聽說你這小子到上頭住個別艙了,對嗎?」另外幾名船卒不懷好意地靠了過來。
千江面對愈來愈多的不善質問,不由得步步往後退……
最後,她抵上貨箱,無路可退!
她怎能告訴他們自己為公主的事實?
其實,在船上的日子,公平對待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它往往是凝聚人心的一種方式,千江自知待遇不同,因此說不出話來。
「你說話啊,臭小子!」船卒漸漸逼近。
下一瞬,說話的船卒飛了出去,摔在五步之外的甲板上。
眾人回頭,只見越滄溟站在後頭。
船卒們見同伴倒地,不由得憤而擁上……
「找死!」話起的同時,越滄溟面色一沉,冷冷的應付起一干憤怒的船卒。
「島主……」昔日「蒼螭」的手下們一見,立即丟下船貨靠了過來,欲出手幫忙。
「全退下!我要一個人收拾這幫傢伙!」越滄溟冷冷的下命令。然而,船卒們一聽卻一個個慌了手腳……
這個伙房的人竟、竟是那個海盜頭子?
越滄溟似打出勁來,動作愈來愈快,不多久,船卒們一個個倒地!
「好久沒活動筋骨了!」越滄溟唇畔泛起噬人的惡笑,血中的暴戾因子一個個活了過來。「往後誰敢動千江,我絕不饒恕!」「蒼螭」的手下圍在四周,忍不住拍手叫好!
千江對上他的眼,說不清心底的滋味。
到底他在乎她嗎?為什麼這一刻,隔著人群,她竟看見了他眼底熾烈的感情?為什麼?
「你們在做什麼?」呂勇的聲音傳來。
船卒們聞聲一哄而散,越滄溟亦以眼神示意手下們離去。「這是怎麼一回事?」呂勇瞧著一干流血受傷的船卒,忍不住提高聲量。
「是我打傷的!」越滄溟開口,黝黑的臉上是一貫的不馴神情。「依朝律,在船上是不能鬥毆的,既然你打傷了多位船卒,就必須接受禁閉的懲戒!」停了下,兩名船兵一左一右地架起越滄溟往禁閉艙而去。
經過千江身前時,越滄溟露出不在乎的笑。「由此刻起,即使我不在,你還是安全的!」
千江的淚,差點又落下,但終究還是堅強地忍住!
雖然他的語氣是那麼的淡、那麼的不在乎!然而,千江卻在他那一雙如黑夜大海一般深沉的眸光裡,感覺到他對她無限的情意!
她心底的痛,是再強的海風也帶不走。
禁閉艙是樓船最底層的幽閉小艙,僅能容一人,除了艙門上的小洞之外,沒有窗子,也沒有光亮,徹底隔絕外界的聯繫。
每一天晚上,千江會點起一盞蠟燭來到下艙,靜靜地守在禁閉艙外。微微的燭光透過小圓孑L透人禁閉艙,是越滄溟一日之中
唯一可以見光的時候,然而他一句話也未曾出口,彷彿艙中無人一般!
第六日清早,千江端起燭台,準備離開——
「你不必再來,受苦的事一個人就足夠!」越滄溟久未開口的低啞嗓音傳了出來。
「你因我而受苦,我怎能置身事外?」千江小聲卻清楚的回答。艙門後再度一片沉寂。
「我想去求皇叔放你出來。」千江再度開口。已經整整五個日夜,這懲戒該足夠了!
「不許去!」艙門後的嗓音透著薄怒。「如果你去求李炎,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千江低下頭,垂淚無語。他還是這麼驕傲!這一抹最後的尊嚴卻教她好心疼!
他當然知道她哭了!輕歎了口氣,他開口:「答應我不求人,小小,這是我唯一的請求!」
千江閉上雙眼,把臉靠上緊鎖的艙門。「我答應你……我什麼都答應你!」語罷,她轉身奔了開去,淚水不住而下……幽暗之中,越滄溟深吸了口氣,輕言道:「保重了,小小。」緊跟著,他咬緊牙關,不讓虛乏的感覺將他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