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這一早霧很大,五福樓船的瞭望台上,手持望斗的船卒忽地大聲叫了起來——
「倭寇船接近了……」話起的同時,船卒拉鈴警示船上所有人。
水師一向訓練有素,聽見警示鈴聲之後,立即來到就戰崗位上戒備。
呂勇立於五千歲身邊,傳遞李炎命令——
「收帆……架炮,備定身繩索!」聲音遠遠地傳遍全船。
「呂勇,派個人去守住公主!」李炎沉著下令。
「卑職遵旨!」呂勇轉身而去。
倭寇船一向專挑商船下手殺掠,通常不敢攻擊朝廷樓船,此番欲正面交鋒,想是因為已接近倭寇藏匿的地方了!李炎相當清楚這一點。
不多時,呂勇回到五千歲身邊。「公主那裡已經安置妥當!」
李炎點點頭。
此時船身忽地一震,倭寇的火炮已落在樓船之前的海面上,炮火激起了巨浪,樓船因此而震盪……
「下令佛郎機開炮還擊!」李炎下令。
身在艙房裡的千江耳邊開始傳來隆隆不絕的炮聲,每響一回,船身便震一回!
想起在下艙的滄溟,千江再也無法待在艙房裡枯等!她必須做點什麼才行!
很快的,她開啟艙門,卻有兩名船卒守在房外——
「你們在這裡做啥?」
「五千歲要咱們保護你。」船卒回答。真不曉得這小子走了什麼狗屎運,才上船沒幾日便受五千歲如此看重,簡直像個皇親似的。
「我不需要你們保護,你們可以退下了!」說著,千江往外走。
「不成!這是五千歲的命令,咱們可不敢違抗軍令!」
「我正是要去見五千歲,他可沒下令不准我去見他吧?」
「這……」
不待兩人回答,千江便遠遠將兩人丟在身後!
船卒互瞧之下,只有跟了上去。
這時候忽地一下炮擊,樓船閃避不及,尾翼中了火炮。
在這一下急遽的震盪下,千江差點墜下甲板,所幸她勾住扶桅,緩緩地爬了起來,繼續往李炎所在的高台而去。
千江卻萬萬沒有料到當她來到皇叔面前時,會見到總兵呂勇渾身是血,身受重創!
「快傳船醫!」李炎高喊。呂勇是為了救他免於教斷桅擊中而負傷。
船卒立即奔了開去,甲板上的船卒們更是忙得一團亂,軍心受呂勇重傷而有了潰散之勢。
「讓我放滄溟出禁艙吧!我相信他可以助咱們度過這次難關!」千江開口。
李炎面色凝重,沉吟半晌之後開口道:
「副總兵,快傳本王之命帶越滄溟過來。」李炎曾與「蒼螭」正面交鋒,對越滄溟的海戰能力有深刻的認識。
「遵旨!」
不多時,率先來到的是船醫,李炎命船卒隨船醫人艙房為呂勇療傷。
此刻,隔著濃霧,樓船和倭寇仍持續交戰著……
然而,敵暗我明,樓船炮火雖強,但陣仗大易成目標,在此戰役實屬不利!
「千江,你先到艙房避一避吧!」李炎沉凝地開口。
千江卻堅決地搖搖頭。「皇叔,我雖為女流之輩,卻願意和男人們一樣,勾保衛百姓和倭寇決一死戰!」
李炎注視著千江好半晌,忽然笑了。「果然不愧為我李氏子孫!既然你執意留下,那麼就繫妥定身繩索吧!」比起那些久居深宮的嬌貴公主,千江也許不曾飽贊詩書,但她的率真性情卻更加可貴!
須臾——
越滄溟出現在千江面前,未置一語。
多日不見,他憔悴了些,兩鬢之下至唇畔一片青髭,唯獨清瞿的臉龐上,一雙黑眸一如以往,精銳如鷹,在深瞧了千江一眼之後,越過她,直達她身後——
「需要我做什麼?」這是他頭一句話,炯炯目光落向李炎。
「明人眼前不說暗話!本王問你,依今之勢,你可有把握擊退倭寇?」李炎開門見山地問。
「沒有!」答覆來得絕快,像是根本未經思索。
「當真?」李炎面色更難看了!
「當真!」停了下,越滄溟又道:「我只能讓樓船全身而退!不知道五千歲可願意撤退?」話中帶著淡淡的嘲諷。
「撤退並不表示投降,只要可以保全眾兵安全,暫退並無不可!」李炎很快的回答。
以退為進,再行計議,成功的機會就多一分!
「那麼我保證在一個時辰之後擺脫這些惡寇!」越滄溟自信地環視週遭每一個人。
「副總兵,由此刻起,聽他命令行事!」李炎下達軍令。
「遵旨!」五千歲是糊塗了嗎?居然要把所有人性命交在一個海盜首領手裡!
然而,副總兵的疑慮在不久之後有了答案——
藉著濃霧和地域的熟悉,越滄溟逐漸扭轉劣勢。
漸漸地,在他的帶領之下,一干樓船皆自這個水域全身而退。
倭寇船因離自己本營太遠,不敢冒然追擊,雙方的交戰到此暫時停歇。
船卒們鬆了口氣,並大聲歡呼。
越滄溟站在高台上,對甲板上所有人開口——
「各位先別高興太早,現下只是暫時撤退,並不代表已肅清那些惡寇,往後要走的路還很長,大家千萬不可因此而鬆懈!」
聞言,水師由上到下,沒有一人不佩服這個傳奇性的男人。
雖然他過去為海盜,但有能力的人無論置身何處,永遠讓人心服。
越滄溟冷銳的領袖魅力已成功地擄獲軍心。
「你做得很好!」李炎來到越滄溟身邊。到了這一刻,他總算瞭解到時勢造英雄的真義!
越滄溟冷冷的盯住這個殺父仇人,回道:「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依照我父親生前的教導而做。」
「那麼,你認為接下來該怎麼做?」李炎問。
越滄溟眸光閃了閃。「直搗虎穴!」
「什麼人去?」李炎又問。
越滄溟冷答:「帶罪之人最合適,不是嗎?他說著,熠熠眸光對上了千江,目不轉睛地。
不知怎地,千扛心底竟起了不好的預感……
艙房裡,千江來回踱步,小臉上一片焦急。
原來滄溟的直搗虎穴竟是到倭寇藏船之地安置炸藥!該死!難道他不要命了嗎?千江愈想愈急,愈想愈恐懼!
驀地,艙門打了開,越滄溟走了進來。
「為什麼拿自己性命冒險?」千江率先開口。
「我的生死,你在意?」漆黑的眼似兩簇火焰,灼灼地梭巡著千扛的臉。
千江沉默無語。
越滄溟勾起一絲淡淡的笑,走近床榻,由枕下取出一把短刀。「這個留給你保護自己。」他拉過她的手,將刀柄置於她掌心。
兩人相視半晌,越滄溟開口:「保重!」語罷,他轉身離去。
「等一等!」千江丟下短刀,追至他身後。「讓我跟你一塊兒去!」她拉住他的手。
他搖搖頭,卻未回首。「那裡太危險,不適合你去!」
千江卻把臉埋人他背脊。「無論生死,咱們都要在一起!」熱淚透過衣衫,一點一滴滲進他背脊。
他感覺到了!該死!她又為他流淚!
下一刻,越滄溟猛地一個轉身,帶著薄薄的怒氣低頭封上她微顫的唇……
這一吻來得又快又猛,千江的心跳幾乎要停止!
但漸漸的,他雙手環上她纖盈的身子,含怒的心緒在千江輕柔的回應裡,逐漸化為纏綿的熱情……天……要到這分離的一刻,他才敢對自己承認對她無法抹滅的感情!
良久,他終於放開她,頭也不回地離去。
離開了他的懷抱,千江的淚再度落了下來。
但願這不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面。
在李炎的首肯下,越滄溟帶著昔日的七名手下乘著一艘小船往倭寇藏身之地出發。
事實上,那只是一座荒蕪的小島,在小島左側有一座天然的巖穴,穴中停放了倭寇大小船隻,而巖穴之外則聚守了七、八名倭寇。
越滄溟明白突襲不能在白天,必須在夜晚進行才有成功的機會。
因此一行人耐心等到了太陽下山之後,才緩緩揀了個靠近巖穴的地方停船,一行八人背著炸藥悄悄地摸上岸。
「島主,現在要怎麼辦?」壓低聲量開口的是劉水。
一行人眼見穴外的看守人正圍著火堆喝酒吃肉,氣氛十分嘈雜。
「等他們睡下!」越滄溟回答。
一段時間之後,倭寇們醉的醉、睡的睡,還清醒的只有兩個人。
「動手!」越滄溟下令。
大伙得令之後群起而攻……
「什麼——」人字尚未出口,兩名清醒者已教越滄溟的手下們擊昏,剩下的亦在半醒之間被縛住手腳,並用布條封住了嘴。
「你們快進巖穴裡放置炸藥,天叔和小六子取火把替大伙照明洞穴。」一連串命令下達之後,眾人開始忙碌起來。
不多時,刑雲叫了起來——
「島主,體快瞧,這裡全都是金子和炸藥!」洞穴深處是通往島內的水道,在兩旁的船上堆滿了火藥,以及炮台。
越滄溟沉吟半晌,耳邊忽傳一陣急遽而來的腳步聲,以及一連串低斥!
「快走!倭寇的同伴要來了!」天叔遠遠瞧見兩名倭寇一見同伴倒地,立即折回原路,想是趕去搬救兵了!
眾人很快的放好燃綿,一路撤回停船之地,並點著綿繩之火。
火勢絕快,直往巖洞而去。
在距岸邊尚有段距離時,天叔叫道:「小六子人呢?」
大伙忙著撤退,竟無一人留心他的去向!
「他一定是去拿金子了!」刑雲開口。
「這傻子,都什麼時候了還顧著金子!」天叔一臉擔憂。
「你們先上船,我去帶他過來!」說著,越滄溟往回走。
「島主——」
越滄溟回頭。「不許跟,否則我刀子侍候!」話甫落,他再度轉身而去。
島主不讓他們涉險的心意,大伙豈有不明白的?
眾人只有心懷憂急地上船引頸等候。
不多時,一陣呼喊直朝著巖穴方向而去,倭寇們帶著刀箭直殺向洞穴……
「怎麼辦?要不要上去幫忙?」天叔擔心地開口。
眾人當下拔刀決定上岸救援,然而,一陣巨大的爆炸聲轟隆而來,緊跟著又是一聲,洞中的火藥受到連鎖影響,全炸了開來……
小船在爆炸的威力下幾乎翻覆。這一刻,熊熊火光將夜空照得如同白晝一般!
千江站在船邊極目眺望……
在她身邊全是昔日「蒼螭」的舊識。
打從劉水等六人乘船回五福樓船之後,千江就沒說過一句話!
在昨夜那樣的爆炸之下,越滄溟和小六子只怕早成了碎片……
如今樓船來到倭寇藏身的海島附近搜尋,明知無望,誰—也不敢出言,深怕刺激了千江!
千江望著無邊無際的大海,胸中那股熟悉的酸楚再度湧起……
滄溟真的葬身火海了嗎?她該如何告訴等在青龍島上的兩個弟弟?
她不信他已死……不信呵!
千江雙手合十,仰首望天——
天地為鑒,倘若滄溟能夠活下來,她願拋棄榮華富貴,放棄公主的身份,只求他平安歸來。
灼熱的淚水沿著千江面頰滑下,一滴滴落在她手上的翡翠指環……
霎時,指環光華乍閃,聆聽了她所求。
「快,你們看,那、那不是島主和小六子嗎?」劉水放下手中望鬥,驚喜地大喊。
千江渾身發顫,目不轉睛地望住茫茫大海中,載浮載沉的身影。
很快的,李炎下令船行加速,朝海中人方向而去。越滄溟和小六子是在爆炸的前一瞬同時跳人海底。靠著一片船身碎木,兩人在冰冷的大海漂流了一夜!
待船卒將兩人救上船時,兩人雙眸緊閉,仍有氣息。
「快傳船醫!」
千江大喊,並來到丈夫身邊——
「滄溟、小六子……滄溟……」她不斷喊著,一滴滴熱淚落在越滄溟臉上。
彷彿奇跡一般,越滄溟眼皮動了動,竟緩緩睜開了眼
「別哭,小小。」儘管他的嗓音十分低微,千江卻聽見了!
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喉頭像教石頭給堵了似,只能緊緊握住他的手。
越滄溟朝她咧開一抹淡得幾乎看不出來的笑,又一次慢慢地合上雙眼。
很快的,在船醫指示下,兩人覆上厚氈,送人了艙房。
「他們可要緊?」千江拉住船醫。
「放心吧!這兩人還年輕,身子骨精壯,一定挨得下去。」說著,大夫快步離開。
千江不由得跪在甲板上,再次雙手合十,暗暗感謝上蒼。
十日之後——
子時過後,樓船的甲板上出現了數條黑影。
「都辦妥了嗎?」開口的是越滄溟。
劉水點點頭。「『翔雲』上的人吃了天叔的飯之後都暈過去了,現下全囚禁在下艙。」
越滄溟點點頭。「待船靠上渤州之後就放他們上岸。」
「是!」劉水的目光越過島主身後,欲言又止地。
越滄溟回頭,瞧見了立於他身後不遠的千江。「你先上船等我!」
劉水應了一聲,輕巧地翻身爬下繩梯,加入樓船邊等待的小船行列。
「你要離開了,是嗎?」千江輕輕開口。
越滄溟勾起一抹苦澀的笑。「我猜,像我這樣的人大概永遠當不了好人!」月色下,深沉的雙眸教人瞧不清他真正的思緒。
千江瞧住他,回道:「在我眼底,你一直是最好的!」
越滄溟那一雙看盡人世滄桑的眼眸,在一剎那間變得更深了……
「你多保重!」
語罷,他轉身離去。
「帶我走!」千江對著他背影開口。
他停下腳步。「跟著我這種人會吃苦!」為了她的幸福,他必須硬下心腸和她分開。
「我不怕!」她答。
這次,他不再回應,由船沿縱身一躍而下,落在小船上。
「快走!」他下令,沒有回頭。
「千江不和咱一道走嗎?」劉水抬起頭,瞧著站在船邊,滿眼憔悴的千江。
誰都瞧得出這兩人相愛甚深。
「誰再囉嗦我就絞了他的舌!」越滄溟殺氣騰騰地。
眾人互瞧了會兒,一致回道:「千江不走,咱也不走!」
「你們想造反是嗎?」
「島主,把千江一人丟下,咱們都會後悔一輩子的!」劉水開口。
越滄溟正要開口駁斥,忽地見千江站上船邊,閉眼躍人海底!
「該死!」
他立即躍人海中托起她,將她拉出海面。「你這是做啥?」
千江瞧住他。「我曾向上天許願,只要你平安不死,我願意放棄一切!」頓了下,她接口幽幽地道:「如今我願望達成,再無所戀!」
迎著她決絕的眼,他忽然狠狠地吻了她……
週遭一片鴉雀無聲。
「傻瓜!」
半晌後,他不捨地放開她。「既然你這麼想吃苦,那我就罰你永遠留在我身邊了!」黑眸凝住她濕漉漉的小臉,透出了愛憐。
千江忍不住喜極而泣……
「島主,你怎麼又把她弄哭了?」刑雲開口。
「閉嘴!」
當「翔雲」逐漸遠去時,位在高處的李炎臉上透出了笑。
「五千歲不阻止他們帶公主走嗎?」傷勢初癒的呂勇開口。
李炎搖搖頭。「我希望千江一生一世快活!」
月色下,「翔雲」很快成了黑點。
李炎忽地想起了一首佛偈——
千山同一月,萬戶盡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
願千江此去萬里無雲!
李炎深深祝福著……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