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你那時竟會那樣大叫。」辛若端起了瓷杯,喝了口上好的龍井,卻無奈地搖了搖頭,一點都沒有剛喝完了好茶的愉快。
「說了對不起了嘛,」在一旁陪笑的是向罄書;話雖是在陪罪,但笑容裡狡詰的成分可是遠遠地大過歉意。「誰讓你三更半夜地突然出現在人家家裡啊。」
「我可不是『突然』出現的;我可是從正門進來,跟令尊令堂共進了晚飯後,再由專人請至『翡翠諄緣』的。」
辛若閃了閃身,讓上菜的跑堂好端上四色糕點。這兒是杭州最受歡迎的「漱芳茶坊」。雖名為坊,卻不是什麼能省錢的地方;這兒沒有哪道茶點的作法會省事過一道豪門宴客的大菜,也沒有哪件看似素雅的桌凳茶具會便宜過尋常人家一個月的花銷,這消費之高可想而知。但「漱芳茶坊」依然天天高朋滿座,就連向家少主人向罄書都得等上一盞茶的時間才能得到二樓鄰河的這個貴賓廂房。
「唉……不都說了……那天我沒去吃飯啊……」向罄書笑得燦爛,一點也沒有愧疚的意思——雖然他那天晚上呼喝的下場是把向宅上上下下搞了個人仰馬翻不說,最後還發現是為了個誤會這樣勞師動眾……「所以當然不知道你是誰嘛。」
「就算不知道我是誰,也不必當成賊吧?」辛若皺了皺眉,對向罄書的眼光頗不以為然——他就算不夠好看,也不至於獐頭鼠目吧?
「唉唷,那個時間,那個場合,你就這樣突然蹦了出來……任誰都不會把你的身份往正處去想的嘛!」向罄書開始裝委曲——這個他可拿手,要不然也不會這麼好混日子了。
「是嗎?」辛若挑了挑眉,又喝了口茶,不動聲色地伸手來了塊茶點。
「不然你會有別的解釋嗎?」向罄書陪著笑,心情好得不得了。
他當然心情好啊;自從辛若到了他家後,這兩天他都可以擺脫辛大總管陰魂不散的緊迫盯人,而且理由還正大光明的不得了——他要為了那晚的事情陪罪嘛,那最好的辦法就是由他作東帶辛若四處熟悉環境加遊山玩水羅。
假公濟私,寓教於樂,向罄書這兩天真是開心得不得了,愉悅極了……
「嗯……」但辛若面對向罄書的笑靨,卻無動於衷,依然面無表情地隨口敷衍了事。
哼,這小子,完全沒有誠意!
他豈是那麼好打發之人?把他當賊一樣看待,這道歉想用混過去的?
「……呃,這個很好吃喔,你試試?」見了冷口冷面,鬼般機靈的向罄書焉有不知道風頭的道理?馬上慇勤地遞了塊點心過去。
這位辛公子可是他最近的通行無阻牌耶,可不能得罪喔。
「謝謝。」伸手接過,辛若仍是沒什麼表情。
八風吹不動、泰山崩頂面不改色、不達目的勢不妥協……
老實說,辛若向來不是這麼小心眼之人,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很介意向罄書把他當個賊看,幾天來一直不能釋懷。
所以他現在讓自己不苟言笑——不能讓人覺得他好打發吧?
而這情形看在向罄書眼裡,可就難過了;一張俊臉兒霎時垮了下來——他從來就是人人捧在手心中的天之驕子,什麼時候看過臉色啊?
可奇怪的是,現下的向大公子卻一點都不是生氣辛若的不識抬舉,反而覺得不安了起來——彷彿沒有了安全感……
向罄書一想起他們初次見面時辛若將他從船舷救他免於落水一事,就老有份異樣的感受浮現在心底,言語難以形容……
其實仔細回想起昨日的鬧劇——他發現辛若有種難以說清的特質;即使面對那樣的場面也沉穩不亂……這實在讓平時老莽撞闖禍的他佩服不已。
最起碼現階段的他就做不到這點……嗯……要改進要改進…
不過在他還沒學會前,他的「保鏢」擺明不理他了,這事情可大了——雖是玩鬧的成分居多,但仍是一股不安的感覺直衝上來,讓他直皺起眉。
「……你做什麼……?」本來打定主意心腸硬到底的——辛若的眼角餘光瞄到了向罄書的表情,發現自己的自制力並沒有想像中的好,關心之語脫口而出。
他其實並不是這麼喜歡管人閒事的人;可說也奇怪,自從遇到向罄書後,短短的時間內卻老是想關注著他,總對他興起憐惜之感……
大概是因為他長得實在太秀氣了,老讓人忘了他其實也是個大男人——辛若暗暗地歎了口氣,替自己的反常努力地尋求解釋中。
「你別生我的氣……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聽到了期待中的開口,向罄書竟沒有如釋重負的欣喜,反而覺得心中突地一股酸澀,真想好好地解釋。
除了愧疚之外,他真的不喜歡讓辛若把他當成一無是處、成天只會游手好閒、到處給人惹麻煩的笨蛋——這樣的想法讓他氣悶——他知道自己其實沒這麼糟……可是他更希望辛若明白這一點……
他可以被全世界誤會,但就是不想讓辛若瞧不起——這點心思他自己也分說不清……反正他現在的感覺就是這樣啦……
「呃……其實也不是很氣……」本來以為富家公子扁了嘴會開始發脾氣了,但——沒想到向罄書竟是這樣的反應,辛若一時間竟手足無措了起來。
有點感覺到向罄書看似小題大做的堅持——但瞭然於心的辛若不但不覺得向罄書彆扭,甚至還覺得自己在向罄書心中的地位開始特殊而感到絲絲竊喜……好個固執的小傢伙;那份蠻勁還真不容小視……
不過同樣於向罄書,這一時半刻地,辛若也說不清自己的感受了……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本來就是嘛,在那樣的情況下任誰都會誤會的嘛……
向罄書可堅持了——這點他可一定要辛若搞清楚……就算被認為沒事找事也不管!
「我知道……」辛若可從來沒遇過這樣的狀況……想解釋也不知從何說起,更怕話說得多了反而讓人誤解——平日不擅言辭的辛若此時只好以苦笑代替回答。
「那你為什麼這麼生氣?」抬起頭,清亮的眼神透著一股隱著的倔強與不甘。
「我沒生氣……」辛若軟了臉色,鬆了口氣——他不想看到這樣的向罄書……這樣的倔強會讓人很辛苦的……他可清楚了……
不過向罄書哪體會得了辛若現在的心情;只是訝於辛若此時的巨變。
「真的嗎?」不會吧,這人臉變得這麼快?
向罄書擺明一臉懷疑。
「不氣了……我沒這麼小氣……」辛若認真起來——早滿意了啊;打從開始發現向罄書不是只會嘻鬧玩笑、其實還是在意他感覺的時候,就氣不起來了呀……
這個認知讓他愉悅,早就忘了適才所謂的「堅持」。
「好……那以後也不可以計較。」向罄書終於又笑開了臉。
「保鏢」加「擋箭牌」沒事了,以後他又可以繼續他的逍遙日子羅。
「我豈是這種婆媽計較之人?」辛若再度無奈地笑著搖頭——真是拿這小子沒辦法。
真是個單純地可愛的人——難得如此錦衣玉食卻不會恃寵而驕地讓人生厭。
辛若第一次開朗地笑開了臉;而一旁的向罄書看了後也不禁開心了起來,莫名地就是覺得心中暖暖地……
而這樣的情緒轉折通通落入隨侍一旁的向禺眼裡;他默默地看著這一切,一句話也吐不出來——打他記憶中,他家公子從來也沒這樣的表現耶……
這代表著什麼呢?而自己突地緊揪起的心又代表了什麼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總之絕對是比驚訝還多了些什麼。
但最終他還是只能本份地幫著添加茶水、張羅吃食。
「你等會兒還想去哪裡走走?」接過向禺遞過的一塊蓮蓉桂圓糕,向罄書邊咂嘴吃了個乾淨,邊熱絡地問向辛若。
那份熱和勁實在很難不讓人懷疑他其實根本就是自己想去玩。
辛若當然也不會連這點心思也摸不著。
「都可以。」他笑著看著向罄書進攻著桌上的茶點。他忽然發現看向罄書吃得香的樣子比自己吃下這些美味的感覺要愉快多了——難得看到富家的孩子還可以吃東西吃得如此香甜…「杭州這麼大,想在幾天內逛完也非易事,不如就你看著辦吧。」
「哪,你說得喔……」黑丸子似的眼珠子溜了溜,向罄書開心地計劃著;嘴上沒停過,腦筋也沒閒著,「還沒帶你上翠堤那兒去看看對吧……」
可惜美夢雖甜,卻老帶有會被人打醒之宿命——正當向罄書說得高興時,廂房門口的羅幃一掀,走進了一個讓向罄看了就頭疼的人。
「大少爺……」辛譽的臉色難看至極,苦得讓人無話可說。
「呃……辛總管……這麼巧啊……」向罄書吞了一半的糕餅差點哽在喉嚨——怎麼可能在這兒「巧遇」他們家整天忙得無暇顧及其它的辛大總管呢?
擺明就是來逮他的嘛!
就不知道是哪個碎嘴子去通風報訊的了……向罄書暗暗歎了口氣。
「少爺……這兩天我去接您,都沒見著您……」辛譽的眼中閃過了一絲的無奈——包含了不情不顧抑鬱不快的無奈。
而一旁本來微漾著溫和淡笑的辛若,也是在瞬間冷回了臉,一點也沒有見到父親的親切或是驚喜,還比較像是被激出了受擾的不悅。
不過被抓包的向罄書可沒什麼時間細究——他得忙著應付辛譽有禮但堅持的態度。
「找我?有什麼事嗎?」向罄書掛上一臉笑——這種時刻,裝傻是最保險的啦。
「這是必然的,沒事兒咱們做奴才的又怎麼敢驚動主子呢?」話是有禮得體,不過就是能讓人聽得不甚舒服。「不過,少爺應該沒忘了老爺前一陣子的交代吧?」
辛譽滿臉不認可地看向手上不拿著茶壺垂侍一旁的向禺,令向禺心虛地低下了頭。
一時間向罄書覺得自己的笑容像是快幹掉的漿水,快僵到無法操控臉上的肌肉了。
「這事兒……不急吧?」向罄書被逼得有點不高興了——雖然他是有點怠惰,可是辛譽的態度也太咄咄逼人了吧?
「話也不能這麼說。」辛譽影壓住性子苦口婆心地勸道:「少爺早點熟悉狀況也可以早點上手,有些事兒還是需要經驗的,碰到了問題我也好早點解決啊。」
雖然生氣,但辛譽仍是冷靜地振振有詞,處理事情手腕可見一斑。
所以向罄書也只能悶下了氣,不得不同意辛譽的話。
「行了,我知道了……明兒個一早我會上藥鋪去找你的。」歎口氣,向罄書點了點頭。
老實說,除了辛譽講得有理外,向罄書自個兒也覺得是理虧了——白混了快十天,老讓辛譽追著他跑,說來也是怪對不住人的。
結果向罄書的這個反應卻惹來辛若在一旁挑高了眉——一個富家公子哥兒對家中的下人妥協?是他忽略了世風還是從來都對人性的認知錯誤?
不過向罄書只是調皮地對他吐吐舌,笑了笑,完全沒感到辛若的訝異。
反而是辛譽對兒子的表情有反應。
「呃……若兒……這兩天客房住得慣麼?要不要搬來和我一塊兒,有個照應也方便?」而辛大總管在面對自己的兒子時,卻反而比對向罄書更多了份惶恐,惹得向罄書好奇地瞪大了眼,一時間會意不過來。
結果辛若的回應讓他更差點嚇得滑掉手中價值不菲的茶盅。
「有分別嗎?對我來說?」辛若冷冷地吐了簡單的句子,便自顧自地喝茶,正眼也沒有瞧過辛譽一眼。
「這……」辛譽冷不防地被搶白得狼狽無措,臉上陣紅陣白,只差沒青筋突起。
「我很好,有心了。」接下來的對白更是差點讓向罄書從椅子上跌下來。
這……這……什麼跟什麼啊?
這年頭有父親向兒子噓寒問暖而做兒子的反應是「有心了」?
向罄書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發燒了,搞不好這一切都只是夢而已……他在做夢……
「我……」果不其然,辛譽被氣得說不出話來,看來平時引以為傲的心性受到嚴重的挑戰,「好……那也由你……不過你身為我兒子,竟然成天和主人家平起平坐鎮日廝混,這算什麼體統?我花了那麼多的心血把你送到京裡唸書就只學得這般?」
可能是氣暈了,辛譽發了反常的脾氣,話也重得過了頭。
所以讓辛若本來只是毫無表情的冷臉泛上了帶著劇怒的寡氣。
而向罄書和向禺兩個人早就不自覺地近到「相依為命」的程度,瞠目結舌地看著辛家父子倆完全出人意表的相處示範。
「我現下的身份是向家的客人,我是以平輩的身份和向家公子交遊,何處於禮不和?」字字如冰洌寒——將父子之情撇得乾淨,更不將傭人的身份兜在一個階級。
「你這個畜牲……」辛譽這下是當真氣瘋了,已經完全不顧及場合。
而辛若當然更不示弱;一聲巨響突然在「漱芳茶坊」風雅清靜的廂房中散開。
大掌一拍桌,辛若霍地一聲起身,雙瞳劍般凌厲地掃過辛譽一眼,不但打斷了話頭也打斷了一張雕工精實的烏沉木桌。
這當然震傻了眾人,而始作俑者也就順勢毫無阻礙地離開了現場。
而唯一還能有動靜的,大概也只剩時不時地就撩拔一下一切的夏日炎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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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爺,這白朮今年進了三十斤,答應批給濟世堂三斤、同德堂五斤、杏林齋四斤半……」藥鋪的夥計王小二正勤力地將一袋袋麻袋從板車上搬進鋪頭,順便將這次要發貨的地方朗聲念著,好讓來實習的向家大少爺能邊驗點商品邊記下發貨單。
這王小二的勤力實在是街坊鄰居都知道的,工作能力不容置疑——不過這另一方的向家大少爺看起來就不是那麼回事兒了……
俗話說得好,夏日炎炎正好眠——向罄書的臉都快貼到帳本上去了。
「大少爺……大少爺……」終於,王小二決定他看不下去了。
這富貴人家果然跟他們這種販夫走卒不同個樣啊,連站著都能睡得著,福氣當真不是一般人可以想像的……
「呃……呃……吭?」很不捨地從周公家門口離開,正好解救了差點跟帳本相親相愛的臉頰免於近墨之災。向罄書兩眼惺忪地茫望著王小二。
「我說……我的少爺,」王小二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剛說的那一串,您都記起來了吧?」
「呃……串?」向罄書還遊走在夢醒之間,一派地狀況外。
「我是說……剛剛跟您報上的那些店名兒貨量……您都記全在本子上了吧?」天啊……
「喔……」向罄書此時終於比較跟得上王小二的進度了,「店名貨量……」
低下頭,向罄書此時終於比較專心地研究著帳本——其實他是在認自己到底寫過了什麼。
這些天,他總是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不耐,狀似乖巧地配合辛總管的交代——畢竟他頂著爹爹的命令嘛……好歹面子總是得給一下的……
可是他真的不認為這樣的重複記帳有什麼好處;一來浪費人力時間,二來增加帳冊的數量與管理,根本事倍功半!
由他這段時間在藥鋪裡熟悉著整個過程,便發現到其實只要由一個人負責進及出的所有細帳,再發由其他人去配送,便不需要在進貨一人發貨一人的程序上重複作業,然後勢必得增加核對的次數與時間,還可以節省人力資源的開銷——那樣看似各有專賣,其實根本就是在增加作業的繁瑣。
可惜他那爹習慣了自有主張,只會強迫他照本宣科……要聽他的建言?長久以來的經驗告訴向罄書大可不用浪費時間——所以他只有假裝乖巧,虛應故事,以期早日功成身退羅。
「對……店名兒貨量……」王小二學舌鳥般地又重複了一次。
然後順勢就探頭過去向罄書手中的冊子。
「啪!」
時間剛剛好,就在王小二要看清冊子上的字時,向罄書一甩手就把冊子合了起來。
還沒哩……他還沒脫離苦海哩……那能讓這些人這麼早就揭穿了他啊……
「記好了。」一派燦爛無邪的笑容,仿若一季新開的芙蓉。
王小二看得幾乎傻眼——乖乖隆地咚,這爺可也長得太好看了點……
「是……是麼……」到嘴邊的話都發不完全了。
「沒錯沒錯……」向罄書保持著美好的笑容。
現場差點形成非常和諧的「僵局」。
還好這樣的僵局沒能持續多久……要不然向罄書一定會以為自己的下巴會從此脫離同居了十多年的臉頰。
「呃……少爺……你們在幹什麼啊?」向禺僕僕地進了藥鋪,一抬眼就看到向罄書和王小二不同凡響的「和諧」。
「沒什麼沒什麼……剛把帳對好……是吧?王二哥?」總算回復正常的向罄書忙不迭地應聲——開什麼玩笑?他剛才就是聽那王小二「說書」聽得快睡著,現下當然要想盡辦法不要再讓慘劇發生……
這向禺的出現實在太是時候羅——向罄書大方地對著向禺送上燦爛的笑容。
「噢……對對對……」王小二也籍由向禺的幫助回了神,猛力地搖搖頭,習慣性地應聲。
「嗯……就是這樣……」向罄書暗自鬆了口氣,「對了,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用力地把話題岔開……明哲保身……
「我?」終於關向禺的事兒了,可是他卻對向罄書的反應一頭霧水,「少爺您怎麼忘了?是您差我去探聽辛公子的行蹤啊……說了有消息就來給您回報的嘛……」
公子最近是怎麼啦?老這麼反常的,自個兒交代過的事也不記得了……向禺微蹙著眉,擔憂地怎麼也想不出個所以然。
單純如向禺的乖寶寶,就是想破了頭也猜不透鬼般機靈的主子現下的主意。
「喔?有消息了嗎?」一聽及此,向罄書整個人像是變了個樣,精力十足地活躍起來。「禺兒你真棒……真打聽回來了!」
當場又把王小二看傻了眼——這就是剛剛那個抱著帳本兒打瞌睡的少爺嗎?
「算吧……他剛剛進了門,現下正回到『翡翠諄緣』歇著。」向禺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開心又滿足,「其實也不算是我找到的啦……」
公子好久都沒這般稱讚他了耶……
「沒關係……還是有功……」向罄書眉開眼笑地不計較功過實處,他現在的心思完全在別的地方——從那天起,他已經有三天沒有看到他的「保鏢」了耶……「走走走,我們快回去,免得又被他溜了!」
向罄書一舉手就按上矮他一個頭的向禺的肩,輕鬆地將向禺調了個一百八十度的方向,急急地就往門外推去。
不過王小二這回倒是比向罄書眼明手快了。
「等等等等……我的少爺……您現下還走不得吶……」王小二搖著頭,撐開了雙手影是把兩人在門前攔了下來。
「又怎麼著?」向罄書不耐地歎口氣;不是貨也點了帳也記了麼?還有什麼事啊?
「辛爺有交代……就要您跟車發完這批貨才算完事。」王小二也很無奈;他也不想在這麼可愛的少爺面前扮黑臉啊,可是拿人的工餉就得聽命於人,管事兒的這麼交代,他也只好照半罷了。「就是讓您親自看看出貨的程序,順便認識認識我們的老主顧。」
照例,辛大總管的話是合情合理、擲地有聲,就算是經由旁人轉述的也一樣。
「……知道了啦……」就算滿心的不情願,向罄書現下也只有乖乖地照辦;一肚子的悶氣正在夏日的燥熱中膨脹發酵。
「沒關係……少爺……我陪您。」向禺打小跟著向罄書,怎不瞭解主子一個表情一個動作的含意?馬上就出聲安慰。「有我幫手,一定可以趕不少時間,就可以早點回去了。」
向禺適才受了讚美,現下正急著想表現他可以有的回饋。
「是嗎?」可是向罄書這回好像沒這麼容易被安慰,還是懨懨地看了王小二一眼——再發現王小二完全沒有鬆口的意思後,也只好歎了口氣:
「好吧……就快點把事情辦一辦吧!」
▽ ▽ ▽ ▽ ▽ ▽ ▽ ▽
「翡翠諄緣」的夏日午後,是恬靜閒適的:刻意被營造的鄉居風情,現在顯現出最佳的效果——池中游鴨、竹影清風,伴隨著雅潔的竹屋花硅,硬是在華麗的向家各庭園中演出樸實之美而比之毫不遜色。
而在這樣的池塘邊有著一雙儷影說來也是符合畫面的一件美事兒——只不過他們是一對兄妹:辛若和辛岑;而且兩人的臉色均僵凝沉重,一點都不符合四周的情調,所以引不起旁人的半點暇想。
「哥哥,你難道不會覺得用這樣的態度對待爹,是過分了?」從父親的口中得知了前幾天發生的事兒的辛岑,在聽見失蹤三天的哥哥終於出現時便連忙趕到「翡翠諄緣」來,意欲瞭解這位其實生疏感還很重的兄長心裡在想些什麼。
「這不關你的事。」辛若還是一臉的漠然,連眼光都遠瞟在和辛岑視線不同的方向;但可以明顯地感受到,他對待自己妹妹的態度是要比見到他父親的樣子要和善得多了。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呢?」見了哥哥的無情,辛岑的眼眶不禁泛紅——她從小就聽著父親每每叨念著這個她其實沒什麼印象的哥哥,聽得久了,自然也培養出和父親一樣的期待,總盼著這樣優秀的哥哥可以早日回來和她們團聚。
但願望真的實現後,卻沒有大家預期中的欣喜。
「不然呢?」辛若的唇邊浮起一抹淡淡的冷笑。
「我們總是一家人啊……做妹妹的總可以關心一下哥哥罷?做父親的總可以關心一下兒子罷?」辛岑雖然紅了眼,但仍振振有詞地;不為什麼,就只憑著她和爹日夜思念牽掛著他這個人,難道就不值得一些溫情良善的對待嗎?
「是嗎?」結果這一席話讓辛若嘴角邊的笑意更形森冷,幾乎讓周圍活潑的夏色都快凍結了起來。「你覺得……我們是一家人?」
「難道不是?」辛岑不解地望向辛若的眸中,那樣的冰寒無情讓她不解——他們是一家人,用同一個姓氏,現在問這樣的問題不覺奇怪?
「一家人……」辛若終於收回了遠遊的目光,將之定在辛岑的臉上。「基本上,應該是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一個家裡,才叫做『一家人』吧?」
眼神裡隱含著控訴,語氣裡瀰漫著涼薄,辛若不看著辛岑還好,這一看把辛岑看了個噤若寒蟬,愣得只任著眼淚啪答啪答地往下掉,確應個聲也發不出來。
「你曉得我的喜好嗎?你知道我的口味嗎?你瞭解我的習慣嗎?」辛若再向前逼近了一步,驚得辛岑下意識地往後退,直到跌坐在一棵樹邊的青苔大石頭上才止住了褪勢。
「你看……你還會怕我……我對你而言,跟陌生人有什麼兩樣?」
辛若卻沒有放過已然受驚小鹿樣的辛岑,硬是一直地逼著兩人之間的距離。
「我……」辛岑現下除了掉眼淚,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們這麼久沒見,難免生疏,難免需要培養感情——可是轉念一想,至親的一家人還需要「培養」感情……這種自打嘴巴的事兒令眼下的辛岑是怎麼也做不出來。
所以除了無言以對,她又還能怎麼辦呢?
「倆位在聊些什麼啊?」此時尷尬的場面闖進了一個破壞者——向罄書一頭的汗,帶著也氣喘吁吁的向禺,一前一後地跑進了「翡翠諄緣」。
向罄書此時開心的不得了——在向禺的幫助之下,他好不容易擺平了辛譽交辦的工作,三步並做兩步回了家,見到久違的辛若,一顆患得患失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因為趕上,所以心情極好;可是在看清了兩人臉上的表情後,向罄書不由得打住了高昂的情緒,不知所措地呆站在原地。
「呃……又發生了什麼事兒啊?」向罄書忍不住用了「又」這個字——三天前,他最後一次見到辛若時,他正在跟他父親翻臉;而三天後的現在,三天來第一次見到他,他又面紅耳赤地在園子裡跟自己的妹妹鬧彆扭……
這男人真是……有一套啊!
「沒事。」辛若見了向罄書,一時間竟好似有點尷尬,忙深呼吸了一口氣,別開了臉。
「沒事兒?」向罄書瞪大了眼——他平日看起來很笨嗎?長了一副好騙樣兒嗎?
可是辛若對他無言的抗議無動於衷。
「岑妹子,你說說吧……」見「保鏢」又拗起脾氣不理他,有經驗的向罄書決定轉向比較好說話的辛岑下手。「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可是辛岑早就哭了個泣不成聲,能時不時地抬眼望一下向罄書已經算很給面了,要不然怎麼處理滿臉的眼淚鼻涕?
「岑姑娘……」向禺在一旁見了,也不忍心,上前遞了手巾,換掉辛岑手裡那條早已濕了個通透的。
「是呀,你別一直哭啊,這樣我哪知道是什麼事兒啊?」向罄書也急了起來;打小到大他沒見過幾次女孩兒哭——他那個冰山似的妹妹就更不用說了!
可是這樣的口吻聽在辛岑的耳裡,卻像是指責一樣難受了;她偷偷抬眼見著向罄書急躁的樣子,便認定了向大公子在不耐煩、在嫌她了。
也許是她心中長久以來所認定的一些想法,致使她將向罄書的意思解釋成了她所以為的那個樣兒——這也許就是真正的「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吧……
顫顫地深吸了口氣,辛岑一鼓作氣地站起了身,裙擺一提就顛顛地往「翡翠諄緣」朝向家主屋的小路跑了過去。
「喂……」而向罄書則是在兩三秒鐘後才反應過來,但出擊時已來不及。
那抹粉紅的身影便迅速地消失在綠竹群的另一頭。
「呃……我說……」跑了辛家妹妹,不得已,向罄書只好轉回頭面對那個比較難纏的辛家哥哥,「就這樣任她去啊?這樣好嗎?」
歎口氣,這次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向罄書無奈地朝天翻出了白眼。
可是辛若依然倔強地背著身,頭也不肯回一下。
「辛若……」向罄書見久沒回應,便又再叫了一聲——喚完後便想到,這好像是他第一次直呼辛若的名字……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脫口而出;不過,他現在真的覺得辛若這兩個字念起來的感覺,令他有種什麼都有一點兒的小小驚喜……
可是,辛若聽了這聲呼喚,反應卻出乎向罄書的意料——他震了一下,猶豫了不過眨眼功夫,便邁步離開了現場,朝「翡翠諄緣」的竹舍走過去。
然後進了屋,甩上門,將自己關進裡面,把錯愕的向罄書留在外面。
▽ ▽ ▽ ▽ ▽ ▽ ▽ ▽
混著各層橘黃的天色代表著一天的將盡,蛋黃般的夕陽也懶懶地慢沉進地平線,這龐大的景象彷彿召告著一切,該是將手邊的工作結出一個段落,回家歇息去了。
所以在稍早還熱鬧不已的大街上,現下的場面卻是快速地荒涼了起來——行人快速地減少著,店面快速地蓋上了門板,一切都朝向安靜地運行著。
本來每天都是這麼個樣兒的——不過突然響起的一陣倉惶腳步聲,卻將這份日常硬生生地打斷。
「掌櫃的……掌櫃的……」來人是杏林齋的長工大牛;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啪答啪答衝進了店頭裡,驚慌地急喘著撲上了櫃檯還收不住去勢。
結果當然換來了掌櫃的一陣白眼——急驚風地衝進來就算了,更可惡的是還把他打了一半的算盤珠子給碰亂了,害他帳又得從頭結起……才給個臉色算是很客氣了。
「幹什麼幹什麼……瞧你那德性……天塌啦?」杏林齋的掌櫃劈頭就斥道。
「比……比那嚴重多了啦……」雖然還在喘,但大牛一刻也不敢延誤消息的傳達。
「是嗎?有比我帳得從頭算起還嚴重嗎?」掌櫃的仍沒好氣。
要不是看在人難找、這小子也還算耐用的份上,一早就懶得忍受他的粗線條了……
「嚴重的多了啦……」大牛哭喪著臉——他可不想擔這責任啊……
能趕快把消息傳到就不關他的事了……他只不過是個打雜的嘛……不要這樣嚇他啦……
「咱們賣的藥材要吃死人了啦……」
強撐著最後一點氣,大牛想一口氣將話說完——不過掌櫃的在聽到大牛嚷嚷出的內容後,根本就不讓大牛得逞,馬上伸手搗住了他的嘴巴。
「你胡說八道個什麼勁兒?」掌櫃的趕緊東張西望了一下,才把手抽了回來。「不想幹啦?在我的鋪頭裡胡說這個……」
這苯小子好歹也待了一陣子了,難道不知道傳出了一間藥鋪的藥材有問題這種話是可以馬上毀了一間藥鋪的嗎?
他不想混飯吃了也別拖他下水啊。
「真的啦……」大牛急出一身的汗,委曲地搶話。「剛才杜大夫叫人把我召了去……我還以為給他送的貨裡少了哪一味藥……誰知道他說我送去的白山藥事實上是紫山藥……好險他的病人那帖藥得先磨碎了再服……他後來發現……沒讓那人吃下去……」
斷斷續續地,大牛說得前言不著後語的,要是換了別人早摸不著頭緒了,但與他朝夕相處也算有段時間的掌櫃卻是一下便反應了過來。
「……什麼?」掌櫃的困難地嚥下了一口口水。
「不過還好……杜大夫發現得早……他要我來告訴你趕緊換貨……別賣了……」至此,大牛算是把話都交代完畢,好生喘了口大氣,漲成豬肝色的臉也平緩了下來。
不過相對於他,一直扶著算盤的掌櫃卻是臉色越來越難看。
「……掌櫃的……掌櫃的……您別急啊……」大牛這時可有力氣來勸人了。「反正咱們趕緊跟漱芳的爺們說一聲就沒事了嘛——不過也著實奇怪啊……他們以前從沒有犯過這樣的錯哩……所以他們的貨從來不用一樣一樣兒檢查的……可省了咱不少事兒……」
大牛畢竟是個粗人……勸慰沒兩句就想到自身的事上——不過他最後也看出了掌櫃異常難看的臉色。
「您怎啦?」從沒見過老闆的臉色這麼難看,再拙的大牛也知道事情不對。
而掌櫃的則是握住算盤的手越抓越緊,直到浮起了青筋,才幹澀著聲音開了口。
「剛剛……我賣了十帖帶山藥的藥材給村口李嬸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