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唱蟲鳴,旭日和風,只是一個愜意愉悅的早晨。
而從向罄書臉上的表情看起來,他的夢一定也非常的愜意愉悅,因為天已大亮,還見他捲著被褥睡得兀自酣甜。
陽光漸漸地偷進了房內;緞面的窗帷鋪中慢慢地閃出了些些的泛光,映得室內更亮了,也襯得熟睡中的向罄書的臉頰更為紅潤,長長的睫毛更是黑亮地眩目。
而微啟的唇則是一點點淘氣的表示——他沒有那麼的完美……不過是有些小小的誘人……
總之,是幅美麗的夏眠圖——如果沒有被打斷的話。
「少爺……少爺……快起床啊,少爺…… 」向禺重手重腳地衝進了向罄書的房間,還跑得跌跌撞撞地,像是被什麼毒蛇猛獸追趕到這兒一樣。
「嗯……」而面對這樣的騷擾,向罄書的反應則是充耳不聞地翻過身去,繼續他的好眠。
「天啊……少爺呀,不能再睡了啦……」要是換了平常,向禺一定會好心地讓向罄書開開心心地賴床;不過今天他卻一反常態的不但不幫向罄書把已經滑到地上一半有多的被子拉好,甚至還動手把向罄書卷在身下的被子一併扯起來。
「不要吵啦……」終於,兩道好看的劍眉蹙成了一條生氣的毛毛蟲,向罄書微瞇著眼,不耐煩地仰望著向禺,「……你發什麼神經啊?」
「不是我要吵您,實在是,我頂不下這件事兒了啦……」向禺一臉像是快哭出來的樣子,手裡拿著被子,可憐兮兮地杵在向罄書的床沿。
「什麼了不起的事兒嘛……」見到這個樣子,向罄書也知道橫豎是睡不成了,只有認命地坐起身子,但嘴上還是不忘叨念一下。
至少得看在向禺少有的驚慌上——雖然他平時也是這麼愛大驚小怪的,不過像這麼失措的樣子倒也是少見。
「老爺……老爺在前廳發了好大的脾氣……」就差這麼一點,向禺的眼淚就要當場變成斷了線的珍珠。
擺明兒了就是向禺在來之前就已經領教過那「好大的脾氣」是究竟有多大了。
「呃……又怎麼了嘛」向罄書不耐地撥了撥睡亂的長髮——他那爹就是這樣,從來就只會先發人脾氣。
「老爺說……說……我們昨兒個出的那些貨……出了問題……現在人家找上了門……老爺氣得很厲害……」就算是沒有掉眼淚,向禺現下說話的聲兒也是抽抽答答地。
「什麼?」本來還靠在床板兒上懶散的向罄書這下可全醒了;開什麼玩笑?店頭的事?那難怪向禺是這個樣來叫他起床的了。
所以向罄書立時跳下了床,跟剛剛的遲緩真是不可同日而語,「快快快,幫我打洗臉水來……還有拿套月牙色的長衫來……爹可不喜歡我穿暗色的衣服……」
這時向罄書的驚慌也不比適才的向禺好到哪兒去了。
七手八腳的,兩人在最短的時間內衝進了向宅的前廳。
「終於知道要起床了?」前廳的正中央,向一展目含怒光地沉聲對著微喘的兒子。
而坐在他旁邊的便是和女兒的冷艷如出一轍的葛漱君。
「爹早、二娘早,」向罄書一進了前廳便放慢了腳步——免得多加一條不知禮數的罪名;不過在打了招呼開始有絲暇環顧四周後,向罄書差點呆愣在當場,「……沂妹早,岑妹早……辛總管辛大哥都早。」
天啊,怎麼全都在啊?而且大夥兒的臉色都難看到姥姥家去了……
他到底捅出了什麼漏子啊?這情形是要會審他啊?
「不早了。」簡單的三個字,葛漱君不愧是向罄沂的親娘,其架勢比之女兒又不知高出了多少段數。
「是……」向罄書低下了頭;從小到大,只要一見到他二娘,總是有種不舒服的壓迫感。
「別跟他說這麼多,」向一展可就沒有葛漱君那麼好的耐性,眼一瞪就起身走到了向罄書的面前,「我之前讓你去跟辛總管學帳的時候是怎麼交代你的?」
「……」向罄書絞起了雙手,低著頭不發一言。
「說啊!」得不到回話,向父的怒氣更盛,當場大喝。
現場的眾人都陷入一片沉重的死寂。
「您讓我用心的學,仔細謹慎……因為做生意帳是不能夠出錯的……」向罄書在沉默了半晌後終於開口,頭仍是低低的。
「原來你還記得?」向一展聽了回答,立時嗤之以鼻,一甩袖便轉身走回了座位,「那你昨天都幹什麼去了?」
「……幫藥鋪出貨給所有的藥堂。」
「出貨前店裡的伙記有沒有讓你把店頭數量和送貨名覆核一遍,讓你記下來?」
「……有……」
「那為什麼今天會有人上門抗議我們出的貨斤兩不足貨不對應?」一拍桌,只是一聲大喝,才坐下去沒多久的向父又站起了身。
「老爺,有話好說,動怒無益。」葛漱君此時插了個口,才讓向父又坐了下來。
看似向一展的怒氣有稍被安撫,實則卻是向罄書聽了之後心頭更不舒服。
無益……
「更誇張的是,你有一家根本就送錯了東西……差點吃死了人……你知道嗎?」向一展簡直氣得快要發瘋——他好不容易將向家擴展到今天這個局面,卻差點讓個敗家子一夕之間毀於一旦……這別說向一展平時剛愎霸道,就是再好脾氣的人也翻臉了。
而本來一直覺得自己無辜的向罄書在聽見這個消息後倏地刷白了臉。
他……他竟然犯下了這樣的錯誤!
「你知不知道我們做生意講的是信用口碑?還好今天是老主顧,瞭解我們字號的處事原則,體諒我們偶而的過失,沒出去四處嚷嚷……要不然我這張老臉見不得人就算了,這人命官司是你扛還是我扛?」向一展實在沒辦法再克制自己的脾氣;不過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也怪不得向老爺會有這樣的反應。
相對於向一展的暴跳如雷臉紅似火,向罄書則是一臉的慘白,身軀不斷地微顫著。
他真的是很想把事情做好,可是……也許他太高估自己的能耐了吧
「還好人家發現的早……及時阻止了買了藥的人吃下去……要不然我看你拿什麼去賠人……拿什麼去跟人交代!」
向一展氣得一發不可收拾,所以眾人也看得驚心不已。
「老爺,其實少爺也是有用心了……不過就是經驗不足……」一旁的辛譽雖然老是被向罄書氣,但見到這個場面,也忍不住在邊上說兩句好話。
「你不要說話,這事兒你也脫不了干係。」聽見了辛譽的話,向一展轉頭也是一陣排頭,「我把人交到你手上,結果你就給我教出這個樣兒來,你怎麼交代?還幫他說話?」
這向一展的氣不打一處來,這時侯誰開了口誰就倒霉。
「是……」辛譽好心沒好報,碰了一鼻子的灰,只好乖乖退到一旁氣悶。
然後就又是一陣令人窒息地沉默。
「你真是夠不成材的了……你就不能學學你妹妹嗎?雖然是個女兒身,卻是沉穩精明,什麼事一點就通,交給她清算的簿冊從來沒有出過錯……現在不過就是讓你出個貨你都能搞出這種事來……真是子不如女!」既然都開了罵,向一展乾脆把話一次說清,也好散散心中的積鬱。
許是覺得自己生養了這樣一個兒子的挫敗太深,向一展也不顧堂上有些什麼人了。
而這樣的話讓向罄書開始有了轉變——本來之前只是愧疚不安,但在聽了父親的這些話後,依然慘白的臉上卻多了些許不同的表情……
從眼角餘光見到坐在一旁的向罄沂,那似笑非笑的嘴角勾起了向罄書眼裡的兩團火簇……
所以慢慢地不只向罄書,其他人的臉色也逐漸不自然了起來;向一展終於稍滅了怒氣——不過不是因為眾人的眼光,而是見到向罄書浮現的怒意,讓他覺得自己還沒太失敗。
至少這兔崽子還有點羞恥心……
「好,我就再給你一次機會,證明自己不是一件事都辦不好。」沉默再度被打破——不過這一次沒人敢搶向一展的先機。「京城路太守的女兒路琦蘭是有名的才貌雙全,最近貼出了選婿的告示,只要有人可以通過她三個測驗她就肯下嫁……你就上京去參加比試,替向家攀門體面的親事回來。」
一口氣,向一展把向罄書得擔的責罰清清楚楚地交代完畢;而向罄書也明明白白地聽了個通透——當然他是做錯了事兒,但這樣的要求也不免奇特了點。
稍微轉了下心思的向罄書馬上就明白了;父親仍當他是塊朽木,但還是得拿著去換點東西回來;所以說穿了也不過就是他的父親想借這個不成材的他去攀門權貴的親事,而且他還不能推脫罷了。
不愧是杭州第一富賈啊,絕對是其來有自的。
「……如果我沒辦成呢?」原以為自己的父親真是在痛心疾首……原來,還是有目的……
原來還翻勝騰不已的眼裡現下看不出任何的情緒。
「那我就把家業傳給罄沂,將來我招贅也好,至少我可以選個有能力的,不會把這辛辛苦苦打下的基業給敗掉!」向一展怒眉一橫,顯示了他說到做到的決心。
「老爺?」此言一出連一向不動如山的葛漱君也挑高了眉。
「老爺,這……」退到一旁的辛譽也忘了適才的釘子,忍不住又跳出來發聲。
而被點到名的向罄沂則是一臉驚愕,但要不了多久,她又換回了平時的表情,甚至還漾起了微微地笑容,而那笑容裡嘲諷的成份一點也沒短少。
這一切都看在向罄書的眼裡;也看在辛若的眼裡。
他若有所思地在巡顧完四周人的表情後,將眼光定回了向罄書的身上。
「好,我去。」平靜的聲音。向罄書在沉吟了半晌後清楚地出聲,不帶任何情緒。
他願意為了自己的過錯去擔受責罰,卻不願為了被這樣的名目而利用——但他仍然應承了下來……因為他至少要證明他不是廢物!
聽來也許可笑;但向罄書逼著自己無邊無際的委曲通通轉化為潛藏起的憤怒……
「很好。」在眾人訝異的眼神中,向罄書應承了這個命令,所以向一展露出了今天的第一道微笑,之前的怒氣消逝地無影無蹤。
「既然如此,還敢請向老爺準可在下陪令公子一同上京,好有個照應,畢竟京城我也熟門熟路,」就在訝異的眾人還來不及有反應時,辛若竟又丟下了一記驚雷,「也算是辛某回報向老爺這幾日的盛情招待。」
這次眾人訝異的眼光中也有了向罄書的參與。
辛若擺明了要幫他的這個事實,讓向罄書的眼眶酸澀了起來——他當然不會只為了這麼一點小事就硬咽……他從一進門就一直忍到了現在啊……忍很久了耶……
「是這樣麼?」這次連向一展都有了點意外的表情,不過在迅速地盤算了會兒後,便也乾脆地點頭,「那就有勞辛公子了……總管,你不反對吧?」
一旁的辛譽,此時的震驚不會比在場的任何一位少,直覺的反應只能木然地點點頭。
「好吧,那就這麼辦吧,你們明天就出發。」
▽ ▽ ▽ ▽ ▽ ▽ ▽ ▽
如果說萬里長城是中國人在地面上最偉大的成就,那麼大運河就要算水面上最了不起的成果了;從餘杭一直到洛陽,先經江南河、邗溝、再到通濟渠,後由陸路經洛陽出遠闌,便可到達京城長安。較之全途以陸路的方式,不知方便了多少程序、節省了多少的時間,所以稱大運河為「水上最了不起的建築」怕是當之無愧的。
而向罄書和辛若,便是由這條路上京。
不習慣不遠門的向罄書,平時在自家附近坐坐小舟畫舫的也就罷了,這下要他坐上十天半個月的客船,一路由江浙一帶上到洛陽附近,可說是把他給結結實實地折騰了一頓。
不習慣水路再加上水土不服飲食不適,一路上他不是暈吐就是昏睡,恍惚中一直都是見到辛若在船艙內進進出出的照顧他;而他雖然總想跟辛若說些什麼,最後卻總是因為暈眩和無力而作罷。
就這樣。兩人單獨旅行的前十天,其實是根本沒有一句交談的——但不知為什麼,向罄書在飢渴求助之際,辛若也總是會適時地出現在他身旁。
一直到上了岸後,辛若找到一家小客棧讓向罄書好好地睡了兩天兩夜,一路上病懨懨的向罄書才總算恢復了點人樣。
這一天,向罄書起了個好久沒有的大早,帶著好久沒有的爽利精神來到了垰棧的飯堂。
他以為自己已經算早了,沒想到一下樓便看到早已經張羅好早飯等他的辛若。
「你真早啊……」向罄書又驚又喜;驚訝的是辛若的早起與細心,這樣的辛若讓人覺得好有安定沉穩的感覺……彷彿外面的風雨再大也不用怕……
而喜則是……一種說不清的感覺了……
「你不也是?」辛若微笑,示意向罄書落座,自己則伸手去盛白粥。
飯堂裡因為時間尚早,除了兩三個落單的旅客外,也不過就向罄書這桌,和兩個跑堂一個掌櫃這些人而已。
除了偶爾的食具擦撞聲,和偶爾從伙房裡傳出的一些雜聲,這是一個平靜的早晨。
結果令向罄書坐定了之後便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一時間竟無措不安。
因為他的腦中突然憶起了過去這些天辛若對他的照顧——就一如辛若現在正坐在他旁邊所做的事:替他盛粥、為他布菜、安頓一切……
而這些舉動是那麼的貼心……溫柔……親密……
向罄書無端地自個兒就臉紅了起來——親密啊……
「怎麼了?」辛若馬上就注意到向罄書的異樣,立刻關心地問道。
「沒……沒什麼……」莫名地,向罄書感到自己的視線竟然焦鎖在辛若說話時微微揚動的兩片厚實唇瓣上,嚇得馬上低下了頭。
而臉,也越來越燙……想必一定已經紅到可怕的地步了吧……
「還說沒有?臉紅成這樣,不是又發熱了吧?」說著說著,辛若便伸手探向向罄書的額頭。
「不是……」突如其來的接觸,驚得向罄書先是無措,不一會兒便慌慌地別開了頭,躲掉了辛若微溫厚實的手掌。
因為從那手上傳來的溫度,著實引出了他一陣的顫慄……
「怎麼了?」向罄書的反應讓辛若愣了愣,沒來得及收回的手有些尷尬地停在半空。
「沒什麼……我沒什麼事兒……也許是太熱了……」而向罄書也發現了自己剛剛的反應似是突兀了些;像是有些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
可是他不是討厭或厭惡啊……
「是麼……那,趁熱吃吧!」辛若迅速地收回了手,開始低下頭來吃東西。
一下子,辛若這方好像也拉開了兩人間的距離……
「你……生氣啦?」看著辛若默默進食,向罄書卻遲遲沒有動筷子。
怯怯的語氣顯露出向罄書的不安——他不希望辛若誤會他什麼;他剛剛的閃躲只不過是不習慣的下意識,並不是不喜歡啊……
其實,現在想想,那樣的接觸,感覺還蠻好的,像是之前辛若在船上照顧他時給他的那種感覺……那為什麼現在他會先不由自主地抗拒這樣的行為呢?
而且,現在他完全恢復了,辛若好像也就不再必須那樣地「照顧」他了——剛剛拒絕了辛若的手的向罄書此時又多了好多的失落感……
「生氣?」辛若抬起頭看了向罄書一眼,眸色黯沉卻沒有明顯的喜怒哀樂,「為什麼覺得我會生氣?」
老實說,他剛是有點愕然,當然,也有點不是味道……
最後,是一陣陣漣漪似的心揪……不過,生氣?
怎麼會對這樣的人兒生氣呢?
眼光巡梭了會兒向罄書白淨秀麗卻已見清瘦的臉龐,辛若在還忍得住沒從臉上洩露心情之前又低下頭吃他的早餐。
「我……」面對這樣的問題,還有那驚鴻一瞥,向罄書一時說不清自己的感受了。
怎麼辦?他是怎麼想得啊?
他不想辛若以後就一直以這樣的疏離對他啊……
「有話直說無妨。」辛若沉靜地夾菜喝粥,這次連眼光都難得瞟動一下了。
是討厭我這樣對他麼……可是之前在船上……
是了——因為那時的他根本連自己進食起身的力氣都沒有,又怎會有力氣拒絕他呢?現下當然不同,他萬事又可自行處理,所以對自己的感覺當然可以表露於態。
這樣的認知讓辛若覺得嘴裡一片苦澀,竟不知自己到底吃下了什麼……
「……我……其實……本來……」見到這樣的辛若,向罄書覺得自己的舌頭像是自動給結上了,半點不聽使喚。「……我……你……」
向罄書此時真是後悔——早知道不該貪趕路時人簡方便,而把向禺給留在家裡,要不然像這樣的時候,總也可以讓向禺做點什麼事兒,好化解這樣的場面。
也免得自己把場面越弄越糟——因為他好像已經「開始」把情況弄糟了……
「算了,快趁熱吃了吧,等會兒還要趕路呢。」結果這一次的辛若對向罄書不如往常一樣耐性有加,硬是打斷了向罄書殘破不堪的句子。
然後也完全不再關注向罄書的反應,轉頭就向著店小二交代:
「等等把我昨天買妥的馬匹和馬車備好,我們用完了就要趕路。「
「沒問題,您老慢用,一切等您吃完就給您備妥在門口。「跑堂的小二哥也是精神奕奕地——本來嘛,這是個清爽的早晨啊……
只是向罄書在見到這樣的場面後,便覺得自己像是被獨自排除在外,遂沉默了下來,不再多置一詞,靜緩地開始吃了起來。
辛若尋常的交代,讓向罄書長久以來一直沒什麼機會清醒過來的腦子想起了一些事——包括他們倆為什麼身處這兒……也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才低頭,白粥的熱氣便迎面撲來,薰得向罄書的眼眶一時幾乎睜不開來……
▽ ▽ ▽ ▽ ▽ ▽ ▽ ▽
蹄聲答答,迴響在黃沙瀰漫的石板路上。
這是潼關附近的官道。雖名為官道,其實往來的行旅寥寥可數,大概是因為夏時酷熱環境所致,除了必須往來的商旅之外,一般的行人是不常見的。
而現在,風塵亂舞的路上只有一輛蓬車,唯一的伴侶就只是夾道兩旁土丘上偶而起來盤旋一下的梟鳥而已。
一切都是那麼地干荒,荒涼地令人沮喪——一如向罄書現在的心情。
他是不是故意要這麼拉開距離的呢?
獨自坐在蓬車內的向罄書一直不斷地這麼想著。
這些天來,辛若一直坐在蓬車前駕馭馬車,獨留向罄書一個人在蓬車內;一簾之隔,兩人鮮少交談,除了每到一個驛站打尖投宿,甚或是因為趕路而必須露宿山野荒林時,辛若都只是和向罄書做必要的交談。除此之外,辛若不要說是開口,就連距離也一直保持在一定的範圍。
這讓向罄書越來越抑鬱——不是他不想主動化解這樣的氣氛,而是每次一見到辛若那默然的表情,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可是,人的忍耐是有限的……
「你想……我們還有多久才會到?」
終於,向罄書再也忍不住這樣的沉默,掀起簾子就朝著辛若的背影問去——本來只是想小小地表示一下心中的委曲,卻沒想到一開了口,便是橫衝至極的語氣,彷彿壓抑了數天的怨氣一下便化成了憤怒,向著出口排山倒海而去。
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事,其實對向罄書所造成的影響並不如他所表現出來的那樣雲淡風清……他只不過是強逼著自己營造不在乎的外表來掩飾心中的起伏。
但太多陌生或巨大的感受壓抑久了,便酵化出負面的情緒——若是有點風吹草動的,很容易就爆發出來了……
「怎麼?」辛若看來是被向罄書的舉動給怔住了;他遲疑了會兒,便又回頭正視前方,以平時的口吻應著。
「我們已經這樣地走了很多天了,夠久了吧!」見到辛若一副根本不想理他的樣子,向罄書的怨怒更是囂長。
「長途旅行就是這樣,你只有忍耐。」辛若平視著前方,依然故我。
「忍耐?這車篷根本就是個蒸籠!」見了辛若的態度,向罄書忍不住大叫起來。
這些天來林林總總,已讓他的滿腔情緒滿溢至極限;現在有了發洩的管道,就連主事者竟都無法控制了。
辛若背對著向罄書坐在篷車上控制著韁繩,不發一語。
「再這麼『蒸』下去,我就要昏了啦……」見到自己的大喊都無能動辛若於半毫,向罄書委曲更甚,一臉的白淨被怒氣染得通紅,倒似真的隨時要暈厥的樣子……
「你不舒服?」辛若終於有點反應,側過頭細究著向罄書的神氣。
雖然不太高興向罄書公子哥兒似地亂發脾氣,但要說完全不在意他也是不可能的。
「怎麼可能舒服得了?」向罄書氣悶的不得了,但瞧見辛若的眼光,不知為什麼就是無法直視,遂假癡地別過頭去……當然,還是強撐著之前的臭臉。
「那就再忍忍吧……下一個歇腳處就快到了。」辛若莫可奈何地轉回頭去專心駕車。
他還真沒處理過這樣的狀況……只有先安撫一下了……
可是,在向罄書的眼中看來,辛若簡直是冷淡無情到了極限了……
他奮力地鑽出了車蓬,不耐地直揮著迎面而來的風沙,就這麼蹲在辛若的身邊。
「停車!」
他真是快氣瘋了……
「什麼?」辛若不知在忙著什麼,明知向罄書已經半個身子爬出篷外了,仍是將眼光放在遠方,就連剛剛那一點注意力都沒了。
「我說停車!」向罄書氣到完全不顧形象地大吼大叫……
「現在先別鬧了,等等再說。」辛若頭也不回地也吼了起來,聲音淨是滿滿的急躁。
這讓向罄書完全拋掉了僅剩的一點點猶疑和恐懼——鬧?憑什麼說我是胡鬧?
牙一咬,向罄書整個人就往外栽,奮力地跳出車外。
「罄書……」辛若沒料到向罄書會來這一招,情急之下不禁叫了出來。
這是搞什麼?都什麼時候了……
辛若連忙勒住了馬,翻下座位去察看向罄書的情況;但車停了好一會兒,飛舞的黃沙仍不見平息……而這股黃沙竟是從辛向二人欲去之方向疾速而來。
而平日最激動的活動不過跑跑跳跳的向罄書此時可不好受——他以為跳車了不起就是掉在地上滾他兩滾……誰知道現下他全身每根骨頭都像是要被拆了一樣……只能躺在地上動也不能動,了不起就是發出兩聲哀嚎了。
「你還好吧……」辛若急忙躍至向罄書的身邊將他扶起。
「很痛……」見到辛若的關懷著急溢於言表,向罄書所有的怨氣就像是泡泡般地一下子全消失了;可惜一時衝動所帶來的傷痛可不會就此消失,所以哀嚎還是有的。
「糟了,你扭傷了腳……」在大略地檢查了一下後,辛若皺緊了眉頭。「本來此時是不該隨意搬動你的,可是現在的情況卻不能多做停留了……」
「怎麼了?」向罄書雖然全身都痛得想掉眼淚,但仍注意到了辛若奇怪的話語和不尋常的緊張——頭先他以為辛若是在緊張他的傷勢,但現在他發現事非尋常。
「剛剛我發現前方出現了一群形跡可疑的人,一直隱藏於丘石間衝我們的方向鬼崇而來。」辛若忙把向罄書的一隻手臂繞上了他的肩頭,意欲將向罄書整個人抬起。「而你跳下車後,我急忙煞住了車,就見他們開始不顧形跡直朝我們這兒奔來了。」
「那你的意思……他們是……」向罄書不明所以——從不出遠門、涉世未深的他並不是很懂辛若的意思。
「意思就是,我們可能遇到盜匪了。」辛若架好了向罄書的手,便伸手滑進向罄書的腰下,環摟住了他的腰。「而且這些人通常不會只劫財而已,一定會斬草除根地永絕後患。」
「所以?」聽了辛若的話,向罄書也不禁慌了起來。「噢……」
沒有時間好再磨蹭,辛若沒有選擇地猛力抱著向罄書站了起來朝馬車走去,使得向罄書疼得叫出了聲。
「所以我們沒什麼時候了,你要忍著點……」
向罄書忍著痛點了點頭……
但說時遲、那時快,辛若才轉過身,就見到一個面目猥瑣的中年人揮著大刀向他們衝了過來,而當頭就是一刀劈下。
辛若迅速地低身回閃過,但另一波的攻擊又馬上來到,嚇得向罄書攀緊了辛若的肩頭,眼睛都不敢睜開。
「抓緊了!」辛若朝懷中低低地交待了句,便開始轉動著身子穿梭在刀光劍影之間,而向罄書只能急急地點點頭後將辛若攀得更緊。
辛若一心想要將兩人再帶上馬車,好盡速脫離現場——要是換了平時隻身一人,他可不怕這樣的仗陣;但現在他不但得帶人,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傷者,當然是得走為上策。
大這些馬上的綠林草莽也不是省油的燈,哪會看不出辛若的心思呢?於是一行將近七八個人倒是有一半是圍在馬車旁看戲的,實際來對付辛向二人的只有四個人而已。
辛若漸漸發現了這個劣勢——這幫盜匪知道一時間近不了他的身,便想耗掉他的體力,更阻止他上馬車;時間一久,辛向兩人便是他們的囊中之物。
平時沉穩冷靜的辛若也不禁急了起來……而這一急一閃神,竟讓個賊子討到了便宜,揚手便從辛若的後方逮隙當頭劈下。
而被抱著的向罄書清楚地看到了這個危機;電光火石間身體便有了反應;也許腦中還不見得清楚自己的行為,但像是自己有了思想的身軀可自個兒下了決定。
他雙腳用力往外一劃,身體再用力地向著辛若一傾,便逼得辛若為了不失去平衡而只有立刻旋了個身,將身體轉向了一百八十度。
所以,等他也看到向罄書所發現的危機時,那一刀已經狠狠地劃開了向罄書的肩頭……
「啊……」向罄書痛得大叫一聲,原本攀緊了辛若的雙手也慢慢地軟癱了下去……
這一巨變使得辛若愣了愣,但不多時再抬起頭時,雙眼已佈滿了駭人的血絲,一如正流淌於兩人肩上胸前的怵目鮮紅。
而辛若的眼神讓所有人都呆愣在原地……
只能看著他放下向罄書,然後緩緩地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