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入夏,由於昌州地處偏南,陣陣悶熱著實令人難受,走在烈日下,不一會兒工夫便汗流浹背。
換上一品堂當家寄來的夏衣,質輕典雅不說,光是那透風涼爽的感覺,便讓驚芸的心情愉悅得好似飄浮在雲端。
他緩緩地端起放置在石桌上加了冰的桂花酸梅湯,瓷碗傳來冰涼的觸感,真是舒爽極了;不過,如果能一腳踹走坐在對面的人……
想必會更加痛快!
驚芸並不是沒動過這樣的念頭,只不過他既然能身處詭譎多變的官場,當然懂得什麼叫作能屈能伸。
「小招,你可真懂得孝敬我,這冰鎮酸梅湯可真好喝呢!」
小招態度恭敬地謝道:「老爺子您過獎了,小招晚上還特地備了幾道您愛吃的菜,還是小招自個兒下的廚呢!老爺子可要嘗嘗喔!」
老人家順順雪白的長鬚,呵呵笑道:「那當然、那當然!小招真是乖巧,不像有人不懂孝敬,擺張臭臉對我。小進哪,你說我是不是很可憐?徒弟大了,就不理我這做師父的?」
小進偷偷瞄了眼驚芸。
嗚!驚大少爺正瞪著她,教她怎麼敢說實話呢?
「小進,你別怕他!老爺子我罩你,你說說看我這徒兒是不是很過分?」老人家拍拍胸膛向小進表示一切有他在,她儘管放心說實話。
「呃,少爺他是過分了些……」小進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道:「可是少爺因為公務繁忙,難免……難免會有些不快的情緒,老爺子您就別怪少爺了!」
老人家撫著白鬚,開心地呵呵大笑。
「小進啊,沒想到幾年不見,你也學會了芸兒那八面玲瓏的手法,看樣子你可是吃了芸兒不少的苦頭。」
小進再也顧不得自家少爺掃來殺人的目光,委屈地猛力點頭。
「皓月師父,您要的金絲糖買來了。」兩道相仿的聲音一左一右地傳來。
皓月寵溺地拍了拍小財、小寶的頭,「乖徒兒們,你們師兄到底發生什麼事啦?怎麼放棄銀子不攢,反而跑去做什麼師爺?難不成昌州是下紅雨還是飛六月雪啦?」
「師兄只不過喜歡上……」
小財快手快腳地摀住小寶的嘴,並迅速拖走他,閃躲到皓月與小招的背後,以防有個萬一。
皓月雖是老人家,但是耳尖,自然聽到小寶的話了,他意有所指地睨了驚芸一眼,然後用著一貫爽朗的笑聲呵呵地笑著。
皓月用著擺明看好戲的表情對驚芸說:「求我啊!」
「我為什麼要求你?」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怎麼說也是你師父、你長輩,你想娶人家水嫩嫩的大姑娘,就來求我啊!」
一旁的小寶拉開嘴上手掌,好心地糾正皓月:「師父,少爺喜歡的是男人,才不是水嫩嫩的大姑娘……啊……」
小財一掌劈昏了憨直的孿生兄弟,背上早已是冷汗涔涔,與小招互看了一眼後,火速抱起小寶退離顯然陷入戰火之中的涼亭。
皓月愣了好一會兒,才好奇地問:「小招啊,那男的是誰啊?」
這下子就算小招想隨意說個幾句話唬弄皓月也不可能了,於是她只好據實以告:「是本城的父母官——曲翊大人。」
「去!怎麼會找個父母官?像那種呆頭,要銀子沒銀子、要腦子沒腦子、腸子還一根通到底,用一個笨字都還不足以形容!芸兒啊,你怎麼會笨到看上那一種人呢?」
要知道他這個徒兒沒有別的興趣,唯一的嗜好就是攢錢,若說那人家財萬貫倒也情有可原,可是區區一個縣官能有多少錢?況且還是個清廉不貪污的小官!
皓月百般不解,只得揪著小招的衣袖問:「難不成那人外表看似清廉,骨子裡卻污了不少錢?」
「老爺子,您……」
小招慌張地扯著皓月的鬍子,她話都還來不及說完,只見驚芸鐵青著一張臉,一拳擊向石桌。
砰的一聲!石桌在下一刻裂成兩半,向兩側倒下,而放在桌上的器皿與點心全落到了地上。
驚芸那張發青的臉孔,硬生生扯出一抹微笑,說有多恐怖就有多恐怖。「你再說一遍!」
這絕對是頭一遭哪!
總是招牌笑容不離臉的驚芸,竟然因為別人的事而翻臉發火,看來這個曲翊對他這徒兒絕對很有影響力!
活了大半輩子也不是白活的皓月連忙改口:「曲大人是吧?我早說他是個好官,人生得英俊瀟灑,還是我徒兒厲害,弄到這麼個好貨色。」
見驚芸臉色由青轉紅,皓月這才鬆了一口氣。
他這徒兒心計可不少,若是真的惹惱了他,就算他是當人家師父的人,他也照整不誤,毫不講情面的!
「老爺子……」小進低聲地喊著皓月。
「幹嘛?」
「您可真會見風轉舵啊!」
皓月拍拍她的肩,「好說、好說。」
「果然是……」小進頓了一下,看著皓月。
「成精的老狐狸識時務啊!」小招代替小進接口。
皓月氣得吹鬍子瞪眼,當下深刻體會到老祖宗那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話,果然是對的!
而近黑心訟棍者,果然也是牙尖嘴利呀!
不說話則已,一說話便會氣煞人也。
昌州縣府——
曲翊剛審完一椿兇案,將犯人問了罪,結案退堂之後,一人獨自回到住處。他回到房中,將一身官服換下,拿起桌上的陶壺斟滿一杯微涼的茶水解渴。
原本靜謐的宅邸,在驚芸進駐之後,染上了鮮活的氣氛。
一個稀奇古怪的主子,加上四個性情怪異的隨侍,使得這宅邸每天總有許多的新鮮事發生。
五個人一會兒吵架、一會兒打鬧,當主子的被激到氣得跳腳,而當僕人的則聯手回整主子。
就連曲翊的僕役,也在耳濡目染下隨之起舞,原先僅是恭恭敬敬地對待自己,現在卻像是一家人般地對他時而叨念、時而關懷、時而斥責。
一種幸福與感動油然而生。
曲翊出身官家,又是家中唯一的男丁,父親雖然很疼愛他,卻也待他非常嚴厲,後來父親病逝了,他在金榜題名、高中狀元之際,卻也只能感歎孤絕;縱使天地之大,卻再也沒有一個與他有血親關係的親人。
官場上的阿諛奉承,曲翊自始至終都是秉持著正直作風,雖然為他贏得清廉之名,卻也因為個性過於耿直、不懂得變通,而遭高官權貴之人彈劾,以致被貶至昌州。
曲翊生性簡樸,因此即使在別人眼裡自己被貶至昌州是件落魄的慘事,但他卻始終覺得即使是區區一名小縣官,仍是攸關百姓生計的官職。對於官位是大是小,他倒也不在意。
總之,只要他在位一天,便一天為民謀利,反正官俸能夠過活便可。
曲翊曾經以為自此將會在昌州終老,誰知卻讓他遇上驚芸。
一個被稱為驚堂木的人,早在他踏入昌州前便已有所耳聞,雖然心中存有好奇,卻也對傳聞中的人唯利是圖的作風不以為然。
然而後來發生的種種事情,讓曲翊越是接近驚芸越發覺自己並不瞭解他。
半年前夜裡的偶遇,兩人擊掌為誓。
此後半年,他訝異於驚芸的果決犀利,更佩服他圓融世故的手腕。
起初他不懂驚芸那一夜所提的疑問背後的意思,只知道若能幫助佃租及貨價、只知道若能還給百姓存活的空間,他願意背負罵名……
他親眼看見驚芸沒日沒夜地在奸商與地主間周旋,時而誘之以利、時而威之以嚇,百般手段、心機用盡。
當地主群起暴動時,他見驚芸冷面動用官府之力鎮壓;商賈不肯放棄既得利益時,亦看著驚去狡猾地利用商人間存在已久的利潤衝突,分化原本看似團結一氣的奸商。
至於佃農本來因為畏懼地主報復,故而反對改用官租,但在驚去整整一個月挨家挨戶的勸說之下,他們才明白此次改革不再只是做做表面樣子,而是誠心為了百姓生計在著想。
只是百姓對於曾站在地主奸商那方的驚堂木,如今卻成了替官府效力的驚芸,這莫大的改變,讓他們幾乎無法相信。
日夜奔波,素雅的衣料上儘是污漬,有時連俊俏的臉蛋也無法倖免,甚至還帶了些血痕……
那張似乎萬年不變的笑臉,即使他問起他怎麼會受傷,他也僅是盈盈一笑地說沒事。
後來他找來小招逼問,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驚芸為使佃農信任他與對他前嫌盡釋,不但天天跪在田里以表歉意,甚至連惡意相向的拳頭也都承受下來;而這都只是為了讓百姓知道這回的縣官是真的要全面改革,而不若前幾任僅是做做樣子,實則官商勾結反過來聯手剝削百姓。
此外,商人唯恐驚芸壞其財路,再者他與那些商人曾密切合作過,許多不為人知的把柄與門路,外人不知,驚芸卻明白得很;因此,那些商人更是對他使出暗殺與下藥,試圖殺了他,數月來從沒停歇過。
但驚芸也不是一個好惹的人。
對於百姓,他為了求全,尚不用內力抵禦,但那些暗處冷箭,相對地就容易對付了;只是即使武功再好,人終究是血肉之軀,奔波勞累、鉤心鬥角之下,不過三個月的時間,驚芸明顯消瘦不少,但他卻執意將公文一份不漏地看完。
直到現在,吏治終於有些規模,濫收的佃租與貨價也逐漸穩定下來,雖然仍有許多地方有待改革,但是他上任以來,已將昌州整治得有形有色,也了卻自己心中的一椿願望。
只是,政務上了軌道,百姓安居樂業,照道理來說,他應該覺得事事順心才對,可偏偏有一件事像是老樹一般地,在他的心頭上佔據著。
那就是——驚芸!
最初,他僅當驚芸是公務上的好幫手與好夥伴,對於他提出的方針佩服至極,因而將他延攬至府衙中當師爺,好讓他適時給予自己建言。
因此,他為驚芸在自己府中起了間房,讓總是忙到大半夜的驚芸不用摸黑回城郊的驚府補眠;其後因為事務繁雜,他索性住了下來,也省得城裡城外地奔波。
朝夕相處,他發現自個兒不知從何時起,竟已習慣那張嬌俏容顏的存在,有時還會不自覺地盯著他猛瞧。
瞧著驚芸的一舉一動,或笑或怒,時而冷靜沉著、時而發呆稚氣,就算要他看上他一整天也不覺得膩。
比方說今天,明知驚芸因家中有貴客要來,將回驚府住上幾天,他竟感覺到整棟大屋空蕩蕩地好孤單,而這陌生的體驗是從未有過的。
他究竟是怎麼了?怎麼會覺得這屋子如此空蕩蕩呢?為什麼?
曲翊疑惑與沉思沒多久,忽然眼前一黑,一團黑色物體落至他面前,定眼一瞧,原來是團包袱,裡頭還傳來陣陣噗鼻的菜香。
「芸?」曲翊驚訝地喊了出聲。
驚芸不是說要回家住個幾天,怎麼才不過半天就回來了?
驚芸貼心地為曲翊解開包袱上的繩結,只見一個漆木盒子層層相疊,一層層拿開,現出盛裝的五道佳餚,道道精美,一望便知出自名廚手藝。
「你又去瑞豐酒樓包外食?」曲翊微笑問道。
「對啦!」
驚芸滿臉不爽地甩甩垂落胸前的幾縷黑髮。
啐!不過就是打包幾樣菜回家吃嗎?那個混蛋店小二有必要一副愁苦哀怨的模樣?
瞧瞧這打包的功力不是比第一回好上許多嗎?哼!他也不想想是誰讓他練就這手絕活的?
要是他這店小二哪天被老闆趕了出來,至少還可以靠這幾手混口飯吃不是嗎?
可惡!他就是不想在酒樓裡吃飯不行嗎?
每回他坐在酒樓裡,不是被人流口水死盯著自己的臉瞧,就是被仇家弄得沒吃上幾口,肚子卻更餓;這說出去豈不是笑死人?
再者,曲翊這笨蛋的脾胃早被小招那好手藝給慣壞了,看樣子那死老頭沒十天半個月是不會離開的,小招他們得回府上伺候著,分不開身。
而偏偏曲翊又是公務一來就會忙個幾餐不吃,況且年節將近,曲翊給僕役們放了大假,剩下的都是些粗漢子。那些人做出的東西哪能入口啊!
驚芸嘴裡一邊叨念,一邊布上兩雙碗筷,「趁熱吃吧!」
「可是你將貴客丟在府裡,不打緊嗎?」
驚芸塞了滿嘴食物,含糊地道:「誰管他那麼多!」
曲翊好笑地瞅著驚芸像是餓了幾天般地狂吃,他伸手抹去驚芸沾到嘴邊的湯汁道:「吃慢點!又沒人跟你搶,別噎著了!」
「你也吃啊!」
「好!」
曲翊故意夾走驚芸向來習慣擺在碗裡,最後享用卻也是他最愛吃的小炒肉後,又順便舀了一大匙青椒放進驚芸的碗裡。
曲翊欣賞驚芸在自己惡作劇下不悅地大叫,卻又礙於自己可能會向小招打小報告,只能苦著臉,像是被逼著服毒似的一口含進青椒,然後仰頭灌進一大口的茶水,嚼也不嚼地將青椒吞下。
驚芸杏眼怒瞪著曲翊,「你是故意的!」
神農氏那傢伙一定有病,這麼難吃的東西也由得讓它跑進食譜裡,還讓子子孫孫傳承下去。
什麼嘗百草嘛?
他鐵定是因為草吃得太多了,以至於味覺壞死,才會連青椒這種東西也拿來吃!
真是太噁心了!
就在驚大少爺忙著咒罵可憐的神農氏老祖先時,只見某個可疑的綠色物體,對準他手裡的飯碗直衝而來。
驚芸瞬間僵化地愣在原地。
曲翊則是事不關已的繼續享用美食,嘴角卻早已透露出他心中想法地揚起一抹詭異的笑容。
待兩人……呃,不,應該是這麼說……
待曲翊用膳完畢,僕役趨前收拾碗筷殘渣時,那嬌俏的人兒正梨花帶淚地不停仰頭猛灌茶水。
其喝水姿勢之快、狠、準,實在讓人想為他喝采,但也僅止於想的階段而已。
要是有人在驚大少爺與整整一碗青椒奮鬥的當下,這麼喝上一聲采,包管是見不著明日太陽的!
晚膳過後,兩人討論起昌州最近的狀況。
由於這半年來,曲翊強硬地將貨價與地租穩定下來,百姓的生活漸漸地有了起色,約莫再過個一年半載,要做到全昌州人民衣食無憂也並非不可能。就連半個月前,奉皇令前來督察的吏使,對於曲翊能在短時間內將吏治大幅革新至此,也都深表讚賞。
在吏使的詢問之下,曲翊也不隱瞞地將自己延攬驚芸之事呈報上去,督察的吏使卻一副瞠目結舌的怪樣;於是,曲翊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清清楚楚、詳詳細細地交代一遍。
只見那吏使當場掉了下巴,直到回京之前,仍是那張驚嚇過度的尊容,也不知那人的膽子能不能撐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