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芸伸出食指在曲翊眼前晃了又晃,見他仍是一副神遊的模樣,於是他換成以兩手在那張陽剛的臉上做起伸展運動,一會兒左捏右扯,一會兒又是向外拉開、往裡推擠……
「哈哈哈……」驚芸很不給面子地大笑。
曲翊無奈地拉開蹂躪著自己雙頰的一雙手,依舊意興闌柵的說:「欺負我就這般好玩?」
「誰教你理都不理我,瞧你愣成那副德行,在想什麼呢?」
曲翊淡淡地吐出一句:「想你。」
「哦……想我啊!」驚芸語氣略帶興奮地道。
曲翊點點頭,一臉認真,「以你的才華,要不是因為那件事,你必能位居高官,也能替更多的百姓謀福利。」
一聽到他想的是這些事,驚芸頗為失望地問:「你想的就只有這件事?」
「嗯,要你當個區區的小師爺,太委屈你了!」
驚芸悶悶地又吃了幾粒糖球,想要掩蓋掉口中先前被曲翊陷害而吞下一堆青椒的怪味。
「你怎麼啦?」
「沒事。」驚芸變得更悶了。
曲翊安慰地揉揉他的頭,柔聲地說:「別氣了,你老這麼挑食怎麼可以呢?青椒的……」
驚芸非常生氣地塞了一顆糖球到曲翊的嘴裡,試圖堵住他接下來想對自己說的那些話。
曲翊一定又要說青椒很營養,要他別挑食要多吃之類的話,那些話他這說的人不嫌煩,他卻已聽得耳朵都生繭了。
驚府裡已經有一個小招在他耳邊叨念,怎知現下又有個被小招洗腦的人,跟著一鼻孔出氣地幫著管他。
啐!害他還以為曲翊這笨蛋終於開竅,誰知道他一開口又是經世濟民、又是百姓福利之類,完全不是他愛聽、想聽的話。
哼!要不是看在曲翊的份上,他死都不做這種沒錢的白工。
他原本是想說在曲翊身邊當師爺之後,就可以跟他朝夕相處,還可以讓這笨得可以的笨蛋喜歡上自己,哪知聰明如已卻忘了牛無論牽到哪兒,都還只是一頭笨牛!
曲翊壓根兒就不知道自己的心思。
當驚芸發現自己喜歡上曲翊之後,是有過一點點的掙扎,可是依照他的個性,才不會搞那套暖昧的把戲。
他覺得既然自己好不容易發現了喜歡的人,生平第一回有了想跟人一起度過的念頭,怎麼可以讓那個人跑掉呢?
所以——
無論他在外面受了多大的屈辱,只要曲翊一聲心疼的關懷之聲,即使曾受過再大的委屈,也都煙消雲散。
無論公務有多麼繁雜、多麼勞累,只要曲翊溫柔的雙手體貼地將趴睡在案桌上的自己抱回床上,為他蓋被,那麼,就算再大的疲累都變成一道道的暖流,滿滿地溫暖著他的心口。
因為太眷戀曲翊結實的雙臂,最後他索性拿桌子充當大床,夜夜等著他悄聲入房,將自己抱回床榻上。
聽曲翊心疼地在床邊自責,感覺到他將自個兒故意擱在被子外的腳放回棉被裡、嗅著從他身上傳來特有的體香沉沉入睡……
曲翊待他的關懷、體貼與溫柔,全都夾帶著一種別於朋友或上司下屬間的情意!
驚芸暗自在心中描繪著曲翊這個老實人向他告白的那一天,不禁既是期待也是歡喜,怎知他這一等,竟等了半年多,而曲翊仍是毫無動靜,明明他對自己亦有情意的,為何……
難道是他會錯意了?
忽地,原本握在驚芸手中的茶杯被他突如其來的勁力而捏碎在掌心之中,碎片亦扎進他的肉裡。
「快放開!」曲翊吃驚地大吼。
驚芸卻是一臉呆滯地反而握緊拳頭,尖銳的碎片更是刺入他的手心,鮮血沿著掌緣不斷地滴落。
曲翊使力地扳開驚芸的手掌,慌亂地挑出深入他肉裡的碎片,正準備撕裂自己的衣襟替他包紮傷口時,驚芸卻開口說話了。
他像是猛然清醒地抖著唇顫聲問:「你可知我喜歡你?」
曲翊包紮的動作略頓了下,半晌後才道:「多少有感覺……」
「那你……」
曲翊重重歎了一口氣,「我當你是朋友、是知已。」
「朋……友……」驚芸口中念著那萬般沉重的兩個字,這是他頭一次覺得好無力。
肚子餓了,可以找食物填飽;天冷了,可以找避寒的衣物或是弓起身子顫抖地取暖……
無論遇到什麼事,總有辦法可以解決,只看能不能找到那關鍵的鎖而已;可是無法強求的情感,該怎麼解決?
在男風頗盛的當代,斷袖之癖並不是不容於世之事,想遇上一份真摯難捨的感情,無關男女皆是不易尋覓的;即使自己有此意,但不表示曲翊也能接受啊!
虧師父老誇自個兒聰明,怎麼如此重要之事,他卻一直沒去多想呢?
唉,是不敢想吧!
他怕聽到曲翊拒絕自己的話語、怕被曲翊鄙夷地與他斷絕來往、怕……
擔憂的事情很多,多到他一直不敢多想。
他怯懦地像是掩耳盜鈴的偷兒,又或者像是頭埋沙堆的鴕鳥吧!
他原以為自己可以讓曲翊先開口道出愛語,豈知……」。
天啊!這是多麼好的答案,卻也是多麼沉重的枷鎖。
曲翊曾說,此生只要一個真心相待之人,而朋友卻是可以很多。
朋友是個可以終其一生待在曲翊左右的身份,卻也表示無論自己如何努力,都無法成為那不可動搖的唯一一人!
他驚芸今生就只能當曲翊眾多友人之一,一個距離既遠卻又很近的……朋友!
驚芸踉蹌地站起身,往外頭走去,只是沒走幾步,便給曲翊攔阻了下來。
「你的傷……」
驚芸露出一抹空洞的笑容,對曲翊搖了搖頭。
「不礙事的!你忙了一天,也累了,早點睡吧!明天一早,咱們還得去巡視新開的田地呢!」
曲翊遲疑地問:「我們還是……朋友吧?」
「朋友……」驚芸愣愣地望著他好一會兒,黯淡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苦楚,「是啊!我們永遠是朋友。」
他們也只能是朋友吧?驚芸哀傷地想著。
「我送你。」
驚芸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語氣疲弱地說:「不了!你讓我一個人靜靜,明天見了!」
曲翊凝望著驚芸受傷的身影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偌大的宅院;突然,他感覺掌中有股涼意,翻開一瞧,是方才驚芸流出的血,不知何時沾在自己手上,現下失去了溫暖,凝結在自己的掌心上。
他和驚芸只是朋友嗎?
不!絕對不僅是這樣的!
他們若只是朋友,自己對驚芸絕不會魂牽夢縈、不會夜夜心疼地將他從案桌抱回床上,更不會一日看不到人便猶如失了魂一般。
當他聽聞那誘人的朱唇羞怯卻惶恐地對自己道出愛語,喜悅猛然湧上心頭,他幾乎按捺不住地就要將那纖細的身子揉入懷中……
但是,他不可以!
無論如何他都不可以這麼做!
「朋友」那二字,不但傷了驚芸,也在自己心頭劃了一道深深的傷口,天曉得僅僅二個字,卻是他此生以來最難說出口的二個字。
但,他必須抑住自己的情願。
上回的監察吏使曾是自己的同窗好友,在京城裡頗得皇上皇后重用,離去前,自己寫了奏折請他面呈陛下,奏請收回先帝對於驚氏子孫不得赴考功名的限制,表明昌州短短半年吏治大興乃是驚芸輔助有功,懇請陛下賜與他一官半職以利黎民百姓。
曲翊明白當今皇帝英名盛德,對於有才之士往往破格提拔,就連他此番看似被貶昌州,卻有藉由他的手瞭解此地弊病之意。
哪知原本可能需花上二、三年工夫才可消除的弊端,在驚芸高明的手腕下,卻只花了半載有餘就已解決了。
如此佳才,想必皇上會重用的。
若真如此,驚芸憑其才智,此後仕途將會平步青雲,成為萬民注目的焦點,那姣好的容顏該是更為優秀之人方能襯得上,而他不該自私地將驚芸限制在自己身邊……
因此,他必須拒絕驚芸滿懷的期盼。
他想過,若是以朋友自居,即便將來有一天,有那麼一個幸運的人成為驚芸互偎互持的倚靠時,自己仍能夠以一個朋友的身份,默默地待在他身邊,看他過得幸福。
曲翊堅信自己的決定是對的,不論是對驚芸還是對他自己來說。
隔天一大清早,曲翊正欲打開房門,怎知門竟然砰的一聲發出巨響,被人狠狠地撞開。
他望向門口,果不其然,會如此粗魯開門……嗯,其實該說是踹門的人——
除了那個臉蛋與作風永遠配合不上的驚大少爺之外,是不會再有其他人了。
一大清早,連公雞都還沒清醒,就大刺刺跑進官大人家中,一腳踹開縣太爺的房門。
誰會沒事拿自個兒的命來玩啊!
不過驚大少爺永遠都是那個例外中的例外。
「醒了啊,我還以為你可能沒嚇死也去掉半條命呢!」
驚芸沒好氣地瞅著曲翊頗不高興、扁著嘴的樣子,順帶扔給他一個藍布包袱,吩咐道:「既然你起來了,就快點換上衣服啦!沒事光著身子走來晃去,想跟誰炫耀好身材?」
倏地,曲翊愣住了。驚芸怎麼兩眼腫腫的,難道……
「芸……你哭了?」
驚芸死不承認地別過臉,「本少爺沒事哭哭,關你什麼事!有時間盤問我,還不如快點換衣服,不然我就扔下你,一個人去視察。」
不知該如何接話的曲翊,只得搖了搖頭,打開包袱取出衣裳,當著驚芸的面更衣。
曲翊才剛換好衣服,就被驚芸連拖帶拉地帶到馬廄,牽了兩匹馬各自騎上,前往預定要視察的田地。
一路上,見驚芸將自己當作空氣般視而不見,只是一個勁兒地驅馬向前,曲翊幾度想要開口,但不知該開口說些什麼話,嘴巴張開了,卻又懊惱地合上,弄得自己好不尷尬。
正當曲翊煩惱之際,耳邊突然傳來一道嗤笑聲:「青蛙!」
「啊?」
驚芸仍舊自顧自的看著前方,「我說你像只青蛙一樣,嘴巴一下子打開,一下子又合起來,你不嫌累?」
自知驚芸說的是事實,於是曲翊很聰明地閉上嘴,省得又遭來更惡毒萬倍的批評。
「誰教你上次說我像洋蔥,這回換你吃癟了吧?哈哈!」
曲翊狐疑地看著突然笑逐顏開的人兒,過了好一會兒後,他也跟著笑出聲。「哈哈,也對!」
路旁的昌州百姓只見原本威風凜凜騎在駿馬上的縣官,不知怎地突然身子一斜,險些就這麼從馬上栽了來;幸虧一旁的驚芸師爺眼明手快地扶了他一把,縣官才免於從馬上摔下來的窘境。
而在驚芸一張利嘴從頭到尾不曾停歇下來喝口水的威勢下,別說是吃過無數明虧與暗虧的曲翊,就連當地前來迎接的老百姓們,全都不約而同地在腦海裡浮現出一句話——
果真是耳聞不如眼見啊!
這驚師爺實在是太厲害了!
竟然能夠數個時辰連罵不停,完全不必喝水、不用休息,而且無論是已經說過的話或是罵過的髒字,全都不會重複。
就不知倉頡老先生在造字時,有沒有這種異能?
於是乎——
等到兩人徹底審視過新開農地的作業進度、交代完應注意事項之後,該村的人民還呆呆地杵在原地動彈不得。
天可憐見,也不是他們不想動,實在是他們在連續數個時辰的言語炮轟之下,早就鬧耳鳴了啦!
現下只要一動,腦袋就抗議地嗡嗡作響外加頭疼不止。
在經過昌州縣官與師爺微服出巡之後,據該地村民指證——
全村上下老幼共計百十餘人,每個人全都耳鳴一天、頭暈兩天、作嘔三天……直到第四天大夥兒才恢復正常。
但是他們仍有個頗嚴重的遺症——
那便是自此之後,該村之人無法接受別人,也包括他們自己,說話超過一個時辰。
因此人人說話開始變得精簡;甚至百年之後,還被稱為寡言村。
其後代子孫甚至引以為傲,認為祖先頗有遵循古人慎言之風……
他們卻不知道當初種下此因,只是某人一時遷怒洩憤於無辜之人罷了。
馬上的麗人兒絲毫不知自己方纔的舉止,將導致該村百年詭譎之命運,此刻他正張開雙臂,迎著拂來的清風,恣意地享受罵人後難以形容的痛快。
「真是痛快啊!」
一旁早有免疫力的曲翊,甩甩嗡嗡作響的腦子,好不容易才開口說:「你真的是太厲害了!」
「這不過是小意思而已呢!」
「小……小意思?」那要是大意思的話……他完全不敢想像那會是什麼樣的狀況。
倏地,驚芸止住了前行的馬匹,藉著馬背,躍上曲翊的坐騎,窩進厚實的懷抱,「我喜歡你!」
曲翊執著疆繩的雙手微微發顫,他歎了口氣,低下頭道:「我只當你是朋友。」
「無所謂!不管是朋友也好、下屬也行,我喜歡你是我的事,我不求你也有同樣想法,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曲翊困惑地望著懷中之人。
驚芸仰起頭,清澈的黑眸直視著曲翊的雙眼,「我一定要追到你,無論多久一定要你親口說愛我!」
「不……」
驚芸伸出指尖抵住曲翊掀動的唇,盈盈一笑,「我才不管你說什麼呢!本人向來死心眼,算你倒楣被我看上,曲翊啊,你慘羅!」
也不管身後的人是什麼樣的表情,驚芸壓走鞭繩邊策馬邊吹口哨,往衙門的方向行去。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