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黑夜裡,雨沒有停過。
彷佛惡夢的夜晚,像是要使人心碎地,要讓人痛苦發狂地,夜雨正不斷地下著。
佇立在雨中,男人仰起頭,那顫抖著渴求的目光,到底想看著什麼呢?那一片夜空,除了深不見底的黑暗之外,什麼都沒有啊……
男人絕望地閉上眼,流出的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就這樣忘掉吧,就這樣讓他把一切都忘掉吧……
這耗盡一切的痛苦,這撕心裂肺的傷痕,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是因為女人眼中的神色,再也看不見溫柔,只剩下可悲的同情,不屑地施捨著憐憫?
還是因為這一走……他就再也見不到那個人了,永遠地,這一生地,自己再也不能碰觸到他了……?
明明是自己的抉擇啊,卻為何如此痛楚輾轉……?就像是身體內部,靈魂深處,被利刃狠狠地劃開了一道道傷口,鮮血淋漓。
明明都是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除了屈辱與悲傷之外,別無其它,他又為什麼割捨不下……?就像是全身擴散不止的、甩脫不掉的一股心酸,想要拋開,卻又流著淚一次次地把它撿回來,緊緊抱在胸口……
……離開吧,誰沒有傷心的往事呢?誰沒有不願回首的過去呢?他要到一個可以忘記所有痛苦的地方,一個可以重新來過的地方,再也不去想他,永遠永遠地,不去想他……
……忘卻吧,就當作是一場夢吧。從過去到現在,對方那銳利的眼神,那艷麗的微笑,都不過是一場惡夢而已,是的,那一場美麗而狂野,卻留下眾多傷痕、讓他再也不是原來那個自己的夢……
男人睜開眼,夜雨落入眼中,模糊了一切視線。忘了吧,那隱藏在真實痛苦背後的心情,就讓他全部忘了吧……
哭泣似的夜雨仍舊不斷,黑暗中沿著眼角紛紛滑落。只是男人知道,他從來不曾從那場夢中醒來,從來都沒有……
細細的雨中飄著硝煙味。
槍戰,激烈的槍戰,火藥在黑夜中閃動一道道血紅光芒。
全面開戰之後,日本軍守住各大港口,不許任何外國船只出入。今夜,最後一班僑船將出航,最後一班救命的船。
今夜,究竟有多少人能搭上這艘船……?就像戰爭一樣,必須犧牲多少人,才能換來多少人的得救。
今夜,就在港口的前方,趕上的一堆人,與趕上的日本軍隊,就這麼相遇。所謂的命運不可測,就是這麼奇妙的不可測,這麼殘酷的不可測。
深沉的雨夜裡,那一陣陣不住響起的槍聲,聽來格外地響亮,也格外地悲傷。那是不是某種前兆呢?某種在暗處竭力哭喊著、卻完全看不出來的前兆……
想要逃離痛苦的人們啊,所必須付出的代價,是不是更為深沉的痛苦呢?因為射擊而慌亂四逃的群眾,他們就在那之中。
紛飛的雨中,女人扶著殘廢的丈夫,一路奔向船輪所在,接著是個年輕男孩,左手開槍的男人殿後。
黑暗中一邊還擊,男人邊靠著掩護後退。幾個靠他較近的日本兵,在槍響中流出鮮紅的血,紛紛倒地。
同行逃難的人,有的仍在奮戰,有的死在地上,哭喊聲不絕於耳。一小段距離卻長得不可思議,他們前進緩慢,身後的追兵卻源源不絕。
巨大的煙囪發出第一聲汽鳴,時間異常急迫,男人一面更換子彈,抹去臉上的雨,他抬頭看向前方,只要到碼頭就安全了,船上有射擊的防衛線。
但日本軍隊也這樣想,數支探照燈不斷交錯,刺目的光四下搜尋著,黑夜中的身影無所遁形,槍戰更形熾烈,屍體堆積如山。
好不容易突破重圍來到碼頭,正慶幸的時候,一記槍響後男孩倒地,突遭變故他們震驚不已。男人要女人先上船,他急急奔向男孩。
男孩腿上中彈,血流如柱。一邊扶起男孩,男人邊開槍回擊。緊張的時刻裡,日本軍逐漸逼近碼頭。
男孩由一旁的難民扶上船,男人兀自奮戰,極力掩護身後的人,日本軍卻越來越近。見戰況無法拖延,男人一轉身,正想趁隙跳上船,那一瞬間的眼角,他……卻看見他了。
燈光下,那美麗的男人就站在那裡,氣勢凜然地,指揮著一切。
他……是在作夢嗎,他,居然看見他了,彷佛日夜不斷糾纏的夢境一樣,那個站在遠方的男人,那個他拚命想要忘卻、卻又忍不住想念的男人……
待在原地,他像是被釘住一樣動彈不得,全身不由自主地發著抖,劇烈地發抖,是因為突來的震驚嗎,還是因為難掩的喜悅……?他不知道,只覺得狂跳的胸口無比疼痛。
遠方的男人卻沒有發現他,是嗎,沒有發現他……第二聲汽笛驀地響起,巨大的聲浪拉的長長的,像要淹沒一切。身後傳來女人的叫喊,焦急又無助。
他知道,他明白的,他會立刻上船的,只要、只要再讓他看一眼就好,再看男人一眼就好。他有預感,這將是最後一次了,他最後一次的看到男人,之後他就可以死心,死心去到遙遠遙遠的地方。
視線變得模糊,他急切地抹去眼前的雨,心髒跳得像要裂開一樣。男人看起來很好的樣子,是傷好了嗎……那張冷冽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記得的,他忘不了的,那是男人向來的表情。
……沒有什麼改變,印象中的男人一點也沒有變。即使分別,即使沒有他,男人依舊如此……本來不就是這樣嗎?他是在期待些什麼呢?他不是男人的任何人,從來都不是,男人也不是他的誰,原本就是沒有交集的兩人啊,這樣的結局不是早就注定了嗎?……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的心卻疼痛得彷佛刀絞一般……?夜雨不斷地下著,異常寒冷地落在他身上……
同樣的雨中,遠方那雙銳利的眼眸,帶著一貫的冷漠掃了過來。一瞬間交會的目光,男人……也望見他了。
看見他,男人的表情像是一瞬間凝住了。他也看著男人,一動也不動地,看著那雙眼眸,那總是能看穿他靈魂最深處的眼眸……
穿越重重黑暗,兩人的目光,像是等待了許久似地,在空中交纏著,難分難捨,彷佛有個東西將他們從心底,緊密地、深刻地連結在一起……
眼中看不見參差的雨絲,也看不見其它事物,只是這樣凝視著男人而已,他卻全身顫抖不已,胸口滿漲得想哭。
男人美麗的眼眸中,在閃動的是什麼呢?是訝異嗎,是厭惡嗎,還是和他的一樣,是那種痛楚而熱烈的情感?距離太遠了,他看不清楚,但他寧願是。
……可是為什麼呢,明明都要離開了,為什麼還要讓他想起來呢?那種時刻在他心底灼燒的情感,那種除了痛楚之外,又帶著美麗色彩的情感,就像那個男人一樣,總是讓他痛苦輾轉,卻又無法忘懷……
他望著遠方的男人,眼眸卻一片模糊,拳頭緊緊握住,像要捏緊自己的心髒似地。是啊,心底那不斷吶喊著的情感,其實是他自己一直不願承認罷了……
凝視的兩人,周圍時空彷佛停滯不動了,就為那樣的眼神,就為那樣熱烈的情感。
直到那一刻的來臨。
身後傳來女人的尖叫,淒厲又慘切,汽笛此刻厚重地鳴起,叫聲被掩蓋過去。遠方的男人則是睜大了眼,瞬間僵住的表情透出未曾見過的驚駭與畏懼。
他緩緩低下頭,有些恍然地看著自己的胸口,只覺得心不住狂跳,鮮血等不及似地激湧而出,那一團濡濕的痕跡正迅速地擴大。
趁勝追擊的槍聲,黑暗中迅速閃過眾多紅光。一顆顆子彈穿過他身體,撕裂的血肉在耳中發出巨大的跳動聲。
劇烈的痛楚,讓人無法呼吸的痛楚,他張口想要吸一口氣,血卻先溢了出來,止也止不住地溢出來。茫然中抬眼,他發現遠方的男人正朝自己奔來,在一片混亂的彈雨中,不要命似地、瘋狂地向他奔來。
他怔怔地望著,真是奇怪,相處那麼久,從未看過男人那般驚惶失措,印象中的男人,不都是優雅中帶著高傲,冷冷地微笑著嗎……?
紛亂的雨中,他訝異地發現,男人那絲毫沒有血色的臉,與當初受傷時那張脆弱又無助的臉孔,竟一絲不差地重迭起來。
男人也看著他,只看著他,那雙美麗的眸中卻流露出發狂似的恐懼,那種異常強烈的、彷佛撕裂般的痛苦神色,感覺就像是……簡直就像是……就像是……心碎了一樣……
於是他向男人伸出手,艱難地伸出手,用盡全身力氣地伸出手,像是要安慰男人,又像是想緊緊握住男人的手。
奔來的男人,口中在叫喊著什麼呢?他已聽不見了。開始模糊的視線,他努力地睜大眼,想更清楚地看著男人,更仔細地,好好地……他眷戀不捨地看著男人,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吧……
雨打在臉頰上,他的身體變得冰冷而沉重,唯有咽喉的血不斷湧上,那熾熱又苦澀的味道,就像他的生命一樣……
越來越近的男人,手也向他伸來,用力地伸來,就近在眼前而已,他的手卻無力地滑落。最後的影像,是男人流淚的眼……
生命殞落的一瞬間,魁七知道,他的夢也醒了,真正地醒了……
***
黑夜已深,巨大而壓迫,彷佛死亡般籠罩一切。
風聲咆哮,一次又一次地,發出狂亂的嘶喊,像是在嚎哭著什麼似地,從四面八方不停湧來。
刮嘯著,呼喊著,風夜惻惻,帶來不安的前兆。
黑暗埋葬著看不見的傷痕,鬼魂在其中不住顫抖著,那孤獨死去的手,到底還在期待些什麼呢?
這樣的黑夜,除了死去的夢,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外頭風聲大作,室內卻一片死寂。
燭火發出弱小的光芒,切開了濃黑的深夜。
白色蠟燭燃燒著,微弱的光暈在綴著穗子的屏簾上顫動不已,細長的陰影落下一旁。
燭焰不安定地搖晃著,室內也隨之忽明忽暗,周圍牆上投射出的影子,時大時小地跳動著,有種不真切的虛幻感。
帶著燃燒己身的悲哀,滴狀的燭淚不斷滑下,那慘白的眼淚隨著時間堆積越多,並不曾被遺忘。
他看著燭火,一動也不動地看著。
微弱的光暈在他臉上形成冰冷的陰影。
細長的燭焰正跳動著,金黃的火焰彷佛花朵般綻放著,焰心卻是妖異的藍紫色。
不停搖晃的燭心,那逐漸拉長的詭譎藍焰中,一一映照出過去的身影。
男人咬著唇不說話,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看著酒杯又看著他……開心地捧著酒瓶,笑了,男人首次對他開心地笑了……
男人看著他,遠遠地,櫻花落在男人身上,粉色的花瓣落在烏黑的發上……慢慢向他走來,像是聽到他的呼喚似地,男人走向他……
男人望著窗外,眉間有著憂郁,為什麼呢?他明明就在他身旁啊……那樣忘我的情熱,他憐惜著,他忍不住憐惜,因為男人那毫無防備的表情,正看著他……
哭泣的男人,到底在想些什麼呢?……他不放他走,絕對不,這個男人是他的,從相遇的那一刻開始,從睜眼的那一瞬間開始……那是……他唯一的彼此啊,他怎麼能允許,怎麼能忍受失去……他……
火焰突然小了,室內也跟著陰幽起來,牆上眾多張牙舞爪的影子消失了,微弱的焰心中反射出一旁的骨灰甕。
搖晃不定的光線下,凝視著焰火中的骨灰甕,他面容慘白,猶如那包裹著骨灰的白布。
他不想看,他不敢看,卻無法移開眼。方形的骨灰甕透過他投射出巨大而絕望的陰影,幾乎將他整個人淹沒殆盡。
他俊美的臉龐突然扭曲起來,一陣激烈的痛楚從全身各處尖銳地爆發出來。瀕臨崩潰的邊緣,他發狠似地用指甲撕抓著自己。
他瘋狂地自殘,傷口一一滲出血痕,彷佛感覺不到疼痛。他想將體內的絕望感發洩出來,卻難以自拔地越陷越深。
抓住胸口,指甲深入肉裡,他用力過猛的唇間咬出血絲,如果能這樣把心掏空,把自己撕裂該有多好……
緊緊環抱著自己,用力得像要把骨頭捏碎,他無法遏止地顫抖不已。激烈的悲痛在體內翻滾著,那無法宣洩的苦楚……他狂亂地嘶吼起來。
微弱火光的斗室,宛如傷獸般的嚎聲,一聲聲不停回蕩著。彷佛被那充滿憤怒與無助的聲音所懾,牆上的影子不安地抖動起來。
黑沉沉的夜裡,那不斷拉長的尖銳尾音,聽來沙啞又淒厲,彷佛是著了魔的悚悚鬼哭,令人鑽心痛耳。
穿越深不見底的林子,痛苦異常的叫聲逐漸隱沒,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陣宛如魍魎哀唳的風聲,直至黑暗深處。
半晌過後,他終於平靜下來。虛脫地喘息不已,目光呆茫地望著前方,他陷入一種恍惚的狀態。
不遠的前方,蠟燭依舊燃燒著,青紫的火焰持續地蠱惑人心。
注視搖晃的燭焰許久,他緩緩地伸出手,想抓住什麼似地。若能回到從前,若能遺忘一切痛苦……。
碰觸的瞬間,燭火倏地熄滅了,細小的白煙裊裊而起,轉眼間飄散不見,猶如記憶中的幻影,一碰即碎,什麼都無法留下。
一片漆黑的室內,只剩下外頭風聲呼然。
深不見底的林中,正發出一陣陣奇異的聲響,呼嘯地,破碎地,一次又一次地,彷佛在不停地呼喚著。
那狂亂的聲音,究竟是誰在悲鳴不止呢,聽來竟如此傷痛,彷佛是心碎了的吶喊,吶喊著不願失去……
黑夜中扭曲出來的,到底是什麼呢?彷佛是夢魘,卻又不是。
遠處,抬眼的瞬間……他看見了,他居然看見了……看見那個男人了,就如同那個夜晚一樣……
黑夜中,那熟悉的背影一動也不動,風不停地吹著,周圍是狂舞的花瓣,男人卻絲毫不受影響,彷佛身處於另一個死寂而封閉的空間。
周圍一片黑暗,男人的背影卻異常清晰,微微映出妖異的青白色,就像是突出於背景之外的、不屬於這個地方的清晰背影。
驀然見到,他心中一驚,接著欣喜若狂,原來……男人沒有死,沒有死啊,男人只是躲起來罷了,只是嚇嚇他而已……
他放下心了,沒錯,他沒有看錯,男人真的沒有死……於是他呼喚著,呼喚男人的名字,希望男人轉過身來,希望男人發現他。
凝然片刻,遠處的男人緩緩轉過身來,那張臉上毫無表情。
望著那雙眼眸,他想要起身,想要走到男人身旁,想要緊緊地擁抱男人,是啊……再也不讓男人離開了,無論如何他們要在一起,永遠地在一起,就像從前那樣……
但是他卻動彈不得,彷佛被魘住了,眾多只手從黑暗中伸出,緊緊地、牢牢地抓住他,不讓他移動,不讓他跨出一步……
他感到著急,心中生出莫名的恐懼。他大聲地叫喚著男人,一邊努力地想要掙脫那股力量。拉扯的手卻不斷從黑暗中出現,他好不容易甩開一只,另一只又撲上前來。
遠處的男人,依舊面無表情,只是冷冷地看著他……為什麼?明明就在眼前的距離,卻遠得不可思議?介在兩人之間,那巨大得無法跨越的黑暗,那彷佛永無止盡的鴻溝……
於是他向男人伸出手,用力地伸出手,心中除了分離的恐懼,別無其它。不要離開……不要離開我……他絕望地乞求著,乞求男人不要離開,只要男人回到他身邊,他願以任何事物交換……
對方卻無動於衷。男人轉過身,朝黑暗深處走去。不要,不要啊,別走,別留下我一人……他發出撕裂般的喊叫,想要追過去,就像許多個從前一樣。
無聲的嘶喊中,一只只手用力地將他拖往另一個世界,眼前的景象開始遠去。他極力掙扎著,抗拒著,卻依然無法挽回,只能拚命睜大眼,什麼也不能做地,看著男人離開他。
一步一步地,男人走著,頭也不回地,像一刀一刀狠狠割著他的心,那影像在他眼中逐漸模糊,消逝不見……
不斷咆哮的狂風中,他睜開眼,卻發現黑夜依舊,什麼都沒有留下,只有孤獨的自己站在黑夜中,乞求似地向不知名的深處伸出手,卻索不回任何東西,除了一次又一次的失去……
顫抖地閉上眼,他用力抱緊自己,像要抑制住瞬間狂湧而上的痛楚,又像是要放開一切、任由巨大的痛苦將自己完全吞沒。
狂暴的風中,夜雨開始落下。
他在冰冷的雨中仰起頭,抑止不住的淚水從臉上流下,卻灼熱得猶如破裂的傷痕。
風依舊尖嘯不止,狂亂中卻挾著一股妖柔的聲音。
一瞬間,他彷佛聽見什麼似地望向男人消失的方向。黑夜的櫻花正不斷瘋狂地舞著。
「魁……」究竟……是誰在呼喚誰?
「少爺……該用藥了。」
和室外,堀內輕聲地呼喚著。
回國已有數日,少爺仍然毫無改善,不吃不喝也不睡,對任何人都視而不見,只是寸步不離地守著那個支那男人的骨灰。
告病休養其實也只是借口。夫人老爺都來過了,依舊無法挽回,更別提眼睛都哭腫了的少夫人。
昔日優雅、冷靜的少爺,彷佛也在那個雨夜一同死去了。留在這裡的,只剩下一個因為心碎而發狂的男人……
「少爺?」
依舊沒有回應,堀內無奈地暗自歎息,把捧盤交給一旁的小侍,他輕輕拉開和門。
「失禮了……」
和室裡卻沒有任何人。
堀內一驚,轉眼瞥見殘留的燭淚旁,那裹著白布的骨灰甕也不見蹤影時,他心中驀然緊抽,該不會……?
強捺下心中的不安,他吩咐小侍,緊急通知母親前來,一邊派人搜尋整座院落。他自己則往櫻苑中找去。
凌晨時分,光絲微微灑下,而黑夜尚未離去,明暗交錯之際,顯現出一種奇異的、如淡墨般的天光。
空氣中飄著一陣陣的霧,彷如雲靄。那灰蒙蒙的水氣,隨著白晝的接近,慢慢散去,凝結成晶瑩的水滴。
昨夜雨過,櫻花紛落,瀉了一地的花瓣,踩上去濕漉漉的,帶著春天的氣息。堀內卻無暇顧及,他萬分緊張地尋著。
正慌張時,那盛開的古櫻下,他發現了要找的人。
一身白衣,男人遠遠佇立樹下。櫻花隨風搖曳著,美得不可思議,隱約卻帶有一股張牙舞爪的氣勢。
堀內小心翼翼地靠近。微弱的天光下,男人俊美的側面毫無表情。
「……少爺……」
他痛苦地輕聲呼喚。
男人彷佛沒有聽見,目光只怔怔地望著眼前的櫻樹。
曙光逐漸增強,天邊開始泛白。堀內凝視著這個他曾發誓要跟隨一輩子的人,內心有著說不出的悲苦。
男人依舊一動也不動,他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蒼白得令人不敢逼視,神情卻異常鎮定,隱約帶著一抹絕決,像是作出了某種抉擇。
許久,男人緩緩開口。一字一字地,他的語氣很平靜,堀內卻忍不住感到一股森冷的寒意。
「……一起……」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卻又十分清晰,「他會永遠待在這裡……和我一起……」
堀內震驚地望著男人,他扭曲著嘴唇彷佛要說話,張口的瞬間,一陣異常激烈的哽咽湧上。他兀自強忍,眼中卻不禁湧滿淚水。
風還在吹著,死去的櫻花不斷飄零而下,色澤艷麗的刺痛人眼。那紛飛的花瓣逐漸地掩去了樹下的身影……
不久,伊籐泉一郎將官傷愈歸隊,派往支那南部,一月後的邊境決戰中,不幸玉碎。
1945年8月,日本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戰終告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