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陽普照,涼風四拂,延續著上一季的好天氣,卻又不似本來悶溽的暑熱,這般美好,唯有秋日得見。
透過茂密滿布的枝干,金色陽光從窗外斜射,在室內灑下耀眼的光芒,地毯上、牆壁間光影交錯,狀如一道道切割過的碎片。
微風不住吹拂,一陣接著一陣,涼爽宜人。樹影搖動之際,蟬鳴隱約傳來,沒有了以往的聒噪,聽來悅耳許多。
偌大書房裡,正是一派悠閒的午後。
「……所以你還是決定回支那?」
日光映照在黑木桌上閃閃發亮,一側椅上的人問著。
「我只是請假回來成婚的,時間一到,自然要回去。」
桌後的軟椅上,優雅地交迭著雙腿,男人一臉淡然地回答。
「……是嗎?」西園寺徹彷佛有些悵然若失,他看著面無表情的伊籐,「我本來以為你會留下來的……」
「不過你回去也好,」他沉重地歎了口氣,「議會現在糟得可以,聖戰貫徹之後,早成了無黨派狀態,代議士連一點風骨都不剩,不敢對政策提出疑問,完全聽任政府的指令,就算加入黨政也沒意思,選擇離開……或許才是上策……」
「……那你呢?」
沒有對他的感歎表示可否,沉默好一片刻,伊籐才緩緩開口。
「我?」
西園寺徹一楞,他習慣性地一撥頭發,卻突然驚覺什麼似地手停在半空,最後才尷尬地放下來。他微微露出苦笑。
「我想……就和以前一樣,乖乖地當個軍醫吧……」
「不去山村當駐地醫生了?」
微挑起眉,伊籐看著他。
「泉,你就別調侃人了吧,」西園寺徹臉上寫滿無奈,「這種時刻,軍隊比村裡更需要醫生吧?執意要下鄉去的話,豈不是太矯情了……」
頓了下,他又繼續,「更何況,當初想要下鄉,一方面也是為了對老頭子證明,就算沒有他的庇蔭,我自己也可以活得很好,可是現在看來,似乎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
室內一陣默然,伊籐望向對方。
「……西園寺公最後還好吧?」
西園寺徹不覺露出一抹苦澀笑容。
「怎麼會不好?幾個開國元勳裡,老頭子是最長壽的,比起你爺爺,他活到這把年紀也該知足了。何況這幾年來看他虛弱成那樣,大家心裡也都明白,再拖下去只是活受罪罷了。」
「其實他走的也不寂寞,畢竟是三代的元老,大君親賜儀式,不但國葬,又加封晉秩,這樣隆重風光,老頭子還能有什麼不滿意的?……真要說有遺願未了的,大概就是黨政吧。」
說到這裡,他直直地盯著伊籐。
「泉,正式加入黨政這件事,令尊也有向你提過吧?……老頭子臨死之前,還念念不忘政黨議政。我沒有答應,畢竟沾惹上那淌渾水,人生就一輩子也難洗清了,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有。」
說著的同時,西園寺徹忍不住歎息。
「……更何況我志不在此,如果可以的話,我只希望戰爭趕快結束,可以待在鄉下終……」心中驀地掠過某個身影,西園寺徹說到一半便住了口,他略感不安地伸手撫發。
撫著那因為守喪而剪短許多的頭發,他不禁又苦笑起來。
「真奇怪,老頭子活著的時候都拿我沒輒,反倒是他死了之後,我開始處處受限,可見死人是比活人有影響力得多。」
凝望著閃爍金光的窗旁,西園寺徹原本散漫的模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穩而悲傷的眼神,彷佛歷經多少滄桑。
「原以為老頭子過世之後,我就可以脫去那些強套在身上的枷鎖,去做自己想做的一切,再也不必在乎家族的聲譽,或他人的眼光,我就是我,何必遮掩那件事,何必在眾人的指指點點下偽裝正常?」
「可是現在,我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其實這種改變並沒有讓現況不同,許多過去依舊存在,它們一個個堆積成現在,甚至是未來。在我還沒有知覺的時候,命運的走向就已經確定了,縱使當時並不明嘹,縱使此刻後悔不已,都無法改變,也無法挽回已經發生過的一切……」
「當初既然在老頭子的壓迫下加入軍隊,下鄉的願望也就不可能實現了,即使老頭子走了也是一樣……注定得不到的就是得不到,再怎麼強求也是無用。現實的壓力下,人生有多少事由不得自己……」
西園寺徹顯得有些感傷。
映射在室內各處的光點,隨著天色而忽強忽弱,偶爾風一吹,窗外樹枝不住擺蕩,眾多光點也跟著搖曳起來,乍見之下,宛若一片閃亮起伏的光海。
一陣沉默裡,伊籐起身走至窗邊。自窗外俯看,庭中秋景正盛,鮮艷的鬼紅楓落滿一地,玲瓏的銀杏隨風起舞,甚是宜人。
片刻之後,伊籐回過頭來,穿過樹隙的陽光灑下,在他臉上形成一道奇特的陰影。明暗交錯之際,讓人看不清伊籐的表情。
「……他的事,是你告訴森的?」
「啊……?」
突如其來的問句,西園寺徹不由得一楞,接著倏地醒悟「他」指的是誰。
「告訴森……呃,我只是……」
憶起當時的景況,西園寺徹竟有些說不出口。伊籐冷冷地看著對方左支右絀的窘態。
「……是我說的沒錯……不過,那是因為我、我……」
在那樣凜冽迫人的目光下,西園寺徹不得不從實招來,他表情甚是尷尬,光支吾著卻說不出理由。
天色正好,日光徐徐自窗側瀉下,那美麗的男人全身灑滿光點,金色變幻之際,美得叫人不禁屏息。
望著對方冷淡的神色,西園寺徹忽然憶起數天前,那一向冷靜的眼眸,流露出忿怒、嫉妒,甚至是殘忍,那絲毫不掩飾真實情緒、陌生得彷佛是另一個人的泉,
他還是第一次看見。
「……泉,那個支那男人,真的對你有這麼重要嗎?」
腦海中盤桓多時的疑問,西園寺徹終於按捺不住。
伊籐沒有回答,他轉身注視著窗外。
「不管你的想法是什麼,最好不要再強迫他了……那個男人目前身心都處於極度脆弱的狀態,再下去的話,恐怕他會……」西園寺徹遲疑了一下,他改口道,「恐怕後果將不堪設想……」
他深深地歎息,「如果可以的話,你還是讓他走吧,在你們彼此都還沒受到太深的傷害之前……」
彷佛置若罔聞,窗邊的背影依舊不語。西園寺徹目光凝望對方,眉宇緊蹙著,心中卻不禁想起某人。
室內長長的沉默裡,唯有風聲未歇。凝滯的時空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數分鍾,又或許是數鍾頭。
「……我不能失去他。」
一片風颯之際,驀地聽見男人低沉的嗓音,窗外翻飛的枝葉不斷沙沙作響,每個字聽在耳中卻清晰異常。
怔怔地抬首,西園寺徹望向窗旁的背影,那反射出來的光芒刺得他眼睛一陣發痛。
一團迷蒙光暈映照下,男人絕美的身影,看來寂寥得令人心碎。
「泉……」
西園寺徹顫聲著似乎還想說什麼,心頭卻忍不住一酸,再也說不出話來。
深秋逼近,西風吹起,颼颼然也,以往的涼沁一轉而逝。
紅葉色澤越濃,浸透脈絡,每每風掠之際,鮮艷如傷口的血滴般,一片片自樹間流淌而下。
放眼望去,丹楓紛飛,遍地落紅,彷佛血染大地。開始凋零的楓葉,隱約流露出一抹淒美之色。
秋日瑟意,此刻已在身旁盤桓不去。
某個地方的末秋,卻來得比別處更早。幽深的內苑早已一片蕭然。
萬物殘了的季節,原先滿漲得像是要溢出牆外的樹海,開始一天天收攏縮小,周圍變得空曠起來。
林子深處,昔日那繁花盛開的老樹,也逐漸凋落不堪。眾多枝隙間,淡淡天光照射下來,隱約映出男人的身影。
一身簡單的和服,襯得男人越發修長,那衣外露出的手腕包扎著繃帶,僵直的姿勢看來有些別扭。
微弱的隙光下,男人的表情看不太真切,只見他眉間蹙起,薄唇緊抿,男人似乎顯得憂郁,又有些哀傷。
男人那沉靜的黑眸,默默地眺向遠方。一段距離的長屋外,楓紅交迭,正燦動如火。
魁七怔怔地望著那一簇簇火紅的楓葉。
彷佛走到了生命盡頭,那深沉濃郁的丹紅發揮到淋漓盡致,將天空一方浸染得透紅無比。
遠遠看去,那鮮艷至極的色澤,彷若爆炸時高高竄起的血紅焰火,在天際熾烈地蔓燒開來,格外的怵目驚心……就如同那夜一樣。
那晚的情景,魁七至今仍歷歷在目。
逃亡,夜奔,遭擒,那精心設計過的一幕,閃爍的光芒下,每雙眼睛都聚在自己身上。
……果然,是他出賣了所有的人,不只下賤得給日本鬼當男妓,他還是個齷無恥的漢奸!……沒錯,他是條聽話乖順的狗,毫無價值卻有用處的狗,之所以留著不殺就是在等這一天。
周遭的惡意,男人的嘲笑,他都可以不去在意,早就摔爛的破罐還怕什麼,唯一無法忍受的是,那曾經相依為命的白娃,對自己露出憎恨般的敵視。為什麼……她為什麼不相信他?她不是最知道他的嗎?
有口難言的苦楚,他想要辯解卻無從說起,男人欺騙的言語比真實更令人信服,畢竟像他這種早該槍斃的強盜可以活這麼久,除了拿來發洩之外,不就只剩下這個用途了嗎?……他恨透了男人,卻更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麼不早點了結這個悲慘的命運,還厚著臉皮活下來任人糟蹋……!
自戕的手槍被奪走,眾人一擁而上的瞬間,他內心業已完全絕望。最後在一片燃燒的火光中,狼狽的他所能見到的,唯有男人冰冷的眼,其中迸射出來的光芒叫人不寒而栗。
一陣突來的風聲颯然,在林間不住穿梭,重重堆積的落葉被席卷起來,露出底下覆蓋的干裂泥土。
枯葉彼此摩擦著,回音聽來沙啞且破碎,彷佛是傷心不已的歎息,又像是簌簌發抖時的哽咽。
魁七望著遠方,眼瞳深不見底,在隙光下隱約漾出一層薄薄瑩色。
那之後的記憶皆不堪回首。折磨般的性交,不斷地強迫,不斷地施暴,赤裸的身軀反縛著,動彈不得地任由男人玩弄。
一次次裂開的下體,持續激烈的痛楚,那大大地叉開的股間,隨著男人插入的明顯傷痕一一迸出殷紅血跡。
彷佛回到最初的那段日子,每次反抗愈激烈,男人的殘酷愈甚,那毫無遮掩的暴力中,除了痛楚之外,只剩下無盡的屈辱。到了後來,連他的意志都開始被支配:唯一僅存的自尊在藥力下徹底崩潰。
那燃遍全身的欲火,深入內部的麻癢,開始渙散的意識。男人就是要看著他哀求乞饒,要他乖乖地舔遍一切,要他自動地抬高後臀……那種日以繼夜、比死還痛苦萬分的磨難……
嘴角不自覺地抽搐了下,魁七用力咬緊嘴唇。
風從背後吹來,那寒冷的觸感在肌膚上拂過,他渾身不禁起了一陣戰栗。吹掉的樹葉滑落肩上,沿著手臂一路滾了下去。
魁七看著枯葉跳動,目光最後固定在那層層包扎的手腕上,那凝視的表情變得有些扭曲,彷佛在強忍著什麼似的。
那個夜裡,同樣沒有月光,同樣漆黑不見五指,唯有風聲惻惻,宛若大地哀泣不止。林子裡,眾多火炬高高舉著,那血紅的亮焰不時閃動,在地面投射出一條條拉長晃動的人影,宛若從櫻樹底下爬出的怨鬼。
火光陰影下,骨頭裂開的清脆聲響,臂肢灼燒似的劇烈疼痛,他不停掙扎,他不斷反抗,結果卻如出一轍,他注定無法逃離那個男人,永遠也逃不脫這個無止盡的惡夢……
魁七難受地閉緊眼眸,感覺喉間一陣吞咽不下的苦味。
一股氣流低低掠過,落葉沙然大作,響了一半卻又倏然止歇,起動的風兒撤走了,林子裡一瞬間悄寂得可怕。
所有記憶彷佛就停留在那個斷臂的夜晚,之後的一切他記不太清楚了。日復一日,那種不斷重復的折磨,他開始變得麻痺,越接近現在的日子,記憶越顯得模糊虛幻。這或許也是因為他不願再回想起的緣故。
……男人到底在執著些什麼?他不明白。是這具破敗不堪的軀體?還是他自以為是的倔強?一如被強行侵犯的身體,那個所謂自尊的東西在男人手裡不知已碎過多少次。從前那倔強不屈的自己早就蕩然無存,此刻留下來的只是個連悲鳴都發不出來的廢物,一個如男人所願、被徹底征服的自己……
然而男人卻不肯放過他,不准死,也逃不了。一天天過去,他才逐漸明白,那個男人是想讓自己在煎熬中慢慢發瘋吧,就如同蛇玩弄著到手的獵物,他越顯出痛苦輾轉,男人越是享受似地愉悅不已……
庭園依舊寂寂,唯有枯葉仍不住掉下,哀傷而又安詳地,回到最終的歸屬之處。
魁七緊緊咬住下唇,表情痛楚難當,彷佛每一呼息之間,都在強忍著自身痛苦的存在。
他默默地望向天邊,那火焰般燃燒的楓葉,在模糊的眼中暈渲成一片淋漓鮮紅,那悲愴又深沉的血色,淒美得使人心傷不已……
不知過了多久,魁七收回遙遙眺望的目光,那一瞬間斂動的眼簾,他發現了那個男人。
一段距離外的樹下,那一身白衣的男人,正靜靜地佇立著。全身籠罩在樹影中,他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對方也正看著自己。
一絲聲響也無的密林,萬物寧靜得彷佛睡著了。兩人就這樣相互對望,沒有任何言語,沒有任何動作,靜默得一如林中。
時間也隨之靜止不動,似乎是過了很久,又似乎不到一刻,男人緩緩地朝他走來。穿出陰暗的樹下,男人身影在天色中變得明朗起來。那優雅的步伐,凜然的身段,他很熟悉。
灑落而下的雲光,在男人美麗臉龐上形成一圈柔和光芒,映襯得甚是動人。那雙黑眸卻依舊冷淡,看不出一絲表情。
他看著男人越走越近,男人也直直地盯著他。地面被拂開的落葉,隨著男人前進,不斷發出眾多細微沙聲。
男人走入樹下,走到他身前。背向射入的天光,男人表情看來一片朦朧,但魁七知道男人還在看著他。
接著是同樣的沉默。兩人默默相對,眼光都沒有離開過彼此,如此靠近的距離間,身前呼吸可測。
魁七望著伊籐沒有說話,內心卻宛若萬馬奔騰,眾多情緒在身體內激蕩不已,是憤恨,是怨毒,還是悲傷,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伊籐看著魁七也默默不語,那膠著的目光裡彷佛有著什麼,他深深地望進對方眼中,像要尋找某個東西似地專注不已。
時空在兩人之間沉澱。無預警乍起的風,枯葉一陣嘩然大落,掉滿了樹下的人身上。
一片櫻葉破碎的顫音中,白衣風拂,男人看來美麗無比。魁七只怔怔地看著眼前的男人,這個殘酷如惡魔的男人,這個讓自己不勝痛苦、輾轉欲死的男人……
久積的情緒在那一瞬間潰堤而出,他再也按捺不住。
「……殺了、我……你干脆殺了我……」
干啞的嗓音,不連貫的哽咽,男人顫抖的嘴唇,滿溢的淚水,帶著一股發自心底的深沉痛楚。
伊籐似乎沒料到地一怔,那淡漠眼中燃起一抹異樣情愫,他默默地凝視著淚水從男人眼角滑落、流下然後消逝不見。
那狂亂的風中,伊籐緊緊擁住哭泣的男人,彷佛怕失去他一樣地緊擁著。
安撫似地,舌尖輕輕吻著眼旁,那滑落的透明液 體帶著淡淡鹹味,隱約又有些苦澀,彷佛是男人體內的碎片流溢而出。
沾著淚水的嘴唇輕輕吻上男人,彼此碰觸的一瞬間,男人顫抖著閉上眼,更多淚水不斷溢出,彷佛是在拒絕對方,又彷佛是痛楚不堪。
「……魁……」
伊籐呼喚似地叫著男人的名字,那低沉的嗓音,悲痛的聲調,加重力道擁抱的雙手彷佛也隱含無盡淒楚。
魁七張開眼,緩緩對上身前的眼眸。那幽深的黑瞳裡,閃爍著一抹深刻的情緒,那種沉重又苦澀的哀傷,彷佛似曾相識……?
在男人熾熱的懷中,不自覺劇烈顫抖著身軀的自己,是畏懼,是怨恨,還是死去的心在燃燒……?帶著讓人心碎的眼神,對方的唇再度吻了上來。
重迭的嘴唇吮吻著,啃咬著,既溫柔又粗暴。魁七不知道男人還想索求些什麼,自己早已經一無所有……
彷佛回到曾經一度的溫柔與愛撫,那緊緊環抱自己的手,男人到底想要如何?魁七感到心酸地垂下眼,不願去想那背後的含意。
樹下交纏的兩人,彷佛只剩下彼此。隱藏起內心丑陋不堪的傷痕,在這彷若夢中的時刻裡,他只有他,他也只有他。
林子一陣風聲大作,在枝枒的中,在落葉的沙啞裡,挾著低沉又苦澀的嗓音。
「……不要離開我……」……那是誰的聲音……?
和門旁的女人也正看著這一幕。
一身新嫁娘的打扮,那烏黑長發高高梳起,女人默默立在門邊,卻是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
透過簷下的紅楓,她怔怔地望著遠方的兩人,靠近,擁抱,然後親吻,那彼此交迭的身影糾纏著,之間毫無任何人可以介入的余地。
櫻樹下彷佛是另一個不同的世界。眼中只看得見彼此,那兩人深刻地纏吻著,灼熱而痛楚地,彷佛想將自己的心深深烙印在對方身上,那樣深沉的愛,那樣酸楚的心情……
女人知道,其中一人是她的夫君,是她向來冷淡的夫君……淚水從女人臉頰緩慢滑下,在天光中顯得晶瑩欲絕。
從婚夜開始,那股疏離感一直擺脫不去。她的夫君淡然到幾近冷漠,偶爾看著自己,那視線也是穿過她望向某個遙遠的地方。
沒有新婚燕爾的親密,沒有夫婦相隨的甜蜜,多少次的夜裡,她只能默默地望著夫君離去的背影,獨自一人等待到天亮……
直到此刻女人才明白,夫君的心根本不在自己身上,那樣熾熱的愛早已給了別人,不是她,而是另一個人,一個男人……
為什麼?她真的不明白,明明曾在神前發過誓,兩人要一生相隨、摯愛不渝的……看著眼前傷心欲絕的事實,女人不禁掩泣。
一陣大風乍起的瞬間,和門被輕輕拉上,和津不知何時來到身旁。
女人聽到聲響抬起頭來,一片淚水模糊的眼中,最後只見那簷下紅楓悲壯而熱烈地燃燒著,鮮艷得宛如心口淌出的血……
***
戰爭的定義有很多種。
它可以是殘酷的殺戮,也可以是浴火的重生,因為一個人的生存,同時就代表著另一個人的死去。
它可以是反抗的真理,也可以是神聖的借口,因為生命既看不起破壞的卑劣,同時又向往著破壞的崇高。
它可以是失去所有,也可以是得到所有,因為獲得就是喪失的反面,孑然一身是一種完全的解脫,同時也是一種完全的痛苦。
那麼,迷失在其中的人們,到底是追求戰爭的哪一面相呢?
1941年12月8日,美日兩國終於開戰。
奉請全國最高領袖——天皇的聖斷之後,日本最高戰爭指導會議中正式確立了「帝國國策要領」決定將美國視為占領太平洋區的首要目標。
時機已趨成熟,最高戰爭指導會議下達秘密指令,日本派出特使至美,刻意展現和談誠意,作為拖延及掩飾的工具。
12月8日凌晨,數十架日本俯沖轟炸機,飛越美國太平洋最大基地珍珠港上空,一場歷時不到數小時、卻造成重大傷亡的空戰,於是殘酷地展開。
這一場被日本方面稱為奇襲的空戰,同時也引爆了太平洋區的戰爭。當天,日本公布天皇對美英法的宣戰詔書,第二次世界大戰正式揭開序幕。不久,中國境內的各國租界,也跟著淪為戰火的灰燼。
就在這滿懷的戰亂悲苦中,未知的春天悄悄來臨了。
黑夜裡,飄著雨。
死去的月化作淚水,籠罩一切。
大敞的窗旁,男人佇立不動,任由淚雨狂亂地打在身上。
黑夜裡,卻不寧靜。
烈焰在濃夜中發出懾人紅光,被割裂的大地,丑惡的傷口正不斷綻開,鮮血汩汩流滿地平線。
冰冷的窗內,男人不言不語,遠方撼動的爆炸不住頻繁響起,一道道沖升的血光映出他側面。
男人顫抖地閉上眼,扭曲的表情顯出心中痛苦不堪,彷佛是抉擇不了……是什麼讓他割捨不下?是什麼讓他無法放棄?
這樣的夜雨中,帶著滿身痛楚的傷痕,才彷若夢醒般地發覺,沒有未來的終點就在眼前……
他緩緩回首,映入眼中的是床上那個受傷的男人。
門突然地打開了,傳來一片人聲吵雜。
望著窗外的他回頭,看見一群人扶著伊籐進來。
濕漉的發絲黏在額間,伊籐臉色顯得有些蒼白,不曉得是因為寒冷的春雨,還是肩上那一大片不規則的深色痕跡。
眾人小心翼翼地將伊籐置在床上,堀內幫他脫下軍服,動作極為輕柔,伊籐沒有吭聲,卻用力抿緊嘴唇。
那件髒污軍服底下,沾滿了鮮血,伊籐的血,燈光下看來鮮艷無比,令人怵目驚心。
熱水端了上來,柔軟的綢布擦拭著傷口周圍,重重紗布壓住伊籐的傷處止血,血液仍不斷以驚人速度滲出,過不多時紗布已呈微紅。
鮮血卻還不停冒出,沿著紗布邊緣,那紅色液 體一滴滴滑落在床單上,不久在伊籐身後形成一灘不小的痕跡。
他怔怔地看著白色床單上的血跡,好像從來沒看過人流血一樣。看著那深沉刺目的血,他不禁感到胸口一陣強烈沖擊,有種沉甸甸的感覺,那是生命的痕跡,是伊籐流出來的生命……
目光一轉,他望見伊籐的眼也正看著自己,那仍舊是夜晚白天望著自己的眼。彼此目光碰觸的同時,他隨即轉開,緊緊咬著下唇地轉開,慌亂的心底不知道是不願,還是不忍看到那樣的伊籐。
真奇怪,他明明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強盜,這種場面早就見得多了,連自己受傷都不稀奇了,此時卻為何感到不安……
軍醫來了,研判流彈的碎片還在體內,因為傷及動脈,要立即開刀取出。其余眾人都退出等待,除了醫療的人之外,還有他。他沒有出去,因為根本沒有人理會他。
找不到彈殼,那沾著血肉的器具,在伊籐體內來回了許久一段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看著那張美麗的臉在劇烈痛楚下變得慘白。
一瞬間裡,他心中閃過伊籐可能會死的想法,全身不由自主起了一陣強烈顫栗,是因為終於報復的快感,還是在害怕……害怕會失去這個男人……?可是為什麼會感到害怕?……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默默凝視著床上因為藥力而沉睡的男人側面。但是男人終究沒有死,這到底是遂了自己的願,還是另一種形式的破滅?
之後數天,或許是因為受傷的關系,男人脾氣變得異常古怪,那不願進食的倔強,竟連長年服侍的堀內都無可奈何。
這個重擔後來卻落到了他身上。端著稀粥坐在床旁,他有些忐忑不安。除了白娃小時候之外,他還沒喂過任何人吃東西。
床上的男人,赤裸的上身包扎著繃帶,因為失血過多而顯得蒼白的肌膚,因為高熱而異樣紅潤的嘴唇,呈現鮮明的對比。
他訝異地發現,沒有了過去的強悍霸道,即使是這樣的憔悴病弱,那張臉龐卻依舊美麗絕倫,男人眸子裡的驕傲絲毫未變。
伊籐也正看著他,銳利的目光像要看穿人心一般,動也不動地盯著他。兩人眼神一碰觸,他不自覺地閃了開。
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有些遲疑地舀了一匙粥送到男人嘴邊。伊籐沒有理會,那漠然的神情只是望著他。
在那逼人的視線下,他困窘地垂下眼,不知為何地感到錯亂不已,彷佛那個鬧孩子任性、別扭著不吃的人才是自己。
尷尬的氣氛裡,粥漸漸涼了,是該停止好呢,還是就這麼僵持下去……?正猶豫的時刻,那艷麗的嘴唇靠近他手邊,伊籐喝了一口。
接下來只是一瞬間發生的事。
手中的碗被驀地打翻,整個用力摔到地上,碎裂的聲響在室內回蕩著。他不知所措地抬頭,卻正對上男人的眼眸,那雙彷佛在燃燒的眼眸。
緩緩地,一字一字地,他聽見那冰冷而低醇的嗓音。
「……你希望我死。」
男人平淡的語氣,似乎只在陳述一件毫不相干的事,背後卻隱藏了多少激烈的情緒,以及指責他的、怨懟他的,那種叫做傷心的強烈感情……
他說不出辯解的話語,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辯解,只覺得一股無盡的心酸在全身蔓延開來。他轉過身去,地上的碎片在眼前模糊起來。
魁七望向窗外,卻忍不住感到痛楚,全身都痛,痛得不得了,因為那樣真實的心情,因為那樣他無法承受的心情……
夜雨紛飛,他向天空昂起頭,彷佛想尋回什麼,又彷佛想徹底洗去一切。雨水沿著臉龐一一流下,像是某種東西正從封閉的體內不斷溢出。
迎著哭泣般的夜雨,他用力地閉緊眼,如果可以的話,也請將自己所有的痛苦一起帶走吧……
床上的男人也正凝視著魁七,遠遠地看去,那眸底閃爍著一股不知名的情愫,熱烈中卻帶有無盡的悲哀。
許久之後,他才緩緩地闔上眼。
軍醫才剛剛走出,外邊等候多時的幾個日本軍官,便神色匆匆地進入男人所在的房內,似乎有什麼重要事項要稟告的樣子。
魁七站在窗邊,軍醫一面交代著堀內,一面向外走去。跟在醫生身後的小侍,走著走著不小心絆了下,手中一堆東西散了滿地。
魁七面無表情地看著一卷紗布向自己滾來。那散開的紗布,慘白的,長長的,就像是喪中飄蕩的白幡。
腳步聲逐漸遠去,偌大起居室剩下他一人,另一側是男人所在的室內。
不斷吹入的風中,似乎可以聽見低聲商量的竊語,仔細一聽,才發現那其實不過是幻覺。
窗外那一片濃黑的、深不見底的夜晚,彷佛要吞噬人心,彷佛要淹沒一切……這樣黑暗的背後,究竟埋葬過什麼?
魁七只是望著,黑眸倒映出一片夜色。遙遠又茫茫的目光在不可捉摸的黑暗中摸索著,他似乎在想著什麼,又似乎沒有。
發動的車燈發出一抹光芒,懾人刺目,隨著離去逐漸變得微弱,最後消逝在幽幽長夜裡,就像是記憶一樣,總有一天會遺忘的。
魁七神色極為平靜,瞧不出一絲波瀾,彷佛歷經掙扎的平靜,彷佛抉擇過後的平靜……是的,其實他早就明白……自己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身旁的門打開了,軍官們魚貫而出,腳步一一經過他身後,仍舊沒有人理會他。
魁七緩緩望向那扇門,男人……就在那之後。
暈黃的燈光輕輕地灑在室內各處,讓人有種安心的感覺,黑夜在窗邊窺視,彷佛巨大的深海,卻無法雷池一步。
垂著流蘇的床上,男人靜靜地靠坐著。那赤裸的上身披著一件襯衫,看得見其下交纏的繃帶。
目光望向窗邊,雙手交叉在胸前,男人似乎正沉思著,燈光在他側面落下陰影,掩去了眼中的神情。
佇立門邊,魁七望著男人的側面不發一語,眸底隱約閃動某種東西。
一陣夜風吹來,男人收回遠放的目光,一瞬間裡看見了他,那微微斂動的雙眼,似乎是有些訝異。
沉默的空氣裡,兩人彼此凝視,目光專注又深刻地,像是要看破對方的一切偽裝,看出那埋藏深處的真心。
怔怔地望著男人的眼,魁七沒有避開。燈光底下,那俊美的容貌,依舊一貫冰冷又高傲的氣質。
數日臥床,男人看來消瘦了些許。沒有了以往的侵略氣勢,眉宇間流露出來的,是那掩不住的傷後虛弱。
或許是因為這樣吧,眼前的男人顯得熟悉又陌生,彷佛可以看見那強悍身影的背後,正隱藏著另一個無助的、脆弱的人……
那樣的男人,交迭的影像竟流露出一抹異樣的美,一抹令人為之瘋狂的美。魁七沒有移開眼,他無法移開眼。
凝視的兩人,周圍空氣緊繃著,不是對峙,不是抗衡,卻彷佛是卸去了彼此的防備,顫抖地、畏懼地,向對方毫不保留地裸露出自己最真摯、最深處的某一部分……
伊籐那艷麗異常的表情,彷佛在訴說些什麼的眼神,到底在蠱惑著誰呢?只有那兩人交纏的嘴唇才會知道了吧。
究竟是什麼在驅使著自己呢?魁七不知道,唯一清楚的是,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躺在那張熟悉的大床上了。
緊窒的擁抱,喘不過氣的擁抱,他用力地抱著伊籐,伊籐緊緊地擁住他。那件白色襯衫掉落床下。
重迭的嘴唇,不停交纏著,激烈的舌吻,毫不厭膩地,彷佛想對彼此說些什麼,又像是要從對方口中得到什麼。
翻滾著,吮吻著,他們到底等了這天多久?為什麼……明明就在身旁伸手可及的地方,卻無法碰觸對方,卻不能理解那樣的心情……?
一次又一次地,他和伊籐親吻著,就像是某種承諾一樣……
纏滿的繃帶被拆開,那一層層落下的布條,就像是一切虛假的、偽裝的外殼,被不斷地剝除。
從沾黏的傷口剝開時,帶著血跡的繃帶發出輕微撕裂聲,伊籐卻一動也不動地,彷佛毫無感覺地,只是望著他。
裂開的傷處滲出血來,他毫不猶豫俯下去吻著那殷紅的、刺目的血,舌尖輕輕地,柔柔地舔著伊籐的血,還有伊籐的痛楚……
伊籐的身體散著一股不同以往的熱度,尤其是傷口的地方,那個生命流出來的地方,不知道是高燒的熱度,還是因為真心通常隱藏在痛楚之後……
他抬眼看著伊籐,伊籐也正望著他,熾熱的眼眸中,唯有彼此,唯有那深沉而熱烈的情感。
伊籐赤裸的肌膚,在燈光下發出象牙般的色澤,光滑而白皙,隱約又帶有淡淡的血色,流露出一股妖魅般的魔力,讓人移不開眼。
他輕輕地吻著那蒼白的肌膚,從肩上開始,胸口,腰間,指尖愛撫似地碰觸著。
伊籐的身體所留下的觸感,每一處,每一個地方,他會永遠記住的,用自己的身體……
移動的唇來到下身,他望了伊籐一眼,低頭含住那灼熱的欲望。
舔弄著,吮吸著,時輕時重的舌尖,挑逗地,勾引地,若有若無的指尖,他專注地愛撫伊籐的分身。
他心甘情願地舔著伊籐,從那彈性的圓球,柔軟的莖身,到敏感的前端,沾潤著透明的唾液。
口腔中的分身不斷茁壯,他稍微抬起頭,上方的伊籐正半闔著眼,艷麗的嘴唇微啟著,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到達頂點的最終一刻,迸射而出的液 體在他咽喉發出濡濕的聲音。下一瞬間,他被倏地拉起,伊籐將他壓在身下狂吻。
特有的味道在兩人嘴中散開,卻纏吻不止。眼眸同時望著彼此,發出灼熱的光芒……是的,他們渴求著彼此,那唯一的彼此。
除去一切衣物,那毫無遮掩的接觸,兩人緊密地擁抱著,彷佛是害怕失去對方,又像是在宣示著唯一所有。
伊籐撫著他身上的傷痕,無比溫柔地撫著。那些過去遺留的痕跡,代表的到底是什麼呢,是已經走出傷心,還是痛苦永遠不會磨滅……?
愛撫的手指帶著情欲,熱烈而瘋狂地,沿著肌膚上一路竄燒起來,他在奔騰的波濤中不斷起伏。
伊籐的嘴唇吻著他的,反復著持續著,那使他無法思考的熱度,嚙咬著體內每一根神經,細致而難耐的折磨。
被撫遍而發熱的身體微微地滲出汗水,在燈光下散出一層薄薄的瑩色。他有些迷蒙地望著伊籐,那盈滿的眼眸彷佛誘惑一般。
進入的一瞬間,他發出類似哭泣的呻吟,緊繃的下肢不住痙攣,激烈的痛楚溢滿全身。
「……你裡面又緊又熱……」
舔著他顫抖的眼睫,伊籐輕輕地在耳邊低語。
咬住嘴唇,他沒有回答,只是更加抱緊了伊籐,就像是疼痛者渴望著麻藥一樣地,緊緊抱著。
火燒般的疼痛不斷傳來,身體深處的伊籐,在痛楚中顯得真實又虛幻,他用力地閉上眼……那掩藏在一切痛楚之後的心情,還有擁抱著自己的雙手,都灼熱得讓他有股想流淚的沖動。
「……為什麼哭……?」
舌尖吻著他落淚的眼角,伊籐嗓音隱約帶有悲哀。
他緩緩睜開眼。伊籐眸中倒映出來的自己,看起來既陌生又熟悉,既是他又不是他,在那樣的心情之後……
他用力地抱緊伊籐,像是快沒頂的溺水者抓住浮木一樣。伊籐也沒有說話,只緊緊地回抱他,美麗的眼中卻有哀傷。
交纏的兩人,密合的心跳,像是只有一顆心髒似地。此時此刻,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將他們分開,除了他們自己本身。
交會的眼神,不需要言語,就可以明白對方的心思。他們不需要任何羈絆,他們就是彼此唯一的羈絆。
魁七吻著伊籐,伊籐撫摸著魁七,那彼此纏繞的身軀,彷佛要把對方融入己身,又像是將自己烙刻在對方身上,那樣激狂的熱情,因為他們只有彼此,真正唯一的彼此……
那個深沉的夜裡,兩人拋開一切,貪婪地索求,瘋狂地做愛……
不知過了多久,伊籐醒來的時候,凌亂的床上只剩下他自己。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的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