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下) 尾聲
    1995

    日本的春天,唯有櫻花最美。

    和風中,花開正盛,空中一旋身,輕輕地飄落而下,滿地滿處,小小的泥路上走著走著就沾得一身花雪。

    天色很晴朗,隱約染有灰蒙,一簇簇雲朵飄浮其中,潔白的尾巴拉得老長,悠然橫過空際。

    淡淡日色在小道上灑下流金碎片,午間時刻,涼風吹拂不止,眾多櫻枝隨之搖曳,小道上正是一派悠閒。

    一輛出租車駛了過來,煞車聲有些刺耳。車上下來一位年輕女人,她用有些笨拙的日語和司機道謝,口音有著外語腔。

    車駛走了,女人望向周圍。道旁栽滿了櫻花,金色的風一吹,花落似雪,美得不可思議。她仰起頭,坡度的小道上方是一座更大的櫻花苑。

    女人緩緩走上,小道坡度不陡,剛好讓人欣賞春櫻之美。沿著苑牆,一株株櫻花斜出,花瓣盛放,極為艷麗。

    風從身後不住吹來,女人拂開飄亂的髮絲,著眼看上方的苑門,陽光下,可以明顯見出其上的歲月痕跡。

    一路上司機滔滔不絕地介紹。這座櫻苑本來是屬於三井財閥的,戰後三井被迫分割,70年代整座別苑賣給寺廟,只剩下後面的一座小苑遺留下來。

    可惜哪,聽說那座苑中的櫻花才是最美的啊,司機不勝惋惜,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就是不肯賣。

    女人說就是要到那座後苑。是不開放的私人地啊,司機說著。女人微笑,她是去找人的。司機露出一臉奇怪的表情,欲言又止地,沒再說了下去。

    來到漆色斑駁的大門,沒有電鈴,女人用力敲了幾下。一片寂然,沒有回應,敲門聲像山谷回音般地空洞響著。女人又敲了門。

    許久,像是過了數世紀的寂靜之後,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從極遠處拖沓而來。回去,這裡沒有開放。一個蒼老的聲音,不勝煩擾似地說著。

    對不起,我知道這裡沒有開放,但我是來找人的,請問這裡有一位叫魁七的中國人嗎?女人急急地說著。

    接著是一片久久的沉寂,久到讓女人幾乎以為那個聲音已經離去……他已經死了,死了很久了。門後的聲音顯得有些濃重。

    我知道。女人微笑。我是來尋回他的遺物的,他是我舅公,雖然從未謀面。

    過了會兒,門慢慢地打開了,女人看見一個老人站在門內。一個年邁衰頹的老人,眼睛卻異常清明。

    ……妳是他的親人?是的。是來將他尋回的?是的。妳從哪裡來?美國。

    老人沉沉歎了口氣,眼眸跟著黯淡下來,他退後一步,把門打開。好吧,妳進來吧……門後,老人身後,是一大片燦爛的櫻花。

    拱門之後,古老的屋舍排成方形,長長的迴廊延伸到看不見的遠處。

    走在鋪著石板的小路上,兩人一路走入櫻花中。女人不可思議地看著周圍,粉色櫻花垂落身側,正輕柔柔地拂過手旁。

    為什麼想要帶走他?老人在前方畏顫顫地走著,不住吹落的花瓣中,聲音除了年老者特有的晦暗之外,更有著一股奇異的模糊感,彷彿其中隱藏著不為人知的古老秘密。

    因為祖母的關係。望著身旁的櫻枝,女人微笑。祖母很思念他,去年祖母去世,死前很希望能再見她的哥哥。

    那麼,妳是為了實現遺願而來?老人問著。是的,不過我自己也很好奇,很想知道舅公的事。

    妳的祖母沒有告訴妳?老人咳了起來,喘得有些厲害。沒有,祖母每次提起他,總是一臉的哀傷,她不願多談。

    是嗎……?老人止住了咳,聲音卻變得異常沙啞。他們走著,不停地走著,陽光穿過樹隙灑下,週身光影交錯,令人撩亂不已。

    ……到了,就在這裡。老人停住遲緩的腳步,手向前方指著,那有些顫抖的手,彷彿無比沉重,是蘊含了心中多少的情感呢……女人順著方向看去,前方是她見過最美的一株櫻樹。

    淡淡的天光下,只見櫻樹碩大無比,枝上花瓣盛綻著,那嬌艷異常的容姿,從遠至近,落瓣灑滿一地,看來彷似花海。

    巨大的櫻樹,以毫不畏懼的姿態挺立著,那昂首的枝幹彷彿想抓住什麼似地,怒然奔入廣闊天空。

    女人屏息地看著這株古櫻,眼中無比驚艷。古老的櫻樹散發出一種神秘的、令人隱晦難言的,卻又充滿侵略性的美。

    春風吹拂,櫻花舞了起來,一波接著一波,狂瀾似地舞著,花雨如夢,籠罩其中,彷彿一切身心都被吞沒。

    女人收攝心神似地閉上眼,一會兒卻又忍不住地張開。那種自狂又治艷的美……一股奇異的情感從體內某處無法克制地滿溢出來,女人抬頭望著櫻樹,卻不自覺地咬緊嘴唇。

    這林中,這櫻樹,是不是有某種奇異的魔力呢,女人無法確定,只知道的是自己移不開眼,只能著了魔似地盯著它看……

    櫻,正不停落下。那種除了顫抖地交出心之外別無他法、不斷追尋著只求回眸一瞥的美……女人渴望的目光中流露出一股無比的哀傷,那種情緒來得如此激烈,讓她甚至無法自己。

    古櫻彷彿具有異樣的生命力,眾多花瓣彷彿是櫻樹的眼,它凌高一切地、優雅又高傲地,凝視著所有仰望它的生物。女人目不轉睛地看著櫻樹,心中卻彷似被某個熾熱的東西不停碰觸著、探測著,那種烙印般的感受,是因為櫻花的絕美,還是……?

    ……在這裡?震懾於櫻樹的美,過了好一會兒,女人才回過神來,她喘了口氣,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他,我舅公……在這裡?

    是的,就在這裡,就在這底下……和我的少爺一起……老人也看著櫻樹,聲音低啞,像是被什麼哽住了似地。

    接著是一段長長的沉默,只有風不停吹著,聽在耳中,彷彿是櫻花在彼此竊竊私語。

    不絕的風聲中,老人抬頭望向高聳的樹梢,眼神也變得遙遠起來,像是回憶起了過去……想知道他們的事嗎?

    看著那株美得令人心碎的古櫻,女人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才點頭。

    老人沒有看見,也不需要看見,那蒼老嗓音只逕自說了下去,在吹著櫻雪的風中,慢慢地,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過許多次的時光,穿過早已被人遺忘的甬道,回到那最初的開始……

    走出斑駁的大門,走下那蜿蜒的小道,女人表情看來有些恍然。

    女人並沒有完成此行的目的,她手中空無一物,卻奇異地感到心口踏實,覺得自己依舊帶走了某些東西。

    風正不停地吹拂著,周圍花瓣紛飛,如雪似霧,從遠到近,眼前瀰漫一片花海,深深地、完全地淹沒了她,直入內心的最深處……

    女人回頭仰望,苑內櫻花正狂舞不止。

    死亡的瞬間是最美的一刻,在那兩人之間,所謂的愛情,應該就是像這樣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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