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重的腳煉互相碰撞著,不斷擦出金屬特有的刺耳聲音。
滿是泥濘的濕地上,隨著十數個囚犯走過,而留下了一長串的大小腳印。
長長隊伍以不協調的奇異速度前進。偶爾有人拖慢了步伐,一旁日本兵手中的長鞭便毫不猶豫地抽下,直接、迅速而且痛楚。
隊伍最終在佈滿苔蘚的石牆停住,牆的另一側,一枝枝槍口早已久候多時。
依序靠在黑石牆上,囚犯們佈滿血污的臉孔顯得憂鬱而深刻。面對生命的最後一刻,有人身體不斷發抖,有人依然目光如定,彼此唯一的共同點,就是他們任何人都沒有開口說話。
隨著指令拉開保險桿,行刑者舉槍瞄準囚犯頭部。眾多槍響過後,一具具破碎的屍體被丟往郊外。
一連串過程的異樣沉默裡,只有遠方烏鴉的淒厲叫聲不斷。滲在石牆上的殷紅血跡,慢慢變得模糊起來。
天津各大街的告示牌,新貼上了一張佈告。
『日前於英租界逮捕的通緝犯宋勉等人,因屢次殘殺無辜人民,並持械拒捕多回,蓄意藐視帝國尊嚴,其罪不可饒赦,已於昨日全數處決。在逃的若干餘黨,發現者應即刻通報皇軍,否則將以共犯論處。』
***
魁七獨自望著窗外發怔。一望無際的天空,只見慘白的雲朵聚攏堆砌著,隱約散發出一股奇異的緊繃感。
透過密厚的雲層,日光勉強地灑了下來,卻顯得有些陰沉,又帶著點慘淡。那種灰蒙的天色,一乍看之下,讓人不禁產生時已將晚的錯覺。
不知名的遠方,隱約傳來一陣陣啼叫,時而高昂,時而低沉,在廣闊蒼茫的天地間流動不止,就像是回憶時流下的淚水,總顯得淒楚而哀苦。
啼聲連綿不絕,一群群烏鴉接力似地持續嘎叫。仔細傾聽那在風中不斷拉長的尾音,全身的神經都不由得為之一緊。
這樣陰幽的天,哀泣似的鴉啼,一種記憶中似曾相識的感覺。魁七輕輕地閉上眼,他就是在這樣的時節裡遇見老頭子的。
悄悄蹲在露天店舖外,他和白娃,望著一盤盤剛炒出來的熱菜猛嚥口水。店裡的小二看他們衣衫襤褸,便不客氣地拿著掃帚趕人,那細細的竹枝抽打在身上極為疼痛,但他們仍忍不住地數次偷跑回來,因為餓。
空了多天的肚子,在看見眾人大口地扒飯之後,更加咕嚕亂叫起來。身旁的小女孩向他更靠緊了些,他輕拍她示意安撫,那一瞬間,他眼尖地瞄見一個放在桌上的錢包,是個老頭的錢包。彷彿呆滯的眼睛,乾瘦的老頭只自顧自地吃菜。因為腹饑難耐,加上對方只是個老人,抱著大不了跑給人追的心態,他溜到桌旁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可是連邊都還沒碰著,他就叫人給反扭起來。是旁桌的幾個彪形漢子,橫眉豎目地斥問他哪借的膽子來撒野。哭叫著衝進來的白娃被揪著頭髮一把捉起,而依然吃菜的老頭,則一臉啥事都沒發生的冷淡。
從一開始的響亮巴掌,到之後的拳打腳踢,他都沒哼過一聲。幾個大男人發現要小崽子開口認錯居然是難上加難,惱怒之下,一抽刀說要廢掉那只偷兒手。當時他也不知道是哪發的一股狠勁,真也就咬牙硬撐。正要砍下去的時候,一直沒說話的老頭卻開了口。
『娃娃,叫什麼名字啊?』
配合著精明異常的眼神,那蒼老聲音在眾人耳內迴盪不已。那年他十一歲,也是這一生的轉折點。
加入盜團之後,他才真正瞭解到世界的廣大與殘酷。
殺人越貨的買賣固然一本萬利,但賠上的就是自己的命,生與死往往只有一線之隔,要想活下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殺,死命地殺,瘋了眼地殺。這方面團裡更是嚴厲,他還記得一個不忠的同伴,最後被老頭轟得像顆大蜂窩似地連臉都認不出來。那一滴滴混著腦汁的鮮血,從密麻彈孔中緩緩流出的樣子,帶著一股難言的駭人意味。
但總的來說,老頭著實待他不錯。剛進團的那段日子,他因為脾性而吃了不少暗虧。一次獨自療傷時,老頭抽著煙走了過來,逕自坐下也沒說什麼。過了許久,才聽得那蒼老的聲音說著,太倔強只會讓你自己悔不當初。他好笑地想著向來固執的對方哪有資格說他,抬起頭來卻發現老頭一臉認真。
初時團裡儘是一堆年齡可當他叔伯的人,除了宋勉之外。比他還小著一歲的宋勉,是老頭僅存的一根獨苗苗。每回瞥見老頭望著宋勉時,那彷彿船隻找到歸港的滿足神情,他總忍不住感覺心像破了個洞似地悵然若失。但沒多久也就習慣了,就像寂寞這種東西,累積多了人也就麻痺了。
時間一年年地過去,他記得老頭最後是病死的,以往充滿幹勁的身軀在床上顯得支離破碎,究竟人只要年紀大了就免不了這一切。在老頭死後,盜團內部也跟著四分五裂,再加上經過北伐,國民政府對各地的控制明顯增強許多,日子也越來越不好過,一堆人走了之後,他也跟著離開,從此音訊全無。
……都已經過了十年了啊。
望著陰沉沉的天空,魁七奇怪自己怎會想起這許久的往事。
想著想著,他也不禁苦笑起來,若是老頭看到現在的自己會說些什麼呢?是失望?是不屑?還是會摸著自己的頭說別再倔強了呢……?
再度眺向窗外,他感覺一股說不出的異樣情緒在胸口滿漲著。
男人在同樣的窗邊默默佇立,彷若凝住的石像一動也不動,連臉上的表情都顯得僵硬。
那雙仰望灰空的眼眸底下,隱約有簇火苗正不住跳動,隨時都可能暴長成高灼的烈焰。
時鐘的針擺緩緩地走著,小桌上沒動過的飯菜漸漸溫了。沒有任何的聲響,似乎也跟著凝結起來的空間。
一片沉重的寧靜裡,唯有遠處的烏鴉高啼不止,淒厲又慘切地,宛若冥府幽魂的含血泣訴。
男人緊握的掌心裡,微微露出一截不知何來的紙角,其上揉爛的字跡依稀可辨。
『宋勉下午四時槍決』。
身後的門扇發出微響,魁七心中倏地一凜,迅速將紙團吞進嘴裡。
腳步聲慢慢接近,熟悉的軍靴來到身旁,冷涼的手指輕輕撫著頸後,感受著男人特有的氣味,他的身體不自覺地起了一陣戰慄。
「你不餓?」
他回過頭。一邊脫去手套,伊籐好整以暇地在沙發上坐下。
「還是要我餵你?」
把他拉到身旁,男人輕輕地笑著。
蹙眉望著男人美艷的笑容,他只覺得眾多紛亂的情緒在胸口激盪不已。沉默許久,突然間迸出來的問句,乾啞得幾乎不像他的聲音。
「……你們、要殺了宋勉?」
瞬間斂去的笑容,伊籐冷冷地看著他,那目光裡有種尖銳又深刻的東西,彷彿在刺探評估著眼前一切。那冷漠的表情,鋒利的眼神,就如同他們初次見面時一樣毫不留情。
「……你怎麼知道的?」
「……為什麼要殺他?!」
男人沒有否認的瞬間,一股深沉的悲憤湧上胸口,這種感覺他並不陌生,因為以前也曾發生過……
「有人告訴你?」
態度依然沉靜,伊籐似乎絲毫不把對方的怒氣放在眼裡,略去那股眉間升起的嚴峻之色,根本看不出他也正處於憤怒之中。
「再問一次,到底是誰說的?」
男人異常平淡的語氣,背後卻隱藏著起伏激烈的情緒。
「……」他垂下眼,閉口不語。
一時僵持不下的兩人,頓時陷入一陣詭異的沉默。
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魁七望著眼前的男人。
「能、不能……」
他的心臟不住狂跳,慘白的嘴唇正發著抖。
「能不能……放……過他?求……求你……」
好不容易說完最後那個字,他禁受不住地垂下眼,顫抖得無法自己。拋開所有的自尊,低聲下氣地乞求男人,這是頭一回。
「他是個強盜!」
伊籐毫不猶豫的拒絕聽起來冷酷無比。
「我也是個強盜!」
彷彿被重重打了一巴掌的羞辱,他想也不想地就衝口而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你……?」
伊籐嘲諷地扯起嘴角,望著他的眸中波光閃爍,那毫不掩飾的惡意與輕蔑叫人不禁瑟縮。
「今日四時,支那強盜宋勉準時行刑,絕不更改!」
從沙發上站起身來,男人居高臨下地盯著他,那苛酷的神色,堅決的聲調,彷彿都在嘲笑他的自以為是。
「伊籐!」男人接著轉身就要離開,他厲聲喊他。
稍微頓了身形,男人轉身面對他,臉上的那抹微笑艷麗得可怕。
「你知道你為什麼能活下來嗎?嗯?」
「想要那種廢物不死也是可以,」笑容裡的某些東西看起來異常殘忍,「只要他願意張開兩腿任人干就可以活下來。」
伊籐冰冷地望著他,一字一字道,「就像你一樣!」
他茫然地看著男人猙獰的笑臉,感覺那一瞬間裡,彷彿有什麼東西在體內破裂開來,碎片刺得他眼眶發澀。
「堀內,」伊籐沉聲喝道,「立刻把他綁起來,別讓這個下賤的強盜跑了!」
伴隨著一陣陣引人淚下的烏啼,窗外的槍聲正不斷響起,遙遠而又絕望地……
***
夜色如漆。
沒有月光,伸手不見五指的眼盲,沉黑得叫人心慌。
也沒有風聲,大地默默地閉了口,一片靜悄中透露出異樣的古怪,彷彿就要發生什麼大事的氣氛。
屋外守衛驀地給一把扼住,旋即拽走不見影兒。須臾之間,兩條人影趁著夜黑竄了出來。
墨夜依舊,唯有極遠處隱約傳來的宴嚷聲細回不絕。
馳動的人影未曾停歇,悄聲繞過樹叢、碉堡、溝渠,避開一道道監視的眼洞。忽然,其中一個黑影像是發現了什麼,他急忙拉住前頭的女人,一個閃身就躲入凌亂的土堆。
「……奇怪,我明明看到有人啊……」
手電筒的光束倏地射來,一個日本士兵皺眉走近。
「哪裡哪裡?我怎麼沒看到……」
他的同伴也跟上前胡亂轉著手電筒,口中不住嚷嚷。
「……哪有啊,你是不是眼花啦……」
手電筒的光繞了一圈,除了空蕩蕩的黑夜卻什麼也沒有,他的同伴不禁抱怨。
「不!我是真的看到了,這邊剛才明明有個影子的……」
日本士兵堅定地反駁。
「影子?」
他的同伴露出一臉困惑的表情。
隨著兩個士兵的腳步越來越近,土堆底下躲著的人也不禁捏著一把冷汗,胸腔裡的心臟激動得像要迸出來似的。
日本士兵走到他們正前方時,男人感到全身一陣血賁發熱,他手裡緊攢著從守衛那奪來的槍枝,準備等士兵再前進一步便立時發難。
「喂……你們在幹嘛?」
就在這時,遠遠的聲音傳來,是他們下一組的巡邏士兵。
「又在摸魚啦?那你們的御賜酒,我們就不客氣囉!」另一個戲謔聲音傳來,語畢又是一陣嘩笑。
「這群無恥的傢伙!」日本士兵的同伴氣得咬牙切齒。
他拉住仍欲搜索的士兵,「我想肯定是你眼花了!你看到的不就是影子嗎?」同伴指著附近搖擺的樹影,「除了那個之外,別說是人,這裡連個屁都沒有!」
「是嗎……可是……」日本士兵兀自懷疑。
「不然你自己留下來找!」他的同伴悻悻一轉身就走。遲疑了會兒,日本士兵也只好追上去。
危機已去,底下躲著的人這才喘了口氣。各自撫著狂跳的胸口,兩人不禁相視一笑。
「快走吧。」男人伸手將女人拉起。
黑夜在身旁馳掠而過,影子在一側不斷跳動,男人內心泛起一股模糊的熟悉感。這一切來的突然,他卻隱約早有預感,甚至渴盼已久。
那日之後,越亦艱難的處境,逼得他幾乎透不過氣。身旁的僕役一批批更換,每個都帶著監視的眼,住居的地方也不斷迭改,鐵條重鎖如同禁錮的囚牢,他就是下一個窩在裡頭等死的強盜。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幾次沒結果的問話之後,他再也沒有見到對方鄙夷的臉、聽到那些歹毒的話語。
直到這幾天,不知什麼緣故防備竟開始鬆懈下來。沒有第二次的機會,他決定無論如何也要離開,就是死也不願死在這種地方!晚間送飯時,他只顧注意旁邊盯哨的衛兵,還衡算著該怎麼下手的時候,送飯的女僕卻冷不防地給了他的目標一狠下子,突遭變故他驚愕萬分,才赫然發現眼前的人竟是自己義妹!
望著前方帶路的纖細身影,在漆黑夜裡若隱若浮,他禁不住胸口一陣五味雜陳。許久不見,那張人人誇美的臉蛋兒竟看來如此憔悴,彷彿是心裡捺了多少愁苦而一瞬間變得蒼老。乍見時他的詫異接著轉為理解,然後又變成極度愧疚,他張著口想說句歉意,卻都給哽在了喉頭吐不出聲,心中直恨不得把自己抽死了算。女人也不發話只幽幽地盯著他看,過了多時才低聲道,當初人是救了回來,可卻成了殘廢……語著末尾已斷續抽泣起來。他聽著如雷轟頂,全身血液都倒逆著走發,心頭浪捲似一酸,擁起女人也跟著淚流不止。
哭得兩眼迷濛,女人抬頭望著他。自小一塊兒處,他還未曾見過她這般異樣神情,竟像是在看著什麼生人似的。舉起那只仍完好的手,女人無語地細撫他臉頰,從那傷疤一路直下頸邊。他初時不解一會兒卻醒悟過來:嚴清棠自是說了全盤,包括那事。他垂下眼羞愧得不敢看女人,死命咬唇卻一句辯解也說不出來。若說他是給對方強逼的可會有人相信?連那個始作俑者都認為他是為求活著而任誰皆可,更何況是別人。自己沒死不就是個最好的證據?他極是痛楚地想著。
……其實自己要真是死了該多好,男人苦澀地按緊了胸前的槍。想起許多過去的日子,自己竟然曾經相信那偽裝的溫柔,愚蠢得以為對方真的在乎,卻不知道背後
隱藏了多少嘲諷的笑聲,笑他不明白自己只是個任由玩弄的破爛,笑他竟敢自以為是地替同類求情。非得等到每個戳破的事實在眼前攤開,他才發現自己不過是對方眼中的玩物……
胸口頓時掠過一陣激痛,男人狠狠咬住下唇。
前途一片茫茫的黑夜裡,放眼望去,只有營區中心隱隱露出火光,但隨著距離的遠去,也逐漸消逝不見了。
***
繞開一道又一道的哨崗,墨般深沉的夜裡,女人循著摸熟的路徑前行。即使營區這一側因為地勢臨水而戒備較松,她仍不敢掉以輕心。
一邊注意著周圍的動靜,女人心思卻不由得往後方的人身上飄去。見面時的震驚,她直到現在還無法平復過來。
兩人難得的重逢,她望著男人的眼在看見自己時光芒閃爍,但隨即又黯淡下來。失去了以往的高傲倔氣與爽朗神情,原本熟悉的男人彷彿蛻變成另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那眉宇,那眼眸,男人那掩不了的濃濃憂鬱裡,一股撩人情亂的氣味兒渾散出來,竟是讓人移不開眼!
看了許久,被蠱惑了似地,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男人沒說話卻顫抖著眼睛垂了下去,像是浸潤過什麼的嘴唇緊咬著。她只癡癡地望看,男人那一瞬間裡不自覺流露出來的媚態,全身上下抹不盡的嬌艷色調……這些樣態,風塵打滾過來的人還有不知道的嗎?她忍不住紅了眼睛,之前還存有的一點點期待也破滅了,清棠果然沒有騙她!
女人還記得當初在北京城外分手的模樣,那兩人向她揮手笑著說去會兒就回。結果是回來了,在她等了又等之後,一個毀折了手腳,另一個……女人一陣鼻酸,她想起清棠剛回來時,無論自己怎樣追問也絕口不提男人,之後才終於逼逃不過地脫口而出。現在事實證明了一切,只是那時清棠述說的嫌惡表情,女人想忘也忘不了。
眼前的夜路暗得讓人心驚,走著的同時,女人突然有點害怕起身後的男人。分別多時,她怎麼知道他還是那個從小一塊兒長大的人?除了身體之外,她怎麼知道那個日本鬼到底改變了男人多少?她怎麼知道她還可以信任男人?
自從開戰,日本鬼子的暴虐愈甚,軍隊每經一地,留下來的總是遍地的血與黑紫的屍殍,淪陷區唯一可稱安全的、地下抗日組織能躲藏的地方,就只剩下外國租界。但幾次爆炸事件之後,日本鬼開始注意租界,前些日子宋勉等人的犧牲便是一例,饒雖如此,他們的士氣卻反而愈挫愈勇。好不容易此次得到情報,趁著日本鬼慶祝天皇御誕的時機,他們要一舉炸掉這個礙眼的營區!
早已得知男人的下落,她要求必須先救出男人。因為風險太大,這個提議隨即遭到否決。女人也知道要擔的干係太大,但她無法眼睜睜地見死不救,男人是她比手足還親的親人,即使單獨前去女人也在所不惜。拗不過女人他們也只好答應,前提是被捕絕不營救。
一片瀰漫的夜色裡,女人對自己露出複雜的苦笑。要是不相信男人她又怎麼會來?他是她從小的、唯一的哥哥啊,兩人扶持著長大,他總是護著她為著她。女人想起剛才男人微笑的表情,拉起自己的模樣,有哪個地方和從前不一樣?就像遙遠的記憶中,那兩個緊握著手的小孩,他們只有彼此……
無盡的黑夜,在多少雙淚眼中連綿不絕。
漫漫長路終於到了盡頭。
日本營區封鎖線外約五百碼的地方,一條隱密小徑之後,兩個身影來到一間河邊的小教堂。
歷經戰火洗禮,這間原本用樺木築成的美麗教堂已然面目全非。潦倒破敗的外觀,這樣的夜裡看來更顯淒涼。
大地隱約開始起風了,兩人仔細著腳下久未整理的荒涼,在簌簌沙響中走入漆黑教堂。
「阿弟……你在嗎……阿弟……是我啊……」
左右張望,女人細聲喊著。
沒有任何回應,廢屋裡徑是一片人心發毛的悄寂。待了稍會,才見滿地瓦礫堆後蹦出個影兒。
「嫂子……妳可來了……」
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溜煙兒似地跑到兩人跟前。
「阿弟……沒想到你真的在!」女人一臉欣喜,「我還想大夥兒許是都走了呢!你是特地回來接我們的嗎?」
「不……大夥兒都沒到,」男孩皺著眉,「嫂子是來得最早的呢……」
「都還沒到?」女人聽了不禁一怔。
「是啊,莫非出了岔兒……可真叫人擔憂呢……」男孩說著的同時,那雙眼睛轉到了女人後面的男人身上。
「不認得啦?這是嫂子的大哥哪,」注意到男孩的目光,女人拉過男人,她轉臉又向男人笑道,「他是方磊,清棠的表弟,七哥也見過的。」
男人有些為難地強笑了下,男孩卻只是直直地盯著他看。
明白他們要說些隱密的話,男人知趣地避開。
屋內一角,呆望著那炸得焦黑的樑柱,男人不禁苦笑,這種裡外不是人的景況他早該料到了。適才他問到女人來此的目的時,她也只是草草略過。男人不怪他們提防懷疑,畢竟分別多時,誰知道對方究竟變了多少?只是那股子有苦難言的傷痛,唯有他自己心裡才明白。
一會兒女人走了過來,微笑著牽起他的手,男人也勉強扯起嘴角表示響應,胸口卻像少了什麼似地茫然不已,今後他到底該何去何從……?
伏躲在殘亂的礫堆下,三人動也不動。
黑夜從屋頂破洞侵入,大舉覆滅一切光亮。所見皆盲的沉重氣氛籠罩四周,壓迫得人坐立難安。
教堂裡闐無人聲,周圍只剩下一片等待的死寂,偶爾風過颯颯,聽在耳裡卻繃得神經發疼。
不知過了多久,男孩忽然昂起頭。
「來了!是他們!」他興奮地低喊。
女人側著耳也聽到了一群腳步聲,臉上不禁露出笑容。
只男人似乎有些遲疑,他隱約覺得不安,卻說不上來為什麼。他還來不及阻止的時候,男孩已衝出了藏身處。
那一瞬間,黑暗遁去,眼前豁然大亮,周圍景物明晰可見。這乍來的刺激讓男人感覺一陣強烈目眩,身體也不由得顫抖起來。
交錯耀眼的簇光裡,那個俊美的男人正看著自己。
***
位在營區中央的指揮總部,一片燈火輝煌。
一反平時的呆板嚴肅,向來充作軍報會議室的大宴廳裡,現在正是極為熱絡的時刻。
將御賜軍旗奉在最上位,逐一朗讀大君親授的旨意,軍官們以軍人敕諭答和,表示將不負大君的期許。象徵性的儀式之後,宴飲高潮才正要展開。
一道道豐盛的料理,佐上老年純釀,軍官們是吃得滿足、喝得痛暢,平日在戰場上憋的悶氣都藉此一股腦發洩出來。
伴著悠揚的樂聲,台上的藝妓婆娑起舞,折扇後的臉龐美艷動人。鼓掌的、叫好的,軍官們只連聲不絕,戰爭讓這樣的場面也變得奢侈了。
燦耀的燈光下,人們像是忘了自己正處在紛亂的漩渦裡,瘋狂而徹底地享樂著。畢竟是一年難得的日子嘛!他們笑說。
可是在這人聲喧嘩、笑嚷震天的場合裡,卻有一個人鬱鬱不樂,而造成他鬱悶的主要原因,卻又是因為他的上司心情也不好。
靠近角落的席區裡,鷹村寬默默地喝著悶酒,臉上表情奇差無比。
喝完一杯,又倒了一杯,他忍不住無聲地歎氣,斜著眼角偷偷地瞄向一旁主座上的長官。發現情況依舊不變時,他的心只猛往下掉,臉拉得比剛才更長了。
處決那天之後,向來冷漠的男人不知為何變得異常嚴峻,身旁的人動輒得咎,那不可捉摸的脾性越是變本加厲,搞得大家戰戰兢兢,深怕下一個活遭雷劈就是自己。
跟隨多年他還沒看過男人這般,鷹村禁不住歎氣。他隱約看出男人是在生氣,可是同期們討論了半天卻誰也猜不透理由。
……難道男人是在怪他處理犯人的方法不對?他支著下巴亂想。但是那種堅不吐實的豬除了斃掉還能有別的方法嗎?借調他去的幾個長官都稱讚不錯,可是男人卻連一句話也沒說。他想起來就不禁覺得委屈。
看著身邊空蕩蕩的座位,鷹村感到心裡五味雜陳。幾個同期怕再挨排頭,早借口溜到借調的單位快活去了,不敢走也不能走的他,就只好留在這裡看男人的臉色兀自痛苦。
一段距離外的男人猶自獨酌,過不多久隨侍的副官走上前來。些微醉意中,鷹村著迷地看著男人與堀內交談的冷艷側面。
聽說原本來訪的藝妓中,京都的小也包括在內,後來卻不了了之。他聽葛葉大姊的意思,其中原因似乎與他的上司有關。
一邊把玩著杯緣,鷹村歎口氣。這些年來他對男人的個性也稍有瞭解,會毫不猶豫地拋棄只代表著完全的不在乎。自始至終,男人冷冽的眼中從未真正容下任何事物,除了……他有些遲疑地……除了那個支那男人之外……
將酒一口仰盡,鷹村不願多思。
據說當初小還執意前來,該不會就是這件事惹火他的上司,才害得他們一堆人倒霉的吧?他有點好笑地扯起嘴角。
「……鷹村寬!」
「是!」
耳裡霍地聽見上司喊他,鷹村驚得想也不想,馬上跳起來就地立正。
原本漠然的神色已經轉變,唇邊漾著抹冰冷的微笑,男人向他望了過來卻沒有看他,遠放的目光像是在遙遙地注視著某個東西。
「帶著你屬下支隊跟我來!」
偌大的吉普車燈閃著刺眼光芒,超過兩排的步兵將他們團團包圍,一管管上膛的長銃已抵在身旁。
死瞪著眼前的男人,魁七緊握仍不住發抖的掌心,努力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坐在車上的伊籐,氣勢凜然,天生渾成,高貴得猶如王子。那雙傲岸如昔的眼眸,正居高臨下地睥睨著他。
「報告,附近沒有發現其它犯人的蹤跡。」
負責搜查的士兵回來稟報。
另一輛吉普車上傳來笑聲。
「少將果然沒料錯,」一個軍官笑得甚是得意,「除了營區裡抓到的十五隻支那豬,這裡果然還有餘黨!」
此話一出,白娃與方磊的臉色馬上慘白。
軍官上下打量著呆立的魁七,「少將養的人還真有用呢,除了夜晚解悶之外,還會懂得帶路呢!」
茫然地看著說話的軍官,魁七腦中陡地一片空白,他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他並沒有……
魁七一回頭瞥見女人,女人也正望著他。那雙過去曾多少次對自己笑著的美麗鳳眼裡,只剩下怨毒、不齒與責難,那股子的憎惡神氣,就和他當初在嚴清棠臉上看見的一樣……
那一瞬間裡他就明白了,可是他真的沒有……他並不知道……
「辛苦你了,若非如此還抓不到他們。」揚著一抹異常燦爛的微笑,伊籐彷彿刻意地繼續說著,「這群無恥的支那強盜……」
魁七眼眶不由自主地模糊起來,嘴唇顫抖個不停,男人接下來說的什麼他都聽不見了。
望著眼前那張若無其事的臉孔,他只感覺胸口翻攪得厲害,整顆心都揪成一團,所有積累的苦楚全在這瞬間一湧而上。這個男人要作踐人到什麼地步才甘心!
一股激烈憎恨下,他不加思索地抽出懷裡的槍。
伊籐卻似乎沒有料到地只是一怔。
「少將小心!」軍官急喊。
「少爺!」
電光火石之際,眼尖的堀內撲了上去,護著伊籐躲開。迸射的子彈一把嵌進身後士兵的額心,鮮血四溢。
一擊未中,魁七知道大勢已去,他轉身面對女人,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仍在冒煙的槍口緊抵著自己下頷。
「……我沒有對不起你們!」
「別讓他開槍!」
狼狽倒在地上的伊籐,眼中忿怒地似要噴出火,他厲聲喝止。
伴隨槍聲響起,女人淒厲的尖叫不絕。遠方里,一道爆炸火花高高衝起,照亮了半邊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