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下) 第十章
    漆藍色的夜幕,覆蓋著一望無際的大地。

    此刻君臨這個世界的,不是統兵馭戰的將領,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君主。帶著眾多俯視的眼夜神正在暗處裡微笑。

    寧靜的夜晚,沒有一絲聲響,再怎麼豎起耳朵,也感覺不到任何遠處的呼喚,哪怕是淌著血的,哪怕是流著淚的,這裡有的,只是如此無瑕的闇色。

    闇色的夜晚,沒有一點亮光,再怎麼睜大眼睛,也望不見什麼將起的征兆,哪怕是碎了心的,哪怕是斷了腸的,這裡有的,只是一片安詳的寧靜。

    於是在這樣悄寂的黑夜裡,唯一被允許觀看的,唯一被允許聆聽的,就只有那高高掛上的一輪明月。

    散著清澈的白,暈著冷沁的環,十五夜空的月,總看起來那麼飄渺出塵,美得讓人不禁有股摘動的欲望。

    灑脫柔和的光芒,月色如瑩,輕染一切,迷點大地,醉倒所有仰望它的萬生萬物。只是醉的到底是永遠不變的月,還是那滿腹過去的自己,抑或兩者皆有,則不得而知。

    在這樣純淨的光線下,飄蕩四方的游魂似乎也被迷惑住了,只是寂寞死去的手再怎麼渴盼也得不到。明明眼前的距離,實際上卻遙遠得不可思議,就像是人心中的思念。

    未曾變更的夜徑,月光一步一步走過,卻不留任何痕跡,只帶走那些徘徊不去的哀傷耳語,輕輕地,細細地織入無語的光芒裡,等待世後代代的人去仔細品嘗那說不盡的苦澀。

    所以傾聽著吧,用你的眼,所以注視著吧,用你的心。因為唯有這樣的月,這樣的夜,等待已久的彼此,才有真正相遇的可能。

    全開的窗戶裡,白淨的月光洩滿一地。

    反射光線的地毯邊緣,幾個形狀像是樹枝的陰影,在微風吹拂下不住搖動。

    夜半時分,除了月光之外沒有任何光線的房間,暗處裡的一雙眼眸,宛如獸目般灼灼發亮。

    有些睡不著,魁七半倚在床邊。一邊遙望窗旁月光的同時,那張隱藏在陰影下的臉孔卻顯得若有所思。

    平靜的日子依舊持續著,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沒有他害怕的,但也沒有他期待的。停留在此處的,只有越來越溫柔的男人,和越來越困惑的自己。

    總是輕輕地笑著,男人顯得更加治艷的外表,讓人不自覺迷亂其中,那種致命的美麗,就像是蛇身上的斑斕花紋。

    總是默默地望著,自己在對方靠近的一瞬間,不禁流露出來的眼神,是迷惘,是痛恨,是仇惡,還是那種不可能成真的心思?

    隨著時間過去,彼此安然無事的相處,開始一點一滴地占據記憶,才發現幾曾何時,被溫柔地對待,竟也成為一種習慣性的渴望。

    滿到溢出胸口的歎息裡,魁七目光移向那個讓他無法入眠的東西:幾步外的小桌上正擺著一瓶酒。

    一瓶洋酒,是晚飯後送過來的。年份久的窖藏,濃烈的香氣,還有醇厚的口感。

    和前幾次的一樣,他光聞味道就知道是瓶好酒,但同時也是個曖昧的暗示,暗示著他……和男人的夜晚。

    迥異於從前,男人似乎變得對自己的醉態極為感趣。

    早已喝慣烈酒的身體,雖然還不至於醉得不醒人事,只是半醉半醒之際,就算再不願意也只能任由擺布。彷佛是在迎合男人,那毫無抵抗張開大腿的自己,事後總讓他感到羞愧欲死。

    數次教訓過後,最愛的酒反而成了他的最怕。就算是再醇再香,就算渴得喉嚨發癢,但只要一想到男人是用什麼心態送酒的,他就一口也喝不下去。

    朦朧的月光下,魁七怔怔地望著玻璃瓶身發出柔和的光暈。

    緊握的掌心在微微冒汗,從酒送來之後就一直處於緊繃的情緒。其實……醉了也不見得不好,尤其是在這種等待的時刻裡。

    老實說,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見到伊籐。

    每次見面時的淡淡緊張,不見面時卻感到一片的空虛。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麼,只是隱約地不安著,就像是有只手緊抓著自己的心髒。

    兩人間易碎的關系,男人的好惡主宰著一切,如同開始時的突然,結束也必定讓他措手不及。厭膩不需要理由,再怎麼優雅美麗的蛇,也有殺害獵物的毒牙。

    卻依然留下來的自己,究竟還在等待些什麼呢?

    隔著窗戶的玻璃,夜晚的明月依舊,那冷冷旁觀的神態,眼見了多少人心的墜落……

    隨著一道道的門開,淡淡的夜光拉著細長影子走了進來。沒有絲毫猶豫的眼,伊籐知道男人總是在那裡。

    灑落光線的窗旁,不論日夜,幾乎沒有例外過,那總是帶著寂寥的背影。

    沐浴在月光下,男人側面看起來更顯得憂郁。細細的光絲散落周圍,飄渺若幻,映襯得那抹身影也迷離起來,一瞬間似乎遠得不可思議。

    男人彷佛將就此消失的錯覺閃過腦海,他情不自禁走向窗邊。

    察覺到的男人回過身來,兩人四目交接。

    發現伊籐就在身後的同時,魁七差點掩不住自己的吃驚。何時他竟出神到連對方的腳步聲都沒發覺?

    一臉平靜的表情不改,男人只對他微微地笑著。

    似乎是回來一段時間了,換下硬梆梆的軍服,男人身上那件質地光滑的襯衫飄著一股似曾相識的香氣。

    伊籐瞥了桌上沒動過的酒一眼,緩緩地走近。

    「你不喜歡?」

    看著男人一會兒,他沒有回答卻低下頭,清楚地感覺到隨著對方靠近,自己心跳得有多厲害。

    被擁抱的瞬間,他聽見男人的輕笑聲。

    一如往常的親吻,嘴唇,眼角,耳垂,細碎的長吻流連不去,被吮過的地方殘留下一種奇特的觸感,像是針刺的微痛,又如嘗蜜後的甜醇。

    從發尾開始,柔軟的指尖一路下滑,頸後,背脊,腰間,綿密的撫摸持續不絕,

    那隨之掠過的陣陣顫栗,彷佛是畏懼,是抵抗,但更像是渴望。

    帶著刻意的挑逗,指尖徘徊在後股一帶,兩只手互相交錯,從下方的邊緣,上方的腰際,慢慢深入敏感的中心,隔著衣物探索似地不斷擾動。

    他下意識地往前想逃開刺激,卻意外地與伊籐靠得更近。幾乎沒有空隙的接觸,一個熾熱硬物在緊貼的腿間昂然欲立,意味昭然若揭。

    「你知道我現在想要……什麼嗎?」

    彷佛要使人窒息的擁抱裡,低低的耳語響起。

    抿緊下唇看著男人,在對方那極為得意的神情裡,魁七知道自己一定又臉紅了。對他的不悅視而不見,蕩漾著更為艷麗的笑容,男人將他帶離窗邊。桌上的酒被順手拿起。

    隨著一次次的熱吻,濃烈的酒味在口腔裡散開。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激狂,男人靈活的舌尖不住肆亂口中,就像是蛇的吐信在探索獵物,毫不留情地,毫不放松地。早已身陷其中的他,沒有拒絕或逃走的余地。

    寂靜的夜裡,喉頭吞咽的聲音清晰可聞。不知道是不是從男人口中傳來的關系,平常甘潤的酒感覺起來竟有些苦澀,就像是兩人經常相處時,莫名浮現的那股淡淡心酸。

    重迭,交纏,舔咬,不斷重復著的動作。透過彼此碰觸的嘴唇,男人到底想得到什麼呢?他閉起眼,不願看對方彷佛溫柔的眼眸。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開始感到不對勁。

    隨著越來越急促的心跳,魁七發現自己喘息得厲害。努力想穩住胸口的同時,一股幾近麻痺的感覺瞬間貫穿全身各處,他似乎連手腳也變得不聽指揮起來。

    逐漸發熱的身體,彷佛火焰在體內熊熊燃燒著,升高的體溫,灼燙的頸後,變得干渴不已的喉嚨,他忍不住難受地喘氣,那聲音聽起來卻猶如女人的浪吟。

    這不是醉了反倒像是……魁七驚恐地看向男人。

    男人也正看著他,臉上的微笑如此動人。

    「我特地挑的,感覺還不錯吧?」

    想要逃開的他,瞬間被用力壓倒在床上。

    「……混……球……你這……下流……」

    竭力壓抑體內不斷升高的異感,他大口地喘著氣。

    望著眼前漲得通紅的臉龐,伊籐再次露出滿意的笑容。

    「不要……不要啊……」

    承受著男人的重量,魁七看著自己的衣服被扯破到只剩下手臂上的一截,嘴唇忍不住地顫抖起來。

    無法抑止的熱度正在全身各處游走,身體裡的每一個細胞似乎都膨脹起來,不斷對自己呼喊著那強烈渴望。等待撫摸的肌膚透著誘人粉色,敏感得男人只要碰觸任何一個地方都令他顫栗不已。

    帶著欲念的唇與手指不停在赤裸的肌膚上游移,時輕時重,若有若無,男人那技巧性的撫吻,暗示性的眼神,不時在他體內燃起更多簇火苗。

    一路沿著身體邊線而下,男人巧妙地刺激著所有敏感部位,肩緣,腰際,腿側,甚至是膝蓋後方,卻故意避開了下身中心。

    越來越迷亂的意識裡,他已管不住自己的一切。在男人的撫弄之下,干熱的喉間應和似地呻吟著,夾雜些許的鼻音,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索求。隨著下體的熱度不斷攀高,那聲音變得一如動物發情時的叫聲。

    濕潤的舌尖吮著左胸時,一陣強烈沖擊瞬間湧上,他禁受不住地挺起上身,那在空中的手不住揮動著,彷佛是要推開男人,又像是要抱緊男人。

    「你的左邊好敏感……」

    男人笑著抓住他的手,輕輕地吻著。

    從指尖開始,徐徐地舔著,細細地咬著,男人的舌頭愛撫著整只手掌,態度慎重地像是在對待什麼心愛的東西。

    魁七望著那艷紅而柔軟的舌尖,腰間不禁掠過陣陣奇異的顫抖,昏沉的腦中彷佛只聽得見自己粗重的呼吸。隨著那在指間不停蠕動的物體,一股無以言喻的身感在他體內不斷地萌芽與枯萎。

    突如其來地,掌心傳來一陣激烈的痛楚,迷蒙的意識倏地清醒過來,他一抬眼,正好對上那雙美麗無比的瞳眸。

    霸道而專制的凝視,兩人都沒說什麼,卻又奇異地理解對方想說什麼。

    男人粗暴扯開他的下肢,沒有任何遮掩之下,那正發顫的股間,蠢蠢欲動的分身,全都毫無保留地一覽而盡。

    「……想要嗎?」

    輕輕地斂動雙眼,男人看著他,帶著一貫的傲慢與冰冷。

    他沒有回答卻已然知道結局。

    自己早已超出忍耐的極限,燃遍全身的欲火灼燒得他體無完膚。違背本身的意志高喊著渴望,那空虛的內部等待著充實的快感,那寂寞的身心期待著男人的慰藉。

    所以他一定是點頭了吧,他一定是苦苦地乞求對方了吧,因為那等待著的男人臉上露出了勝利的微笑。

    「讓我看你有多想要,用你的嘴……」

    優雅嗓音輕輕吐出形如煉獄般的要求。

    看著驚愕地瞪大眼眸的魁七,伊籐胸口不禁湧起一股撼動心肺的熱流。

    就是這樣,不容許男人逃避,不允許男人退縮,越是表現出難堪的模樣,他就越想要男人,要他在自己面前失控哀叫,要他在自己身下呻吟求饒,露出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窘態……這一切都只許對他!

    面對眼前挺立的巨大肉塊,魁七用力地咬緊下唇,幾乎遏止不住逃跑的強烈沖動。這個可惡的男人到底要怎樣作賤他才過癮!

    茫然的腦中一陣混亂交戰,他的自尊,他的意志,和他的渴望,他的本能。那最原始的欲望,彷若一根根絲弦般的利鋸,正不斷地折磨著體內的每一條神經,細膩得讓他發狂,難耐得讓他瘋亂,讓他變得不是原來的自己,讓他連一個簡單的不字都說不出口。

    於是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很久,也許連幾秒鍾也不到,他就徹底地失敗了,但不是敗給伊籐,而是敗給了他自己。

    起初還有些怯生,之後強烈的欲望便主宰了一切。跪在對方腿間,他像個蕩婦似地,極力取悅含入口中的昂揚。

    用舌頭,用手指,柔軟地舔吻,細心地撫摸,就像男人剛才對自己做的一樣。持續愛撫下,結實的肉塊不斷漲大,濃烈的同性氣味遍布喉內,對方的欲望像火般灼熱。

    不停挑逗即將侵略自己的肉體,想象著侵犯與被侵犯之間的微妙差異,那異樣的倒錯感受竟也讓他更加興奮起來,口中的伊籐解放的一瞬間,魁七也瀕臨爆發邊緣。

    男人深深進入的霎時,終於獲得救贖的身體顫抖不已,狂喜得幾乎流出淚來,先前的抗拒此刻看來顯得可笑無比。

    伴隨激烈的挺動,一波波湧上的快感在他腦中起伏動蕩,不斷吟泣款擺的身軀,向男人完全地卑躬屈膝,乞索無上的饜足。

    彼此交纏的身影,彷佛嬌喘的輕哼,在深夜的屋內不住回蕩。

    激狂的索需與被索需之後,夜晚恢復原本的沉靜面貌。

    一團皺亂的床上,定定地看著仍不住喘息的魁七,伊籐忽然想起男人站在窗旁的模樣。那一瞬間裡彷佛要離自己而去的男人,沒有任何依戀,沒有一點懷念,就像是籠裡的鳥永遠不會回頭。

    他下意識地用力抱緊身旁的魁七。後者不解地看著他的怪異舉止。對上那雙疑惑的瞳眸,伊籐輕輕一笑。

    「看你浪成那樣,是忍了很久吧……」

    魁七惱怒地板起臉,正要發作的時候,男人卻異常溫柔地吻了上來。一邊感受著身上落下的眾多吻痕,魁七茫然地從對方肩頭望出去。

    窗外的月光,清澈得叫人心碎,就像伊籐的眼一樣……

    ***

    三月,以汪兆銘為首的「國民政府」在南京成立。

    從年前開始,親日一派不斷進行的游說工作,原本尚稱順利的進程,卻意外地因日本高層提出的嚴苛要求而受到重大阻礙。

    『除北支、蒙疆、滿洲的原有駐兵權外,南支的揚子江沿岸一帶各重要港口,日本軍艦擁有的常置權也必須承認。唯有在這些前提之下,日中兩國才有和解的可能性。』

    但此要求一提出,便立即遭到中國的嚴正拒絕,重慶方面不但痛斥汪之賣國,並強烈聲明將血戰至一兵一卒,絕不放棄身為中華民族之尊嚴!

    至此已完全破裂的和談,日本為提高對占領地區的控制,遂要求汪組成新政府,一方面利於對華統治,另一方面更欲以之抗衡重慶勢力。

    原多顧忌的汪,在親信與日人影佐禎昭的勸說之下,以宋代對金和使的王倫自比,含淚應允成立政府。除此之外,他並一一答應前述駐兵要求,更承諾日本帝國為新政府之顧問。

    春末,支那新國民政府成立之際,日本派來的祝賀使團在一旁微笑著。

    典雅的書室裡,正在交談的兩人。

    「……沒想到你會來。」伊籐泉一郎淡淡地說著。

    一旁的堀內恭敬地送上泡好的茶,接著又退回門外。

    「我是代表省內來參加支那新政府的典禮,之後還要再往滿洲一趟。」說話的人是軍務副局長森武司少將。

    一身筆挺的軍服,純白的手套,總是一絲不茍的裝扮,還有合宜到幾近拘謹的禮儀,將男人吹毛求疵的個性完全展露無遺。

    唯有向來高傲的氣勢變得稍微和緩一些,那種對待笨蛋的態度,不適合用在這個他承認與自己同等優秀的人身上。

    「滿洲?因為蘇俄?」

    森點點頭。

    「北境那些俄人近來不太安分,怕會有什麼意料之外的變動。」

    伊籐露出理解的神色。

    從明治三十七年的日俄戰爭開始,兩國的較勁始終不斷。取代帝俄的蘇維埃政權成立之後,彼此的角力也變得更加白熱化。

    在支那北蒙、在滿洲國,甚至在朝鮮地區,日本向外擴張的勢力范圍背後,總是潛藏著蘇俄的黑手。這對大戰當前的日本不啻為一大隱患。

    熱茶不斷冒出的氤氳裡,兩人就當前局勢彼此交換意見。

    「議會方面的近況如何?」頓了頓,伊籐接著又說,「齋籐代議士已確定被除名了嗎?」

    就像是戰爭所帶來的眾多疑惑一樣,總有人可以看到光燦名義背後的矛盾與血泊。在付出了巨大的人力及物資之後,一心發動戰爭的日本國內,終於開始有了不同的聲音,以之為首的即是齋籐隆夫事件。

    在最後的元老西園寺公望重病之後,第一政黨政友會即分裂成許多支派,從一統到分歧而呈現混亂的眾議院,在上一次的會期中,即發生了火爆沖突的質詢場面。以自由傾向聞名的民政黨領袖-齋籐隆夫,之前也曾發表過要求整頓軍部濫權的肅軍演說,這次更對支那事變的處理方針提出強烈質疑,而與代表軍部答復的軍務局長武籐章爆發激烈肢體沖突。此一消息傳出,輿論嘩然,民心大疑。

    然而先知者注定孤寂。來自各方的壓力下,尤其是帝國政府的,齋籐在眾議院的代議士資格遭到除名,而率先表態支持的秘書長片山哲也連帶地被黨內剝奪黨籍。最後在眾議院議長伊籐博邦的奔走下,議員間一致達成了貫徹聖戰的共識,這番完全支持帝國政府的言論,也代表了帝國軍部的壓倒性勝利。

    「已經確定了。」森回答道。

    「而且除了去名之外,齋籐也可能還要面對政治訊問。當日局長就下令侍衛隊待命,一等除名確定之後,就要以亂國罪逮捕齋籐。」

    他看著眼前的伊籐,「為了避免發生連鎖效應,像這種重大案件,我想裁判所應該也不會遲疑吧!」

    「是嗎?」沒有附和他的意見,伊籐平靜地反問,「以這種方式杜絕他人之口,難道不會引起更大的反彈?要是處理得不好,反而會讓部內的統制派有可趁之機。」

    一如政黨間的派系林立,日本陸軍內部也存在有不小的裂痕。自從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以中下層軍官為主的少壯派開始茁大,他們明顯而強烈的左傾色彩,與原本掌控軍部、貴族為主的皇道派格格不入。隨著少壯派勢力的不斷壯大,掌權者一貫的保守作風也遭受到更加激烈的詬病。

    兩大勢力的暗自抗衡,卻猛然在某次事件中爆發出來。昭和十一年,因為帝國政府本身的內斗,在皇道派將領的默許下,產生了以「除側奸,實現天皇親政」為名的二二六事件。為此而震怒的天皇,逮捕了以真崎甚三郎為首的數位將官,皇道派勢力至此遭遇重挫,而統制派在軍部內一時聲勢大振。

    然而世事起伏誰也難料,風光一時的統制派也得意不了多久。昭和初年以來,對共產黨的戒心逐漸增加,數次的大規模檢舉都對統制派不利,於是在近衛內閣的刻意安排下,軍部的主導權被逐漸轉移出來。挾著數任內閣的信任,以森慶喜為主的皇道派將領又開始重掌大權。只是在暗地裡還有沒有潛伏的危機,誰也不知道。

    「像齋籐那種人,如果能加以說服,使他在人民面前親口承認錯誤,表態始終支持聖戰,就算只是掩人耳目也行,獲得的益處將遠大於把他以政治犯處置。」伊籐一臉淡然地說著。

    稍頓了下,他又補充了一句。

    「能利用的東西就不要浪費,就算是廢物有時也會有意想不到的功效。」

    森看著他好一會兒,才緩緩地開口。

    「就像是汪兆銘?」

    伊籐沒有說話,態下之意卻已一昭了然。

    森垂下眼,過了許久他說,「關於這次汪的事件,叔父對你的處置感到很滿意……」

    「是嗎?」

    伊籐輕斂了下眼,那依然毫無情緒的眸底,似乎對陸相的贊美並不置可否。

    望著男人似曾相識的表情,森胸口不禁有些激動起來,某種異常熟稔的情緒瞬間被引燃,那不斷竄燒的火舌舔食著內心,映照出本來險惡的面目。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他答應來到支那的真正原因:為了見這個總是讓他又愛又恨的同僚。

    『武司恐怕還比不上他』。叔父的話其實還多了一句。向來不輕易稱贊人的叔父,似乎不經意的態度,卻讓他耿耿懷中多時。

    ……為什麼?自己為什麼就是贏不了這個男人?從以前到現在,甩脫不去的陰影,那多少次挫敗時滿懷的怨忿。然而男人卻依舊冷漠,既不在乎他,也對周遭的事物不屑一顧,那些自己渴望卻得不到的事物,就像是叔父的贊美。

    「對了,」伊籐像是想起什麼似地,他看著森,「差點忘了向你道賀。森,恭喜你升為將官。」

    森凝視著對方唇邊的一抹微笑,感覺男人變得比從前更為艷麗,一舉一動間隱約流露出來的氣質,神秘而獨特,男人那使人無法移開目光的美,蠱惑人心般的異色……森不禁恍惚起來,到底是什麼使得男人產生如此改變?

    「泉……」一股莫名的沖動下,他想也不想地脫口而出,「你現在還把那個男寵帶在身邊嗎?」

    一瞬間裡凍住的氣氛,伊籐冷漠地望著發話的森。

    「……是西園寺說的……」

    在那樣逼人的視線之下,森難得地顯露出窘態。

    「……徹……?」

    伊籐微微挑眉,彷佛有些訝異。

    「沒錯……」森躲避疑問似地移開視線,他的語氣變得異常尖銳,「這種不正常的事,除了那個厚顏無恥的家伙外還有誰會知道!」

    話鋒一轉,森緊盯著伊籐,目光凌厲,聲調也跟著激動起來。

    「泉,你別被那個廢物帶壞了!沉迷男道者都沒有好下場,這你是知道的!更何況像那種低賤的支那人,會不會惹來什麼麻煩都很難說!叔父他對你的期望很高,下任次長拔舉中你是他最看好的人選,可別自毀前途!」

    「樁姬……已經行過成人禮了。」

    他接著又加了一句。

    一時間裡顯得沉默的空氣。

    伊籐沒有答腔,那雙清冽的眼只定定地望向窗外,遙遠而專注地,像是在看著某個只存在於記憶中的東西。

    許久之後,他回過頭來,臉上表情一如先前時的淡然,彷佛剛才的爭論完全沒有發生過。

    「我待會還有會要開。你難得來,晚上再好好敘一下。」

    靜靜地回望對方的眼,森也沒有言語。

    抉擇的時刻總來得叫人措手不及。

    它一開始是隱伏著的,是潛藏在暗處的,就像是致命的旋渦在表面上連一點水花也不會濺出來。

    它會慢慢地靠近,逐漸地包圍,然後在最是防備不及的時候猝然撲來。它看著人猶豫,它看著人痛苦,它逼得人喘不過氣卻無法放棄。

    悲哀、痛楚、彷徨不安……於是幾番掙扎過後,再度回首從前,無論與否,只殘留下內心那道血淚烙成的傷痕,跟隨一生……

    ***

    一如往常的天津租界區。

    黑夜裡燈光閃爍,人群熱鬧熙嚷,車潮往來不絕。

    大街上的店家多不可數,家家富麗又氣派,端的五光十色、目眩繚花。那一棟棟被炸成廢墟的民房與焦黑的瓦礫,這兒看不見。

    沿著路的人群繁若點星,個個臉上帶笑容,實在精神洋洋、好生熱絡。那曾抱著父母屍骸號哭的孩子與一個個慘遭暴力蹂躪的婦女,這兒也沒有。

    「號外!號外!」幾個報僮揮舞著手中的報紙,大聲地叫嚷著。

    「媽的蠢材!呆楞著做什,死著挺屍麼你!」大小飯店的後巷裡,黃板牙的拉車夫粗聲地吆罵著年輕跟班。

    至於劇院一邊更是鬧活,販子四處兜售零嘴兒、小玩意。戲還沒開場,賣糖葫蘆的手中竹串已去了大半,還有兩個洋姑娘在女人挽籃中揀著深紅玫瑰。

    安詳和平的夜景,除了界邊外虎視眈眈的日軍,一切都幾乎和戰前沒有兩樣。沒有預料的時刻,一場雨淅瀝地下了起來。

    路上的行人紛紛走避。兩個剛從電報所出來的男人,也跟著躲進了附近的店鋪簷下。

    「哎喲,什麼雨啊這是!直淋得我一身濕……」

    有點胖的男人一邊拍打身上的雨滴,一邊抱怨。

    「可不是麼?這年頭是越來越怪了,前把個月該落雨的時候一滴水也沒有,瞧這幾天偏下得像灑狗血似的!」

    瘦高的男人甩著沾濕的帽子一塊兒附和。

    雨勢漸大,本還指望生意的小販也不得不妥協,四處急急散開去了。一個黑影冒雨沖來,賣花的女人也躲到了簷下。

    瘦子微微打量著女人。正在拂去水珠的女人,頭戴斗笠,身穿粗衣,上下裹得密實,那一身樸素土氣的打扮,看起來就像個十足的鄉下農婦。

    可讓他奇怪的是,女人那隱藏在斗笠下的一雙眼眸,卻不似一般村婦的呆滯,一轉悠間那俏生生的模樣兒,甚為迷人。

    這樣的女人怎可能是農婦?瘦子心想。直看到女人整理籃中花朵時他才發現。嚇,這原來是個殘廢!

    「……瞧這種時節居然來雨,也真是怪得透了!」

    胖子兀自撢衣,口中仍埋怨不停。

    「我看這打仗還不停啊,一堆怪事恐怕也是層出……」

    瘦子應和著,可才說到一半便噤了口,他露出擔心的表情偷窺著周圍,瞄見女人依舊頭也沒抬地忙著手裡才寬下心。

    「說的對!旁的不論,光是因為滬口的戰爭,我的紡織廠就不知道損失了幾成的生意!」

    胖子卻沒有這般顧忌的心思,他想起剛才急傳的電報,心下不禁一陣惹煩。

    「可現在呢!新政府居然還要把廠房收購國有!名義上說的好聽是緊急征用,但是到了最後還不是賤賣給日本企業!……這啥勞子新政府!?」

    「這款內老哥你還琢磨不清嗎?」瘦子歎了口氣,他壓低聲音,「這新國民政府壓根兒只是日本人的魁儡。你說他們還能怎麼著?」

    「難道我就得埋頭吃悶虧?」胖子皺眉。

    「這景況下怎由得人?老哥你不仔細看看,從南京一路退到重慶,蔣中正的人馬早都給逼得自顧不暇啦!現在聽說連滇省通往緬越的道路都被封死了,缺糧食少裝備地,這仗還能打嗎?只是在苦撐罷了!」

    「有這種事?可英國、法國不已答允援助了麼?怎會關閉通道?」胖子半信半疑。

    「什麼援助?」瘦子冷笑了聲,「你想援助便援助,這些日本人可是好惹的麼?更何況英法連德國都應付不了,還有余力來管閒事?再加上日本和德國又有同盟關系,能不招惹就少碰,沒的給他們自己找麻煩!」

    「說來其實也是因為局勢已經大定了,不然日本的大企業怎麼肯冒險進來?粵省是駐友會社,長江上海是三菱會社,淮河以北則是三井。你瞧瞧這些招牌還假得了嗎!」

    瘦子指著附近的商店餐館,從大街一路下來,到處都印有三井會社的標記,兩人前面不遠的日井大飯店還是去年新近落成的。想下榻這間飯店,只光有錢還構不上邊兒。

    「……」茫睜著眼皮,胖子沒有言語。

    遠方鍾塔的報時此刻響起,一片繚亂雨霧中,那不住回蕩的鍾聲顯得破碎且迷蒙。大街上,車燈由遠而近地打著光暈,黑夜裡亮得刺痛人眼。一輛奔馳路過的外國高級車濺出道道水花。

    「……我真不甘心……」一段沉默之後,胖子悶聲。

    看著同伴像洩了氣的皮球,瘦子也不禁苦笑。

    「這有什麼法兒呢?形勢比人強就得乖乖聽話,不管你爭也好鬧也成,有些事情畢竟是很難改變的。好比說前日裡炸營的幾個家伙,只轟得日本鬼面子不留,可後來還不是給逮著了,你說為這一時的出氣風光值得麼?都是命哪,人要活下來就不得不忍點兒委屈啊!」

    「怎樣說到頭來,」瘦子安慰地拍著對方,下巴往前一抬,「那種人我們是惹不起的……」

    胖子順著方向看去,不遠處的飯店前方,兩個日本軍官正跨出車中。明亮的光線下,其中一人的側面看來俊美懾人。

    「唉……」歎息聲裡,彷佛只剩下認命的絕望。

    男人們身後暗處,賣花的女人也正望著飯店前方,隱藏在那雙美眸底下的,卻是一股難以比擬的、激烈而深沉的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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