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內,沒有一絲聲息。
四周裡,刻有年輪印記的柱木,發散出沉穩的氣息。在擁有亙古經歷的老者前,所有後輩都應垂首恭讓。
正中央壁上,一幅凜然達摩,虯眉炯眼,手捻菩提間,正觀心自為。側方的和門,特殊的描紙上,繪有潑墨山意,皴岳挑川,蘊韻多綿。
目光輕輕流瀉的一邊,是京都風的小坪庭。
樸古的石燈籠旁,叢聚的淡竹圍生。同樣細長的節身,有高有低,或寫天,或襯地;一般圓潤的竿直,或長或短,有睥睨,有恭謙。那稀疏的斑葉散垂著,乍見之下,枝與葉,身與心,青棕交錯間,別有盎然致意。
在那細弱竹身底下的,是數朵漾著清白色澤的木綿花。挺傲的枝莖,高冽的柔瓣,淡雅的清香,被稱為秀花的它們,那不失節度的清雅氣質,那不迎俗好的純淨
身態,在繁絡的盛花時節裡,有著獨樹一格的幽靜之美。
隨心的礫沙順伏著,幾塊刻意的迭石上,紋路清晰的呂宋水缽穩立著,那漆木的杓子斜置一側,滿盛的缽口上,幾株青綠的浮萍正緣邊而生。
簡致而幽寧,和諧而靜穆,純樸中帶有生命的復蘊,質雅裡不失意深的身省,讓人望之心止神凝的交融氛圍。
和觀止的庭景遙遙相對,沉謐的茶室內,那宋代瓷瓶中的單枝白秀,也靜靜地散出幽香。
瓶妍一側,那相對而坐的,是兩個面容極近相似的男女。
鐵壺裡的水發出燒騰的嘶聲,在安靜的室內清晰地回動著。
穿著白色和服的貴婦,以極其優雅的姿態執茶藝之道。
遞出茶碗的瞬間,男子儀態謹恭地伏首。
貴婦仔細地注視著男子,那姿典而雅然的身段,那氣貴而尊凜的魄態,其間隱約散發出的冰冷氣質,令人在害懼畏退之余,卻又不禁心生親近仰沫之妄。
她微笑地看著他,那輕輕瞬動的眸底有著無比的驕傲。她的兒子,總是如此完美無瑕。
白色榻墊上,三井靜子安穆地端坐著。
美麗瀲艷的臉容,高雅沉穩的氣質,無可挑剔的身姿裡,可看出良好教養的儀度。依舊姣好的體態,在一身染繡和服襯托下,更顯出其風華絕代的韻致。
此刻,那向來被譽為冰山美人的面顏上,正現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而近在身前的男子,是那絕美微笑的唯一傾訴對象。
身著黑色高領的嚴整軍服,男子沉靜地跪坐著。那同樣俊麗的容顏,在天生渾成的氣度下,更加散發出一股超脫凡俗的冽美。
微微地笑著,三井靜子專注地看著兒子泉一郎舉宜合度地品飲玉露淡茶。從幼時起,泉一郎就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孩子。
血脈的兩個孩子,彷佛從母體本身徹底染出,那天生的性格都絲毫不漏地承傳到自己的冷淡,但相對於女兒梓那類似貴家小姐的高高倔傲,泉一郎冰若的漠性更與自己近似。
許多次的一瞬之間,那總於雪夜裡站在回廊間仰望天際的孩子,那小小的幼子散動出異樣的氣質,那雙寒意峭料的眼眸,在雪落的瞬間裡,塑形出一個無人能打入的透明閡膜,冰冷而銳利地將他與眾人切劃開來,那彷若被割裂的領域中,沒有人能觸摸到他的內心,沒有人可以進入他的世界,再也沒有任何人。
而如此漠然隔世的身影,卻有著塵俗裡罕見的清澈目光。在那眼底的注視下,光與影,明與暗,皆無所隱遁的空間,只能毫無保留地讓一切被掏空殆盡。一那流洩的冷淡裡,那不意間所散發出的純淨雅然,竟是如此奇異地撼動人心。那種純粹又本質的冰冷,雖衍於母體而生,卻在泉一郎身上得到無垠極致的升華。
他的淡泊,他的漠然,彷佛由內透外,清冷的末梢遍及一切事物。幾乎沒有起伏的情緒,甚至未曾波動的領域平衡,她,他的母親,不曾看過他對任何事感趣,也未有遇見任何事使他著興。那機冷的眼中,一件都沒有過。
靜如無人的室內,在那被視為常態的無言中,母子會面一徑持續下去。只有壺中的水,不斷地發出滾沸的聲音。
「切記,毋對不該勞神的下事費心。」
彷佛幻覺的沉默中,冰冷的女音,在室內回蕩不已。
端雅的室內,木門被突兀地拉開。伊籐梓彎身走進窄狹的小門。
與這完全的和景有些格格不入地,那一身純法式的禮服,邊緣的蕾絲綴飾正輕輕晃動。
黑白分明的美眸中,有著縱橫商場的精明干練。在母親每日固定的藝花時間裡,她來到這親子專屬的茶室內,要尋找的就只有一人。
微微眨動,看見端坐室內的獨立身影之後,眼中那女強人的堅韌斂去,換上的是單純長姊式的悅然。
「泉。」微笑的聲音。
彷佛沒有被進入的聲息所擾動而依然沉靜坐著的男子,片刻過後,才慢慢地回過頭來。
相較於對方臉上明顯的喜悅,那近似的容顏裡仍是一片淡然。
似乎是習慣了弟弟的冷漠表情,梓的笑容不減,徑自挨近他身旁,以平日難得一見的饒舌絮語著。
「聽公公說,那天在會館裡,你的風姿可是驚動全場?」梓笑著說,嫁入母系的她,舅父即是侍奉的翁姑。
泉一郎輕輕地瞬動眼眸,未置一詞。
彷佛是將許久未見的話語一股腦傾洩而出,梓不停地問著弟弟的軍旅瑣事。
平淡地回應著的泉一郎,簡略的辭語間有著淡淡的不經心。
末了一際,梓微笑地看著泉一郎。
「臨走之前,再讓我看看你的茶藝吧。」
靜靜地待會,優雅起身的泉一郎,端正地跪坐在燒熱的壺前。
梓看著他,專注地看著他,從添炭、溫杯、勻粉到置茶,每個動作都嚴謹而雅致。
總是這樣,如此完美的泉一郎,無可挑剔的泉一郎。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就知道自己不是那一臉冷淡卻事事無瑕的弟弟的對手,放棄與之匹敵的機會,也代表自己某種程度和他斷絕往來。只不過那樣的說法也僅是在安慰自己的心情而已,因為早在她還沒捨棄之前,泉一郎已經遙遙地升到了自己無從追趕的遠方。
排除了自我掙扎的糾結,她開始以單純的親情看待泉一郎,那樣的情緒便只剩下無止盡的贊歎與寵溺。只是每當一路走來,繁絡的人群中,那獨致一派的身影,吸引了多少眼光,凝聚了多少崇拜者,也就造成了多少的愛恨交加,那多少個從前的自己。
雖是如此,但那彷若毫不在乎的眼眸,其中的淡漠自為,拒絕著一切的絡往交際。沒有任何眷戀,也沒有任何猶豫,彷佛在尋找什麼的遙程中,他頭也不回地前行著。
然而,那樣冷淡而不留情地排拒他人,那樣自我而專身一心的泉一郎,卻帶著一股強烈異質的淒然美感,讓人忍不住瘋狂地追尋著他的背影,就只為求他施捨般的回眸一瞥。
那幾近瀕乎魔性的冰冷氣質,一旦陷落其間便再也無以自拔。
荻制的古樸茶碗,被以同等的優美身形承端起,輕輕地旋圈之後,那濃冽的抹香便撲鼻而來。
靜靜飲味的同時,看著端坐身前的手足,梓那正微微笑著的臉卻在霎時間一怔住。
那雙向來清冷的眼中,隱伏著某種不可測的緒思,竟帶著股危險的寓意,彷佛是狂瀾風雨的前兆。
是記憶中未曾所有的改變。
……為什麼?身體裡明明流著同樣的血液,她卻完全無法揣度他的緒路。那於是開始感到焦躁的心情。
「泉……你在想什麼?」
不理解的問號幾經掙扎後,浮現為沉郁的聲句。
沒有看她,也沒有回答,泉一郎只靜靜地望著門外的坪庭。
風,不知何時,悄悄地鑽了進來,帶著暖春的息味,輕輕地騷動著靜謐的室內。
隨著微風,幾片不知哪來的櫻花瓣也跟著飄入室裡,最後緩慢下落在黑亮的發絲上。
女人的眼眸,直直注視著那淒美的粉色,低垂之間,再也無語。
一陣陣浪襲似的腰疼裡,魁七醒了過來。
好痛……沙啞聲音悶哼著的同時,他緩緩地睜開眼睛。
有些睡不足的意識裡,那擾醒自己的痛感正不斷發酵。
彷佛被狠狠地敲打過,臉頰,頸邊,胸口,身軀的每一個末梢裡,無處不酸疼,腰部以下的體側更是痛到幾近麻痺失感。
身旁和門的縫隙裡,日光正發出刺眼的亮芒。魁七下意識地抬起手臂遮擋,那一瞬間牽動發出的尖銳刺痛,讓他忍不住皺起額頭。
裸臂的內緣肌膚上,布滿了一連串紅中帶紫的咬痕,那多得不可勝數的深淺吻跡,在在顯示著昨夜的狂亂情事。
似乎許久沒有這樣狠狠地全身發疼過了。干澀的喉間,不禁發出歎息似的破碎聲音。
還想著的同時,他渾酸的眼光不經意地瞄到了一旁的男人。凌亂的寢被裡,那同樣一絲不掛的男人正沉睡著。
他不禁驚訝地睜大了眼。
有始的記憶中,伊籐從未在自己面前睡著過,即使是短暫的憩眠也不曾。那每一次發洩般的性交過後,露出鄙夷不屑的表情離去,似乎已成為男人羞辱他的一種方式。
看著眼前那張難得的睡顏,在感到不適應的稀奇之余,他不禁又覺得一陣詭異難安起來。
只有和緩呼息不住起伏的室內,他靜靜地望著伊籐。
彌漫一片安詳的睡意,那絕美的臉容上,完全不似平日的冰冷難近。輕閉的眼眸,卷翹的眉睫,潤色的嘴唇呼吸似地微啟著,看起來顯得十分柔和。
沒有了一般的嘲弄,沒有了慣見的惡意,沉沉睡著的伊籐,那毫無防備的表情下,竟奇特地顯出一股不合其質的柔軟稚氣。
他呆呆地看著那樣的伊籐,無法想象他就是昨晚那個用力壓在自己身上的人。
正要入睡的時刻裡,男人闖了進來,帶著一身的酒氣和女人香味。
意識已一片迷蒙的他,在狂亂的襲吻下,被迫清醒過來。
粗魯的撫弄,暴戾的啃咬,帶著痛楚的痕跡不斷落下,他的掙扎只換來狠戾的一巴掌。
一改近來難得的柔喣態度,彷佛回到從前的殘酷眼神,伊籐毫不留情地蹂躪無法抵抗的自己。
那樣的夜晚,就在激亂的狂情中,逐漸遠去。留在這裡的,只剩下身旁安沉睡著的男人。
望著身旁那令人無法聯想到任何暴力的清美睡容,他不禁默默。
渾然不覺視線而兀自沉眠的伊籐,只靜靜地躺在迭亂的被褥裡。看著那幾乎與被單劃不出分際的白色肌膚,回想起兩人迭合時那平滑而細致的觸感,他情不自禁地臉紅起來。
然而,雖有著容易令人錯亂的白皙膚色,但在體格上,伊籐卻是不折不扣的男人。
精壯的胸膛,挺拔的肩圍,到窄而有力的腰身。衣外幾乎看不出來的結實軀體,但在那賁起的肌肉下,一旦狂亂起來的力道,他不止一次地深刻體驗過。
想起自己當初就是在這裡栽了個無法挽回的大跟頭,種種不堪回首的過去在腦中掠過,魁七臉上不禁浮起苦澀的表情。
刻意略過那讓自己尊嚴盡喪的胯間,他的視線又回到男人的臉上。還是依然的沉靜,非常不可思議地,伊籐竟會在他的面前睡得如此之深沉。
凝定久然的眼,突然移到了男人的頸間。或許因為是不容易曬到日照的關系,那頷下的頸脖,和身上其它部位相較起來,顯得更為皙透。
著迷地望著那白得幾乎透明的頸間,許久,魁七伸出雙手。
突起的喉結上,接觸的一那,他清楚地感受到男人那異於常人的偏低體溫,以及血管裡的脈搏,隨著起伏的呼吸,正規律地跳動著。
魁七不禁起眼,平常強勢的氣焰,那不容情欺凌自己的男人,所系之一切的生命象征,卻在他的手中顯得如此卑微弱小。
他嘲諷似地扯起嘴角,不知道這張美麗的臉孔痛苦地扭曲起來會是什麼樣子……
忽然怔住的瞬間,魁七眨著眼,緩緩看向自己纏繞在男人頸間的手指,一個他渴望不下千萬遍的念頭,彷佛炭紅的火星在腦海裡倏地炸開。
就是這個男人,以羞辱自己為樂,就是這個男人,不停地折磨自己,就是這個男人,剝奪他的一切,讓他連尊嚴也不剩地茍延殘存著,就是這個男人,這個他無法原諒的男人……
彷佛洪水開了閘,體內壓抑許久的情緒此刻一並狂湧而出。
只要一下子,他就可以擺開男人給予的一切恥辱,只要一點時間,他就可以從無盡的身心痛苦中解脫,只要他稍微……
就在那一瞬間,伊籐突然睜開了眼睛。
無法躲避的他,也不及退開,一徑交合的目光,相視的彼此。
完全看不出是適才蘇醒的清澈眼眸,只冰冷地仰對自己,眨也不眨地,彷佛是在確認什麼,彷佛是在尋找什麼。
一如呼吸也被迫忘卻的凝視中,沒有一絲言語,也沒有任何動作,那樣的兩人,互相靜默以對。
只是頃刻裡的事。
不意的手一伸,扯落的力量一反轉,眨眼間,他已落在男人身下。
酸麻的腰部瞬間發出一陣難忍的哀鳴,痛得抽氣之際,那不住喘著的嘴唇已遭攻占……不堪的羞恥在身內一波波翻騰狂蕩,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暈了過去。
「你是我的……永遠是我的!」
只不過在逐漸昏亂的意識中,他似乎聽到男人的嗓音在耳邊不斷重復著這句話。
***
許久,魁七獨自倚在長廊外。
偌大的庭苑裡盛景不再,凋盡的櫻枝間,陽光落下斑駁的金色陰影。
遠離屋室的苑牆旁,他出神地仰望無雲的晴空。
只要這樣就好,努力忘卻適才擦浴時女侍們的目光,什麼也不去在乎地,什麼也不去想地看著天空,讓自己稍微喘一口氣……
遠處間,鳥兒發出清脆的鳴叫,婉轉而悅耳,一陣振羽聲動間,彼側的煉瓦長屋上,撲拍的身影哄鬧而散。
在前方的長屋外,不意的眼,望見了離去的伊籐。
佇立在面向園側的一方,那一身白衣的和服男子,似乎正在接待來客。背對著伊籐的,是一個同樣清冽的身影,那侃侃而談的手勢在不住比畫著。
兩人的身側,有著一個身穿鵝黃和服的女人,那纖細的背影看來似乎相當年輕。似乎正仔細聽著談話的她,系著白絹帕的及腰長發在微微晃動。
正呆然的同時,位在遠方的伊籐似乎也看到了他。
兩人目光相接的一瞬間,伊籐卻表情漠然地移開眼,視若無睹地向身旁的女人微笑。遠遠地望去,那笑容如此燦爛光動。
廊上的男人,讀不出任何心緒的眸底,只默默地看著那樣艷麗的展顏一會兒便即轉開。
一陣微風緩緩拂落下來,意外地帶著股令人指尖發冷的寒意。
苑內的白矮牆內,遍地散落的無數櫻花瓣,在這股卷動的風中,帶著無言的一切靜悄悄地死去。
那一片落櫻紛飛的春天,已然遠去。
七月,在此一情勢下,英國駐日大使威廉-克雷奇,與日本外相有田豐展開會談。
巡邏軍在池旁停了下來,一個蓄著八字胡的日本軍官正在大聲訓話。
「要仔細地守著,只能進不能出,一個人也不許跑了,知道嗎!」
「是!」荷槍的士兵齊聲喝道。
「太小聲我聽不見!」
「是!隊長!」扯著嗓子地嘶吼。
日本軍官滿意地笑著走了,臨走之前,他朝著池裡呸了口痰,恰不偏不倚地射中一朵盛開的粉蓮。
旁邊的日本士兵應和似地哄笑著,也跟著有樣學樣了起來。
遠方晴朗的天空裡忽然起了烏雲,轟轟作響之際,斗大的雨滴落在荷葉上,像要洗去那污穢的痕跡一般,雨勢漸漸大了起來。
黑夜的來臨總會展現出城市另一種不同的風貌,在這裡迎接你的,是帶著狂野氣息肆動起來的天津。
一排排街燈豁亮了起來,照得遍地通明,整座城市在交織的光網中顯得迷離而撩人,遠遠看去,彷若黑夜裡的一顆明珠。
大街上,洶湧的人潮竟比白日還多。人人臉上帶著開懷的笑容,那彷佛松了口氣的安心,全在不尋常的熱絡氣氛中顯露出來。
位在市區中央、落成尚未滿一年的皇家大劇院,此刻也正是熱鬧滾滾。
特意封鎖的道路上停滿了外國的高級車,挑高的劇院大門彩上了金絲,伴隨著迎客的紅色長毯,裝飾的花籃一路排到入廳處,穿著高叉旗袍的女侍親自送上繡制的荷花香包,為了迎接到來的嘉賓,皇家劇院極力展現出它最美好的一面。
仿西方建築的音樂廳裡,座無虛席的盛會。表演尚未開始之際,嗡嗡的交談聲回蕩著,仔細一看,在座的賓客皆是津區知名的外國人士。
突然轉暗的燈光,語聲止息的瞬間,綴著流蘇的絨幕緩緩拉開。耀眼的反射下,就位的樂團似乎帶著股強烈的張力。指揮家優雅地行禮之後,銀色的指揮棒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度,醉人的音符隨即傾瀉而出。
然而,原應喜樂無比的氣氛卻顯得有些異樣。交換的眼神,低傳的耳語,彼此從容的偽裝下,讓賓客們不得不在意的是,此刻正守在大廳外那一列列的日本軍隊。
從劇院四周的馬路開始,軍用的吉普車不斷地巡邏,主要建築物的音樂廳旁,崗哨密集,不時可以看見卡其色制服的士兵。
通往二樓包廂的樓梯口,全副武裝的精兵左右分立。樓上長廊的右側,是一扇鑲著精致雕飾的沉重木門。
玻璃杯碰撞的聲音裡,那門後的人正低聲交談著。
「克裡夫先生,我不得不認為,在這次的情況下,貴國所做出的選擇是非常明智的。」
靠在椅背上,身穿日本軍服的男子一邊飲酒一邊說著,那張年過半百卻依舊神采奕奕的臉上,露出了志得意滿的笑痕。
「副司令官先生,我必須要向您強調,偉大的大英帝國是從不讓步的!我的國家向來只做合理的交易!」
透過一旁的翻譯,天津租界的英國總領事約翰·克裡夫僵硬地反駁,那雙淡藍色眼眸中有著明顯的不悅。
日本支那派遣軍(通稱榮)的副總司令官吉本貞一發出一陣哈哈的笑聲。
「說交易也罷,說讓步也成,無論是用哪個名詞,達成的協議都不會改變,就隨你的高興吧,不過,」他傾身向前,「克裡夫先生,請你要牢牢地記住,大日本的實力是舉世共睹的,攻下整個支那的日子就在眼前,英吉利若要插手干預也是徒勞而已,更何況,我們的勝利將來對貴國也不是沒有好處的。」
吉本又笑了起來,那雙精明的眼睛卻直盯著克裡夫不放,「這點克裡夫先生你不是最清楚的嗎?在租界裡我軍一直都有信守承諾,也算是幫了你不少忙吧?」
「是的,你們的確是沒有傷害我的任何同胞,我謹代表他們感謝您與副長先生的仁慈……」克裡夫有些不安地撫著上翹的胡子。
「這不就對了嗎?」
吉本臉上露出笑容,向仍遲疑的克裡夫舉杯,歡愉地一飲而盡。
「既然如此,就當是小小的回報吧,還希望克裡夫先生可以答應我一個請求。」一邊把空了的酒杯放回桌上,吉本似不經意地丟出一句話。
「……是什麼?」似乎料定不是什麼好事,克裡夫警覺地回視對方。
「雖然現在已經撤軍了,但是上次逮捕的支那犯人似乎背後另有主謀,希望能讓我軍繼續在租界裡搜索他們的余黨。」
眼光越過身前斟酒的副官,吉本慢條斯理地說著。
「這恐怕是有些強人所難了,我的同胞們……」深深皺起眉頭的聲音。
「我保證絕不會侵擾到英吉利人。」
「非常抱歉,但你所說的我恐怕還是──!」正要搖頭的克裡夫,目光卻突然一怔。
不知何時打開的門旁,兩位正值蔻年華的藝妓走向他們面前,一鞠躬間,開叉的領口明顯地露出白嫩的肌膚。
「伊籐副長讓我們來伺候大人。」
右邊的藝妓微笑地說著,嗓音甜美動人。相較起她的落落大方,另一位藝妓就害羞許多,水亮的眼睛眨啊眨地,那不經意流露出的羞澀,煞是嫵媚動人。
藝妓前後地偎近克裡夫身旁,嬌艷的表情裡,溫柔的香氣間,捧著的酒杯湊到嘴邊。
「妳們……不、我……」
剛才那位堅決不退讓的英國領事,這一會兒卻忽然變得口齒不清起來。
暗笑著克裡夫方寸大亂的模樣,心想女人來得正是時候的吉本,帶著笑容轉向身側的副官。
「伊籐他人呢?」
「副長已經到了,現在正在隔壁的包廂。」
刻意昏暗的空間裡,角落的小燈正發出淡淡的柔光。半敞的帷幕間,悠揚的樂聲輕輕流入,形成一種極為微妙的飄緲回音。
如此雅致的環境,只怕無論是誰也要敞開了心胸陶醉在美好的旋律中,除了那個男人之外。
封閉的包廂裡,一個朦朧的身影正不安地蠢動著。
似乎強忍著什麼的眼眸半閉著,男人那適合接吻的薄唇看起來有些發白,沿著額角不住滴下的冷汗則明顯表現出他的不適。
和上半身整齊的衣著相反地,男人的長褲被扯落到腳邊,在強迫固定的姿勢跨坐下,動彈不得的男人進退維谷。一陣陣插入的疼痛裡,那光裸的下肢似乎正不停地發抖,大腿根部幾乎已近痙攣起來。
望著這樣的男人,他不禁微笑起來。
似乎是察覺到他的笑意,男人恍惚的眼神瞬間集中起來,滿是責難的目光狠狠地瞪向他。
看著男人挑釁般的神情,那弧狀優美的唇角只輕輕地揚起。
就像是玩弄著一只充滿戒心的野生動物,一步步地將其逼入絕境,他愉悅地享受著過程中的征服快感。一次又一次的對抗中,那雙眼眸裡怎樣也掩藏不住的駭懼,是他擁有男人的最好證明。
對視之間,男人發梢的汗珠不停地滴落在衣上。
男人的身體,在汗濕的衣下一覽無遺。魁梧的肩架,緊實的胸膛,富有彈性的肌肉,還有那病後細得像女人一樣的腰身,雖然早已熟悉這具身軀,他仍著迷似地一一撫遍。
掙扎著想逃,男人不安地扭著身體。似乎早已預料到這樣的反應,他加重力道壓住那亂動的身軀,硬生生地迫使男人一口氣坐到自己腿間,藉由緊密結合的部位,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縮短到最小。
突來的刺激下,男人難耐地倒抽了口氣,那貼身的上衣裡,凸出的胸尖隨著急促的呼吸若隱若現,看起來格外撩人遐思。
隔著衣服吮吻胸前時,男人帶著屈辱的表情撇開目光。
他微笑地看著這樣的男人,感覺體內的情欲被更加強烈地挑起。抓緊男人的腰,他前後用力地搖動起來。
越來越激烈的擺動下,像怕叫出聲似地,男人緊緊地咬住嘴唇,低垂的眼簾只不住顫動。那極力壓抑的表情,乍看之下,卻令人不禁有股彷佛女子初夜羞澀的錯覺。
他望著這樣的男人,胸口湧起一股莫名的熱 流。
觸撫著背部的手緩緩下滑到尾椎一帶,靈巧的指尖在那敏感周圍揉捏著,他感到男人起了一陣細細的顫栗,彼此重合的部位也跟著緊縮起來。
隨之攀升的欲望,不斷上湧的沖動,那緊窒的熱感在他體內燃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激情。興奮起來的身體不住吶喊著想要重溫,在自己的支配之下那雙倔強眼瞳盈滿淚水的模樣。
……這個男人是他的!從睜眼醒來的一瞬間開始,男人的命運就注定無法更改。以前擁有的過去,即將開始的未來,所有的一切,這個曾經死過的男人連生命都屬於他!
一股難以言喻的狂熱之下,他猛地扳開那正微微顫抖的臀部,再一次將自己刻入灼熱內部的最深處。
男人似痛楚已極地昂起身體,數道汗水沿著挺動的肌肉滑落而下。
攫住那在空中揮動著彷佛想求救的手,他在男人全身各處,深深地烙下屬於自己的印記。
「魁……」
激烈解放的瞬間,像是要喚起什麼似地,他輕輕叫著男人的名字。
「少爺,副總司令官請您過去。」
敲門聲之後,伊籐泉一郎走出包廂,沒有回頭看身後的人一眼。
***
1939年9月,歐洲大戰爆發。
因應劇烈變動的局勢,日本方面也發表了一連串的聲明。繼臨陣退縮的平沼內閣之後,接掌政局的總理大臣阿部信行,依舊對歐洲戰況采取觀望的態度,而向外發表了日本不介入歐戰的強烈聲明,一來減少可能的外交負擔,二來藉此對德國示好,但真正目的是劃清歐亞戰圈,排除侵華戰爭的任何障礙。
此外,日本國內,為因應持久不下的戰爭僵局,必要的措施已開始運作。全民總動員的命令下達之後,所有物資人力進入絕對戰時狀態,在帝國政府的要求之下,日本四大財閥也全力投入戰爭工業,依照滿洲九一八事變的模式,日本不但打算以戰養戰,也開始進行多方並吞支那的策略。邁入新一階段的戰爭,在未知的暗地裡悄悄展開。
擁有超過十個師團的兵力,再加上五個部的空海機隊,這駐扎在港津區一帶的日本軍營,可稱是北支那方面軍的最大要塞。
一棟棟被強征來當營房的民宅間,嚴密的崗哨鎮日戒備,每個轉折的角落裡,帶槍的巡邏隊不停來回。
隨著天色的漸暗,各處的營房也跟著亮了起來,那棟位在營區中心的富麗洋宅裡,正一片燈火通明。
大廳裡懸掛天皇御賜的菊紋軍旗,牆上的名畫換成了軍人敕諭令,作為北支軍指揮總部的洋樓,昔日風光的景況早已遠去,留在此處的,是日夜把守的大和兵隊,與遍地沉重的肅殺氣息。
位在二樓的某個房間裡,連續數日的軍情會議,仍在進行當中。
「……基於上述的分析,下屬認為在北支地區,眼前的要務應該是盡速鞏固占領區的統治,後再以各個城市為據點,沿著鐵道一路掃蕩支那殘軍,以避免我軍腹背受敵。」
「……由於歐戰的影響,英吉利與法蘭西已自顧無暇,預估短期內將不再對我軍造成威脅。上個月通商條約會談中,法蘭西大使已應允停止援助支那軍,並封鎖支那與緬甸間的道路,對我軍在南支地區的進展將有極大的助益。」
「不過,也因為歐戰的關系,朝鮮地區顯得有些不安,總督府已去函請求大君派援,日前大君下令調派關東方面的第五軍,以及我營的第三軍與海艦前往弭亂,這可能會對我營的軍力分配造成影響。」
「……有關桐工作的進展,依照您所派的指示,目前已大有所獲。蔣的親信汪兆銘,在五月參拜東京之後,已表示願歸順日本帝國,並承諾將說服蔣投降我方,一同營造大東亞共榮圈。」
「根據估計,汪兆銘為國民黨內地位僅次於蔣的領導人,因此對於他的陣前倒戈,即使無法勸降蔣,也勢必將在國民黨內造成不小的分裂,趁他們內哄之時,我軍絲毫不費工夫便能依勢得利,則盡吞支那之日近在眼前!」
在場的人報告所司的范圍,那一道道鏗鏘有力的聲音,不斷在偌大的會議室裡回蕩著。
看見又有人站起身來,新晉參本部第八課長的鷹村寬,實在忍不住地就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一瞬間驚覺到自己的失態,他連忙捂住嘴巴,一邊偷瞄著周圍,發現大家的注意力仍在報告的人身上,他才放下心來。
……他XX的搞什麼鬼啊!鷹村暗自在心裡發著牢騷。
連續一星期的軍事會議,昨日與前日更是徹夜不休地開會,這一連串不斷的會報簡直讓人吃不消。明明勝利在望的眼前,他們就算是躺著打,支那也非輸不可!說什麼議會的壓力要速戰速決,那群狗屁政客哪懂得什麼叫打仗!若不是因為那個人的關系,老子他才懶得坐在這裡耗時間!
鷹村不著痕跡地偷瞄前方主座上、那個他跟了近四年的上司。後者依舊是一臉看慣的冷漠表情,負責召開這場會議的他,似乎絲毫不顯得疲倦,仍專注地聆聽報告。
明白一時三刻裡會議不可能結束,鷹村無奈地歎了口氣,強抑下湧上的睡意,他百般無聊地翻著手中的簡報稿。
其實剛開始的時候,他對這個小自己十歲的男人一點好感都沒有。祖父是御賜的元老重臣,父親是世襲爵位的政黨領袖,母系則是富可敵國的三井大財閥。或許是憑著這樣顯赫的家世吧,男人一入伍就具有佐官的資格,比起自己這個陸軍士校畢業的甲等生,還須經過數年奮斗才能升到的職等,男人竟然不需吹灰之力便手到擒來,這個事實著實令他難以接受。
年紀輕輕的男人一開始就引起如此大的爭議,再加上那張容貌給人的錯覺,幾個喜歡欺侮人的老兵,便商議著要讓男人明白什麼叫長幼有序,不小心若是下手重了,大不了也就說是操練意外,這種軍中常有的事,死無對證誰也查不出來。不過,在那天夜裡哀嚎著回來的,卻是先前說著大話的老兵們。那下手的人雖不算狠,卻也足夠讓他們在醫務室裡躺滿一星期。
但讓他真正認識到男人的是那場競技。為提升戰技而舉行的競賽,得過數屆首位的他等無對手,於是男人就被眾人有意無意地推派出來。對這場半推半就的比賽,一開始他並沒有認真,認定了上回是男人身旁副官的傑作,他對男人的實力沒有懷著任何期待。然而從起初的漫不經心,到最後的以命相搏,他終於清楚地認知到自己與男人之間的差距。害怕他的生命將以意外收場的霎時,男人卻出人意料地罷手,帶著一臉彷佛什麼也沒發生過的淡然表情,說與其浪費時間在這種地方倒不如去做點真正有用的事。在那一瞬間裡,他知道自己徹底地敗了,真正心服口服地,敗在這個男人的手下。之後的一路扶搖直升,再也沒有人敢質疑男人的能力。
沒過多久男人就職任於參謀本部。雖為陸軍三大系統之一,但與隸屬於陸軍省的教育總監部不同,參謀本部直接受命於大君,是天皇統帥大權的輔佐官署,不但身負國防策定的大任,某種程度上,也具有代表天皇統馭其它系統的授命,其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從那時起,就跟隨男人一路至今。撇開應當盡忠的君主不算,老實說他這輩子裡還沒有這樣佩服一個人過。
與支那開戰之後,男人在參本部的地位也越形重要。參謀本部分屬的四個支部裡,以負責作戰指揮與情報搜集的第一、二部為中心。不受同儕間必有的排擠影響,在激烈競爭中脫穎而出的男人,雖然礙於年齡而暫居副位,但實際上受賞識的程度已遠超過第一部長,成為最被看好的次長候選人之一。男人那卓越的能力,連以難惹出名的吉本副總司令官都大為激賞。
不過,跟隨男人多年,真正令他又敬又怕的,是男人那喜怒不形於色的內斂性格。總是淡然的神色,不帶感情的語調,隱藏在一徑冷靜沉著的外表下,男人難以捉摸的心緒,每每等到察覺之時,那眼中凜發的寒氣,早已逼得人逃無退路。起初數個月內,他還曾經為此吃了不少苦頭。
但是如果要說的話,真正讓他無法理解他的上司到底在想些什麼的,應該是那個支那男人的存在吧。本來嘛,軍隊中同性間的發洩也不算稀奇,凡是男人都有需求要解決,不過這也僅止於沒有女人的時候。問題是像他的上司這種高階軍官,每個分配到的女人都是精挑細選過的,相較之下,那種支那賤貨頂多玩起來有點新鮮感罷了,怎麼可能比得上真正的女人?要天天對著跟自己一樣有那根東西的男人勃起,換作是他可辦不到!
想象著女人們柔軟的胸脯,曲線渾圓的臀部,不時擺弄撩人的姿態,發出那一陣陣蕩人的床邊吟叫……他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
「……大佐……鷹村大佐!」正陶醉中,旁邊的同袍忽然小聲地喊著他,「少將在問你話呢!」
他猛地回過神來。正前方的主座上,那雙眼眸正冷冷地望著自己。
勉強扯開一個笑臉,鷹村寬心下雪亮,這下子他又有苦頭要吃了。
***
雨不停地下著。
大片大片的雲層,從不知名的遠處裡飄來。那蒙蒙灰的色兒,加上滿是濕味的風息,果然不消多時,天便下起雨來。
起初的一滴雨,如露水般輕沾地面,那還懷疑著仰天的瞬間,偌大的雨陣早已當頭灑下,只淋得渾身,落得遍地。
荷池裡,城邊上,淅淅的雨點迅速擴散,浸濕的土壤不斷綿延,一片迷蒙中,那彷佛被灰色淹沒的大地,帶著股人心說不盡的幽幽情傷。
走避的行人,開散的集市,瞬間變得冷清的一切。在那似乎可以滌去所有罪惡的滂沱大雨中,區外駐扎的日軍,也遙遠得彷佛不存在。
位於營部的小角落裡,那磚瓦洋宅的樓窗旁,隱約露出了一張男人的臉。
靜靜地坐在窗邊,魁七望著外頭下不停的雨。
雨勢彷佛瀑瀉,那天降的水流在眼前暈漫開來,不覺迷失其中的視野,周遭也開始變得模糊起來,包括自己的心。
感到一股說不出的煩悶,他閉上眼。細碎的雨聲卻淅瀝不絕,彷佛要把所有隱藏的不安都挖掘出來。
……伊籐變得有些難以理解。
雖然依舊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樣,但隱約裡,他察覺出男人的態度有些不同於以往。彷佛是變得柔喣許多,變得溫和起來,在離開日本之後,這種變化也更加明顯。
在似乎刻意的態度下而和平相處的兩人,彷若遺忘從前般地繼續過著平淡無味的生活。
沒有改變的唯有頻繁的肉體接觸。自己的不欲與男人的強迫,那彼此永遠不變的對抗,奇異而神秘地連系著某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東西。
每次性交過後,他總會發現那雙艷麗的眼眸凝望著自己。彷佛是在強烈傾訴著什麼似地,男人專注又深刻的眼神。不自禁躲開的瞬間,明明知道只是錯覺,胸口卻又為何莫名地慌亂起來。見狀的男人只微笑著,彷佛是溫柔,彷佛是愛憐,那不住輕輕落下的吻裡,竟帶著一股舊日回憶般的苦澀。
這樣的男人,到底在想著什麼?又有什麼樣的目的?他不知道。
發怔的臉孔默默凝視窗外。
午後雨勢正盛,一時滂沱不止,彌漫的水氣如煙似霧。一片迷蒙中,門口穿著深色雨衣的守衛身影依稀可見。
許多輾轉難眠的夜裡,他不禁懷疑男人為何對自己如此執著。在北京的日使館,搶劫的強盜與奉命逮捕的軍官,那兩人最初的相遇,現在他還依稀記得。未曾有過交集的兩人,因為那天他得意洋洋地逃走,而有了更深一層的接觸。
是因為那樣吧,那向來高傲的男人是因此在懲罰自己吧,為了受挫的自尊,無論用任何方式,無論如何也不放過他,就連死也不允許。要讓他跪地求饒,要讓他徹底屈服,要讓他像條狗一樣對男人搖尾乞憐,請求原諒……
眼眶一陣發熱,他用力地咬緊嘴唇,強忍著不停湧上的顫抖。
其實自己早就該死了,在那段被當成玩物踐踏的日子裡,那種苟延殘喘的生命,明明是如此的痛楚難忍,在曾經一意的求去之後,卻依然掙扎著活下來的自己,到底是在貪戀些什麼呢?
他不自覺地摸著臉上的疤,那如指寬的痕跡早消退得幾乎感覺不出來。隨著時間的流逝,身體的傷痕被一一撫平,唯一帶不走的,只有那未曾愈合的心靈創痛。
前些時日,幾個日本軍官來找外出的伊籐。找了半天不見人影,剛要離開的時候,男人們卻發現了他。相遇的瞬間,他認出為首的是那次在北京捉拿自己和嚴清棠的軍官,正想避開之時,男人似乎也認出了他。帶著嘲諷的眼神與語氣,一堆日本男人哄笑著包圍他。
「喲,瞧瞧這副身體,還真是帶勁呢,肯定是讓少將好好疼愛過了吧。可惜上次操得不怎麼盡興,我看等有空的時候,再請少將把他借給大家玩玩好了。」帶頭的男人一臉淫笑地對其他人說著。
「沒錯,你可愛的小屁股再讓我們樂一下吧!」
在眾人的大笑聲中,他彷佛又回到了那個冰冷的冬夜。
被綁縛的四肢,毫無保留的裸露,只能動彈不得地任人蹂躪。連淚也流不出來的苦痛,在一連串的暴力與屈辱中,只能期待著死亡的仁慈。在遠處裡,微笑地看著一切的伊籐,安詳地彷佛只是在觀賞一出鬧劇……那樣的夜晚,他要忍受多少次,他還能忍受多少次……?
吹入的雨絲不停打在身上,彷若浸濕的眼眸裡種種痕跡交錯。
不多時,門輕輕地打開了,踏在精織地毯上逐漸靠近的步伐,是聽慣多時的節奏。指尖從背後伸來,撫著雨濕的臉頰,對方異樣流露的溫柔裡,竟帶著一股撫慰人心的錯覺。
「魁。」
被擁吻的瞬間,望著男人眼中倒映出來的自己,魁七模糊地想著男人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這樣叫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