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唱震耳,枝無片風,毒辣的太陽猶如太上老君八封爐裡跳出來的火球,曬得人暈頭轉向,叫苦連天。
葉善從素香園出來,頂著滿頭蒸熱在太陽底下疾走,眼見前面臨水小榭亭台,垂簷滴處的轉角一方正是通風地帶。
三步並作兩步,葉善巴不得一步跨到,吹吹絲絲緩風,感受一下陰涼的舒爽。
敞雲軒的每個角落皆放置著冬天窖藏起來的冰雪,屋外的辱熱絲毫不能侵襲房內的清涼,一旦走出敞雲軒,即使他是稱雄江南的葉善也只有熱得冒煙的份兒。
行至小榭簷下站定,隨著清風徐來,隱約可聞從榭中傳出微弱的女子呻吟,正在奇怪莫名,意欲靠近聆清時,恰巧響起男人的粗喘。
肯定是哪個小廝與相好的丫頭在裡面偷情!
葉善愀然剔起濃眉,猶豫著自己是否該進去……
“啊……啊……小何……小何……快……噢……”
小何?是那個小何?
“嘿嘿……秀兒……”
那男人的聲音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每天晚上都要在他耳邊盤旋縈繞。
心下再無遲疑,猛地提腳踹開未曾闔攏的長窗,驚聲倏起,一對赤裸裸抱在一起的男女立時盡收眼底。
“不知廉恥的狗男女,居然光天化日之下,做出此等傷風敗俗之事!”葉善冷繃俊臉,厲聲地朝裡面吼道。
“啊……是……是……”
那丫頭慌張地抬起頭,瞧見葉善怒氣騰騰地站在長窗外,羞急地趕緊捉起凌散一地的衣裙匆匆往身上一披,低著頭飛也似的逃了。
那個丫頭……是表妹身邊的秀兒?!葉善趁那丫頭倉皇一瞥之機認出她的身份。
依稀記得表妹身邊的秀兒是個伶俐秀氣的小妞,但觀她適才雙腿大開地跨騎在男人身上,胸前一對雪白的奶子狂野地上下躍動著,這副放蕩的腔調著實令人不敢置信是同一人。
她是什麼時候與何玉勾搭上手的?
“你干的好事!”葉善怒視仰躺於地懶懶不動的何玉,倏感極度的震怒。
當著他的面同別的女人歡好,究竟存的什麼心思?
何玉不會不知道他已全數窺見,或許在他往此而來時,早就察覺到漸近的腳步聲。
被他當場撞破偷情,依然是狂妄不改,是故意演給他看的嗎?
剛才目睹秀兒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的模樣,令他想起每天晚上呈現在何玉眼中的自己,是否也是這般不堪?
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竄起,身軀顫抖得愈加劇烈,怔忡半晌,黯然地背過身去。
“為什麼不看了?”顯然是針對葉善而故意發問。
“你是故意讓我瞧見的?”葉善恢復了大半平常心態地反問道,聽得出何玉清明的聲音不曾受情縱的操縱。
“不好看嗎?”這次的聲音裡摻進了挑釁。
“春宮又不是沒見識過。”身後傳來的低音猶如芒刺在背,他只能裝出冷淡來掩飾自己的心亂如麻。
“如果我身下的這個女人換成你,有興趣嗎?”
“何玉!”葉善惱怒地喊出兩字,他氣極何玉不該在敞雲軒之外大聲說出他們不可告人的隱私。
“生氣了?”穩定的聲音沒有把他的氣惱當回事,“換成是你,或許比她叫得更騷。”
“你愛怎麼胡說八道是你的事!”
此時,氣與惱已不能單純地表達出葉善的澎湃情緒,恨得跺跺腳。
何玉光著身子走到葉善身後,雙手搭上他的肩膀,強將他拉轉身來,直視葉善那雙略顯惶亂的眸子,“一個女人是無法滿足我的。”並且充滿暗示地望了自己下身一眼。
“骯髒。”葉善低低地詛罵,甩動雙肩,企圖擺脫何玉的雙手。
“髒?”邪肆地挑眉,“我髒你同樣也髒,不要忘了,你跟那個女人沒區別,還不都是躺在我身底下的女人。”
“何玉你——”雙眼充滿了怒焚的火焰,幾欲燃殺眼前這個討厭的家伙。
“只要我有需要,你必須張開腿由我擺布——這是你答應我的話。”何玉邪魅地瞧定葉善瞬息忽變的臉色,“現在我需要你。”
“滾開!”葉善終於明白何玉到底想干什麼,冰冷惡意地爬滿了背部,汗濕了緊貼住脊梁的衣衫。
何玉恍若未聞,無視葉善眼中熾燒的火焰,大力地扳起他的手腕,一把將他拖到裡面,順勢朝後一腳,長窗陡響碰撞的悶聲。
“你瘋啦?”葉善叱道,他寧死也不願在這種隨時可能有人闖入的地方出丑。
“我要你替我消火,你最好乖乖就范。”何玉沉聲喝道。
“我管你什麼,放開我!”葉善臉色倏青倏白地瞪視著他。
“那我就不客氣了。”
何玉獰笑著,不費吹灰之力地就把葉善按倒在地,兩只手駕輕就熟地伸到腰際,不顧葉善的死命反抗,將他衣底的褻褲褪下大半。
葉善夾緊雙腿,但何玉還是有辦法把手掌擠進那條狹窄的縫隙,五指如鉤地掰開盈顫的雙丘。
“放……開……”
知道自己面臨的是怎樣的嚴峻形勢,也清楚接下來何玉會如何殘忍地對待他,葉善猶自不息地掙動身體,奮力抗拒何玉侵犯。
“別亂動,免得到時痛的人還是你。”這算是何玉的好心警告。
“我……不會讓你……得逞……”
何玉的手指深扣入肉,那股狠勁令葉善痛皺了雙眉。
“痛……”葉善慘叫,額際的汗珠大顆大顆湧出。
何玉逼使葉善擺出最淫蕩的姿勢趴在地上,雙手強力托住柔韌的腰,扶高結實的臀部,瘋狂地把自己送入葉善體內的最深處。
難以抵御的沖擊懾起全身的戰栗,五髒六肺仿佛要被搗亂成漿糊似的,葉善拼命抽氣想緩和何玉帶給他的劇烈痛苦,強烈的不適使他的臉失去血色。
盡管不是第一次遭遇何玉的暴力,可是無法言喻的痛楚卻是一次比一次鮮明。
手指在青磚地上又抓又摳,葉善只能以這種方法來期冀分擔肉體上的痛苦,但依然不能減輕他所受到的折磨。
他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達成的契約宛若無效的空文,在何玉狂性大發的時候根本派不上一丁點用場。
好想哭,好想叫,偏偏他什麼都不能做,除了啞忍何玉對他的摧殘,也只剩下忍……
何玉想羞辱自己——再也想不到第二個理由來解釋何玉對自己做出的暴行。
為什麼要這麼羞辱我?
“為……什……麼……”唇泛靛紫色,勉力吐出瑟索,向何玉尋找解釋。
“你自己明白。”戾虐的聲音徹底摧毀葉善的纖細,猶如冥獄來的黑暗使者。
“不……明……白……”咽下眼淚,葉善沒有力氣再多追究。
身體象是被巨大的重石輾過似的,寸骨寸痛,痛不欲生。
吃力地睜開眼皮,一景一物從模糊漸漸清晰,映入眼中是那麼的熟悉親切。
身下躺著的是綿柔的細席,滑爽的感受告訴他現在已非在那間空蕩的臨水小榭,而渾身的痛在提醒他不久前發生的慘事真實的而非在做夢。
不知是怎麼回到敞雲軒的,只記得自己在何玉的瘋狂下昏了過去,身體好像已經讓人清理干淨,但遭受蹂躪的傷痕不是一時可以痊愈的,精神上的創傷更為嚴重。
“你醒了?”坐在床沿的男子在說話,擰干的濕毛巾按到他額頭。
“你——魔鬼!”
眼神一下子變得明澈,射出恨的利箭,恨不得刺穿他的胸膛。
“我本來就是血魔。”
毛巾扔回架上的金盆裡,肆佞的眼角透出微妙的表情,令葉善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契約解除!你現在就給我滾出去!”
葉善霍然忘了全身的疼痛,從床上猛地彈坐起,又痛得栽倒,瞪著眼前的男人,揮舞著手臂逕自朝門口的方向連連指劃。
“不——”輕輕一字,有著不容人否定的堅持。
“去他的狗屁契約!我也不知道自己發了什麼瘋,跟你這種魔鬼談什麼交換條件,真是見鬼了!見鬼了……”葉善發瘋一樣的喊起來,直至聲嘶力竭仍在不停地呼叫。
“你冷靜點、冷靜點……”何玉抓住他的肩膀,企圖讓他的情緒稍微鎮定。
“你叫我怎麼冷靜?”葉善大睜的雙眼泛出紅絲,眼神一變為渙散,“我是個男人,卻一再被男人強暴,我要真是個女人,早就去尋死了。”
“可你還活著,沒有死……”
“我是生不如死!我每天都活在恐懼被男人強暴的陰影下,無論做什麼強暴我的那個男人都象鬼影子一樣纏住我不放。”葉善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動,一股腦兒地把這些日子以來的擔憂沖口喊出,把滿腔的不忿統統發洩出來。
“就算你被我逼瘋了,我也不會放過你。”這話說得好殘忍。
“為什麼?為什麼?”葉善一把捉住何玉的大手,拼命搖晃著,“我有的是銀子,我給你一百萬兩、兩百萬,不,我給你五百萬兩,你有了這麼大一筆錢,世上什麼東西買不到手,何苦咬住我這個男人?”
淚,不知不覺灑滿雙頰,觸指即斷的心弦顫如深秋的朽葉,在寒冷的淒風苦雨中欲墜非墜。
他是天之驕子,是南方的主宰,一直以來,認為天下沒有什麼可以難倒他,但是現在,晝夜被魔鬼糾纏,甚至還要奉上他的身體取悅於魔鬼,這種不能告訴任何的痛楚,時時象針刺在心頭,痛襲入骨,卻始終無法拔掉這根刺。
“我不要你的銀子,我只要你。”經過一段令人摒息的等待,何玉搖頭拒絕葉善開出的誘人條件。
“要我?要我做什麼?我不是女人,除了讓你洩欲,女人能派上的用場我一樣也不具備。”葉善自厭自棄地甩著頭,燙人的淚水濺到何玉手背上。
“別哭了,你是江南的霸主,天下一半人要聽你號令,不能哭得象個小孩子。”何玉摸摸他的頭,口氣變得很溫柔。
“我不要做什麼江南首富、商界龍頭,我不喜歡這個角色,我不想再扮下去了!”葉善一反平時的理智與精練形象,哇哇地哭訴著,眶中的眼淚決堤得更快。
如果這些外人看來炫目的虛榮要以他的身心作為代價,他寧可當個升斗小民還逍遙快樂些。
“你不喜歡也沒法子,因為你是葉善,無人可替代的葉善。”
大手小心地抹去掛在眼圈的晶瑩,流露出連自己也不曾發覺的憐惜。
“別人喜歡盡管拿去好了,我才不稀罕呢。”
為了葉府,他犧牲了青春年華,抹煞了所向往過的一切,換來了聲譽顯耀,贏得了富貴權勢,當他引以為傲地登上人生的巔峰,魔鬼的突兀現身撕碎了托呈在面前的璀璨光環,教他心何以對、情何以堪?
“我稀罕呀,我稀罕你的緊。”
“滾開!你這個卑鄙無恥的男人,離我遠點!”葉善拍掉正為他擦眼淚的大手。
“你還在恨我?”
“恨!當然恨!”淚水洗涮過的眼睛份外清亮動人,“天下那麼多女人,你干嘛非要我不可?你這個死變態、死混蛋……”葉善稍喘口氣,辟哩叭啦地開始罵人。
“你若是為了剛才的事,雖然我略微粗暴了點,但我決不後悔,因為始作蛹者是你本人!”何玉聽他罵著罵著,臉色一沉。
“難道是我求你強暴我的?別想把過錯推到我頭上!”葉善氣鼓鼓地數落道。
“本來就是你不對!你不該去和別的女人廝混。”何玉冷冷地指責道。
“我和誰廝混?”葉善大為不服。
“楊淑珍。”聲音冷得如同冰雪。
“她是我表妹。”聽到這個名字,葉善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也是你預定要娶進門的女人。”
“我是獨生子,有義務為葉家留下後代。”葉善語中帶刺的回答,葉府需要的是嫡親血脈的傳承,即使何玉每晚都在他的床上渡過,以最大的熱情融化了他本欲拒絕的軀體,他也不會大肚子、生孩子。
“我說過我不喜歡別人碰我的東西。”夏天的灼熱滲透不進何玉的眼睛,從內心深處泛上玄冰的藍光,讓人見了不寒而栗。
“這是我跟她的事,沒你過問的余地。”
葉善的倔強,葉善的傲氣,事關他一生的幸福,不允許他在此刻有所妥讓,如果他退縮了,那麼今後他永遠只能活在地獄裡,在每個漆黑的夜晚,戰栗地聆聽惡魔的獰笑。
“如果你再同她糾纏不清,我就殺了她。”冰冷的口吻,使人無法置疑話裡的虛假。
“你敢?”葉善圓睜俊目,感情一下子從他心靈的窗口褪淨。
“我為何不敢?我要殺人,你根本就阻止不了。”眼中閃爍著嗜血的光芒。
“她是無辜的,你不要把她牽扯進來。”葉善知道何玉不是說著玩的,他一定會說到做到。
“看來死一個李蓁不足以讓你認清現實,楊淑珍會是第二個因你而死的女人。”
“你是在逼我以後不能再去接近女人?”葉善身上泌出的冷意堪與何玉抗衡,縱然何玉是“魔”,他又何嘗是“善”?
“不錯,就是這個意思。”
“你不覺得太過分了?”
“你是商人,你要我為你效命,間接地是要我把這條命給你,我要你相對地獨屬我一人,你的身體只有我才能占有。”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契約解除,一切都不存在了,我沒必要再去遵守那個見鬼的東西。”
“不管契約是否還存在,我的要求就是這些,決無更改,因為你是我的!”以無人可及的強勢宣告著這具肉體包括精神在內的獨占權,冰邃的眼光凝成霜雪的結晶,冷意地散發出“血魔”的邪惡氣息。
“我好後悔,後悔當初為何要救你……”沉浮的幽寒溺沒深不見底地湖心,覆蓋上追悔莫及的雨愁,葉善神傷淒楚,低低地述說著他的自怨自艾。
“我倒不怎麼後悔……”
“你有什麼好後悔的?”
“我沒有後悔讓你活下來。”
當他從雪地醒來時,曾意圖殺人滅口,雖然沒有成功,但另有收獲的珍貴足可彌補這個小小缺憾。
“是我讓你活下來才是真的。”葉善不解其意地斥道。
“貓就是貓,平時看上去再怎麼冷靜優雅,總是愛張牙舞爪的唬人。”一把冷毛巾又把葉善按在床上動彈不得,“如果你去唱戲,一定會成為出色的名伶,人前人後兩張臉孔。”
人人都道葉府富有,一家之主葉善的賢能干練更為世所稱贊,但葉善的軟弱只有自己知道,其實這個男人的內心並沒有他外表顯露出來的那麼堅強無比,想到此處,何玉不由暗暗得意。
“別把我同優伶相提並論。”葉善惱火地豎起眉。
“優伶在戲台上扮別人,你也是在扮一個自己所討厭的葉善,你扮得很好。”
“為什麼我是葉善……”
當何玉親手敲破他遮蔽世人耳目的那層看似堅固其實脆弱的保護膜,攤呈在自己面前的僅剩下被揭開瘡疤的痛楚與虛脫。
葉善不明白為何要讓何玉看清自己的本來面目,那種看到人骨子裡的眼光著實令他心生厭惡,可是他私心底下仍有點喜悅教何玉瞧見,或許一個人背負的擔子太過沉重,希望有人來分擔一些無邊的困擾。
每到夜晚,這條街上的人流就會多起來,有些人是來街上尋找獵物的,有些人來拉客賣笑的,這條是著名的風化街,三教九流、各形各色的人都有。
倚門賣笑的半老徐娘,縮在陰暗角落的稚幼孩童,怯生的眸瞳裡流露出灰色的希望,僅是為了一餐的溫飽,便要用他們的一生洗不掉的污濁來交換,他們不會去想代價的昂貴,在擁有痛覺之前,他們已經墜入煉獄的底層,熊熊獄焰也不能將他們從麻木的迷藥中灼醒。
街端走來一人,全身裹在一襲不合夏天時宜的披風裡,高高聳起的衣領覆住大半臉孔,讓人瞧不清此人的真面目,行止間,幽雅泛生。
帶著愁翳的眼光飄忽地四處梭巡,似乎在尋找什麼,又有點存在顧忌令他心存猶豫。
“大爺,今晚需要找個人陪嗎?”一個十多歲的清秀少年倏地竄到他面前,使人驚異的是這少年的雙足竟是一對三寸金蓮。
“你是伶人?”兩道謹慎的視線掃過少年菱形的蓮瓣,這年頭只有唱小旦的伶人才會從小纏足。
“是呀,我原本是慶華班裡唱小旦的,後來生了重病被戲班撇下,只好到街上來拉客人。”少年的眉頭似乎掠過一片陰霾,旋即又綻放出明亮的笑容。
“你要多少錢買下你的一夜?”
“看大爺的穿戴不俗,肯定不會讓我吃虧的,由你開價便是。”
微瀾的夜風撩起緊密的披風,露出一角精美的衣裾。
“十兩,夠嗎?”他遲疑地問道。
“夠了夠了,謝謝大爺,謝謝……”少年笑得好高興,拼命向這位寬綽的大爺道謝。
斗室寒傖蕭條,短短的燈草隨時可以斂盡一室的幽光,床頭的一盞孤燈不想就此寂於黑暗,努力在為自己的生存跳躍不息。
“這是你家?”悅耳低沉的男中音在昏暗的微光下散發出蠱惑人心的韻味。
“這是我帶客人來的地方。”
少年用的是“地方”二字,“家”這個字對他而言是奢侈得不切實際的東西。
“你還有其他親人嗎?”他有意在盤問少年一些不該過問的以往,想要得到的答案只有他自己清楚。
“沒有。我從小被賣進戲班,以前的事全忘干淨了。”少年感覺到這位大爺正用迷惑的眼光頻頻打量著他,仿佛要在他臉上找出什麼急亟獲取的解答。
“大概也不會記得有個姐姐吧……”低低地歎聲猶如晚風吹過林梢,他不止在對少年發問,更多的是在對自己的心述說那份淡淡的失落。
“大爺,我伺候你把外面的披風脫掉吧。”少年總覺得這個客人行跡詭秘,而舉手投足間風華蘊藉,透露出迥異常人的貴氣不是單靠素衣淡衫所能巧妙掩飾住的,那種天淵相隔的距離感,與他這寒酸的地方格格不入。
披風在手上滑落,俊雅英挺的臉龐瞬時迷惑住他的心神,他是沒有猜錯,這個男人果然不是他這種卑微的小人物可以妄圖攀附的,高高在上的優越感閃耀著凡人無法用手觸及的光輝,令他遙憶起兒時聽過的傳說中的高貴神祗。
“你好俊……”少年喃喃地說著,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這個高尚脫俗的男人,“你、你是……葉……”突然張大口說不出話來。
“你認識我?”矮小的屋脊給人狹隘的感覺,葉善索性在窄小的床鋪上坐定,微詫地蹙起俊眉。
“有回你騎馬路過,身邊有人告訴我說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葉府之主。”少年眨眨眼,內心深感好奇,“你怎麼會光臨我們這種龍蛇混雜的地方?”
這點好奇並不為過。葉善身為江南首富,家中金山銀山,還少得了陪他過夜的美貌女子?憑他的顯赫身份無須開口暗示,就有一大堆人前僕後繼地為之效勞,犯不著他在入暮後親自跑到那條風化街上,更甭提揀他這種平凡無奇的小卒來簡陋小屋過夜。
“或許我過膩了富貴日子,想換換口味。”葉善自嘲地笑道,修長的手指撩起垂覆額前的一綹發卷。
他盡可以睡他的高樓大屋,盡可以在滿室薰香中渡過一晚,但是他的房裡每天晚上都會有令他恐懼的惡魔出沒,施展出最殘酷殘暴的手段來侵犯他、掠奪他的身心,沾了他一身邪惡的氣息。
他盡可以將這種行為想象成契約的交換條件,盡可以無動於衷地忍受下去,但是逐漸被男人撫弄慣的身軀正慢慢溺於性愛的快感,從排斥到屈服,從順從到習以為常,他的身體將轉變為那個男人手上致勝的籌碼,而他卻要慘淡的步向輸誠,這是他所難以接受的。
聽說花樓坊又來了一位名叫段瑛的絕色美女,取代李蓁成為花樓坊的花魁,據說拜倒在她裙下的男人一點也不比李蓁在世時少。
花樓坊也曾多次派人邀他光臨,他卻婉拒了,不去的理由很簡單——已經有個李蓁因他而慘遭橫死,何必再拖進一個無辜的段瑛。
久經何玉調教的身子對男人間的肌膚相親已知悉甚多,深知後果的他在危險邊緣急欲懸崖勒馬,他不想讓何玉得逞獸欲,不想讓自己成為何玉肉欲下的俘虜,於是他慌了,他逃了,他今晚逃到從來不曾涉足的陌生街道上,巧遇了一個令他憶起往事的少年。
找個陌生人過夜,只是想證明——證明什麼呀?出得了葉府的峻垣奢坊,仍舊擺脫不掉葉府加諸在他身上的金玉枷索,揮不去血魔侵入他體內之際留下的冰徹惡寒,什麼都無法改變,他還是葉府裡的那個葉善,他為自己的一時愚行而感到可笑。
但是他找錯人了,他不應該找上這個少年,更不應該跟他來到這個地方。
少年憔悴虛弱的容顏對他有著一份莫名的熟識感,這張青稚的臉龐勾起他對少年時代春風秋月的回憶,這張臉真的很像……
平靜的心境蕩不起一絲情欲的漣漪,淡然得反而有些對往事感慨的迷茫。
今晚冒然決定的舉措注定是失敗的,有了這項認知,心底的苦澀濃冽得連舌尖也滲出苦味,不再多言,起手從身邊摸出一塊玉佩,遞給了少年。
“你把這玉佩拿到當鋪去當了,權作夜資吧。”
他沒有攜身帶錢的習慣,所以解下系在絲絛上的玉佩贈予少年。
“你要走了?”少年吃驚地看著葉善站起來,頎長的身軀挺拔優美,顯襯得此間屋宇格外低矮鄙陋,配不上他的光彩奪目。
“我想我並不適合做這種事吧,事到臨頭,還是做不出來。”
葉善淡渺地笑了,在他跟少年同樣年紀的時候,回憶並不全是美好的,挑起的綿綿舊思籠罩心頭,他完全缺乏縱欲的起念,這張與多年埋放在心底的那人有些相似的臉龐令他望而怯步,一錯不能再錯了!
“可是今晚我要伺候你,是你用錢買下我的呀。”少年瞄了一眼手中的無瑕美玉,躊躇著是否該還給葉善,“你沒有留下來,我就不能收這麼貴重的東西。”
“這東西對我來說不算什麼,或許能幫上你的忙吧。”柔和的眼光仿佛在看自己的小弟般親切和靄,“收起來吧,你總會派上用場的。”
“大爺……”
他是很需要錢,而這塊玉佩既然出自江南首富的賞貲,絕對是值錢的貨色,但他是否該聽他的話收下來呢?
“聽話,收起來。”語氣溫和醉人,卻包含著令人無法違抗的威嚴。
少年傻傻地握緊玉佩,怔怔地看著高大俊挺的背影飄然跨出小屋的門檻。
一個人踽踽獨行在街上,葉善總覺得心中有什麼很不安。
突然,他狂叫一聲,轉身拔腿飛奔回小屋,門虛掩,血腥味嗆鼻撲聞。
殷紅的血染紅了雙眼,又一次目睹了不該發生的慘景,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
剛才還是活蹦亂跳的少年,此時身首分離,無助地躺在潮濕的地上,失去身軀的頭頗尚帶著微笑,他是在毫無知覺時於電光火石間突遭猝殺,死得干淨利落,而那原應緊攥他送的玉佩的手空無一物。
眼前一陣發黑,葉善幾乎要癱倒,連忙往身邊抓住一件物什,勉強維持不支的姿勢。
“看到了吧,這就是妄想動我東西的下場。”
玉佩在凶手手中漾動著柔和的光澤,屋裡濃重的殺氣一點也不曾影響到它的潔淨。
葉善一聲不吭,猛地搶過凶手手上的玉佩往地下一擲,玉碎了,迄邐一地的星塵。
淚珠簌簌撲落,心中的痛仿佛要炸裂開來,葉善搶在自己崩潰之前悲憤地奪門而出,不理身後緊跟而來的人,在無止境的狂奔之後,脫力地讓人制住了穴道。
沒有驚動到葉府裡的任何一個人,敞雲軒的燈亮了。
“在我十六七歲的時候,我曾經與一個窮人家的小女孩相好,父親知道後極為震怒,說這種人家的女兒對我們葉府沒有好處……當我再去她家時,人去樓空,她們一家三口全不見了……後來我聽說父親親自去到那戶人家,當面羞辱了她一番,結果……想不開就在當晚自盡了,老父禁不起失女之痛也死了,她年幼的弟弟失蹤了……今天我碰上了他,長得很像那個女孩子,那時我就在想若是她弟弟還活在人世,也有這麼大了……”
透明的液體從緊閉的睫羽沁出,悄悄滑落,沒入鬢發深處。
心力交瘁的他連生氣的力氣也沒有了,枕上慘白的容顏黯淡如紙,萎靡不振的悲傷掃盡平日的意氣風發。
不知道為什麼他會願意敞開自己赤裸裸的心,用著令自己也感到驚異的平淡口氣敘說那樁傷心往事,以前他不曾與任何一個人面前談起,現在在這個凶手面前提起,好像在說別人的事一樣冷漠。
或許他已經累得不想在那個人面前扮演人人眼中的葉善,或許他真的對一切無所謂了。
“對……不……起……”
恍惚中聽到遙遠得不似真實的聲音,是有人在同他說話嗎?
那個霸道的男人是不會說這種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