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真非真 第十章
    華燈初上,喜樂奏鳴,銅鑼敲響,綠水青山明月輝映的蘇州司徒山莊門前張燈結綵。  

    管弦絲竹之聲飄蕩四周,衣著華貴的賓客如潮湧至,家丁郊迎十里之外,車水馬龍,司徒家家業深厚,結交的有朝野中人,有一方富商,更有江湖好漢,昔逢大壽之喜,一時熱鬧無雙。  

    穿過兩排迎賓的下人,走過兩頭威風凜凜的玉石老虎,跨過金漆排木門檻,雄麗的大廳裝飾得金碧輝煌,大大的『壽』字正書在堂中,喜慶之言處處可聞,上下滿臉歡笑,喜氣洋洋。  

    只有站在內堂粉彩百蝠屏風後的司徒信陵蹙起了濃眉,臉上凝重的神情與堂前的喜慶顯得格格不入。  

    他頭上束了辮子以紫金鏈抑在頭頂,換上了一件對襟白長袍,領子和袖口為天青色鑲邊,腰間束著青底金絲腰帶,下垂金線懸以隨身玉簫,足瞪綢面六合靴。  

    儒雅高貴的衣飾包裹著俊健的雄軀,一身風姿凜凜的司徒信陵正垂首看著身旁的紅衣公子。  

    「蘭弟,你真的想進去?」斂下眼簾,看著身旁的白蘭芳,在他深刻如刀所削的五官上結著深切的不解。  

    倚立在牆壁前的白蘭芳,今天打扮得份外照人,滿頭烏絲梳成鬆散的辮子,以一串明珠束起垂在肩側,身上穿著金絲蘭花長袍,腰問繫著金絲寬帶,外罩薄紅彈花外掛,以指尖輕輕撥弄束帶上垂下的流總,他淡然地說:「難道你不歡迎我嗎?」  

    眉梢如月,瑩白的肌膚與身上的紅衣相輝映,杏眼烏亮漆黑,白蘭芳修長俊美的身影就如一翩翩的弱冠書生,靈秀纖柔的氣質令人無法輕易忽視。  

    司徒信陵亦在一瞬轉不過目光來,沉吟片刻才搖頭,答道:「只是……想不到你會有意思參加我娘的壽誕,大哥有點意外而已。」瞇起利目,像在猜度其中緣由。  

    打量的眼光,令白蘭芳心虛地瑟縮起來,接著又堅強地捏著拳頭抬起頭來,彎眉下的眸光越過一切,直刺高堂上珠光寶氣的老婦。  

    宮碧雪就在幾名大丫環,其侄女宮翠影與那天見過的胡佬齊塔木陪伴下坐在大堂中心的壽字金漆前領受賓客祝賀。她半白的華發全攏在頭上梳成高髻,戴冠,冠上綴滿珍珠翠花,穿著紫紅壽字錦袍,項上掛指頭大小的珍珠,渾身貴氣迫人。  

    瞪著她臉上春風得意的笑意,白蘭芳恨恨地咬著唇,她所擁有的一切都是自他與娘親身上掠奪所得,她已經得意了十多年,但當今天的壽宴過去之後……  

    薄色的唇辦輕輕勾起,白蘭芳端麗的五官上泛起似笑非笑的神情,當今天的壽宴過去,他相信宮碧雪再也笑不出來。  

    右手不自覺地探入綴珠邊的衣袖,抓著藏在袖內的紫檀鎏金長方盒,幼嫩的指腹在條理上輕輕摩挲,他心中浮現起一陣戰慄的快感,明眸盼兮,掠過身側卓越不凡的男子,卻又感心疼。  

    一會兒他會有什ど反應?失望、尷尬、憤慨、怒恨?想像到深藍眼中可能會有的怒火,白蘭芳的肩頭抖了一下。  

    垂首,睫扇如蝴蝶的薄翅輕輕捤動,帶沙的嗓音向司徒信陵輕聲說。「吻我……」今天以後,可能就是相見如同陌路,就在這之前,他希望留下最後一吻,最後的溫柔。  

    乍然的要求,令司徒信陵臉上出現了驚異的神色,當抖動如花的唇辦再次吐出輕細的『吻我。』兩個字,他才相信自己並未聽錯。  

    大手溫柔地托起他垂向地面的臉蛋,但見瑩白的臉孔已因羞赧而生起紅暈,指頭撥開烏絲,輕巧地撫過光滑的額角,濕潤的睫扇,緊張地閉合顫抖的單薄眼皮,圓潤的鼻尖,掌下端凝雅致的一切皆惹人愛憐。  

    濃眉下的眼睛透著深刻的愛惜,司徒信陵俯首,將唇小心地印在羞紅的唇辦上,兩人的神情專注,輕如點水的吻凝聚萬般深情,仿如兩極相吸再也不願分離。  

    兩唇難捨難分地分離以後,依然被摟著的白蘭芳紅著臉羞澀地垂下頭,以手為他輕攏梢亂的鬢角,司徒信陵笑了起來,貼在他染上紅粉的耳朵兒輕聲說。  

    「蘭弟!我們進去吧!」說罷,便攜著他走出大廳。  

    卓越軒昂的身影剛現,立時有不少賓客湧上前見禮,司徒信陵自若地一一應對,打恭作揖之際,白蘭芳悄悄地鬆開他的手,獨自退開。  

    看著在人群中忙得不可開交的司徒信陵,知道他一時間無法兼顧自己後,白蘭芳澄圓烏亮的杏眸開始在廳內轉動。  

    流盼波光最終落在宮碧雪身上,瞧著她冷冷一笑,白蘭芳從衣袖裡取出他已緊握多時木盒,輕撫微暖的木面,回首向司徒信陵看了最後一眼,咬唇毅然將木盒捧在身前,筆直地向前走去。  

    站在台階下方,負責收受賀禮的家丁採出手想要接過他手上的賀禮,烏絲一晃,白蘭芳偏身避開,刻意高嚷:「司徒老夫人,在下有一份千古難得的寶物要親手奉上。」  

    放聲一嚷將不少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大家都在好奇他手上的是什ど稀世奇珍,膽敢在富甲一方的司徒山莊內大放蹶詞。  

    滿臉喜氣的宮碧雪亦是好奇,向他手上飾著華貴鎏金的長方盒看了幾眼,點點頭,說:「好!好!捧上來吧!」  

    垂下的臉蛋兒泛起嘲笑,白蘭芳捧著盒應聲走了過去,他剛走近宮碧雪身前,坐在旁邊的宮翠影就挑起了尖眉。  

    「姑姑!他是……」她本來想說,他就是司徒信陵在北方帶回來的病鬼,但又想起在眾目睽睽之下不宜失禮便噤聲不說下去了。  

    總不可以讓外人知道堂堂司徒家家主在外面帶了個身份昧不明的男子回家,還是待無人之際再向姑姑道明,等她找個機會好好教訓他!  

    「待本夫人看看裡面是什ど稀世寶貝!」不知就裡的宮碧雪接過小盒興高采烈地打開一看,卻見內裡只盛著幾張留有墨跡的薄紙,不由皺起老眉。「這算是什ど寶貝?不過是幾張信紙!」  

    看著她妝靨濃艷的臉孔上不明的神色,神秘地勾起唇角,白蘭芳應道:「夫人只要打開一看便知道了。」  

    將信將疑地拿起信紙,宮碧雪起初只是隨意看看,越看越是膽戰心驚。  

    將四、五張信紙都看完後,連塗丹的唇亦失了顏色,身上冷汗直冒:「這……這、這些信……你你……」  

    「夫人是嫌看得不夠吧!這兒還有呢!」  

    端凝的五官化開,薄色嬌唇輕勾展現出一抹靈狡的笑意,白蘭芳從衣袖內取出另一張信紙,朗聲誦讀起來:「齊塔木表哥,月餘不見,卿卿思之如狂,輾轉之不能眠也,思君念君想君,春情……」  

    自幼遭逢不幸,他的性格中本已存在一定的扭曲點,這時與堆積多年的恨意溶匯一起,  

    做成了最激烈的反彈。  

    抑揚頓挫的聲音迴盪空中,信中情語露骨,立時令堂下傳來嘲諷斥罵之聲,更有下人偷偷議論:「齊塔木,不就是表舅老爺的名諱嗎?」  

    這時,司徒信陵亦已卓立在圍觀的人群之中,見了白蘭芳的所作所為竟不阻止,有家丁上前請示,他僅冷冷丟下一句:「不用多事!」  

    家丁愕然地抬頭,只見其臉上泛著一層冰寒光暈,眉下陰騖無情的眸子冷冷地看著堂上的驚慌失措的宮碧雪,唇角勾起銳利如箭的淺笑,彷彿正在觀賞一出令他滿意之極的鬧劇,其中的冷酷意味令家丁不自覺地打起冷顫。  

    且聽台上傳來一聲大吼:「閉嘴!」  

    原來是宮碧雪站起身大叫起來:「閉嘴!別念了!你……你到底是誰……?」扶著椅柄巍顫地站起來,坐在她身旁的宮翠影忙不迭上前攜扶,卻被她一手推開,驚疑交雜的眼睛只定著在冷笑的白蘭芳身上。  

    白蘭芳亦不再誦讀,挺直腰背,冷聲問道。「還記得十幾年前,在司徒家偏院被你害死的人嗎?」  

    聞言,宮碧雪的眼睛倏地睜大。「你……」  

    「對!她就是姓李,李月娥是怎樣死的你還記得嗎?」白蘭芳心思敏捷,一聽到那個『你』字立刻就利落地打斷她的說話。  

    「為了殺人滅口,你挑斷了她的手腳,活生生將她折磨至死,血流到地上成了一遍鮮紅的血海!」  

    宮碧雪本是江湖兒女,生性悍然,十幾年前的事,她早就不再放在心上,聽其言亦毫不感愧疚,只感驚駭不已。  

    她為了自己與表哥私通之事,害死丈夫的妾侍與其子,實在是她平生一件見不得人的醜事,但知道內情的不出三人,想不到在壽宴之上竟然被一來歷不明的男子當眾揭穿。  

    在層層垂著的眼皮下一雙寫滿慌張疑惑的眼珠在四周掃視,首先落在身旁的胡老齊塔木身上,見他滿臉不下於自己的驚慌,她栘開眼睛,再次張望,淺色的瞳孔在看到下方冷淡觀看的高大身影時緊緊收縮起來。  

    才不及琢磨猜度,耳邊已再次響起白蘭芳的聲音:「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的壞事被揭破了,司徒老夫人想必是心虛害怕,無言以對吧!」  

    冷冷的嘲諷令宮碧雪惱羞成怒,猛地抽出佩劍撲上前暍道:「胡說八道!毀我清譽,我要殺了你!」  

    她雲英未嫁之時,為江湖上有名的女俠,此時雖年逾六十,但身手依然凌厲,且此事關係她一生聲譽,急欲殺人滅口,免得白蘭芳說出更加不堪入耳的說話  

    快劍如電令人無法閃避,況且,只要看到她手上紅光閃閃的『烈炎』劍,白蘭芳便想起年幼時被劍刺過的徹骨劇痛。  

    劍氣如虹,一道紅光撲臉而來,在陰影籠罩下,白蘭芳只戚四肢僵硬,無法動彈,心中高呼一聲:我命休矣!  

    生死由關之際,腦海倏地浮起一張深刻和煦的臉孔,死亡的恐懼倏地飄遠,眸子不由自主地向堂下看去。  

    覽視下方的眸子看不見思念的身影,反之耳邊傳來破風之聲,一條強健臂膀將他拉入懷中,急旋閃避。  

    四周景物如走馬花燈,天旋地轉間,只有一人的臉孔最清晰明亮,藍得近黑的眸子溫柔地凝視著他,關懷沉著的嗓音響起:「蘭弟,嚇著了嗎?」  

    如自夢中清醒,白蘭芳臉紅耳熱地遠遠眺開,手摸著不受控制地發熱的臉頰。  

    看著司徒信陵再次走近,想起自己的所作所為,白蘭芳心中一害怕,只道他也要殺人滅口,司徒信陵卻只是牽著他的手,領他坐了在旁邊的太師椅上。  

    「坐好,別動!」他帶著笑容在白蘭芳耳邊輕聲說一句,還在頰上親了一口,羞得白蘭芳不知所措地栘開目光。  

    眸光過處只見一片混亂,原來方才在天旋地轉之間,他手一鬆,手上的信紙都飄落在人群之中,圍觀者一時起哄,爭相抓著信紙傳閱,更有人立刻大聲叫嚷起來:「寫出這些淫詞浪語,真是敗壞司徒家的名聲!」  

    「枉大家都尊稱她一聲老夫人,想不到骨子裡竟如此放蕩無恥。」  

    在利劍落空時,宮碧雪被勁風所帶而跌落人群之中,眼看出手阻止她的竟就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已是大驚失色,加上無數道鄙夷如箭的目光,幾十年來養尊處優的她那受得了,臉上血色盡褪,口不擇言:「不!不會!是假的!那些信早就被我燒了!」  

    此言一出,等於承認了她的罪行,堂上賓客立刻嘩然起來。失言之下,她神魂大亂,又見賓客們手上拿著寫滿她醜事的書信,煞時發狂地衝上前搶奪。  

    賓客群中雖有不少武林中人,但都礙於司徒家的面子不願出手,只有爭開避開,廳內的家丁侍衛,未得司徒信陵傳令,都不敢行動,且她神態狂亂,連親信的宮翠影也不敢上前勸止,而被揭與她通姦的齊塔木更已嚇得全身急顫,軟倒在座位上。  

    看著堂下動亂,司徒信陵兩道濃眉緊緊蹙起,向左右下令:「阻止她!」  

    他一聲令下,小五立刻領著幾名侍衛上前,將宮碧雪團團圍住,宮碧雪神智失常,不一會便被制服,小五說一句:「老夫人,得罪了!」便伸手點了她的穴道,令兩名家丁扶著她上前,等待司徒信陵發落。  

    這時眾賓客再次陸陸續續走前,將大廳團團圍了一圈,干百雙眼都以看熱鬧的眼神,等著看司徒信陵會如何處置。  

    卻見司徒信陵走上前,小心地為動彈不得的宮碧雪整理好在打鬥中凌亂的衣物,又細心地將落在她額前的白髮撥到耳後。  

    「信陵,信陵……快叫他們放了娘親。」宮碧雪稍稍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的處境,期盼的眼光緊緊追逐著舉止孝順的兒子。  

    「信陵!放了我!解了我的穴道,信陵!」  

    司徒信陵不應,只專心地為她整理儀容,整理妥當後,緩緩退後兩步,卓然而立,抱拳朝下朗聲說。  

    「各位今天的壽宴鬧出了這等事兒,掃了大家的雅興實非在下所願,當下我司徒家有家事待理,唯望各位先行。」  

    言語問大有送客之意,堂下立有好事之徒嚷道:「司徒老夫人背夫勾漢,有違婦德,今日的事不可以不了了之,無論如何司徒大少爺都應該當著我們的面前處斷。」  

    眉心一壓,司徒信陵沉吟不語,隨著更多附和的聲音響起,深刻的五官漸漸凝重起來。  

    堂下之人所言未必無理,今天的事若不當著眾人面前處理,日後必落人話柄,說他偏私護短。  

    知子莫若母,一看他臉上凝聚的神色,宮碧雪就急了起來。「信陵,你知道的……娘親的事你都知道的,別聽他們胡說,快放了我……」  

    垂眼看著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的宮碧雪,司徒信陵深藍的眼睛看上去冷得像兩顆冰珠,凝視半晌他緩緩地搖頭。「娘親,我真是想不到。你會對不住爹,你……你實在太令我痛心了。」  

    低沉痛心的嗓音令坐在一旁的白蘭芳大惑不解,為什ど這ど說,他不是早就知道的嗎?宮碧雪更加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信陵,你說什ど?你早就……」  

    言猶未休已被大義凜然的聲音打斷,司徒信陵毅然揚眼。「人來!送老夫人回房,從今日起將院內所有門窗鎖上,沒有我的命令,從此不許她出院半步!」  

    無情喝令叫眾人皆是一凜,這等於判了宮碧雪大罪,將她終生軟禁。聽了他的說話,宮碧雪渾身血脈倏凝結,臉如死灰,一直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乾著急的宮翠影忍不住跪了下去,扯著司徒信陵的袍擺說。  

    「表哥!姑姑是你的親娘呀!即使她做錯了,你也不可以……」  

    抿唇不語,司徒信陵臉上毫不動容,只是令人將她拉開,看著他冷峻得如同鑄鐵石的側面,宮碧雪剎那問似乎明白了一切,瞪圓老眼,痛心疾首地大叫起來。  

    「我明白了!我就奇怪這男子是哪裡來的,原來是你……是你……」  

    她來不及說下去,司徒信陵已向她身後打個眼色,小五疾地在她喉上一指,點了她的啞穴,才令丫環扶著她離開。  

    白蘭芳一直旁觀,只見她兩眼低垂,老淚縱橫,簪橫發亂,貴氣的臉孔突然蒼老不少。  

    他本對宮碧雪恨之入骨,但此時見她景況淒涼,杏眼之內不由浮起淡淡的憐憫之色。  

    他雖然有心在眾賓客前揭破宮碧雪的醜事,但是也只為發洩心中怨氣,怎也料想不到司徒信陵竟會如此毅然處斷,更可歎的是滿堂親朋,除宮翠影外競無一人上前為她說話,抬頭看去,只見她的面首正乘眾人不覺悄悄地向堂後走去,白蘭芳心中更感哀鄰。  

    搖首歎息,正巧看見司徒信陵眼中閃過的陰騖寒芒,心中隱隱約約升起一份說不出的不解迷惑。  

    如墜迷霧之時,司徒信陵卓爾的身影已轉向正欲悄悄溜走的齊塔木身上。  

    俊臉之上不見絲毫表情,司徒信陵只以藏在深刻眼皮下的冷酷藍眼輕輕一掃,便向身旁的小五說:「押下去,家法處置!」  

    「是!」小五扯起他,領命而去,老者幾欲叫喊,卻被利落地點了啞穴,無助地被拖了  

    司徒信陵處事果斷,不用片刻就將事情處理得井然有序,不少人都點頭稱是,但人群中卻突然有人高叫:「說得冠冕堂皇!不過,我看你也未必是上代司徒老爺的骨血!大少爺的五官身材看上去反而有幾分胡人的味道!」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回應:「對!據我所知司徒老爺是純正的漢人,他的一雙眼,總不會是深藍色的吧?」說罷,還陰惻惻地笑了起來。  

    一聽兩人的叫囂,白蘭芳的心緊縮起來,他最擔心的事終於要發生了。貝齒咬著下唇,措尖不安地抓著椅柄,白蘭芳的心情並不單純,連他自己亦無法為悲喜憂慮定出界線。  

    沈緬不安之際,只聽方才說話的人又叫道:「要分出是否司徒家血脈,我看最好叫司徒大少爺與方纔的胡老滴血,這就……」  

    一語未畢,空中倏地響起破風之聲,只聽兩聲慘呼,剛才出言無狀的兩人竟同時斃命。  

    司徒信陵負手冷笑,垂在額前的兩絡墨發隨風飄揚,神情冷峻傲慢,眾人面面相覷,都不自禁想起司徒信陵的外號『玉蕭修羅』少年時行事之棘手無情。  

    環觀四周圍著的都是司徒家的侍衛,剛才的暗器亦不知是從何方而來,欲阻無從,不少人都在心中慶幸自己沒有胡言亂語,要不然此刻只怕亦已臥倒地上。  

    見看大局受制,司徒信陵收起冷笑挺身踏前,朝堂下眾人抱拳朗聲說。「今天之事,實是我司徒家出醜了,就此向各位英雄謝罪!但若日後有人敢在江湖上胡說八道,說我司徒家半句不是……」  

    嗓聲一頓,他不急不緩地從懷中拿出一顆鴨蛋大小的金珠,放在右掌慢慢收攏。  

    「若有人再敢胡說八道,就有、如、此、珠!」在鏗鏘有力的聲音中,高舉的拳頭指縫下流下一道金沙粉末。  

    言談之間化金為沙,輕鬆自若,技壓四座,眾賓更是為之凜然,四下鴉雀無聲。  

    眼看司徒信陵以強勢壓伏令眾生俯首,一直目不轉睛地留意情況的烏漆杏眼中不由鬆懈下來,但是,腦海中立刻又升起了另一份疑惑。  

    剛才他已感奇怪,此時細心思量,更覺不妥,任誰被當眾揭破弱點秘密,至少也會有一時的陣腳大亂,反觀司徒信陵非但沒有半點慌張,更神色自若,一切就像早有準備……甚至是他樂於發生的。  

    心思倏清明,凝視著那道高大卓絕的身影,白蘭芳烏漆的眼瞳不受控制地劇烈收縮起來。  

    ※     ※     ※  

    既然鬧出了醜事,壽誕自然無法舉行,賓客一一請辭,家丁們都到門外送客,只餘白蘭芳與司徒信陵兩人獨坐廳堂。  

    凝看對座的司徒信陵,白蘭芳一直默默無語地閉上眼簾,濃密如扇的睫毛不住抖動,直至心思梢定,他才下定決心,說:「一切都是你的陰謀。」  

    淡色的唇瓣蠕動吐出幽清沙啞的嗓音,司徒信陵未有回應,只以修長的指頭輕輕叩響太師椅上的檀木椅柄,眼神深邃遙遠。  

    「你早有準備,所以放任我在廳上搗亂,預先安排了人馬混入人群中,還有,剛才大夫人說,信……早就被她燒了。」  

    即使他不回應,白蘭芳依然接著說下去:「你早猜到我會回偏院去,那些信應該是你命人埋在磚下,刻意讓我發現的,即使我沒有發現,遲早你都會想辦法令我看見,是不是?」  

    歎口氣,司徒信陵終於停下叩動的手指頭。「當日的變故發生後,你們住的偏院早被掘地三尺,至於信,只是我娘以為自己燒了,其實她燒的不過是一迭廢紙。」  

    終於承認了!不可置信地抬起頭,漆黑的瞳孔收縮,白蘭芳緊緊捏著拳頭。「她是你的親生娘親,你竟然連她也計算?司徒信陵,你很狠毒!」  

    厚實的掌心輕輕撫過緣青衣袖上的縐紋,司徒信陵輕聲說道:「蘭弟,你將事情想得太嚴重了……」  

    他的語氣溫文,俊臉上的神情平靜和煦,在白蘭芳圓潤的杏眼內看到的卻是一條毒蛇。  

    「我記得從以前起大夫人的氣焰就極盛,你是厭惡她的專橫管制,厭惡她用娘親的身份壓迫你,是嗎?」  

    閉上厚唇,即使司徒信陵再次沉默不語,白蘭芳也知道他想的即使不中,亦不遠已。心中充斥著被利用被欺騙的怒火,不過,更加深刻的卻是痛心,他曾經以為司徒信陵的情意是真的……但是,說到底自己都是他利用的一件工具。  

    空氣中瀰漫著死寂的沉默,直至一陣匆忙的腳步聲響起。  

    「大少爺!外面有很多『碧海山莊』的人,說是來接『龍騰堡』的侍衛和一位白蘭芳公子走的。」  

    聽到家丁的說話,白蘭芳挽衣而起。「他們是來接我的,我可以走了嗎?」語氣平淡,像是一點也不擔心司徒信陵不放他離開。  

    同樣位處南方的『碧海山莊』莊主正是白翩然親弟,南下之前,白翩然就已寫信託他照應,白蘭芳那天就是叮囑鐵明想辦法向他傳訊,在今天前來接應。本想乘亂而逃,但想不到司徒信陵竟能在瞬間平息混亂,現在只有硬著干了!  

    看著他長身而起的薄紅身影,司徒信陵挑起眼角冷冷地說:「如果我不許你走呢?」  

    「那很快天下人就會知道,堂堂司徒家家主禁錮親弟,還對他……對他行不軌之事!」  

    一邊說,一邊向廳門走去,白蘭芳在賭,他賭司徒信陵不會甘心辛苦經營的一切,隨便毀在流言之下,亂倫逆常這風聲一傳出去,怕他從此在江湖上再無立足之地。  

    司徒信陵果然沒有上前阻止,他坐在太師椅上,深邃的一直凝看修長優雅的背影,直至他走近門前。  

    「蘭弟,我與宮翠影有婚約,你一走,說不定明天我就會迎娶她入門。」  

    低沉的嗓音令烏亮的蠔首倏地一抖,明明只要多跨一步,就可以離開大廳,但隨著他的聲音響起,白蘭芳偏偏停了下來。  

    「司徒家與我娘的娘家向來有生意往來,今次的事一定會觸怒他們,我雖然早就不滿意我娘,但是,亦不想失去她娘家的支持,不過,如果我迎娶翠影,一切就會不同,翠影也會很開心吧……她向來都喜歡我。」司徒信陵的聲音持續響起,白蘭芳咬緊了唇瓣,垂首看薯眼前的門檻。  

    出去!快出去!別管他在說什ど了,他要娶誰都可以!不關你白蘭芳的事,快離開吧!  

    只可惜無論他在心中如何安撫自己,顫抖的足尖始終像被釘死在地上一樣,明知道只要忍痛一跨腿就是海闊天空,步履卻無法抬起半分。  

    大哥……他的大哥,最愛他的大哥不要他了!那他要怎ど辦?不會再有人抱著他、疼他、愛他……  

    抖動由足尖一直傳向四肢,只要想到司徒信陵將會摟著另一人,溫柔地親她、吻她,白蘭芳便覺心頭劇痛起來。  

    他無法控制心中的胡思亂想,直至顫抖得如秋風中落葉的身軀被從後擁入一個寬廣的胸膛中。  

    「蘭弟,知道嗎?自從以為你和二娘死了後,娘親要所有人都忘記家裡曾經有過你們的存在,但是,我堅持要所有人稱呼我做大少爺,就是要記住你……」  

    俊健的雙手緊緊擁著纖削的肩頭,用力得像要將他溶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司徒信陵的聲音始終溫柔、沉著、多情。  

    「縱然我計算過很多人,但是,蘭弟,只有對你,我一直是真心的!我愛你……記得我們說過的說話嗎?大哥最愛蘭弟了。」  

    垂在身側的手緊絞著衣擺,將精緻的銀繡絞成一團,雪白貝齒深深陷入下唇。大哥最愛蘭弟……他記得,他一生也不會忘記,但卻希望可以忘記……  

    他曾經以為自已是恨他的,恨他背叛了自己的信任,恨他令他與娘親流離失所,學戲時每一次被師傅打,他就咬著唇,捏著拳頭在心中狠狠地咒罵他。  

    崇拜他,依賴他,雖然心中從來願意不肯承認,但在夜深人靜之時卻又是另一番無法抑制的思念,無論多不想面對,多年來,在心底內最單純的渴望只有一個,從來未變,就是再次依偎在他的懷中盡情嬌嗲。  

    如珠的淚滾下瑩白的臉龐帶來一道道刺痛,即使被傷得體無完膚,他亦是如此地依戀身後男人的懷抱。  

    他不由撫心痛問:白蘭芳!你的骨氣那裡去了?看著地上深紅色的地衣,他想起了遙遠的過去,想起偏院裡深得近黑的血跡,想起娘親病死前瘦骨嶙峋的臉孔,想起大夫人臉上的不甘。  

    愛或許可以包容一切,但是,他們的痛苦不甘又要從何宣洩?咬著唇,白蘭芳揚手輕輕地將他推開。  

    他的人生裡失去的實在很多,而擁有的又偏偏似真非真,一直以來司徒信陵的情愛,之於他都是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說假不假,似真非真,他明知道應作如是觀之,卻又甘於沉淪。  

    或許這就是愛,愛如醇酒又似美夢,令人軟弱,令人瘋狂,即使喝了最烈的酒亦總會清醒,作過最甜的夢亦會夢碎,現在或許就是他面對現實的時候。  

    「蘭弟?」看著他緩緩提起的腳步,司徒信陵臉上浮現不可置信的神色,自以為勝券在握的他無法接受白蘭芳的決絕,深刻的五官上無法抑制地升起憤怒的火焰,雙手緊緊地捏成拳頭。  

    「蘭弟!你有膽走出去,就永遠也別想回來!」  

    在他的怒吼之中,柔順的烏絲,修長的背影倏地失色,看著他難以掩飾的顫抖,司徒信陵心中浮起嗜血的快感,唇角勾起一個冷酷的弧度。  

    「你現在轉身大哥還可以原諒你,但是,如果一踏出去,我保證你一定會後悔!即使日後你跪著回來求我,我亦不會再要你。」  

    沉著冷酷的嗓子迴響空室,白蘭芳每踏前一步,就覺身上的血肉如被干刀萬剮,滴出血淚。  

    即使痛心疾首,他始終跨過門檻,門外碧樹無情,身後冷酷如冰,天地之間何處才是真正歸屬?汗濕重衣淚濕臉,一身酸楚,孤身佇立,只餘淒冷伴心頭。  

    眼見他真的走了出去,司徒信陵眼神陰寒黑閭,拂袖而去,走進內廳之前一聲冷哼,如鐘鼓震鳴,如利箭穿心,傳入白蘭芳耳中,心頭痛極,竟吐出一口血來。  

    挽袖拭去唇辦上的腥膩,眼看血色溶化成滿袖鮮艷,瑩白的手撫上喉頭強忍嗚咽,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及至玉乳磚牆之外,看到熟悉的臉孔,白蘭芳雙足一軟,倒了下去。  

    塵沙翻飛,一張張驚呼著湧上前的臉孔漸漸模糊,在昏暗的天地問,只餘一雙冷然無情的深邃眼睛,揮之不去地烙印刻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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