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真非真 終章
    殘霞映中園,綠深芳草雨,一顆顆雨點打在糊著薄紗的鎖窗上,發出如珠落玉盤的動聽聲音。  

    同樣光線昏黃的雅室內,飄散淡淡藥香,一青衣少年和衣伏在桌上沉沉睡著,朦朦朧朧之間卻聞幾聲咳嗽,繼繼續續地把他驚醒過來。  

    從桌椅上一彈而起,急步走向內裡的雲紋架子床,撥開垂幃,扶著床上的紅衣公子起來順氣。  

    那紅衣公子抓著衣襟驚天動地地咳將起來,咳得咽喉如被烈火燒灼,冷汗浹背,奸不容易咳嗽梢止,少年棒著青花小茶杯遞到他唇邊,如嘗甘露,紅衣公子感謝地抬起頭道謝。  

    「麻煩你了,鐵明。」從散亂的烏絲看過去,紅衣公子肌色瑩白剔透,五官端凝,雙眸漆黑渾圓,點點光芒反映如水中杏子,唇色淡薄,顧盼問的愁霧靈狡,正正是離開了司徒信陵的白蘭芳是也。  

    鐵明將茶杯放好,一臉關切地問。「蘭公子,好點了嗎?」  

    「嗯……」看著床架上翠綠的海紋,白蘭芳心不在焉地點頭。  

    自那天在司徒家門前暈過去,再清醒過來後,他們就隨著白翩然之弟的安排到『碧海山莊』來了,本來只打算暫住幾天就回北方去,想不到他突然高燒一場,人總是昏昏沉沉的,請了不少大夫,都說找不出病因,只得在這住了下去,一住就兩個多月過去了。  

    拉好衣襟,白蘭芳從床上起來,走近窗前,輕輕推開窗子,只見斜雨拍打,從雨中向前看去,四周綠氣氤氳,碧樹如海,翠色遊廊,青磚綠瓦,意景閑靜清幽,果真不負『碧海』美名。  

    可惜這些日子來,他身子抱恙,終日留在房中,對這兒的風物景致竟是不曾留意。閒倚窗框,鐵明看他神情飄渺,心忖不便打擾,正想悄悄退出,到廚房去看看晚膳做好了沒有,剛走了兩步,就被白蘭芳叫住。  

    「鐵明。」  

    看著不遠處的小個子,白蘭芳欲言又止,唇半開半閉,好不容易才吐出嗓音。今天有人找過我……我們嗎?」  

    搖搖頭,鐵明說。「沒有。」  

    「嗯……」雖然他的答案早在意料之中,白蘭芳依然難掩失落,偏首斂起眼簾,眸光再次落在雨絲紛紛的外頭。  

    院外本來守著很多碧海山莊的護衛,以防範司徒山莊的人前來,但這兩天都撤走了,回復了本來的閑靜清幽,白蘭芳從來沒有問過為什ど,但心裡卻明白是因為兩個月風平浪靜地過去了,他們料定司徒信陵不會再找到來,所以眾人都被撤回原職。  

    雨珠打響萬物,如鳴環珮的聲音回遍四周,更為白蘭芳帶來無盡失落,自居此以來,心空蕩蕩的什ど也裝不下,只不時隱隱作痛,大夫都找不出病因,無法用藥。  

    只有他自己最清楚,這是心病,治不了的心病。  

    不自覺地歎口氣,幽清的氣息令走到門邊的鐵明忍不住再次停步,回過頭看著倚在窗前的削瘦身影,猶豫半晌,他終於立下決心,咬著唇說。  

    「蘭公子,本來韓大哥他不許我說的,但是看見你這樣子,我實在忍不住要說……今晚就是司徒信陵的新婚之日,他忙得很,不會找我們的了。」  

    一聽這驚人消息,白蘭芳渾身一震,杏眼瞪圓地看著鐵明。「他的婚事?」  

    「是的!看時辰,現在應該要開始行禮了。」早在他們離開司徒山莊的第三天,司徒山莊就傳出了喜事的消息,只是那時白蘭芳躺在床上高燒不退自然不知道。  

    而他退了燒以後,韓重等人反覆琢磨,都道當日司徒信陵突然囚禁他們的事必與白蘭芳有關,再仔細觀察白蘭芳有若失魂落魄的舉止,不難端詳出糾纏不清的情絲瓜葛,一致決定不再在他面前提起任何與司徒家有關的事,只待他身體一好就趕回北方去,免得再生事端。  

    起初鐵明還不太相信,但見得白蘭芳日漸憔悴蒼白,才知道韓重的推測十不離八九,他年紀尚輕未知情為何物,只是不忍看見白蘭芳再為之神傷,這時始終忍不住說了出來,只道這樣他就可以早日清醒過來,不再胡思亂想。  

    卻想不到,一聽這消息,白蘭芳本已瑩白的臉色更呈一片死灰,由雙手以至足尖都劇抖不已。  

    鐵明欲走過去扶他,白蘭芳以五指抓著窗框,強行支撐起修長的身軀,說:「你……你先出去……我想好好安靜一下。」  

    「蘭公子。」虛弱的聲音令鐵明更加不安,依然意欲走近。  

    「出去!」白蘭芳倏地厲聲斥暍,嚇得他渾身一抖,遲疑頓步,半晌後終於決定退出寢室。  

    聽著木門被關上的聲音,白蘭芳強忍多時的眼淚終於滾了下來,今天就是他的婚事?他走了才不過兩個多月。  

    好一個司徒信陵!到現在他才知道什ど叫做翻臉無情,什ど叫冷酷如冰!思之他往日滿嘴的情真意切,此刻盡化冰塊,白蘭芳內心的委屈悲憤之情真是難以言喻。  

    心頭更深刻的是另一種酸澀苦楚,司徒信陵果然言出必行,他真的要娶妻了,拋開曾經有過的承諾,丟下他孤伶伶一個人,迎娶宮翠影。  

    憶及那女子俏麗動人的臉孔,在白蘭芳心頭裡升起了無比妒意,他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像宮翠影與司徒信陵相依相偎的情景,指尖抓緊翠竹的窗框,用力得令指甲與指縫間滾出了細細血點。  

    當日他雖然推開了司徒信陵的懷抱,但是滿身情殤卻終是難以揮去,推開了那男人令他心頭瀝血,如同失去了自己的半身。  

    大病一場,在高燒之中,模糊眼界內的一切火紅炙熱,只有那人深藍近黑的陰騖冷眼糾纏不去,及至高熱退去,夜半無眠之時,輾轉夢迴之際,只撫得枕藉濕冷,抹去臉上淚痕,卻見身側無人,慣了被那人擁在懷中的身子冰冷發抖,再也無法入眠。  

    至此,他才真正知道自己根本無法離開司徒信陵,即使被利用欺騙,也比不上沒有他在身邊的淒冷孤寂。  

    白蘭芳本是富家子弟,只因家族爭鬥而淪落天涯,寄人籬下,心裡對親情愛情的渴望實比乎常人要強烈很多。  

    司徒信陵正是他所需要的一切的混合體,天下問不會再有一個人比他更加貼近白蘭芳心中的渴求,這時得知他將要屬於另一個人,不由令白蘭芳肝腸寸斷,神魂大亂。  

    「他是我的……是我的……」失色的唇喃喃自語,只恨不得跑到司徒信陵的面前大吼大叫,阻止他的是心中最後的矜恃和理智。  

    現在走去也沒有用,只會換來司徒信陵的冷嘲熱諷,他一定會取笑他的軟弱、愚蠢,就像他當日所言,即使跪在地上求他,他亦不會再要他。  

    晶瑩的淚珠不斷下滑,心痛近乎心死,只管哭過不停,突然,在隱隱約約之間,只覺在幾滴水點滴在身上,抬起眼,模模糊糊間只見一道濕漉漉的高大人影佇足身前。  

    「哭什ど?」低沉深邃的嗓音令白蘭芳以為出現了幻聽,但當淚眼在半空中接觸上一雙陰騖眼睛以後,又倏驚醒。  

    慌張後退,被身後的小几絆腳,踉艙地向後跌了一跤,司徒信陵看了也不上前扶起,只冷冷看著,白蘭芳在狼狽間抽空一瞄,見了他臉上的漠不關心,更心痛得有如刀割,又氣憤難當,雙手憤憤地抓著衣擺,嘶吼起來。  

    「走!走!你還來找我做什ど?」  

    司徒信陵不語,只冷眼盯著他,眼眸之寒冷如冰,令人如坐針氈的眼神看在白蘭芳眼中只令他更痛心疾首,也不再急著從地上起來,只顧伏在地上啼哭。  

    「走!我不要看見你……你、你就要成婚了,走……找我干什ど,王八蛋!……走……走……」  

    嗚咽地罵了幾句都是趕他走的說話,司徒信陵臉上冷峻的神色突然變得不耐煩起來。  

    沉著臉,上前扯起白蘭芳的身子,粗暴的舉止令白蘭芳受驚,掙扎起來,意圖與他拉開距離,司徒信陵一臉不耐,用力扯著他的肩頭,將他推在圓桌上。  

    來不及掙扎,壯碩的身子已壓在他身上,雙手壓著雙手,在壓迫性的力量下,白蘭芳繃緊了身子,不敢動彈,揚起眼簾看上去,壓在他身上的男人滿臉陰霾,眼瞳中如燃著兩簇鬼火。  

    翻窗而進的司徒信陵,渾身被外面的大雨淋濕,發尖不住地滴下水點,他也不擦一下,只凶狠狠地向白蘭芳瞪眼,半晌後突然揚起右手,瞬間以為會被打的白蘭芳反射性地合上眼簾,誰料大手只輕輕地落在他的臉蛋上,在嫩滑的肌膚上細細撫摸。  

    「蘭弟,我輸了……」  

    嗓音中竟帶著少有的狼狽失意,白蘭芳訝異地睜開眼,看著他在幾乎與己相貼的臉孔,只見他臉上的神色憔悴,眼窩深深地陷了下去,不復往日的爾雅和煦。  

    互相凝視,白蘭芳根本不知道他突然出現打的是什ど主意,自然不敢隨便說話。  

    直至司徒信陵再次打破沉默,嗓子一如以往沉著動聽:「本來我以為只要婚訊一傳出,你一定會跑回我身邊求我,我滿心得意地計劃好要怎樣教訓你,羞辱你,要你永遠也不敢再離開我。但是……」  

    說到這裡,他神色平靜的臉孔倏地睜目切齒,就如一頭惡鬼,恨恨地瞪著身下人。  

    「你竟然不出現!你、你……竟然不回來!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吃不下噎,睡不安寢,而你竟敢留在這鬼地方,也不回司徒山莊找我!蘭弟,我就要娶另一個人,你不妒忌嗎?我知道……你是愛我,不可以離開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他的神情激動,到最後凶悍的聲調更成為嘶吼,雙手抓起白蘭芳的肩膀不住搖晃,追問答案。白蘭芳愕然視之,感到懼恐不安的同時,內心又隱隱泛起矛盾的歡情。  

    由司徒信陵身上傳來的情感波動,難得地清晰,白蘭芳只覺他的情感之真誠可信,從未如此清晰。靜靜思索的時候,司徒信陵已梢為冷靜下來,放輕了聲音說道:「蘭弟,跟我回去。」  

    白蘭芳咬唇不語,他實在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該如何回應,司徒信陵來找他,他的確是感到興奮,亦無法否認內心對他的情意,只是一想起他的陰險,詭詐,就怎ど也說不出答應的說話來。  

    「蘭弟,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欺騙你,利用你……」看著不言不語的白蘭芳,司徒信陵從腰間拿出玉蕭,輕輕一扭,刀尖『鏗!』的一聲彈了出來。  

    只道他怒不可遏,把心一橫要殺人了,白蘭芳緊緊閉上眼簾,心中非常害怕,但又有鬆一口氣的感覺,離開他是不捨,留在他身邊是不甘,或許死就是最好的解脫。  

    半卷的睫扇抖動,在瑩白的臉頰上落下陰影,白蘭芳只等他手起刀落,超脫此生的糾纏苦痛。  

    誰料,預期中的痛楚久久未曾到來,睜眼卻見司徒信陵將手一揚,竟將刀尖向自己的胸前送去,白進紅出,鮮紅疾地在衣襟散開,熱血灑在眼角,抖著手,白蘭芳不敢相信地摸向眼角,倏見血紅鮮艷,漆黑明亮的眼珠不住收縮,結舌啞口。  

    收起玉蕭,司徒信陵俊臉之上帶著淺笑,輕聲說:「我保證以後都不會再欺騙你,這一刀,就是當是我付出的誠意,亦是我對以前的事所做的道歉。」  

    看著他勾起的厚唇上的笑意,白蘭芳無措地搖首,他不明白為什ど司徒信陵還可以笑出來,看著在白衣上不住化開的血色,白蘭芳薄色的唇更顯青白,慌亂不已地伸出手,抖著指尖緊緊地按著他的傷口,只道這就可以令血不再流出。  

    熱意慢慢滲透指縫,白蘭芳只感無比慌張,若這就是司徒信陵所謂的誠意與歉意,他寧願不要!  

    淚盈眼眶,不知不覺間再次濕透臉頰,看著他透澈的臉蛋,司徒信陵笑得更加和煦,左手五指飛快地在傷口附近要穴連按幾下,接著將手探入白蘭芳顫抖的肩膀下,將他從桌上抱起。  

    「原諒我,隨我回家去,好嗎?」  

    淚如雨下,白蘭芳說不出話來,他的心紊亂不已,無法分辨眼前人到底是真心誠意,還是正在使用另一種手段來感動他。  

    始終得不到回答,司徒信陵深刻的五官上掠過淡淡的苦澀,但很快又提起精神,深藍的瞳仁定定凝視白蘭芳一雙盈盈杏眼。  

    「無論如何,我都要帶你走,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水遠不會!」  

    在如誓約的沉著嗓音中,端麗的臉被扳起,司徒信陵壓下厚唇,在氤氳熱氣中晶瑩的淚珠落得更急。  

    無法推開他溫柔又強硬的臂膀,白蘭芳知道自己的心早就不屬於自己,已經背叛主人,向司徒信陵靠了過去。  

    一切的感受糾纏不清,但無論是親情、愛情,還是怨恨……最後凝結成的都只有眼前人深刻俊朗的臉孔  

    「我愛你,我永遠不會再傷害你。」在撼動人心的低沉嗓子中,密睫抖動,看著那雙陰騖深邃卻又柔情如海的藍眼,白蘭芳緩緩閉上眼,放任靈活的舌尖鑽入淡色唇辦。  

    唇舌甚至呼吸都被緊緊吸吮,在近乎吞噬所有的深吻之中,白蘭芳清楚知道,他再也無法將他推開。  

    擁著他的男人之於他,就像天下問最毒的毒蛇,可笑是他明明被毒牙咬緊,卻偏偏無法推開,甚至淪陷在香甜的毒液之中,或者……這是另一種幸福。  

    房門被輕輕推開,門外大雨已歇,烏雲盡散,明月高懸半空,揮灑冷冷銀光,他就像月下幽蘭,只有在月芒冷光的輝映下才能散發風姿。  

    情愛癡狂半若愚,自古至今,多少人即使渾身是傷亦願沉醉其中,盈盈眉眼將橫處,正停駐於在月光映照下更顯分明的深刻俊顏之上。  

    臉蛋悄悄地倚在壯碩的胸口上,緩緩閉上眼簾,白蘭芳知道,這就是他半生所有希冀渴望的依靠,即使是利用欺騙,即使似真非真,他亦不願再去追究,就讓他永遠沉淪在夢寐以求的溫柔之中,不再清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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