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天一早,皇家戰爭部的一位傳令官帶著文件來到了「白雁」客棧,宣佈謝爾蓋·戈爾洛夫將軍為統帥,帶領部隊向南行進,去增援被普加喬夫領導的哥薩克叛軍所困的皇家軍隊。傳令官同時宣佈,基蘭·塞爾科克上校作為副指揮隨軍出征。
由於第二天就要離開聖彼得堡,我和戈爾洛夫立刻開始召集我們的軍團。這項看似很困難的任務其實比較容易,因為文件上說我們不是從零開始組建的軍團,而是一支後備部隊,再加上軍事學院隨我們一起派到克里米亞去的騎兵。這樣一來,我們只需從已有的申請名單中挑選幾名軍官出來,人數不超過五人,讓他們充當我們的作戰參謀。麥克菲在這方面給了我們巨大的幫助。
整整一天,就連我們在面試和討論哪些軍官能成為最有希望的領軍人物時,我一直在想著比阿特麗斯。我想去看她,而且天色越晚,我就越想去看她,可我不知該找什麼借口。我發現自己無法集中精力,所以當戈爾洛夫說就忙到那裡時,我鬆了口氣,然後和他一起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幾分鐘後,我的房門上傳來了敲門聲。我打開門,驚訝地發現進來的是季孔,後面還跟著戈爾洛夫。戈爾洛夫皺著眉頭,不過他緊皺的眉頭下卻藏著笑意。季孔在不好意思地扭著身子,然後結結巴巴地說,「我……我……長官!我們……」他回頭看了一眼戈爾洛夫,戈爾洛夫朝他點點頭;他又轉過身來對我說道,「長官!我們……我母親和我……請您今晚賞光和我們共進晚餐,如果您……如果您沒有什麼別的事情的話。」
我越過季孔的肩膀看著戈爾洛夫。他在笑。
「季孔,我有很多事情要做,也可以跟很多人共進晚餐,可到你們家作客比什麼都讓我高興,也沒有什麼事情比認識你母親更讓我感到容幸。」
季孔的胸口先是充滿期待地鼓得老高,然後又陷了下去,最後又重新鼓了起來。「那走吧!現在就走!佩奧特裡!佩奧特裡就在外面,戈爾洛夫伯爵也一起去。我母親做了一個肉餡餅,我們非常高興來做……」他就這麼喋喋不休地說著。我披上斗篷,跟著季孔來到了樓下,在門口遇到戈爾洛夫時,他緊緊捏了一下我的肩膀。
佩奧特裡的確趕著戈爾洛夫的一輛舊馬車,在客棧門前等著我們。我們三個人上了馬車,在一片暮色中向前疾駛。天空呈淡紫色,空氣非常寧靜。街面上的冰雪已經溶化了許多,露出了乾燥的路面,馬車車輪在磚頭路面上發出了轆轆聲,讓我非常高興,也讓季孔更加高興。佩奧特裡不用人指點就知道怎麼走,不一會兒就把我們送到了城市的商業區:這裡雖然說不上很富有,但住宅和店舖非常整潔,其中一些還上了油漆--這在聖彼得堡可是勤勉的象徵。我們在一家粉刷得雪白的店舖前停了下來,我看到門的上方掛著一個招牌,上面畫著一隻握著縫衣針的手。佩奧特裡讓我們下了車,然後趕著馬車去了附近的一家停放馬車的地方。季孔走到門前站住腳,揚起眉朝我一笑,張著嘴看了一眼戈爾洛夫。看到戈爾洛夫在向他點頭示意,季孔就領著我們走了進去。
他推開門的時候,有一隻鈴「叮噹」響了一下;他關上門時,這只鈴又響了一下。店舖裡到處都是布:一匹匹捲好的布,零頭布,樣布,碎布,線團,一卷卷綵帶,一堆堆這樣那樣的材料將小小的屋子塞得滿滿的,並散發出棉布、毛氈、呢子的氣味。屋子裡沒有點燈,前面窗戶上的百葉窗被拉了下來。屋裡唯一的光亮來自通向店舖後面的一扇開著的房門。「媽媽?」季孔大聲叫道。
裡面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招呼我們進去。我覺得那更像是命令我們進去,而且我的腦海裡第一次閃著一個念頭:這個聲音似乎有點耳熟。季孔領著我們穿過房門走進了裡屋,裡面有張小木桌,上面點著蠟燭。一個女人背對著我們,正把一大盤熱氣騰騰的土豆放到桌上。我們站在房門口,她當然知道我們站在那裡,可她繼續背對著我們,忙著擺桌子。「媽媽!」季孔又叫了一聲。她轉過身來,我一下子驚呆了。她就是那位女裁縫--在米特斯基家見過的那位女裁縫,為我們做軍裝的那位女裁縫。
「歡迎您,塞爾科克上校,」她說,「季孔!你能肯定我們見過面嗎?」
「可……」
「季孔!」
季孔在他母親嚴厲的目光下鼓起勇氣,非常正式地說道,「塞爾科克先生……上……上校,這是我母親。媽媽,這位是塞爾科克上校。」
「夫人!」我彎下腰去親吻她的手。「我感到十分容幸能再次見到您!而且為……正式認識您感到高興。」
她矜持地笑著點點頭,然後板著臉對戈爾洛夫說,「那麼將軍閣下,您又來了?」
又來了?我不大明白。
「我估計這次不會把我趕走吧,」戈爾洛夫說。
「我相信我稍微多做了點吃的,」季孔的母親說,不過桌子上已經擺放了四套餐具。
我那天晚上坐在季孔的對面,戈爾洛夫坐在季孔母親的對面。季孔的母親名叫瑪爾季娜·伊凡諾夫娜·捨夫洛娃,丈夫十年前在克里米亞陣亡。她說他「是個十足的瘋子,就那樣離開了家,就那樣死了;不過他在家時對我兒子和我還不錯」。儘管她說話尖刻,我還是能感覺到她非常愛那個男人。(我應該在這裡解釋一下,俄國人的中間名來自這個人父親的名字,如果這個人是男人,那麼在名字之後加上「奧維奇」;如果是女人,則加上「奧夫娜」。稱呼別人時使用這種來自父親的中間名可以表示尊敬和正式;戈爾洛夫總是稱呼他對面這個女人「瑪爾季娜·伊凡諾夫娜」或者「夫人」。)只要她開口說話,季孔就會看著她。我被她打動了,仔細地觀察著她。不過,真正最仔細地觀察她的卻是戈爾洛夫,因為他假裝根本不去注意她。作為證據,我給大家列舉瑪爾季娜·伊凡諾夫娜和戈爾洛夫之間下面這段對話:
「伯爵--我是否應該稱呼您將軍?--您那甜菜有什麼不對勁嗎?」
「不對勁?沒有!非常好吃!可口極了。」
「您怎麼知道?您連碰都還沒有碰一下?」
「我……在等您先動口,夫人。」
「我習慣在吃完肉餡餅後吃甜菜。」
「您以為我不是這樣嗎?我吃東西總講究一個先後次序。」(這當然是彌天大謊;戈爾洛夫吃東西時就像只野狗,如果有人敢在他餓極了時把手指伸到他跟前,他一定會把那些手指吞進肚裡。)「再說,效仿女主人也是一種禮貌,對嗎?」
「太對了!也許讓我感到吃驚的正是您或其他俄國貴族的這種禮貌。」
「既然您如此急於要我吃下您做的甜菜,夫人,我這就照辦!嗯!唔!不錯,這甜菜做得非常好吃!我一定要告訴大家。」
「這麼說,您還是知道什麼好吃什麼不好吃,知道什麼是禮貌什麼是不禮貌。這讓我感到更加吃驚。」
季孔屏住呼吸看著這一切,眼睛在戈爾洛夫和他母親之間來回穿梭,完全被他們這種交鋒迷住了。在我看來,每次交鋒中敗下陣來的總是戈爾洛夫,而她則一路高歌。不過,也許真正敗下陣來的並不是戈爾洛夫。當瑪爾季娜·伊凡諾夫娜把盤子端到廚房、季孔也跟她進去幫忙時,戈爾洛夫和我站在壁爐前烤火,他湊到我耳邊悄聲說,「這女人真了不起,是不是?」
「那當然,」我說。
「你知道嗎?」他非常興奮地說,「我昨天來拜訪過她。」
「你知道季孔是她兒子?」我問。
「不知道!根本不知道!我從米特斯基那裡要到了她的地址!我……我只是想謝謝她給我們做了那麼漂亮的軍裝。就這麼簡單。真的。我為我那身軍裝感到驕傲,所以想謝謝她。」
「戈爾洛夫,我還以為我們之間沒有秘密可言呢。你可真是夠忙的。」
「你……」看到瑪爾季娜·伊凡諾夫娜進來端走桌上最後一個盤子,戈爾洛夫立刻不吭聲了,只是盯著天花板,來回晃動著身子,直到她重新走了出去。「你以為你去宮廷搞陰謀時,我就整天躺在那裡睡覺?」他接著說道,「好了好了,我來到了這裡!我正準備敲門時,你猜誰從門裡蹦了出來?季孔!他上午不用去客棧,所以當然會在家裡!我隨即想起他曾經說過他母親是個裁縫。嗯……我第二次見到她時,話全讓季孔說了。她只是望著我。我告訴她我非常喜歡那身軍裝……我說她要在那麼短的時間裡把軍裝趕出來,而且做得那麼好,我想再給她一些額外報酬。錢當然是我剛剛拿到的那些報酬。你猜怎麼著?她拒絕了!拒絕了!『有人已經給了我報酬,』她說,『那是我同意的價格。我不會接受任何多餘的報酬。』你看她多麼了不起,她……」
戈爾洛夫再次住嘴,因為女主人又走了進來,而且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個冒著熱氣的俄國式茶炊,以及拌著奶油的草莓。那些草莓個兒很小,品相也不好,屬於溫室裡長出來的,可那卻是我吃過的最可口的甜點。
我們離開時,瑪爾季娜·伊凡諾夫娜站在店舖的門口,一隻手摟著季孔的肩膀,而季孔則在使勁地揮手。佩奧特裡駕著馬車帶我們離開時,戈爾洛夫在輕輕哼著歌。
就這樣,戈爾洛夫找到了每個士兵在開赴戰場的前一夜最希望得到的東西:心中有了一份愛情、有了一份希望;如果他戰死在疆場,這個世界上將會有某個人為他傷心;如果他平安回來,將會有人為他歡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