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了去皇宮見波將金,我在「白雁」客棧自己的房間裡重新換上了那套俄國軍裝,然後下樓與戈爾洛夫打了個招呼。我看到他正坐在那裡面試一長排職業軍人,他們個個都渴望陪伴我們去南方與哥薩克人作戰。我在門口朝他揮了揮手,然後上了佩奧特裡等在那裡的雪橇。
一位文官在皇宮大門口的台階上等著我。他自稱是「波將金將軍閣下的助手」,並立刻帶我走進了門廳。「您以前參觀過皇宮嗎?熟悉這裡嗎?這是圖書館……這是意大利雕塑館……那一件作品就值一萬五千盧布……」他就這樣領著我往前走,讓我看各種值錢的東西,彷彿那一切都歸他所有一樣。當我們來到賓館區時,他站住腳,一定要我看看狄德羅來訪時曾經住過的房間。他對其他各國名流如數家珍,就像他們是他的私人朋友。「你知道,我們與伏爾泰保持著書信往來。」他說。
再往裡走,我們來到了另一扇門前。他敲了敲,聽到裡面傳出輕輕的回答聲,便打開門,然後大聲叫道,「基蘭·塞爾科克爵士拜見親王!」我看到那位助手不再有任何進一步的舉動,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走廊裡,我便走進了那個房間,門在我身後關上了。
裡面的空氣有股濃重的焚香的氣味,混合著到處點燃的蠟燭發出的濃烈氣味。我還從來沒有見過裝飾如此華麗的房間,地上鋪了一層又一層的地毯,牆上和窗戶上掛了一層又一層的窗簾或壁毯,到處都是流蘇,到處都是靠墊,就連傢俱也埋在一摞摞繡花枕頭之下,使我很難看清任何一件傢俱的風格或款式。這讓我想起我想像中的土耳其帕夏【帕夏:舊時奧斯曼帝國和北非高級文武官員的稱號。--譯注】的秘密住所。房間裡的確到處可見東方色彩:屋頂上的絲質掛毯,鍍金的燭台,有著五顏六色管子的銀製水煙斗。「塞爾科克先生,」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說道,「請坐。」
我不僅不知道自己該坐在哪裡,也沒有看到說話的人。這時,鋪著錦緞的床上的一個我以為又是一堆枕頭的東西動了一下,然後坐了起來。由於窗簾拉上了,我無法看清他的臉,只看到他身上穿著一件亮閃閃的絲綢外衣,有些像睡袍,一直垂到他的膝蓋,露出一雙光禿禿的大腿。他把腳擱到地上,然後套進一雙紫色拖鞋中。他把手中握著的一疊文件扔到床上,不過他的眼睛含著睡意,不大可能是在看那些文件,至少不會是在認真地閱讀。他站起來,用手指了指,「就坐那兒吧。」我走到他所指的那堆坐墊旁,看到坐墊下面是張椅子。他一屁股坐到我對面的椅子上,靠在那裡,似乎要睡一會兒。我們相距五英尺,中間隔著一張雕花小桌,上面的水晶瓶裡裝著酒。
「來一杯嗎?」他問。
「不,謝謝,先生。」
「你應該說『長官』,因為我是將軍。」
「是,長官,我請您原諒!」
「你是不是覺得我的衣著不像個將軍?」
「長官,我認為每個人在非公開的場合都可以穿他想穿的衣服。」
「可你昨晚發表高見時倒是毫無保留!坦率地告訴我,你是否覺得我的形象沒有軍人氣質?」
「嗯,長官……我只能說這與我的軍旅經歷不大相符。」
他把頭往後一仰,放聲大笑。「啊!這麼說,我和你所認識的其他將軍不同!我們在這一點上倒是有共識!不過,你這麼年輕,我認為你見過的將軍還不太多。既然你這麼坦率,那麼告訴我:你是否覺得我很頹廢?」
「頹廢,長官?我不可能……」
「不要突然變得閃爍其辭;告訴我!」
「我沒有資格……」
「你沒有資格?可你是個誠實的人!你昨天已經當著所有人的面表現了這一點!我現在要你給出誠實的回答!說呀!我一定要聽!」
我不能說他的聲音含有怒氣,但卻透著威嚴和威脅。我迎著他的目光對視著他。「長官,我的看法是:如果您希望我就軍事問題而不是個人問題發表評論,您很可能會更加高興,因為我覺得自己只有能力對軍事問題發表看法。」
我的回答似乎讓他很高興,但他仍然用那種怪異、輕蔑的目光注視著我。「很好!高貴的騎士!這就是你想得到的,對嗎?你想成為女皇手下的美國騎士,是嗎?是啊,大膽、勇敢、高貴。這些正是她所喜歡的男人品質,你知道嗎?是啊,可這不是個軍事問題,所以我不應該問你這一點!」
他把兩隻手指尖對指尖地按了幾下,然後朝我露出了笑臉。「你的請求被批准了。戈爾洛夫將成為將軍。將成為?他已經是了!你是他的上校,是高級將領。我說是高級!但還沒有高級到可以讓你和我們這些參謀部的老懦夫一起逃避上戰場的地步。不行,你和戈爾洛夫要親臨前線,像真正的騎士!不過我有些事要告訴你……塞爾科克上校。」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非常低,而且他向我探過身來。他慢慢把手伸到臉上,把手指插進自己的左眼……將它取了出來。
我吃驚得身子往後一仰。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假眼,更沒有料到波將金戴著假眼。雖然我在戰場上見過最可怕的受傷情形,見過炮彈擊中人腦袋的慘狀,但他取出假眼這一舉動比任何傷口都更加匪夷所思,因為這動作過於嫻熟,過於令人噁心,像橘核一樣就這麼取了出來,而且在這掛滿了土耳其壁毯的屋子裡。他用拇指和中指捏著粘糊糊的圓圓的假眼,把手伸到旁邊的桌子上,將假眼扔進了一隻瓷碟中--這瓷碟放在那裡顯然是為了這個目的。假眼下落了兩英吋,「嗒」的一聲掉進了碟子裡。然後,波將金用手指撥弄了一下那顆假眼,讓假眼的虹膜對著我。他自己的那隻眼睛--也就是說還長在他身上的那顆真正的眼睛--現在轉了過來,睜大了望著我,看看我是把目光轉向別處還是盯著他那空空的眼窩。我正視著他。
「你知道我這隻眼睛是怎麼失去的嗎?」他用手指著自己空蕩蕩的眼窩笑著說,然後又指了指碟子中的假眼。「然後又是怎樣得到這隻眼睛的?瞧我,又問你與軍事無關的問題了!我簡單地告訴你吧!格裡高裡·奧爾洛夫是女皇的情人,他和他的兩位兄弟在她當上女皇后的過渡期協助並保護她。葉卡捷琳娜廢除了她那無能且瘋狂的丈夫,自己當上了女皇。這個房間原來屬於奧爾洛夫。那個樓梯……」他指了指房間後面的一個旋轉樓梯,「……直接通向女皇的寢食。
「奧爾洛夫對她用情不夠專一,讓她傷透了心。你是不是感到非常意外,奧爾洛夫居然能夠引誘她,幫助她成為女皇,然後又公開地拒絕她,再去找其他情人?哈!奧爾洛夫膽大包天,而且也嫉妒成性!我本人也非常大膽,」波將金說著用手指著--不是他自己,而是我。「我和你現在一樣大膽。我自告奮勇地上前線與土耳其人作戰,結果打動了葉卡捷琳娜。奧爾洛夫和他兄弟在喝醉了酒後打檯球時和我打了起來。他們三個人狠狠揍了我,並打瞎了我的這隻眼睛。總之,我上了前線,回來後又碰到了奧爾洛夫。我問他,『有什麼新聞?』他說,『沒什麼新聞,只是你上去,我下來。』」
波將金慢慢閉上了眼睛,然後又重新睜開。「塞爾科克上校,我現在是女皇的寵臣,而且很高興這麼說,因為我愛她甚於世界上的任何人;她也愛我,對我一直非常寬宏大量!這隻眼睛就是她送給我的。」他指著碟子裡的眼睛說。「她請巴黎的工匠專門給我做了這隻眼睛。當然,她給予我的遠遠不止這隻眼睛……」他笑了,但他的笑容一閃即逝。「她給了我洞察一切的能力。你明白嗎,塞爾科克上校?什麼都別想逃過我的眼睛。」
波將金往後靠在椅子上,臉上露出了怠倦的神情。當他那只真正的眼睛慢慢失去精神時,碟子裡的那只假眼顯得更加耀眼。「我把自己的眼睛獻給了女皇,」他低聲說,「她給了我這只新的眼睛。這隻眼睛幫助我看到一切。我在看著你,塞爾科克上校,用兩隻眼睛看著你,既用還長在我腦袋上的這隻眼睛,也用這只可以去任何地方的眼睛。」
然後他久久地盯著我--用他的兩隻眼睛。我說,「將軍,我可以走了嗎?」
「是的,你可以走了。」
我站起身,向他敬了個禮。他沒有站起來,但他回了一個軍禮,而且他的軍禮非常誇張、非常準確,給人一種嘲諷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