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天中午,咚咚的軍鼓聲劃過寒冷、清新的空氣,輕騎兵在戈爾洛夫和我的率領下,排成整齊的隊伍穿過了聖彼得堡的街道。我們穿著皇家軍需處提供的藍色作戰軍服,左右兩邊的旗手打開了我們的戰旗,街道兩旁的百姓歡呼起來。歡呼聲最大的是女皇正規軍的士兵,他們那天早晨從聖彼得堡周圍的軍營行軍而來,列隊在我們所經過的道路兩旁。他們的歡呼聲精力充沛,透著喜悅;當他們敬禮歡送我們時,我忍不住轉過臉去問騎在我身旁的戈爾洛夫,「你不覺得這有點蹊蹺嗎?」
「什麼?」他高高地坐在馬鞍上,盡情地享受著人們的歡呼,彷彿覺得這一些完全屬於他一個人一樣。
「三百僱傭軍士兵騎馬出征,而兩萬俄國士兵留在後方?」
「他們害怕哥薩克,」他像往常一樣聳了聳肩說。
「他們是否知道一些我們不知道的情況?」
戈爾洛夫把頭往後一仰,放聲大笑。
我們的縱隊經過了皇宮,葉卡捷琳娜和波將金從陽台上看著我們。戈爾洛夫一聲令下,我們抽出馬刀,行了一個騎兵軍禮:垂直舉起馬刀,刀尖碰著帽簷,刀刃向前。看到這一幕,所有聚集在皇宮周圍的名流、外交人士、皇宮的賓客發出了最為響亮的歡呼聲,他們是來觀看女皇派遣軍隊去恢復她帝國次序的壯觀情景的。
杜布瓦侯爵笑著和夏洛特站在一起,而夏洛特則在我們經過時大聲喊著我們的名字。其他名媛貴婦也都在場;我從眼角看到了安妮,然後是尼孔諾夫斯卡婭,然後是謝特菲爾德勳爵。謝特菲爾德沒有答理他的情人,而是側著身子在聽蒙特羅斯對他嘀咕著什麼。蒙特羅斯邊說邊瞪著我。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他們認為如果我們能勝利歸來,那我們就會成為英雄--我的觀點在女皇那裡就會更有份量。至於他和謝特菲爾德對我們得勝歸朝有多大把握,我可以從我們經過他們身邊時他們瞪著我的眼神中看出來。
比女皇的陽台稍微低一點的一個陽台上站著米特斯基一家和他們的親戚。
比阿特麗斯就在他們當中,正在伺候娜塔莎。我經過那裡時,比阿特麗斯久久地望著我,但我只能瞥她一眼。我彷彿看到--也許是我的想像?--她在強忍著淚水。
我想再看她一眼,可我強迫自己把目光對著前方無邊無際的地平線。我們就這樣出了城,向南方、向戰場進發。
我和戈爾洛夫派好了哨兵,然後向營地中央走去,打算在那裡搭一個帳篷過夜。我急於想找到那些哥薩克叛軍,快速消滅他們,然後回來辦我真正要辦的事,所以我為第一天緩慢的推進速度感到惱火,並且直言不諱地告訴了戈爾洛夫。「我們離城才五英里就安營紮寨了?」我衝他發著牢騷,「按這樣的速度,我們得到明年冬天才能趕到烏克蘭。」
「別這麼不耐煩。我們的手下只要一忘記剛才接受檢閱那一幕就會走得非常快。」
我正準備對他說,他有責任對手下的人更嚴厲一些,突然我們聽到哨兵在喊叫,「有馬匹過來了!」
我們周圍的人立刻做出了職業軍人應有的反應,有的抓起毛瑟槍,有的拔出了馬刀。然而,進入我們營地的不是「狼頭」和他的偷襲者,而是一輛雪橇,上面坐滿了貴族小姐。娜塔莎和夏洛特站在雪橇的前面,朝著年輕的士兵們喊叫著,揮著手。
「這……這可是軍營啊,」我結結巴巴地說。
「這是俄國,你沒有聽說過嗎?」戈爾洛夫衝我吼了一句,策馬向前抱住了從雪橇上投向他懷中的娜塔莎。夏洛特和其他小姐一個個大聲笑著跳下了雪橇,只留下一動不動地坐在角落裡的一個裹著披風的人。
戈爾洛夫將娜塔莎放到地上,而她再次倒在他的懷中。「我們要親自過來和你們告別!」她大聲說道,聲音因為喝了酒而發出嘶嘶的響聲,然後她對著戈爾洛夫的嘴巴來了個親吻。其他幾位小姐也在哈哈大笑的軍官們當中走來走去;當女性的手指玩弄著他們穿過軍裝的肩膀或者碰到他們的馬刀柄時,他們的胸口立刻膨脹起來。夏洛特像個小學生一樣格格格地傻笑著,跌跌撞撞地走到拉爾森跟前,裝腔作勢地說,「我記得你--可我忘記你叫什麼了!……」
我走到仍然獨自坐在雪橇上的比阿特麗斯身旁。她沒有看我,但也沒有把身子轉向別處。「你不和我們一起來嗎?」我問她。
「我不像她們那樣高貴,」她答道,語氣平靜而又堅定。
「我也一樣。可只要有你在這裡,我就能歡笑。」
她轉過臉來,剛好讓營火的亮光穿過斗篷的陰影照亮她的臉龐,我可以看到她的眼睛在閃閃發亮。「上尉,」她說,「請別對我這樣。我配不上你。這你知道。」
「你看錯我了。」
「是嗎?」
「是的!我敬重勇敢、信念和溫柔。我敬重尊嚴,不是按照她們的標準--」我點頭示意那些輕佻的貴族小姐,「--是按我自己的標準。」
她沒有說話,而是緊緊地盯著我。「這很難相信。」她說,「你和其他僱傭軍一起去打仗,個個都希望能得到榮耀、地位和金錢。那樣的男人希望能得到像夏洛特、娜塔莎和安妮那樣的女人。」
我注意到安妮·謝特菲爾德並沒有來,不過聽比阿特麗斯把安妮也加了進來,我沒有反駁。「我有一些事你不明白。」
小姐們一個個重新回到了雪橇上,為軍官們懇求她們在軍營過夜而哈哈大笑,而且為她們這短暫的造訪所煽起的慾望之火而高興。
娜塔莎的車伕聽到她的命令後,驅趕馬匹小跑起來,雪橇在軍營拐了一個彎,小姐們猛地跌坐在雪橇上,引得軍官們放聲大笑。然後,雪橇回到了它來的路上,疾馳而去。我看著雪橇漸漸遠去,希望比阿特麗斯能回頭看上一眼,可是她沒有。
我們策馬穿過無邊無際的森林,越過因下雨而漲水的溪流。道路在黎明和黃昏會凍得梆硬,但從黎明到黃昏又會變得泥濘不堪。我們在前進的過程中不斷演練著騎兵的各種戰術,目的是把我們這支混雜的部隊變成步調一致的戰鬥力量。我們試圖保持警惕,時刻準備進攻和防禦,但我們遇到的只有寒冷和雨水。曾經來北方劫掠的哥薩克,我們上次去莫斯科時似乎無處不在的那些哥薩克,現在就像積雪溶化進大地一樣悄悄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也許,隨著天氣越來越熱,道路上厚厚的泥濘不僅讓我們感到煩惱,也讓他們感到煩惱。
一連向前騎行了數天之後,我們來到了伏爾加河的源頭。伏爾加河在冬天可以變成冰凍的大道,現在也同樣可以助我們一臂之力。來到伏爾加河邊後,我們砍倒了沿著河兩岸生長的巨大的杉樹,將它們綁在一起後做成足以承載人和馬匹的木筏,然後浩浩蕩蕩地順河漂流了兩天多,始終向南,向南,奔向烏克蘭。
我們在伏爾加河上的第二天晚上,天空晴朗無雲,我和戈爾洛夫坐在毯子上,吃著冰冷的飯菜,望著繁星燦爛的夜空,也望著月亮在水面上的倒影。在那些永恆的星星下,我們的木筏以及承載著我們的河水似乎靜得出奇,唯一移動的只有兩岸迅速後退的參天大樹。我們在順水漂流的美妙過程中久久地坐在那裡,什麼也不需要,什麼也不想要。由於沒有緊迫的軍務,我想問戈爾洛夫一個我一直想問又沒有問的問題。過了一會兒,我說,「戈爾洛夫,這裡的每個人都是職業軍人,除了你之外,其他都是外國人。女皇有著龐大的軍隊,她為什麼不派她的軍隊去作戰呢?」富蘭克林曾經給我說過他的看法,但我想聽聽戈爾洛夫的看法。
「她無法信任他們,」他說。
「他們不是剛剛為她與土耳其人打了十五年仗嗎?」
「可哥薩克人不一樣。俄國人既怕他們,又愛他們。我們每個人在心中都希望自己能成為哥薩克。」
「為什麼?」
他久久沒有回答,我覺得只有沉默是他的回答,就像俄羅斯母親的其他謎一樣。
戈爾洛夫突然深吸一口氣,我以為他要開口說話。結果,他唱了起來。那是一首低沉、虔誠的歌曲,用夢幻般的男低音唱了出來,只有離我們最近的那個撐木筏的人聽到。這個人歪著頭,盯著月光滑過他的撐桿的頂端,彷彿他剛剛碰到河床上的什麼東西,那聲音從伏爾加河傳出來一樣。這個人也跟著唱了起來,洪亮的男中音。接著,所有撐木筏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跟著唱了起來。歌聲很輕柔,沒有打斷他們撐木筏的節奏。這是一首歌唱熱情和勇敢、悲哀和歡樂的民謠。我多麼希望自己事先能學會這首歌和它的歌詞,這樣就可以跟他們一起唱了。有時候,他們的歌聲會一起變得非常高昂,然後再分成不同的和聲,低音部如滾滾的雷聲,高音部嘹亮;有時候只有戈爾洛夫一個人唱出歌詞,他的聲音像祈禱一樣充滿激情。最後,歌曲在一個非常優美的和弦中結束,和聲消失在了夜空中,木筏再次靜靜地漂流在河面上。
我歎了口氣。
「這是《斯堅卡·拉津之歌》,」戈爾洛夫笑著說,潔白的牙齒在月光中閃爍。「從前有位哥薩克首領,名叫斯堅卡·拉津。他像所有哥薩克一樣,也是位了不起的騎手,一位偉大的勇士。許多人可能都會告訴你,說哥薩克天不怕地不怕,但這不是真的;他們害怕膽怯。如果他們看到了膽怯,他們就會消滅它,就像膽怯是會傳染的疾病一樣。你已經見到過他們的勇敢--以及他們對勇敢所表示出的敬意。斯堅卡·拉津受人敬仰,有一大批人跟隨著他。一天,他領著他們去洗劫一個村莊,並從那裡搶了一位美麗的少女作為獎賞。他和他的手下來到了伏爾加河上,做了一個巨大的木筏,讓這條大河帶著他們向前,就像我們現在一樣。斯堅卡的手下開始抱怨,說他有了個女人而他們沒有。後來,他聽厭了他們的抱怨,開始唱道……」(戈爾洛夫說到這裡唱了起來,我把歌詞翻譯成了英語。):
「天不怕地不怕的兄弟們,
不應該發生矛盾。
伏爾加,伏爾加,母親河,
請接受我的這個禮物……」
「然後,」戈爾洛夫說,「他把她扔進了河裡。」他停頓了一下,抬起頭來望著天上的星星。「船夫們說,在月光皎潔的夜晚,他們有時能看到她的眼睛,就在水面下望著他們。」
我向水面望去。
「可是,」我說,「我們還要去殺了他們。」我停頓了一下,他看著我。「戈爾洛夫,他們是人,像我一樣希望得到自由。戈爾洛夫,我們是哥薩克,你和我都是。」
「自從我們離開聖彼得堡之後,你就一直少言寡語,這就是讓你痛苦的事,對嗎?」
他完全瞭解我,所以說到了點子上。自從出發以來,一想到我將去對付和我一樣的叛逆者,我就感到不舒服。戈爾洛夫看出了我心中的矛盾,看出這種矛盾再加上我心中其他的煩惱使得我在過去幾天中內心感到非常痛苦。
「敬佩充滿野性的東西,敬佩拒絕被馴化的東西,這是很容易的事,」戈爾洛夫輕聲說道,「但如果你對與哥薩克交戰還心存疑慮的話,那你就等著瞧吧。」
戈爾洛夫給自己蓋上了毯子,我也一樣。不一會兒,他就打起了呼嚕,可我只能躺在木筏上,頂著滿天星星漂流在水面上。輕騎兵。俄國騎兵。哥薩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