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天上午稍晚一些時候,戈爾洛夫敲開了我的房門後說,「快點。帶上你的斗篷。佩奧特裡正在雪橇上等著我們呢。」
「我們要去哪裡?」我跟著他出來時問他,但他沒有回答。
地上剛落了一層新雪,我們的雪橇快不起來。我們穿過整個城市,越過一條條運河,經過一些光禿禿的地區,工人們正在這裡把沼澤中的水排空,將這裡變成陸地後修建新的建築。我們駛過一座寬得可以讓三輛雪橇並排通過的大橋,來到了一個地方,涅瓦河和它的一條支流在這裡匯合併形成了一個半島,從這裡可以清楚地看到冬宮。在我看來,半島上的房子大概和這座城市一樣古老,雖然不像米特斯基親王或杜布瓦侯爵的官邸那麼豪華,但要比謝特菲爾德勳爵的寓所壯觀。這些房子經受住了風吹雨打,牆壁已經傾斜,但是帶雕花柱頭的柱子仍然在支撐著屋頂。所有住房都有馬廄和其他輔助建築,但這些房屋互相緊挨著矗立在旱地上。旱地在聖彼得堡非常稀少,而在彼德大帝第一次讓他的臣民們從冰凍的沼澤地奪取土地時則更少。
我們的雪橇拐進了一條環形道路,前面便是整個半島上最大的住房。三層窗戶正對著開闊的河面和對岸的宮殿,但任何一扇窗戶裡都沒有燈光,也沒有窗簾。幾隻椋鳥穿過破碎的窗戶玻璃不停地飛進樓上的一個房間,然後再飛出來。我望著戈爾洛夫,但他的眼睛死死盯著擱在膝蓋上的雙手。佩奧特裡在大門外停住雪橇後,戈爾洛夫下了雪橇,看都沒有看一眼宅子的正面就徑直大步走到雙開正門前,猛地將它們推開,走了進去。我也跟了進去。
門廳裡堆滿了傢俱。我覺得左邊應該是餐廳,右邊應該是客廳,但裡面到處都是椅子、桌子、鍾和各式各樣的燈具。大多數傢俱都沒有被罩上;有些傢俱上落了厚厚一層灰,另一些傢俱卻很乾淨。戈爾洛夫領著我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但更確切地說,他一言不發地查看著一個個房間,我則默默地跟在他身後。雖然他在每個房間裡只待了一兩秒鐘,但我覺得他似乎一定要把每個房間都看一遍。然而,當他來到三樓的一個房間時,他突然轉過身,重新大步下了樓。
戈爾洛夫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笑容。他歎了口氣,「斯威特,這就是我父親的房子。我是在這裡長大的。」
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但我又很想與人交談;我相信戈爾洛夫的感覺也一樣。
下人們住的房間突然傳來了刺耳的啼哭聲。哭聲越來越近,而且還時不時地中斷一下,彷彿啼哭的人正在跑過來,並且不斷地被屋裡的障礙物絆倒。樓梯口出現了一位胖女人,紅色的頭巾下露出了白髮。當她看到戈爾洛夫時,她的尖叫聲縮了回去。她用雙手摀住嘴,然後再捂著胸口,發出了一種又像是笑聲又像是哭聲的聲響。基督復活帶給她的敬畏和歡喜恐怕也不過如此。當老太太一遍又一遍吻著掛在自己脖子上的十字架、一遍又一遍地劃著十字、然後再看著戈爾洛夫從樓梯上下來時,她的臉上真有一種宗教般虔誠的欣喜。當他走到最後幾級樓梯時,她撲倒在他的腳前。
戈爾洛夫露出了笑臉。「瑪吉婭」,他說--是對我說,然後彎腰將自己的手放在她的頭上。他想扶她起來,但她微微抬起頭來靠著他的膝蓋,抱著他的腿哭泣,眼淚浸濕了他的褲腿。
這時,我看到佩奧特裡站在餐室的門口,滿意地吸著他沒有點燃的煙斗。戈爾洛夫最後終於扶起了老太太,緊緊地擁抱了她一下,高興地笑著,輕輕拍著她那結實的肩膀。等他鬆開她後,她抓住樓梯拐彎處的角柱,哽咽著,捂著胸口。突然,她抬頭望著天,說了一番感恩的祈禱詞,並用手劃著十字。然後,她開始在屋裡忙碌起來,並滔滔不絕地用俄語說著什麼。趁著她說話的當口--戈爾洛夫不忍心打斷她的話,戈爾洛夫對我說,「這是佩奧特裡的妻子瑪吉婭。」然後,他用俄語把我介紹給了她,她抓住我的手,不停地親吻著。
她領著我們和佩奧特裡穿過迷宮般的傢俱,來到宅子的後面,這裡有個廚房,熊熊燃燒的爐火使廚房溫暖如春。她讓我們坐到餐桌旁,給我們端來了麵包和果醬。她不停地和戈爾洛夫爭辯著--說他還應該再多吃一點,不再爭辯時則驕傲地看著他。佩奧特裡和我們坐在一起,興奮地咬著煙斗柄。在廚房裡呆了半個小時後,瑪吉婭終於允許戈爾洛夫和我回到宅子裡,不過在離開廚房之前,免不了還有親吻、禱告和眼淚。戈爾洛夫發誓至少還要回到她的餐桌旁吃上20多餐。
我和戈爾洛夫回到客廳時,他的神情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雖然他又變得深沉且若有所思,但他現在輕鬆多了。他把幾張軟墊凳推到一邊,坐到屋子裡最舊的一張沙發上,然後做了個手勢,要我隨便在旁邊找張椅子坐下來。「好了!」他說,「你覺得這老宅怎麼樣?」
「這房子不錯,而且……也不缺傢俱。」
他放聲大笑。「我妻子屁股太軟,總是要買新傢俱。」
「我看得出來,她也常常搬家。」
戈爾洛夫的臉一下子紅了。「你為什麼要這麼說?是不是有人對你嘀咕過我的事?」
「戈爾洛夫,你認為有人敢嗎?我會聽嗎?」
「那你怎麼知道我妻子喜歡搬家?」
「這看得出來……」
「哪裡看得出來?」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他,他就打斷了我的話。
「很多東西都有好幾件--餐桌太多,壁爐架上的鍾也太多。這些家具有些新,有些舊,有些則更舊,而且風格也不相配。在我看來,她每住一個地方就要買一些傢俱,最後把東西弄到這裡來之後就去了別的地方。」
他迷著眼睛久久地盯著我。「斯威特,你有時候真讓我感到害怕。你的腦子太想事了。」他搖搖頭,歎了口氣,笑了。「不錯,我妻子不停地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從一個男人換到另一個男人。她不想住在這座房子裡。」
戈爾洛夫蹭著一張軟墊凳脫掉了靴子,然後躺到了長沙發上。「瑪吉婭對我就像母親一樣。當然,我也有各種各樣的家庭教師,可每當那個德國數學老師衝著我發火,瑪吉婭就會悄悄來到我的房間,吹滅蠟燭,在我的耳旁輕輕哼首俄國歌曲,或者祈禱。」
「你很小的時候你母親就去世了?」
「大概吧,」他停了一下;這種謎一樣的回答自然不能讓我滿意,但我耐心地等著。不一會兒,他就開始說了起來。「我父親也是騎兵……是普列奧布拉任斯科耶衛隊中的一員。那可是彼德大帝創建的最令俄國人感到驕傲的部隊。我父親把我母親送進了修道院。我對她沒有任何印象,只記得我小時候每個人都說她死了。可是,等我到了十二三歲的時候,瑪吉婭告訴我,說我母親並沒有在天國和上帝在一起,而是在人間為上帝效勞。幾年後,我有一天看到瑪吉婭在廚房裡哭泣。她以前每次遇到傷心的事都會告訴我,但她這次什麼都沒有說。我一直認為那意味著我母親去世了。」
戈爾洛夫吞吞吐吐說出來的這番話讓我摸不著頭腦。「修道院?這說不通呀!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正好相反。它的含義再清楚不過。在俄國,這是對不忠貞的人的懲罰。」
「對不起,戈爾洛夫,我不是……」
「你當然不會知道!」他快樂地笑著說。「而且世上最好的人也都在修道院裡!只有貴族婦女才能得到這種禮遇;如果換了一位農民,他會把他不忠的妻子活活打死。只要出現爭奪皇位的事,那些被廢黜的皇位繼承人,那些沒有被毒死、沒有被砍腦袋的人,都會被投進修道院去自生自滅。」戈爾洛夫的臉色又發生了變化。他出神地盯著自己的靴子。「瑪吉婭要我別把她往壞處想。她說我母親只是狂熱--而且秘密地--和我父親騎兵團中的另一位軍官通信。瑪吉婭承認我母親那樣做不對--瑪吉婭幾乎從來不說別人的壞話,因此她這麼說也許只是想減輕我將來明白事情真相後的痛苦。總之,我父親是個血氣方剛的人,而且決不寬恕任何人。事情的具體真相也許永遠無法知道。我父親看到那些信後立刻把我母親送進了修道院,從此不再和她見面,也不再和她有任何書信往來。他向那位軍官提出了挑戰,並在決鬥中殺死了對方。
「但是我父親也因此失去了勢力。我母親是門希科夫家族的親戚,而門希科夫家族與宮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因此我母親也就有許多皇親國戚。我父親對於那些要他寬恕我母親並把她召回來的請求置之不理--我這麼說完全是憑猜測,不過根據我對我父親性格的瞭解,以及根據後來所發生的事情,我可以肯定這是真的。後來,我父親的許多田地都由於這樣或那樣的原因被沙皇收了回去,他的家產日漸衰竭。他平靜地面對這一切。他當著我的面只露出過兩次笑臉,一次是我從軍事學院畢業,一次是他被任命指揮一支隊伍去與土耳其人交戰。他後來得了肺炎,就死在樓上的房間裡。」戈爾洛夫抬起眼來望著樓上。
他朝我轉過身來時,說話輕鬆了許多。「我結婚後,也像我父親或者每個士兵一樣,一走就是很長一段時間。我把我所有的一切,把我父親留給我的一切都給了我妻子,其中包括這座房子,還有莫斯科的一座房子。我妻子這會兒正在莫斯科--至少她人在莫斯科,把那房子用作倉庫,就像她把這座房子用作倉庫一樣。」
我點點頭,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戈爾洛夫站起身,伸了個懶腰,似乎情緒也高漲了起來。我也站了起來,跟著他漫無目的地在屋裡亂轉。他在書房站住腳,目光轉向堆在角落裡的一張放擺設品的桌子。他用自己身上那套軍裝的衣袖擦掉了玻璃桌面上的灰塵,低頭看去。我看到裡面整整齊齊地擺著一排排勳章和授帶,在被百葉窗遮住了一半的光線中熠熠生輝,就像一塊塊五彩繽紛的墓碑立在紅色天鵝絨做成的田野上。戈爾洛夫直起身。「我父親生前是上校,我現在已經是將軍了。我想他會再次露出笑容的。」他轉過身來對我說,「我們得走了。我不應該來這裡。」
「什麼?你在說什麼?這是你的房子呀。」
「不是。這裡的一切都歸我妻子,我的前妻。當我失寵時,他們剝奪了我的一切,然後全部給了她。」他看著我,眉頭皺得像暴風雨到來前的烏雲。「你要記住,斯威特。女皇可以給你一切,她也可以拿走你的一切。」戈爾洛夫打開表看了一眼,然後又望著我。「好了,」他說,「你該去見波將金將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