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佩奧特裡駕著他那四匹馬拉著的馬車來到“白雁”客棧的台階前時,他起初沒有認出站在那裡等待著他的戈爾洛夫和我,因為我們披著斗篷,穿著新軍裝。他東張西望地尋找著我們,當他的眼睛從我們身上掃過,然後再回到我們身上時,他嘴裡叼著的煙斗掉到了他的膝上。
我和戈爾洛夫上了馬車。佩奧特裡轉過身來,沖著我咧嘴一笑,舉起了煙斗。我笑著朝他點了點頭,但心裡感到有些摸不著頭腦,因為佩奧特裡從來沒有主動和我說過話。不過,就在他將目光重新轉到馬匹身上,趕著馬車向前走時,我聞到了一縷煙草的香味。“煙草?弗吉尼亞煙草?”
“對!”
“買的?”我以為他在告訴我,他已經另有路子搞到頂尖級的弗吉尼亞煙草了。
“不!”他又轉過身來沖著我咧嘴一笑。“是你的!【這段對話從原文為俄語。--譯注】”
我的?我隨即意識到,佩奧特裡只當著我的面抽煙,好像這是給我的容幸。我很感動,甚至有一點感到不好意思;我很想謝謝他的這番良苦用心,可又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我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我這是第一次完全用俄語與人交談。
我和戈爾洛夫坐在馬車裡,向前疾馳。我發現他心情很好。他用鼻孔猛吸了一大口氣,撅起嘴唇,沖著我一笑,兩眼發亮地對我說道,“瞧我們倆,去和全俄羅斯的女皇共進晚餐!”
“祝賀你,我的朋友。”
“也祝賀你!”
“戈爾洛夫,我們會在那裡碰到什麼?”
“碰到什麼?”
“有人在惦記著我們。這身軍裝太漂亮了。”
“任何衣服在女皇面前都算不了什麼。不過,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們的雙輪馬車越過冰凍著的小河和運河上面的一座座橋梁,駛進了越來越寬的大街。我們沿著涅瓦河向前疾馳,看到冰封的河面在低壓壓的天空下越來越暗。起初,沿途其他車輛都對我們另眼相看,將自己的車拉到一旁,讓我們通過;可是現在,進入了這條最寬闊的街道之後,其他馬車、甚至從一幢辦公大樓走進另一幢辦公大樓的行人幾乎都不再朝我們看上一眼。也許正是這種隨意性沖淡了我們到達皇宮時的那種興奮勁,也使得皇宮本身看上去不像我想象的那麼金碧輝煌。皇宮大門非常雄偉,不像我在歐洲其他地方見過的皇宮那麼優雅精致。我在各個政府部門所處的大街上看到的同樣頑固的結構同樣在皇宮大院裡隨處可見,使整個結構給人一種實用性高於建築風格的感覺。
佩奧特裡將車停在一個左右兩邊為廊柱的入口處,我們下車後告訴他會去馬廄找他。全副武裝的門衛穿著皮大衣,佩刀柄上鑲嵌的珠寶閃閃發亮,將我們領進了一間洞穴般的休息室。石牆上掛著深色英國式窗簾,狹窄的厚地毯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一直鋪向深處。這裡顯示的不是那種咄咄逼人的皇家氣派,也不是我一直認為皇家氣氛所特有的那種雍容華貴,而是一種我現在回想起來時感覺到的一種王者氣派,也就是那種無需證明什麼、一切不言而喻的氣派。
那些頭戴皮帽的衛兵派了一人順著大廳走了過去,他回來時給我們帶來了一位中士,並由這位中士領著我們穿過不同的走廊。我認出了這位中士,來接管我們抓獲的那位哥薩克俘虜的人群中就有他。我不僅對那位哥薩克的命運感到好奇,而且走在皇宮裡正越來越局促不安,於是我便和我們這位陪同聊了起來,邊走邊問他那位俘虜怎麼樣了。
這位中士似乎聽不懂我說的法語,轉過身去望著戈爾洛夫,戈爾洛夫便把我的問題翻譯成了俄語。中士笑了笑,回答了戈爾洛夫,然後用蹩腳的法語說了幾句。我只聽懂他說,“他好!想看看?時間很多!”
於是,他帶著我們離開了原來的路線,穿過另外幾個走廊。我看到我們所經過的那些房間和走廊的狀況各不相同,我的期望也隨之發生了變化。有些房間為石頭地面,裡面擺設考究,牆上掛著鮮艷的繪畫,鍍金家具上放著繡花墊子;其他一些房間則鋪著木頭地板,潮濕、翹曲不平,骯髒的油燈驅趕不了令人心寒的陰郁。整個皇宮似乎正處在一種修繕的階段;各種建築物先矗立了起來,然後再進行改進,但這種改進的努力不僅雜亂無章,而且很隨意。
我們來到了一小段石頭過道中,這裡潮濕、寒冷。盡管這裡透著很重的霉味,我還是能聞到血腥味。我們的向導在一扇金屬門上漫不經心地敲了敲,裡面傳出了笑聲,門匡的一聲開了。我們走了進去。
屋裡有三個人,另一個看上去已經沒有了人樣。雖然我說過屋子裡很冷,但在那三個還有人樣的生靈中,一人穿著農民的衣服,另外兩人光著上身。躺在地板中央的那個不大容易看清的物體一絲不掛,只有渾身的鮮血像被單一樣遮著他。一根加粗的鐵鏈一頭連著固定在牆上的一個鐵環,另一頭穿過屋頂上的一個滑輪,連到了幾個鐵鉤上。鐵鉤穿過了腳上位於踝骨、腳後跟和跟腱之間的中心點。屋頂上的滑輪可以轉動,審訊官因此可以將他們的審訊對象吊起來,更好地虐待他,或者將他推到屋子的另一邊,把他吊在一堆弄黑了地面但已經被清除出去的煤炭上方。牆上掛著各種木棒和皮鞭,幾個人胸前清晰可辨的傷痕足以證明這些刑具被用到了什麼份上。地上的那個物體輕輕地發出了再熟悉不過的呼哧呼哧的聲音,那就是我的哥薩克。
我看了看帶我們進來的那位中士。
他又露出了笑容,對站在他和我之間的戈爾洛夫說了句什麼。看到戈爾洛夫沒有回答,中士從屋角拿起一根杉木棒,比劃了幾下後說,“你想……打幾下嗎?”
“你這混……”我朝中士撲了過去,讓他大吃一驚。戈爾洛夫倒是料到了我會有這樣的舉動,所以抓住我,把我向門口推去。我已經忘記了戈爾洛夫的力氣有多大--我可以說我當時忘記了一切--但當他再次抓住我,把我推到門外,來到了走廊上後,我清楚地意識到了他的力氣。但我仍然向他反抗,結果被他推著靠到了石牆上。他用雙手按住我的肩膀,兩眼冒火地看著我。“斯威特!”他沖著我嚷道。“別忘了你的身份!”
我沒有做聲。我後來想到的那些出口成章的高貴辭藻當時沒有一個來到我的舌尖。與其說我當時感到自己高雅,還不如說自己感到惡心;與其說我當時感到自己高貴,還不如說自己感到憤怒。
“你有沒有看到過被哥薩克徹底洗劫後的村莊是什麼樣子?”他湊近我的臉說,他的鼻子離我的鼻子只有一英寸。“不是我們剛到俄國時看到的濃煙,也不是遭受一次小規模的襲擊後人們臉上的表情,而是真正的洗劫?哥薩克人不會留下人……不會留下人來表露恐懼!你有沒有……?”說到這裡,戈爾洛夫喉頭哽咽,稍稍松了一點按著我雙肩的手;但是他仍然怒視著我,說,“你不要隨便發表評論。你要先親眼看一看再發表評論。”
他走過去,把中士叫了出來,要他領我們去宴會廳。
我發現,女皇一頓便宴的規模與我這位來自弗吉尼亞的騎兵所想象的截然不同。我們走進了一個大廳,有一百英尺長,兩端各有一個壁爐。這兩個壁爐又高又大,如果不是裡面有熊熊燃燒的火焰,我可以直著腰站在裡面,或者橫著身子躺在裡面。屋子的中央擺著一張長桌,上面鋪著白色的繡花桌布,看上去像是完整的一塊。桌布的上面擺放著金盤、銀刀叉和水晶酒杯,映射著屋頂上的三個枝形吊燈。桌子的周圍坐著顯赫的客人--我們進去時已經不下八十人--個個衣著鮮艷、珠光寶氣,與這便宴的場合完全相符。我起初以為所有男客人都穿著軍裝,因為映入我眼簾的全是五顏六色的各種軍裝;但我接著便看到有幾個人披著外交官所佩戴的飾帶。謝特菲爾德,然後是米特斯基和他女兒站在入口處的壁爐旁。有人碰了一下我的胳膊,我轉過身來,看到了杜布瓦侯爵和他女兒夏洛特·杜布瓦。他們的臉上帶著燦爛的微笑。
“杜布瓦侯爵!杜布瓦小姐!晚上好--”我剛開口,夏洛特就出乎我意料地一把抓住我的手,把臉頰湊了過來,我在她臉上親吻了一下。她笑得更加燦爛,然後挽起了我的胳膊。“上尉,你今晚歸我了,完全歸我!瞧你臉紅的!你今晚真是容光煥發!不過你得有心理准備,因為你今晚在宴席上必須坐在我身旁!”她笑著把我的胳膊抓得更緊;屋裡各個方向都有目光向我們投來。我想看看戈爾洛夫在哪裡,結果發現他已經同樣被貝耶芙魯爾伯爵夫人纏住了。
夏洛特帶著我四處走動,並把我介紹給各個達官顯貴。
什麼地方傳來了鈴聲,這隱隱約約的鈴聲立刻使大家安靜了下來。屋子另一端的大門開了,女皇走了進來,葉卡捷琳娜本人。
不知為什麼,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雙手。那是一雙修長的手,姿態優雅,一舉一動充滿了自信。她本人身材粗大,肩膀寬闊。不過,她的臉很窄,鼻子長,下巴長,額頭高。她身上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她的眼睛和頭發。她的頭發非常密,很有光澤,往後梳成波浪形,仿佛如果不往後梳的話,她的頭發會彎曲得更加利害。她的頭發一半為黑色,一半為灰色,這兩種顏色更加清晰地襯托出了她的藍色眼睛。我後來得知,葉卡捷琳娜生於1729年,因此到我見到她的1774年春,她已經近四十五歲,不過她看上去要比她的實際年齡年輕。我雖然無法說她天資國色,但我可以發誓她很有風度,我的證據是:雖然她渾身珠光寶氣,脖子上、胸前、衣服上、頭發上,到處都是閃閃發亮的珠寶,但她身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仍然是她本人的氣質--她的手勢、她的臉、她的眼睛。
走在她身後的是一位紳士,身上穿著很像我和戈爾洛夫一樣的軍裝,只是他的軍裝上掛滿了各種勳章和授帶。他佩戴著副官長的軍銜。他長得一點也不帥,甚至與帥氣正好相反;他的腦袋過大,鼻子與臉上的其他器官不成比例,體形過胖,行動笨拙。他有著權貴們所特有的優雅,走在葉卡捷琳娜之後不像她的跟從,更像是在為她保駕。我當時以為他比女皇大幾歲,但我後來發現他實際上要比女皇小9歲。但是我沒有認錯他:格裡高裡·亞歷山德羅維奇·波將金,女皇的寵臣。他們走到宴席的一端,葉卡捷琳娜滿面帶笑地看著每個人,他仰著臉,不朝任何人看上一眼。當女皇在上首坐下時,他在她右邊站住腳,領著大家鼓掌。戴著手套發出的掌聲雖然有些發悶,卻很熱烈。他停下來時,大家也都停了下來;他坐下時,大家也都落了座。
我不知道自己該坐在哪裡,只好緊緊挽著夏洛特的胳膊。突然,一群僕人走了進來,其中一位將我帶到寫有我名字的座位上,正好挨著夏洛特,對面是戈爾洛夫和貝耶芙魯爾伯爵夫人,但是離女皇本人隔著十幾個座位。我們落座時,僕人們開始往酒杯裡倒香檳。我頗感意外地看到安妮·謝特菲爾德正坐在她父親和蒙特羅斯之間,而且在我的下首。他們的對面是尼孔諾夫斯卡婭夫人,而坐在她身旁的則是一位頭發花白、腰彎背駝的將軍,軍裝上掛著的各種勳章只比波將金少一點。他的手在桌子下面輕輕拍著她的大腿--他對此毫不掩飾--一面和她竊竊私語一面笑著。不過,不管他在說什麼,他都得住嘴,因為有人喊道,“上帝保佑女皇!”。他像大家一樣喊了一遍,舉起酒杯來祝酒。
戈爾洛夫從桌子對面看了我一眼,他像我一樣激動得微微發抖。
我們剛剛把酒杯放下,門突然匡的一聲開了,正步走進來一隊士兵,個個身高超過七英尺,腳上巨大的靴子使他們顯得更加高大。他們身上的軍裝像春天的黑麥草一樣翠綠;當他們穿梭在桌子四周時,他們頭上戴著的高高的皮帽幾乎要碰到枝形吊燈。剛才門突然打開時,許多嚇得跳了起來的女士現在尖叫了起來;許多剛才同樣吃了一驚的男賓現在則開懷大笑。
“巨人團!巨人團!”夏洛特拍著手叫道。
他們齊步走在珵亮的地板上,靴後跟發出的響聲像大炮在齊鳴。他們站到桌子四周,最後一個立正更是像雷鳴般響亮。我直到這時才注意到他們每個人的右手都端著一只白色小碟;聽到指揮的命令後,他們彎下腰,將碟子擺到每位客人面前。碟子的正中央有一小塊方形面包,上面點綴著一粒魚籽--我估計是為了增加大家的食欲。又一聲命令將這些士兵送出了大門,大廳裡只剩下他們的腳步聲在回蕩。一時間大廳裡一片寂靜,然後大家突然放聲大笑,每個人都沖著女皇鼓掌。“她……她有一支巨人團?”我借著大家的掌聲悄悄問夏洛特。
“你真是個蠢孩子!歐洲所有皇室都有巨人團!”她說。這時,三位小提琴家走了進來,開始演奏。“皇室之間還互相交換,把他們作為禮物送給其他皇室,就像贈送鼻煙壺一樣!俄國的巨人團最棒!彼德大帝開始收羅這些巨人;告訴你吧,彼德本人就是個巨人!”說到這裡,她朝我們對面牆上掛著的一幅肖像畫點了下頭。
那幅畫完整地顯示出了彼德高大的身材。我還以為那只是畫家想象出來的,或者是畫家出於對沙皇的崇拜而刻意進行的美化,只是那張臉上透出的安詳甚於英雄氣概。不過,他高大的身材無可置疑:他站在港口旁,凝視著港口的船只。彼德大帝,沙皇,巨人,俄國的傳奇。我把目光轉向桌子的上首,想看看那位身材矮小的……
女皇正看著我。我們的眼睛只對視了一瞬間;我立刻把目光轉向別處,而當我把目光再轉回來時,她已經把目光轉向了別處。
對於這次我應該永遠難忘的宴會,我已經不記得其中的具體細節了。所有的佳餚當然非常可口,而且精心准備,配以黃油和各種調味醬,再配以果仁和各種調味品。不過,當我今天回想起來時,我仍然暗暗有些失望。我相信我當時想象著皇家一定吃的是仙果;盡管我有著崇高的民主思想,我想象著國王餐桌上的蘋果一定要比長老會信徒餐桌上的蘋果更甜。結果,我的那份期待被嚴酷的現實打得粉碎。對於接下來的坐在餐桌旁的兩個小時,我最深刻的印象是赴宴者們之間的交流--滿頭是汗的戈爾洛夫和面帶微笑的貝耶芙魯爾伯爵夫人之間的交談;那位老將軍對尼孔諾夫斯卡婭夫人所獻的殷勤;安妮·謝特菲爾德沒有任何笑容的表情(她坐在那裡,假裝在聽蒙特羅斯不僅對她也對周圍所有人的高談闊論)。蒙特羅斯坐在椅子上,翹著下巴,發表著自己的高見,而且自認為他的言論吸引著所有的人,因而不允許別人打斷他的話。他時不時地撫摸一下安妮的手臂,似乎要分享一下她的快樂。我剛才說她只是假裝在聽,因為有幾次當他把目光轉向餐桌另一頭那些聆聽他的高見的人時,她就會看我一眼。
謝特菲爾德勳爵靜靜地坐在她的另一邊,全然不顧他女兒的無聊。桌子對面尼孔諾夫斯卡婭夫人和將軍的調情似乎讓他分心。謝特菲爾德越是對他們的舉動置之不理,他似乎越少關心其他的事。我不由得暗暗佩服尼孔諾夫斯卡婭,她在和我們一起出行時那麼明察秋毫,現在居然會對她引起的不快如此視而不見--
我突然明白了。她並不是沒有察覺到謝特菲爾德的不快,而是在故意這樣做。她和那位老將軍調情正是為了讓謝特菲爾德感到難受,而且挑選了這麼一個他又不便發作的時候。
尼孔諾夫斯卡婭是謝特菲爾德的情人。
如果換了一個星期前,天真的我絕對不會想到這一點;而這一切現在已變得非常明顯,其中的含義也同樣顯而易見。當我突然意識到她和我的敵人秘密有聯系時,我得出了另一個結論:投毒的是人是尼孔諾夫斯卡婭,她的目標不是戈爾洛夫,而是我
他們想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在皇城外把我干掉,所采用的手法又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他們的武器不夠精確,結果沒有擊中我,只擊中了我的朋友。毒性一發作,她就試圖干脆結果他,以不讓人發現她的企圖--但我相信他們的目標是我,不是戈爾洛夫。他們不會就此罷休,但我的地位越高,他們得手的機會就越小。
我掃視了一下其他客人,感覺到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欲,都想得到更多的東西--更多的權力、更多的金錢、更多的寵幸--而在這一刻,當他們如此接近整個俄國最有權勢的統治者時,他們感到實現自己欲望的機會近在咫尺。只要他們能讓女皇高興,只要他們的笑聲能感染女皇,只要他們的阿諛奉承更讓她心花怒放,他們便能得到任何想要的東西。他們個個假裝不看著她,但在座的每一個人,包括我在內,都無時無刻不感到她的存在。
女皇非常清楚自己的一舉一動給她的整個宮廷帶來的影響。我清楚地看出了這一點。她剛一拍手,整個宴會廳立刻安靜了下來。“我要請在座的各位看一樣東西,”她說,“尤其是那些我剛剛任命要負責我們春天將開始的各種公共項目的人,以及是我的新任農業大臣。”她拍了兩下手,兩位宮廷衛士抬著一張木椅子走了進來,椅子上綁著一個形容枯槁的人。宴會廳裡的一些人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們所看到的居然是個活人。那是一堆被像羊皮紙一樣蒼白的皮膚包裹在一起的骨頭,上面是眼睛凸出、牙齒外露的腦袋,近乎赤裸的這個東西居然是個活人。當他們意識到這一點時,個個張大了嘴合不攏。衛兵將這位囚犯抬高了一點,好讓每個人都看清他。他流著口水,眼睛到處亂轉;我相信他也曾多次參加過這種國宴,而且是女皇親點的客人。
“諸位好好看看我的前任農業大臣,”她說,“上一個播種季節他是在酒中度過的,現在我的一些臣民遭受了饑荒,所以我現在要餓死他。”她揮了一下手,衛士立刻將犯人抬了出去。葉卡捷琳娜越過餐桌看著她那些新任大臣們一張張驚恐的臉,然後帶著燦爛的微笑說,“我希望你們都有一個成功的春天。”
宮廷樂師們奏起了一首歡快的曲子,客人們伸手去拿水或者酒。
音樂暫告一段落時,波將金站起身,舉起了酒杯。宴會廳立刻重新安靜了下來。“為我們的統治者、我們的保護人、我們的領路人和永遠的同伴、我們的朋友、我們的母親……”
“胡說!我沒有那麼老!”女皇拍了一下他的腰說。大家哄堂大笑。
波將金假裝受到了侮辱。“那麼好吧,”他說著又舉起了酒杯,“為給我們安排了如此豐盛的饗宴的女主人干杯!”
我們都大聲叫道“干杯!”,然後將酒杯舉到嘴唇邊,卻又被酒嗆得咳了起來,因為女皇說道,“啊,不,親愛的將軍,這頓飯要算在你的俸祿上!”
波將金鞠了一躬,吻了一下他的手,顯然讓她很高興。他直起腰來時,立刻從一個與女皇親近並與女皇調侃的角色變成了一個傲慢的人物。他起挺胸,仰著臉。
“朋友們,”他說,“春天就要到了,涅瓦河上的冰已經開始溶化。南方的河流已經開河,俄羅斯的河流重新流淌了起來。但這些只是水構成的河流。我們國家現在還有其他的河流--血的河流。一位名叫普加喬夫的哥薩克首領聲稱自己是真正的沙皇,正領著一支軍隊橫掃烏克蘭,洗劫城鎮和莊園,強迫農民加入他的軍隊。他顯然得到了土耳其人、波蘭人的支持,可能還得到了奧地利人和其他陰謀家的煽動。這群叛逆者已經發起了進攻,其目的非常明顯,就是盡可能多地燒殺搶劫。”
在座的女賓們個個倒吸了一口涼氣,男賓們個個說不出話來。波將金所說的正是給整個俄國社會的政治和宗教帶來巨大打擊的叛逆。他們相信沙皇是上帝安排的,葉卡捷琳娜就是按照上帝的旨意在統治俄國。但這一切現在所面臨的威脅不是簡簡單單的道聽途說;俄國的每位貴族都有幾百名農民,這些農民出於對其他出路的無知,出於對皇權的敬畏和恐懼,過著淒慘的奴役生活。如果這些廣大的老百姓被一些像好戰的哥薩克這樣的領袖動員起來,那確實是真正的危險。
“他已經聚集了大批像他一樣的罪人,對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平民進行肆意屠殺。中央政府原來希望地方政府能解決這個問題,因為地方政府出面解決這種問題最有效;但外來影響太大,苦難已經到了我們現在不得不采取聯合行動的地步。”
波將金就這樣滔滔不絕地說著,閉口不提這支哥薩克率領的反叛軍隊有多少人(我在“白雁”客棧聽到過小道消息,說他們的人數將近3萬),從不說那是支軍隊,只說他們是“烏合之眾”,是“暴民”。
他的這番演說持續了一個小時,對酒足飯飽的人來說真是個折磨。即使對於沒有喝多少酒的我來說,波將金的長篇大論仍然讓我感到昏昏欲睡。突然,他的語調發生了變化,我猛地來了精神。他說,“我要宣布一件事。我們今天有兩位客人,也許是在不知道為我們效力的情況下為我們效了力。他們冒著生命危險保護了幾位宮廷裡的小姐和夫人,使這幾位我們最喜歡的人免遭我今晚剛剛提到過的那些叛賊的凌辱。兩為先生請站起身來!我向大家介紹我們的朋友:謝爾蓋·戈爾洛夫伯爵和基蘭·塞爾科克爵士!”
我當時只隱約意識到他在我的名字前加上了英國爵士稱號,因為我的腦子當時一片混亂;我後來意識到他是故意說錯的,為的是不讓我的頭銜顯得與戈爾洛夫的不相稱。不過我當時站起身來時口干舌燥,呼吸急促。
戈爾洛夫面紅耳赤,額頭上布滿了汗珠;我估計我的表情大概和他差不多。我們在大家的掌聲中站在那裡,隔著桌子不停地望著對方,免得我們倆當中有人先落座。我們最後匆忙重新坐了下來。
“兩位先生們,”波將金接著說道,不再使用他剛才一直使用的復數代詞,改用了親王所用的第一人稱單數代詞,“我非常欣賞你們所做的事。我知道你們表現得非常勇敢;我親耳聽到了當事人……和非當事人的敘述。在過去兩天中,宮廷裡的女士們只要一張口,談論的就是這件事!”聽他說到這裡,桌子四周發出了女士們的笑聲,女皇也沖著那些被波將金弄得不好意思的女士們露出了笑臉。葉卡捷琳娜似乎對波將金與自己後宮的女士們如此熟悉一點也不在意。“兩位先生,你們的行為理應得到獎賞。那幾位女士的父親個個都有能力表達他們的感激之情,我也一樣。不過我相信當生命危在旦夕,當敵人近在咫尺,當他們人數占優時,人可以有各種求生的辦法,可以一個人逃走,也可以用那些自己本該保護的人的貞操和生命與敵人進行交換--一個人真正的品質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顯示出來。你們所顯示的正是我所欽佩、我想嘉獎的品質。因此,我以全俄國女皇葉卡捷琳娜的名義委任你們為皇家軍隊的將軍!”
他的話音剛落,周圍便是一片喧鬧聲--又是歡呼又是祝酒,左右兩邊的女士們親吻著戈爾洛夫和我,男人們則在歡呼。我從戈爾洛夫臉上的表情中看出,他和我一樣驚呆了,也和我一樣不知所措。我從眼角看到安妮·謝特菲爾德在緊緊地凝視著我,而她父親則盯著自己的膝蓋,沒有絲毫驚訝的神情。
波將金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坐回到他在女皇旁邊的座位上,說,“我想兩位先生一定會非常高興地接受這樣的委任吧。”
我看了一眼戈爾洛夫,然後站起身來說,“我個人……不接受。”
桌子四周的客人個個倒吸了一口涼氣,立刻安靜了下來。我覺得杜布瓦在椅子上打了個機靈,戈爾洛夫臉都白了。其他客人剛才個個對我贊口不絕,現在卻人人充滿了敵意,只有謝特菲爾德父女除外。安妮屏住了呼吸,完全被弄糊塗了;她父親則瞇著眼睛望著我,就像某位象棋大師為對手剛剛走出一步新招而露出的懷疑神情一樣。我轉過身來望著波將金,然後再望著女皇。“將軍閣下……,女皇陛下……”我朝她點了一下頭,然後竭盡全力向她優美地鞠了一躬。“正是這一榮譽過於偉大才使得我無法接受它。它過於偉大,而我的表現配不上它所帶來的榮譽。請不要誤解我的意思,我不會拒絕你們的賞識……也不會拒絕你們的感謝,可……”她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我,我意識到了她的關注,說話不再像剛才那麼流利。我朝桌布瞟了一眼,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然後抬起頭來說道,“戈爾洛夫伯爵是俄國人,他了解俄國,也了解俄國人。他可以成為一位非常出色的將軍。我是美利堅人,我……”
“您這是過謙了!”波將金笑著打斷了我的話,語氣中帶著一絲不耐煩。“我們認為你完全有這能力,所以能給你安排一個……”
“我不接受這個任命不是因為我謙虛,而是因為我驕傲。”這立刻使他住了嘴。我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下,然後將目光重新轉回到葉卡捷琳娜身上。“很多將軍,尤其是那些年輕、榮譽性質的將軍,都成了高官的秘書和傳令官。這種事不會發生在戈爾洛夫身上,因為他老於世故,膽大,熟悉俄國的做法,不會浪費自己的才能。但這種事情會發生在我身上。我是位騎兵軍官,在馬背上還沒有遇到過對手。請原諒我如此口出狂言,這是真的。如果您想獎賞我,那麼我想得到的最好的感謝就是我今晚在這裡已經得到的,就是你們衷心的感謝。但如果你們希望我真的對你們有用,那就派我上戰場。讓戈爾洛夫當我的將軍,讓我們率領你們的騎兵出征。無論你們的敵人在哪裡,我們都會與他們較量。”
我看了一眼戈爾洛夫,他的臉上又有了血色,兩眼在閃爍。
波將金張開嘴,但女皇先開了口。“那麼塞爾科克先生,今天在座的各位當中並不只有戈爾洛夫伯爵一個人膽大。”她說。“你的話值得我們深思。波將金將軍會把我們考慮的結果告訴你。我現在建議大家干一杯。”
女皇高高舉起酒杯,說,“為勇敢干杯!”
宴會後的安排是穿過各種各樣的休息室,走進皇宮的主廳。
如果說我對自己剛才那番話還心存憂慮的話,那麼我周圍其他客人的祝賀聲和笑容很好地消除了這些憂慮。戈爾洛夫走到我身邊,在我左右臉頰上各親了一口--這是他從未有過的舉動--然後沒有說一句話就回到了貝耶芙魯爾伯爵夫人的身邊。夏洛特一直等到我成了一大群向我祝賀的人的關注焦點後才給了我一個名符其實的親吻。
戈爾洛夫同樣受到了來自伯爵夫人的關注,也同樣聽到了其他人對他的奉承。杜布瓦喜形於色,擁抱他所見到的每一位外交家,而且不停地抓住我的胳膊,悄聲對我說,“太好了!太好了!”夏洛特對我的大膽舉動既沒有讓他感到難堪,也沒有讓她感到嫉妒;如果說他有什麼反應的話,那就是鼓勵他女兒的舉動。
我在皇宮內,周圍的人似乎覺得我擁有什麼魔力,只要他們能接近我,這種魔力就變成他們的。與此同時,比阿特麗斯卻在體驗截然不同的經歷。她站在皇宮外的寒風中,周圍排著雪橇和馬車,車夫、跟班和其他僕人在火堆旁一面烤著火,一面喝酒歡笑。這些人也為自己能如此靠近皇宮而高興。但是,比阿特麗斯裹著薄薄的大衣,伸出沒有戴手套的雙手,在米特斯基家的車夫生起的火堆上取暖,根本沒有機會加入到她的同伴們的興奮之中。娜塔莎走到她背後,命令道,“你必須再給我束一下腰!夏洛特的胸部比我豐滿!”娜塔莎這樣說著,仿佛這種情況完全是比阿特麗斯沒有盡到責任而造成的。她惱怒地站在那裡,想重新整理一下自己的胸部,比阿特麗斯則趕緊飛快地重新給她系好緊身胸衣。“夠了!”娜塔莎發火道,“你想勒死我?”她風風火火地重新跑回到舞會上。
比阿特麗斯獨自一人站在馬車旁的黑影中,抬起頭來望著皇宮,而我就在這時走到了二樓的陽台上。
我沒有看到她站在那裡,我當地可是說什麼都沒有看見。女皇的客人們在我身邊穿梭而過,但我覺得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看到我,因為他們只關心別人怎麼看待他們。我想找個地方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結果看到了這小小的陽台。我呼吸著這寒冽的空氣,回想著把我帶到這裡的過去,想著擺在我面前的未來,沒有任何路標,也沒有任何地標。
並不是沒有人注意到我來到了陽台上;我聽到身後穿來了開門的聲,轉過身來看到安妮·謝特菲爾德走了出來。她隨手關了門,但又靠著門站著,離我站著的地方有好幾步。“你不跳舞?”她說。“我想你也許需要一位朋友。”
“自從我來到俄國後,生活中的變化真是太快了,”我說。
“如果沒有相愛的人與我們一起分享祝福,就連祝福也會感覺像詛咒。”
“謝特菲爾德小姐,真是什麼都別想逃過您的眼睛啊。”
“如果一個人剛才那麼勇敢大膽,現在卻又如此離群索居,我自然會感到非常好奇。”她走到我所站著的欄桿旁,和我一起望著遠處的涅瓦河。
站在下面陰影中的比阿特麗斯聽不到我們在陽台上說什麼,她想把目光轉向別處,但她做不到。
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對安妮說什麼;我相信是她父親或者蒙特羅斯或者他們兩個人派她出來和我聊天的,但我同時又覺得她內心有另一個屬於她自己的安妮,一個她父親或蒙特羅斯無法理解的安妮。這個安妮似乎非常渴望與人交談。“在俄國,”她說,“好像連時間本身都停止了。然後,頃刻間就會發生巨大的變化。我看到過女皇的工匠們一天之內就用木材為她建造出了整整一個宮殿,用於像今天這樣的宴會。”
“一天之內?”
“這裡的人做什麼都是這樣。”
“可如果木材沒有經過處理的話,會彎曲變形的。”
“當然會,所以誰也不指望那種宮殿能永遠存在下去。”
“真是個奇怪的國家!”我歎了口氣。“晚上的各種美好夢想都會在第二天化為泡影。”
“你已經開始了解俄國了。”
“我喜歡能持久保存的東西。”
下面的某堆篝火旁,車夫和跟班開始唱歌。其他人一群接著一群地加入了進來,優美的歌聲像火焰中飛舞的灰燼一樣飄到了我們的身旁。安妮聽了一會兒,然後說,“這是一首俄國民歌……他們唱的歌詞是:與其說一輩子過著行屍走肉般的生活,還不如轟轟烈烈地過上一天。我真羨慕他們。”
我久久地凝視著她的臉,然後問道,“謝特菲爾德小姐,您對自己的生活滿意嗎?”
“在認識你之前,是的。”她說。
她的回答讓我頗感意外,我正想開口,但波將金從門口走了進來。“上尉--我是說塞爾科克上校,”他帶著一絲笑意說,“我明天在皇宮恭候您。請一個人來。”
他剛退出去,門口就出現了謝特菲爾德勳爵。“安妮,我們得走了。”
安妮跟著她父親進了屋。我隔著玻璃看著她,但她沒有回頭。不過,跟在謝特菲爾德父女身後的蒙特羅斯倒是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後才走上通向皇宮外的走廊。
我轉過身去看著天上的星星,聽著下面傳來的歌聲,根本不知道比阿特麗斯正在望著我。